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寻找“有可能成为那样”的自己少女中国 作者:滨田麻矢 |
||||
|
接下来让我们看向《古都》的主旋律——将近中年的女主人公与女校时代的友人失之交臂,而凭借这一过程她回顾了自己的半生。这篇小说以京都和台北为舞台,描写了“你”的记忆被呼唤出来的过程。但唯有“你”移动到京都这个异国的城市,和台北有了空间上的隔阂,才有可能对平常随处可见的台北街道做空间上的回溯,开展精神之旅。 重要的是,驱使“你”做这个越境的是来自一同度过少女时代的A的召唤。也因此在冬天的京都四处徘徊,“你”的意识不断飘回和A一同度过珍贵时光的城市,那在遥远他方的台北。对眼前总是呈现相同样貌的京都感到安心的同时,“你”不禁想到记忆中的台北(自己生长的城市)和现在的台北(濒临记忆丧失危机的城市)之间的断裂。而对那断裂的悲叹,也同时事关“你”对十七岁时在台北的A和将近中年住在美国的A之间落差的想象。一开始在京都闲逛的时候,想到已经美国化,而且应该和自己一样渐渐衰老的A,“你懊悔非常”,反问自己“为什么会在宝贵的假期选择与A见面而舍弃女儿”。对一直住在台北的“你”来说,去了美国就没回来(却以台湾为研究对象)的A,已不过是让人感觉生疏的“他者”而已。可是正如前所述,在一边随心所欲地召唤川端康成《古都》、连横《台湾通史》、陶渊明《桃花源记》等“你”熟悉的各式各样的文本;一边游逛京都之时,“你”的心头突然涌起了无论如何都想见见记忆中友人的冲动: 你忽然很想见A,单单纯纯地想见她,忘情地想着真的是亲爱的十五岁时候比父母比什么都与你要亲的朋友啊。 这个时候“你”把刚到京都时所怀抱的悲观想象——A胖了多少、打呼是否很大声、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说要见面等的现实的疑问全都舍弃了。不变的京都的风景唤醒了剧烈变化前的台北和确实存在于其中的A的形貌。而更重要的是,对A的确认,也正是“你”确认自身的作业。 于此要再度让胡兰成登场。如黄锦树论及的一样,胡兰成在著述《中国文学史话》里对朱天心的处女作《方舟上的日子》(1977年)、《击壤歌》进行了十分深入的分析: 再过几年,朱天心在北一女的那些同学都就职的就职,结婚的结婚了,又若干年后开启同学会来,见了面个个变得俗气与漠然。……昔日的姑娘都嫁的嫁了,死的死了。这时你对变得这样庸庸碌碌的昔年同学,你又将如何写法?这不是一句“往事如梦”可以了得。以前你曾与她们是同生同死的,现在她们不同了,而你还是昔日的你,你今日拿旁观者的态度看她们吗?但她们虽变得漠然了,她们身上亦还有着你自己。你是如同神,看着现实的她们,也看着你自己吗? 在这个提问之中(也大致是在作家朱天心诞生的同时),似乎已经包含了朱天心写作《古都》的必然性。正如胡兰成“她们身上亦还有着你自己”的确切预言,确认少女时期比父母、比任何人还要亲近的朋友,也应是确认自己少女时期唯一的手段。这一点在第一章和第六章已经讨论过了。二十年前还是女高中生的朱天心以第一人称写下《方舟上的日子》和《击壤歌》,而二十年后的《古都》也是对这些作品遥远的回应。 从早熟的作家朱天心的早期创作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大家都年纪小,大家都与天同在,与神同在,所以你与那些女孩子男孩子如同一人”(胡兰成语)那般自由流动的行文。《击壤歌》中,女主人公小虾和她的朋友乔在台风天前往淡海,两人被淋成落汤鸡的描写正是很好的体现: 后来我们脱了外套书包赛跑暖身。乔是学校有名的短跑选手,可是她故意跑得很吃力,等我与她并肩,跑跑,乔喘着气笑道:“你看我们像不像风景画片里沙滩上的男女情侣。”当下我不敢看她,继续跑着。我不相信世间有真正美好持久的事,所以我不敢正视它。 在青春的日子里,女孩们在水边嬉戏。前面论及的庐隐《海滨故人》和杨千鹤《花开时节》也都涉及了这一表象。但与之相比,少女时期朱天心笔下的这段描写抓住了女学生们在友谊和爱情之间的刹那光辉,所以格外扣人心弦。