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之日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刘继泰将酒杯举到眼前,轻轻耸了耸肩膀,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国家,该多么悠闲啊。”小小的酒杯边缘有金色的线,杯中的液体是琥珀色的,是张淑妍带来的极品绍兴酒。

“日本有类似的诗歌,写的是如果世上没有花,春天将变得多么宁静。”研究日本文学的张淑妍笑着说。

刘继泰从刚才开始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已经喝到第四杯了。

唐鼎权和刘继泰比着喝酒,他说:“但是如果春天没有花,该多么寂寞啊。春天离不开花,但国家总是纠缠着我们的世界。”

郭浩安说:“国家……我们偶然出生在了一个国家,只是偶然。”

王瑶香说:“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还有更有趣的话题可以说吧,怎么说起这么有哲学性的话题了,还是该说宗教性的话题?”

这里是刘继泰位于上海法租界的家。同舟会的成员真的很久没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了。

除了在地震那年暑假回国后,再也没见过除了世航之外的朋友的陶芳韵,以及忙碌的政府干部赵锡堂,所有人都齐聚一堂。在地震中失踪的吴康就另当别论了。

一九三一年。

六月以后,各地都在发洪水。

“京沪粤汉平大雨”。报纸上写出了这样的标题。京是指南京,沪是上海,粤是广州,汉是武汉,平是北平(北京),也就是说全国都在持续下着大雨。

七月底,长江一带始终在下大雨,水位异常增高。七月二十七日,汉口的扬子江堤防决堤,汉口被洪水淹没;武昌的筷子湖也出现决堤,决口不断扩大,据说仅汉口一地就死了数千人。

水灾波及江北,运河堤防一座接一座溃决,邵伯镇被淹没,数十万人罹难。各国政府都发来电报慰问,日本天皇从私人金库中取出十万日元赠予中国政府作为慰问金。

身在南昌的蒋介石为视察水灾情况,于八月二十八日赶赴汉口。九月一日,国民政府发布“救灾紧急令”。

日本的宗教团体也纷纷寄来慰问金,郭浩安作为日本佛教界慰问团的一员来到了上海。

在日华侨的各个团体也送来了慰问金,王瑶香嫁给了长崎有权有势的华侨,因为她曾经做过女医生,所以偶尔会作为医药代表来上海。

温世航、刘继泰、李钦票、张淑妍、唐鼎权原本就在上海,他们迎来了两位伙伴,为了叙旧便在今天晚上举办了宴会。

虽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将宴会定在刘继泰家主要是因为这里最宽敞。这几年,刘继泰的事业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其中既有白苕华的功劳,也是因为赶上了时运。大家提到上海的犹太财团沙逊的财富时,刘继泰说:“如果完全不考虑国家,就能赚到更多的钱。”

沙逊的国籍是英国,他没有国家的观念,一心追求利益。因为他的正业是将印度鸦片卖到中国,所以他不光缺乏国家观念,也缺乏伦理观念。如果人没有多余的“观念”,什么事都会去做。

刘继泰提到了抵制日货的事。如果打破抵制就能赚到不少钱。实际上确实有人使用巧妙的手段从中获利。用刘继泰的话说,幸好他受过教育,所以不会抛弃国家做出这样的勾当。

李钦票说:“你现在这样不是正好吗?很成功。如果做得更多就过犹不及了。”

他虽然是在商大上的学,却没什么商业头脑。他之前得心应手地做着报社记者和会计的工作。自从徐炳年负责了会计的工作,他就和连绍桓一起专心写报道了。

帝大毕业的唐鼎权说:“不要有太多欲望,我还是个秘书呢。”

世航插了一句:“虽然都是秘书,不过雷岳的秘书可不一样。”

雷岳在政界和军界都有很强的影响力,被称为“上海怪物”。刘继泰此前也通过唐鼎权拜托雷岳帮过几次忙,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利润。刘继泰不会把每一笔生意都向世航汇报,不过世航自然而然都会知道。

厚着脸皮托老朋友办困难的事,这确实很有刘继泰的风格。世航能从他的性格中能够感受到一种虚无主义。他托人办事并非完全出于贪心,而是在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后果断去做而已。拜托唐鼎权帮忙后,刘继泰应该也给出了适当的谢礼。世航敏锐地从两个朋友最近的样子中看了出来。

