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的错位

少女中国  作者:滨田麻矢

当70年代在美国再次相遇时,赵珏对恩娟仍然爱恋着芷琪这件事十分惊讶:

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

是的。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

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西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甘西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赵珏认为依旧爱恋着芷琪的恩娟“不爱她的丈夫”,这种看法依据的是如果与异性恋爱过就会消除对同性的爱慕这一常识。此处的重点并不在这种观点是否合理上,而是在赵珏告诉自己,因为恩娟没有经历过与异性的“正常的爱”,所以自己比恩娟要好得多。就像“活着洗碗的我”比“被杀的甘西迪”要幸运那样,“即使孤独也经历了异性恋的我”比“尽管是内阁大臣夫人但没有从同性恋中毕业的恩娟”要好。

台湾研究者周芬伶引用了这段描写,并做出了以下分析:“赵珏认为只爱同性,不算真正恋爱过,异性恋再不堪,也是爱的完成。就在这点上她与同性恋或双性恋作家不同,可见她还是异性恋中心的,虽然她能处理同性恋题材。”

当然,成年后的赵珏并不怀疑自己是异性恋这件事。然而,在仔细阅读了以下描写后,就可以发现并不能轻易相信赵珏的自我认知。赵珏是以怎样的目光看待她所爱之人的呢?

赵珏交往过的异性恋人有两个,分别是在战争期间认识的已婚朝鲜人崔相逸,以及在美国大学里任中文教师的萱望。然而,虽然存在对他们行为和对话的描写,但是对他们的外貌、服装甚至面部表情的描写却非常少。

作为赵珏初恋情人的崔相逸并没有在小说中直接登场。二人分手后,他只是在赵珏和恩娟的对话中被提及:

赵珏笑道:“崔相逸的事,我完全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他有好些事我也都不想知道。”

恩娟也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声:“他结过婚没有?”

“在高丽结过婚。”顿了顿又笑道,“我觉得感情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

恩娟笑道:“你倒很有研究。”

说着,她姨妈进来了,双方都如释重负。

除交代了崔相逸的不忠诚之外,完全没有介绍他是一个怎样的男性。在这里只描述了以下两点:一是赵珏自己也不想知道“他的好些事”(不忠诚的部分),并且不求回报地爱着他这个人;二是恩娟对这样的爱的态度,与其说是不理解,不如说是蔑视。

与赵珏一起在美国同居过的萱望呢?与他相关的内容也只是在回忆中被触及:

萱望瘦小漂亮,本就看不出四十多了,美国人又总是说看不出东方人的岁数。他英文发音不好,所以缄默异常。

这样纤巧神秘的东方人,在小城里更有艳异之感。

而看起来纤巧而神秘的萱望,也和崔相逸一样背叛了赵珏:

赵珏在汽车门上的口袋里发现一条尼龙比基尼衬裤,透明的,绣着小蓝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

以后她坐上车就恶心。

“人家不当桩事,我也不当桩事,你又何必认真?”他说。言外之意是随乡入乡,有便宜可捡,不捡白不捡了。

后来就是那沁娣。

人是天生多妻主义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

即使她受得了,也什么都变了,与前不同了。

“那沁娣”只在这里出现过一次,完全没有解释她是什么样的人物。无论如何,萱望最终选择了返回大陆。赵珏认为他的选择可能是为了摆脱自己。小说中没有交代萱望是一个怎样的人,也没有交代二人之间的恋爱经历。

那么,作为同性的赫素容又如何呢?首先,来看看她在小说中出现的一个场景:

自从丢了东三省,学校里组织了一个学生救国会,常请名人来演讲。校中有个篮球健将也会演讲,比外间请来的还更好,是旗人,名叫赫素容,比赵珏高两班,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不在话下,难得的是态度自然,不打手势而悲愤有力,靠边站在大礼堂舞台上,没有桌子,也没有演讲稿,斜斜地站着,半低着头,脖子往前探着点,只有一只手臂稍微往后掣着点流露出一丝紧张,几乎是一种阴沉威吓的姿势。圆嘟嘟的苍白的腮颊,圆圆的吊稍眼,短发齐耳,在额上斜掠过,有点男孩子气,身材相当高,咖啡色绒线衫敞着襟,露出沉甸甸坠着的乳房的线条。

赵珏在纸的边缘上写起“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写满一张纸,像外国老师动不动罚写一百遍。左手盖着写,又怕有人看见,又恨不得被人看见。

一目了然的是,赵珏看待赫素容的目光与看待迄今为止提到的异性的目光完全不同。从那些源源不断的行文叙述中可以看出赵珏的兴奋。在这里,详细描述了赫素容的特长、出身、言谈、姿态、外貌、发型、体态、服饰,以至于赫素容的形象仿佛浮现在眼前般立体而生动。换句话说,赵珏在想起本应该“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赫素容时,回忆竟突然变得精彩起来。不仅如此,小说中还描述了爱着赫素容的赵珏所采取的有些偏执的行动。比如赵珏不仅反复写赫素容的名字,还基于一种恋物癖的欲望,想要触摸赫素容接触过的任何东西:

有一天她看见那件咖啡色绒线衫高挂在宿舍走廊上晒太阳,认得那针织的累累的小葡萄花样。四顾无人,她轻地拉着一只袖口,贴在面颊上,依恋了一会。

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真爱,她想。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社会传宗接代,那不是爱情。

只要一想到和赫素容同时在食堂,赵珏就感到“心涨大得快炸裂了”。看到赫素容从厕所隔间出来,就偷偷地在她用过的马桶上坐了下来。然而,像这样甜蜜和悲伤的感觉在与异性相关的叙述中根本没有出现。换句话说,《同学少年都不贱》肯定了异性恋是主人公认知中的完整之爱,但从主人公的回忆又可以得知,她的爱情都倾注在了同性身上。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一描写的错位呢?难道是因为主人公与异性相爱的经历是如此痛苦,以至相关的记忆被封印起来了吗?或者说,由于与不忠的恋人的关系在《小团圆》中已经详细展开,所以在《同学少年都不贱》中便不再赘述了吗?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把赵珏的异性恋主义价值观视为理所当然,而忽略了赵珏本人在面对赫素容时的专注目光和行动所代表的东西。如果按照赵珏自己的叙述(若是与异性发生“正常”的恋爱就会完全忘记同性的事情),把赵珏和恩娟分别归类为“正常”的异性恋者/“不成熟的”同性恋者,那么就有错过这个富有魅力的女学生叙事的风险。不仅是赵珏和恩娟,女学生的性取向也不能被泾渭分明地分为两类:异性恋/同性恋。赵珏所主张的作为普遍认知的异性恋主义,已经在她自己的回忆中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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