变化的视点 循环的时间

少女中国  作者:滨田麻矢

这篇中篇小说由五节组成,可以分为三个主要部分。首先是描写三个女学生宿舍生活(第一节)的第一部分。其次是从毕业到老大、老二重逢的第二部分。毕业后,老二(老王)在家和职场之间过着索然无味的生活,但怀孕的老大(老李)前来探访,两人再次相逢(第二节)。最后是第三部分,老大和老二恢复了学生时代的亲密关系,但由于一个意外二人永远分别,老王再次陷入孤独(第三到第五节)。虽然小说全篇都是第三人称叙述,但《弟兄们》的一大特征是,每个部分视点人称的单复与称呼都不尽相同。如第一部分的主语基本都是“她们”,这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小说开头的描写便可看出这点:

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们有兄弟仨,分别为老大,老二,老三,将各自的丈夫称作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她们是这班上唯有的仨女生,可是样样事情都做得比男生出色。她们三人一间的宿舍,比男生宿舍还更脏更乱:吃了饭碗是不洗的,都是在吃饭前洗;洗过澡衣服也是不洗的,要在下一次洗澡前洗。老大从素描室偷来的一个石膏人头,转眼间被老二画上了一蓬胡子,又接着被老三描上了一副眼镜,立在放满杂物的桌子中间。她们早上起得比最懒散的男生还迟,在星期天或假日的时候,她们可从前一个夜晚直睡到后一个夜晚。阳光穿过栏杆,从她们一动不动的被窝上走过,再接上了月光。而当她们勤奋的时候,又比最积极的男生还要早起。她们三人穿了球鞋,悄无声息地走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校园,去爬学校背面的凤凰山。……这往往是彻夜不眠的夜晚,她们打开了心扉,将自己最最隐秘的心思说了出来。这其实是人生中最难得的感人的一刻。(下划线由笔者添加)

在这个阶段,“她们”的行为基本上是可以互换的,作者并没有赋予三人凸显个体差异的名字。直到老三的丈夫登场并叫出老大、老二的名字,她们一个姓李,一个姓王的事情才为读者所知,而老三直到最后都没有被赋予名字。不仅如此,小说丝毫没有提到外貌、表情、服装、说话方式这些可以表现个人特征的东西。王安忆是一个喜欢剥去人物的名字和外表,把她/他们描绘成唯心的、观念性的存在的作家,这种创作方法也被运用于《弟兄们》中。张洁的《方舟》赋予了三个中年女性完全不同的处境、外貌和职业,而这种不同也正使得她们可以友好地相互支持。与之形成对照的是,王安忆笔下的“弟兄”是一个三位一体的单位,也正因如此,她们相互倾吐的“最最隐秘的心思”很快就为三人所“共有”,而不被视为个别的存在。就像这样,作者小心翼翼地剥夺了三个女学生的个性。

这种“不特定性”不仅适用于人物,也适用于叙事时间。而只有在“老三家的”——在徐州铜山县文化馆工作的老三的丈夫前来宿舍探望时,这种“兄弟”三人一组的均衡才会被打破。一般来说“××家的”指的是“××的妻子/老婆”,所以自认为是“兄弟”的三个女学生将她们的丈夫称为“××家的”。老三的丈夫将常见的姐妹情谊套在自认为是“三兄弟”的老大和老二身上,称呼她们为“大姐” “二姐”,但这种做法却让她们“觉得俗不可耐而皱起了眉头”。三个女学生构建起牢固的“兄弟情谊”,但她们的自我认识与外界的态度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而这种看法的差异正体现在上面一幕中。更值得注意的是,老三丈夫的来访并没有被描绘成只发生在某一天的特殊事件。

作者在描写老三丈夫的探望时精心地添加了几个副词。“老三家的……经常来南京联系工作”,“这一顿总是他请大家客”,“一个学期结束了,寒假或者暑假开始了”。在这些描写的提示下,可以看出三个女学生打破常规的行动,其中一人的丈夫来访,被打乱的平衡,随后关系的修复,以及即将到来的长假,都是在学校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循环往复的一系列事件。一周的每一天和每个季节都在学校中不断重复,就在这个重复的空间里,她们过着看似可以相互交换的生活。

有感于茫茫人海中三人得以相遇的幸运,她们彻夜不眠地畅谈彼此心事。正如戴锦华指出的,这是一场寻找“自我”和探究“什么是自我”的对话。在时间的漩涡中,她们就自己是什么,爱是什么,男女是什么,进行了无休止的对话。这种忧虑也不专属于谁,就像人和时间都不是特定的,她们的苦恼也可以相互交换(除非“老三家的”这一入侵者到来)。

正如下文的论述,《弟兄们》实际上是一篇描写老二(老王)与老大(老李)感情的中篇小说,但学校时期“兄弟”共有“三人”的设定也意义重大。一方面,三位一体的单位模拟了《三国演义》中的兄弟结义;另一方面,它也将女孩们从一对一的专属亲密关系中解放出来。虽然她们三人的关系是独一无二的,但对每个人来说,她们所依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其余的两个“兄弟”。换句话说,三人一间的女生宿舍是一座有时限的乐园,并且在此空间中诞生的亲密关系是非一对一的。因此,这间宿舍在排除异性(她们各自的丈夫)之余,也与社会公认的性别规范——至高无上的爱只产生在异性之间,并且是一对一的排他性关系——之间存在双重背离。

在入学之前她们就已经受到这种“性别规范”的支配,毕业后她们仍必须遵循这规范。是留在南京的学校当老师,还是按照丈夫的要求返回家乡,经历了一番拉扯后老三选择了后者。毕业之际,老三对老大、老二笑着说“如有一辆车撞了她才好”,她又感叹和老大、老二“在一起,她是那样放纵自己。她从来不能这样放纵自己,将来也不可能了”,“就说吃饭这一回事,那钟点是靠死的。……为人妻母,将有许多义务,一点也不可大意的”。

剔除了理所当然的规范和义务,在这个自由的世界里,她们享受着百分之百属于自己的时光。而从一开始她们就明白,随着毕业的到来,这段美好的时光终会消失。老三思考良久的表白和听到这番表白后“弟兄”的恸哭,都意味着毕业给她们的生活打上了决定性的标点。那么,为何女学生的宿舍体验会在她们之间形成如此紧密的羁绊?这个世界终要土崩瓦解,她们之间的羁绊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上一章:共和国... 下一章:强制的...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