同舟会中,刘继泰可以说是最成功的人。像这样的集会也是借用了他的家。

比起商业上的才能,成功的诀窍在于他从容不迫的性格顺应了时代的潮流。连远滋经营的上海金顺记年代久远,就算打着老字号的招牌也并非始终一帆风顺。受到新加坡金顺记破产的影响后,依旧没有顺利恢复元气。

上海金顺记和刘继泰的规模不同。不过,如果以同样的比例进行同样的经营、投资、投机的话,不要说恢复元气,上海金顺记都一定能积攒下足以比肩怡和洋行和沙逊的财富了。至少世航心里是这样计算的。

世航重新审视了刘继泰的才能。结论只有一句话,他赶上了时代的潮流。绝不是连远滋的经营才能比不上他。

“刘继泰做得不错吧?”连远滋曾经问过世航。舅父身为豪商,能注意到刘继泰这样的小商人,说明刘继泰已经显露头角,在实业界颇受瞩目了。

“继泰把分红给你了吧?”绍桓曾经问过世航。

“嗯,我拿到了一些。”世航回答。因为怕绍桓受到打击,他并没有说出金额。

2

从关东地震那年算起,已经过去八年了。

除了僧人郭浩安,其他男性都已经结婚。只有女性张淑妍还是单身。会员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与学生时代相比,不能让他人介入的部分更多了。不过毕竟很久不见,虽然费了番功夫,但大家的心门还是一点点敞开了。

他们纷纷介绍了自己所在的世界。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想过会被别人完全理解。只是大概说了说现在的生活状态。

自己不好说出口的话就由了解自己的同伴代为介绍。比如,李钦票就替张淑妍说了她正在埋头创作一部大作的事。

王瑶香问:“大作?是小说吗?”

两人都是女性,王瑶香在日本的时候就知道文学少女淑妍在写小说和评论的习作。

张淑妍谦虚地说:“算是吧……不过还远远不到能发表的阶段。”

李钦票说:“她已经同意在我们报社发表了。”

“我看过《俞大猷传》。”住在上海的伙伴纷纷表示读过。

李钦票鼓励她,说:“她说那只是练笔,不久将会写出一部大作。淑妍,我们都很期待啊。”

“我也想写小说啊。”唐鼎权叹着气说。比起文学青年,文章家的称呼更适合他。

世航说:“那去写就好了啊。”

唐鼎权皱着眉头,说:“我哪里有那个功夫啊。”

李钦票笑着说:“说起来,在雷岳那里工作,每天都像是活在比小说更精彩的世界里吧。”

王瑶香身子前倾,说:“现在是积累素材的阶段嘛。波澜壮阔的现代史说不定正可以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鼎权的文笔也很厉害。”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冲着张淑妍加了一句:“淑妍也是啊,程玉秀身边也是小说里的世界吧?”

说到怪物的气质,雷岳和程玉秀可以说势均力敌。因为程玉秀是女性,所以她身上怪物的气质也许会更加浓重。

总而言之,两人的共同点在于都不喜欢抛头露面,会用自己的方法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坊间经常会说雷岳和程玉秀是靠麻烦赚钱的。解决麻烦会对社会有益。这两个男女律师可以说是积累了善行,而财富只是额外的收益。两人十分熟悉幕后的世界。将这两人的世界综合起来就能拼凑出近代秘史。

从这两个人的秘书手里得到最多情报的人说不定正是温世航,他自己也隐隐感觉到了。

王瑶香说:“再过一些日子,我们可能会成为竞争对手。”她嫁给了长崎的贸易商。主要的贸易伙伴是中国,还有东南亚各国,不过长崎港的贸易逐渐被神户和横滨拉开距离,已经明显衰落。王瑶香的婆家想要转移店铺,现在决定要搬到神户。金顺记就在神户,所以王瑶香说可能会和世航成为竞争对手。

同舟会的成员中,郭浩安所在的世界最令人陌生,就连世航也无法触及佛教的世界。

这次众人以水灾为契机得以聚在一起,但郭浩安和王瑶香都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王瑶香要去受灾最严重的汉口,而郭浩安要去江北的受灾地。

