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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少女形象少女中国 作者:滨田麻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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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头所引用的那句话,从传记的角度来探讨张爱玲的“理想少女”形象。 据张爱玲学生时代的老师说,张爱玲瘦骨嶙峋,不烫发,衣饰也并不入时,是一个不惹眼的存在。在张爱玲晚年出版的自传性散文《对照记》中,有一张学生时代的张爱玲和她姑姑的照片,她那像竹竿般纤细的四肢从松垮的旗袍中伸出来(见下页图)。在这张照片拍摄后大约五年,由于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张爱玲被迫从香港大学退学,回到上海开始她的写作生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胡兰成(1906——1981年)回忆当时的张爱玲如下: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后来我送她到巷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裁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在这里所呈现的就是张恨水式的凝视、鉴赏和评价女性的目光。当胡兰成对着初次见面的女性说“你的身裁这样高,这怎么可以”时,她表示了反感。然而他又厚颜无耻地将此事描述成“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 “真的非常好”。此后,胡兰成疯狂地爱上了张爱玲,不久他们就结婚了。但是胡兰成并没有收敛从婚前就存在的放荡行为,几年后张爱玲因为屡遭背叛而断绝了这段关系。 尽管胡兰成反反复复地记录了自己的背叛和张爱玲对此的反应,但张爱玲对这段感情的看法直到在2009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才得以揭露,那时的她已经亡故。值得注意的是,在《小团圆》中也没有太多对胡兰成(小说中的名字为邵之雍)外貌的描述。正如《小团圆》主人公的丈夫邵之雍,即作为原型的胡兰成在其自传《今生今世》中所详细介绍的那样,胡兰成在上海与女作家(小说中的名字为九莉)结婚后不久去武汉创业,在那里与十七岁的护士小康(真实姓名为小周)发生了恋爱关系。任何时候都是“堂堂正正男子汉”的邵之雍,毫不隐瞒地将他的新恋情报给了在上海的九莉。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么样子?”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不这样不那样,没举出什么特点,但是“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干净相”。 “头发烫了没有?” “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他很费劲的比划了一下。 正是她母亲说的少女应当像这样。 在这里,我们再次见到了一个身穿“蓝色布衣”的清纯少女。虽然小康是个护士,不是女学生,但她是本章开头所述的张恨水笔下的理想少女,一个可以通过清纯装束发出微弱诱惑信号的少女。 胡兰成本人对这段感情是如何叙述的呢?在他的自传《今生今世》中,他非常详细地描写了这次“婚外恋”,其中一部分内容如下: 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觉得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且护士小姐们都是脂粉不施,小周穿的一件蓝布旗袍。 她的做事即是做人,她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的洁白,烧一碗菜,亦捧来时端端正正。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穿着洗褪了色的蓝布棉旗袍,勤奋地工作。她的魅力肯定与“身裁这样高” “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的张爱玲截然不同。胡兰成还写道: 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张爱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的说法大概并不是事实。而胡兰成自己也可能在知道情况并非如此的前提下,故意写下了这段话。让我们停止对此事的进一步探究,回到先前引用的《小团圆》中的话,即“母亲说的少女”这一叙述。丈夫除了自己之外所爱的少女的形象,似乎触发了深藏在女主人公九莉记忆深处的与“母亲”有关的创伤。在《小团圆》中,张爱玲倾吐了围绕着母亲的复杂情感,这甚至超出了她与胡兰成的关系。对母亲又爱又恨的情结,像个无法打破的魔咒般持续折磨着九莉。关于她“母亲说的少女”这句话,可以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找到伏笔: 她常说“年青的女孩子用不着打扮,头发不用烫,梳的时候总往里卷,不那么毕直的就行了”。九莉的头发不听话,穿楚娣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叶”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1957年)是一位精致华贵的丽人,这一点可以从《对照记》中的照片(见下页图)看出。在《小团圆》中,描述了离婚后仍然作为交际花活跃在社交场上的母亲,对女儿并不是“理想少女”感到沮丧的样子,以及女儿在面对这样的母亲时只能保持沉默,甚至想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绝望感。 不化妆,不烫发,只是头发向内微卷,有一丝淡淡女人味的清纯少女。对张爱玲来说,她母亲所要求的(但她无法满足的)理想女儿的形象,大概与张恨水所描绘的女学生形象重合了。清纯可爱的女学生形象被牢固地确立为普通人的理想,这也意味着绝大多数像张爱玲这样无法成为“理想少女”的少女被边缘化。 1944年5月,已经获得经济独立的张爱玲写下了本章开头的散文。当月胡兰成与第三任妻子离婚,又在夏天与张爱玲结婚。当张爱玲写到,她没有资格也没有意愿成为张恨水小说中登场的清纯少女时,可以说她与胡兰成的关系正处于热恋期。这年夏天,关于新婚的二人在张爱玲公寓里生活的样子,胡兰成写道: 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辉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我与她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她听了很震动。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她道:“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藏藏好。”不但是为相守,亦是为疼惜不已。随即她进房里给我倒茶,她拿茶出来走到房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的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我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她在我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进去,看她心里还是喜之不尽,此则真是“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了,虽然她刚才并没有留心到这两句。 尽管预感到了太平洋战争的结束和时局的动荡,但据胡兰成说,此时的二人惺惺相惜并过着“欢喜”的日子。这年秋天,为了接管亲日系的大楚报社,胡兰成动身前往武汉。当他在第二年即1945年春天回到上海时,他已经与上文提到的年轻护士发生了恋情。丈夫的新欢,即“穿着蓝色布衣的清纯少女”,是母亲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理想少女,也是张恨水笔下一般人的理想。口燥唇干的大难,并不仅仅指国家的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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