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视与被消费的少女

少女中国  作者:滨田麻矢

那么,在现实中毕业于上海一所女子学校的张爱玲,又是如何描绘女学生的呢?在她震惊上海文坛的处女作《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女主人公葛薇龙在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逃离战火纷飞的上海,来到香港的一所中学读书。让我们来看看她初次登场时的场景: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唯其因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将这一女主角登场的情景与张恨水所描绘的情景相比较的话,可以发现几个有趣的地方。首先,张恨水笔下的女学生是十分清纯的,而张爱玲笔下的女学生则是被形容为“穿着像妓女一样的衣服”。在这里,薇龙穿的似乎是如今在香港还能偶尔见到的奥黛式服装,叙述者从中看到了城市规划的一部分,那就是迎合“来自西方的游客”的意识。而且,薇龙在镜子里发现了自身所具备的商品价值。作为一个皮肤白皙的上海美女,她不仅被比喻为“粉蒸肉”,还被预言最终将成为性消费的对象。

此外,在张恨水的小说中,发现、叙述和赞美女学生(式的)女主人公美貌的行为,被委托给与男主人公的目光重合在一起的叙述者。而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薇龙自己在玻璃门映出的倒影中确认了自己的外貌。纵观整个故事,张恨水塑造的两位女主人公都以自己清纯的(女学生式的)美貌为筹码,成功地从富有的男主人公那里榨取了金钱。但薇龙决定把自己的美貌变为金钱,供养乔琪乔这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让我们来看看从薇龙视角叙述的二人初次邂逅的场景:

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

乔琪乔是一个浪子,他的母亲是从事皮肉生意的葡萄牙人,父亲则是用钱买了爵位的中国人。薇龙听说过关于他的坏传闻,但与他面对面交流还是第一次。然而,对乔琪乔外貌的唯一描写是他有一双“绿眼睛”。薇龙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形容初次见面的乔琪乔身上,而是集中在与他接触时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在小说开头,薇龙将“粉蒸肉”叠加在自己的形象上,而此处她将自己比作从“青色的壶”中不断倒出的热牛奶。虽然叙述的主体仍然是薇龙本人,但是她有意识地将自己作为一个被凝视、欣赏和品味的客体来表现。《金粉世家》和《第一炉香》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描述了一对年轻男女初次见面时,主人公对对方“一见钟情”的样子。张恨水所塑造的男主人公并不关心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而是把女学生作为一个被凝视的主体来欣赏、描述和评价,然后采取一个又一个行动来拥有对方。与此不同,张爱玲笔下的女主人公纠结于反映在对方目光中的自我形象,并因此失去了自由。乔琪乔宣告:“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薇龙的绝望在下面的场景中得到了体现:

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地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薇龙仍然无法从主体的视角观察并描述乔琪乔。她只知道在乔琪乔的眼中反映出的是“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虽然叙述的角度交到了薇龙手中,但是她只能看到自己被乔琪乔摆布的模样。最后,薇龙选择通过成为一名高级妓女来继续供养乔琪乔。正如故事开头所预示的那样,在殖民统治时期的香港,她被当作美味的“粉蒸肉”所消费了。

作为比较,让我们来看看张恨水《啼笑因缘》中的离别场景。被财富冲昏头脑的凤喜决定嫁给一个军阀将军,并将一张巨额支票作为离别礼物交给了家树。但是,当家树得知凤喜的背叛并不是因为任何人的强迫,而是她自己的意愿时,他大笑着撕碎了支票,并在祝贺凤喜成为“将军夫人”后离开了。家树的行动是那么高洁,对于读者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宣泄。

香港学者许子东对这种“可了解性”的描述如下:

在《啼笑因缘》里读者也可以追随樊家树的品味去了解、选择三个不同的女人。但在《第一炉香》(以及《倾城之恋》或张爱玲的其他小说里),读者是无法通过男主人公的视角去认识女人及把握世界的——因为这些男人,哪怕颇有“五四”书生气留学归来懂得新潮见多识广,却并不如我们读者般了解和他们“执手”、接吻乃至做爱的女人。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说明了张爱玲所描绘的女主人公并不具有“观看主体”的功能,但许子东从另一个角度论证了张爱玲小说中男女之间的“不可了解性”。那么,女主人公作为客体所产生的折射目光,以及两性之间绝望的“不可了解性”又是从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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