《古都》中A的原型之一也许就在这里,“与天同在,与神同在,一莲托生的少女们”(胡兰成语)。 川端的《古都》扌描写了从小分开的双胞胎姐妹在走过完全不同的人生之后片刻重逢的故事。可是在重逢之后,小说似乎暗示着两人的一生将永远不再有交集,故事以女主角千重子目送双胞胎姐妹苗子离去而结束。正是引用了这一个段落的朱天心的《古都》,暗示着“你”和A本来像双胞胎一样有紧密的联系,然后和千重子与苗子将永不再相会一样,“你”和A似乎也将永不再会。而实际上,A并没有出现在京都。“你”只待了一晚,就离开饭店返回台北: “你直觉A不会再来了——自始至终你都没相信她会来对不对?” 和A无法再会的直觉同时也是和少女时代的自己无法再会的直觉。就这样“你”决定了回家这“第二次越境”。手拿着日据时期的台北地图,以“日本人等于异乡人”的身份“观光”台北,意图可以稍将自己所知的台北从记忆丧失中拯救出来。有趣的是,回到台北的“你”已不怎么再想起A这个人,A的存在和其他诸多事项一起退到背景里去了: 你不死心地想看一看那些十六七岁的好多夜晚曾荫覆过你们、听了无数傻言傻语却都不偷笑的老茄冬,那些老树们在着的话,很多东西都还会在,见不见面也没有关系,像A,像清凉寺门前的老森嘉豆腐铺,像印在死前的梭罗心版上的白橡树。 “你”回到现实台北的同时,在京都时热切盼望能再会的A与森嘉豆腐铺、梭罗心版上的白橡树一起成了“见不见面也没有关系”的抽象的象征(可以说这也是“兴”的一种)。留下的只有现实的台北和不愿承认现实,执拗地戴着外国人的面具不断追求少女时代记忆的“你”的对立。既然如此,也许可以这么说,A是让现实的“你”和少女时代的“你”相会的触媒,是促使“你”进行台北到京都、京都到台北这两次越境的契机。 在往京都之旅中(第一次越境),“你”重新在记忆中构筑了台北(及自己)“应有的样子”,可是在台北之旅中(第二次越境),这个记忆被彻底地背叛。最终连接到对都市、对社会、对历史提出异议的“你”的恸哭全是因A的召唤而起的。 成为中年女主人公和从前的自己相会的触媒的,不是过去的恋爱、恋人,而是从前的友情、同性的友人。女校时代的友人,正如对千重子而言的苗子,是“有可能成为那样”的自己。只有共有浓密时间的“分身”的友人,才能成为映照毕业之后经历岁月累积而改变的自己的那面镜子。比如说,如果促成两次越境的是她的异性恋人的话,这篇小说会是更安全的。也就是说,如果独自旅行的女子缠绵悱恻地想着过往的恋爱,读者对她最后的恸哭也会简单地理解为“因爱而生的情感上的爆发”,而不会将之看作投向自己的词句。 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古都》没有采取这样老套的追想叙事,而是把同性友人设置为“你”追寻记忆之旅的契机。这一点可谓是《古都》回想叙事的真髓。A是“有可能成为那样”的自己,也是胡兰成所言的“与天同在,与神同在”的“我们”。笔者认为,借由思考A的事,“你”的内省才得以深入自己的内部,成为挖掘时代和个人的核心之物。 《古都》恐怕是朱天心意识到胡兰成的提问而写的小说。实际上,在《击壤歌》的后记中,年轻时的朱天心引用上述胡兰成的话,感慨道:“几年间我屡屡读此皆掩卷,直不忍啊,完全无能为力。此时抄录下来,边读边思之再三,心生恐惧。爷爷我仍无能接此招,请您再等等,再等一等好吗?” 应该如何回顾往昔,又该如何描写变得庸庸碌碌的同学?从胡兰成的话来看“变得庸庸碌碌的姿态”也是朱天心自己的一部分。如何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远离神、远离光辉岁月的人,是已故的亡师留给朱天心的课题。 “你是如同神,看着现实的她们,也看着你自己吗?”比谁都重要的友人经过岁月变质了的姿态(并且那也是自己可能成为的样子)是否能够不以旁观者的角度,而把它当成自身的痛楚来描写?又是否可以不自我辩护、不自我粉饰地陈述个人的记忆?对这两个难题,朱天心找到的宛如走钢索一般险峻的答案,是第二人称叙事。 |
||||
| 上一章:“兴”的美学 | 下一章:“你”——... | |||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