除了陶芳韵,唯一缺席的赵锡堂已经从军官学校的教官变成了行政机关的员工。王瑶香打算从汉口离开时在南京下车见见赵锡堂。

他们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刘继泰的儿子今年三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年龄,时不时会欢呼着冲进众人聚集的大厅。每次苕华都会赶来,训斥一通后把孩子抱出去。

张淑妍说:“没关系,就让他在这里玩儿吧。”

苕华回答:“那可不行,这孩子会打扰到你们说话的。”苕华现在正挺着大肚子。

现在,世航的妻子信子的肚子比苕华更大。同舟会的聚会定在刘继泰家除了因为这里宽敞,另一个原因就是信子即将生产,不方便在世航家聚会。

“世航,你很担心吧?”

“听大家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吧?”

“你还是早点儿回去比较好。”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世航说。

郭浩安决定在刘继泰家住下,不过王瑶香必须要回到华侨代表团的宿舍。

“我明天一早就有工作。”

王瑶香刚站起身,苕华带来了一封电报。

“是南京的赵先生发来的。”

刘继泰接过电报。在中国,普通电报使用以四位数代表汉字的电码,与日文的电报不同,电报上只会显示一行数字,不对照电码表就完全看不明白。

在东京赤坂的双烟馆时,同舟会的成员曾经讨论过一次电报的话题。当时讨论的问题是日本的电报打开后马上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立刻采取措施。但中国需要对照电码表找出相应的汉字,十个字就要花去五分钟的时间,之后才能采取措施,很浪费时间,必须要做出些改变才行。

可以考虑将要说的话转化为拼音。

但是汉语有四声,就算打出po,也无法区分“坡”“婆”“叵”“破”。也有人说根据上下文可以判断是“坡”还是“破”,但终究没办法像日本的日文电报那样顺畅地看懂。当时众人讨论了很多,但并没有想出好主意。世航想起当时母亲送来茶水时说:“从我小时候开始,金顺记各个店铺之间的往来电报用的就是英语了。”

大家都点头称是。

赵锡堂从南京发来的电报是写成罗马字的日文,所以打开之后马上就能看懂。

我明天要去南通出差 从十七日到十九日会在上海 想见见大家 定个时间

电报里说因为要去上海北边的南通市出差,所以王瑶香路过南京时赵锡堂并不在南京市。他在南通办完事之后计划在上海停留三天,到时候想与大家见一面。

郭浩安从江北回来后会在上海停留几天,然后在二十日坐火车去杭州天台山朝圣。王瑶香会乘坐二十一日出海的船回日本。问过住在上海的成员的日程后,众人将见面的时间定在了九月十九日中午,刘继泰给南京的赵锡堂发去了电报。

王瑶香很兴奋,说:“到了那天大家就都聚齐了啊,这让我想起了在双烟馆的日子。”

张淑妍掰着手指,说:“刘继泰和赵锡堂的送别会是在一九二四年二月办的,算起来已经超过七年半了。”

世航感叹道:“都这么久了啊……”

张淑妍问:“世航,十九日你可以来吗?”

世航回答:“信子的预产期是九月十八日。”

王瑶香从女医生的角度说:“男人就算陪在旁边也没用,只会碍事。”说完笑了起来。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会参加聚会的。我母亲明天会从神户坐船过来,总之都交给我母亲了。”

“啊呀,伯母要来吗?太好了!”张淑妍拍了拍双手,难得会在她身上看到这样兴奋的样子。

3

第二天,世航见到了山上大乘。

山上大乘是川端大将的代理人,今年三十四岁,与世航同龄。他出生在静冈乡下的寺庙中,但不想当僧侣。后来他进入了药学专科学校,曾经在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川端大将在地震前住院时认识了他,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了。山上大乘对政治、外交很感兴趣,川端大将很看重他。山上大乘受川端的思想影响,为川端做过各种调查。

在上海,山上的身份是受陆军医院委托的中药研究员。他自己也对中药有兴趣,家里充满了中药的气味。

世航在中药气味的包裹中与山上谈了中日间的问题。这样的谈话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表面上,世航是山上的私人中文教师,实际上两人有时确实会把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作为课本来学习。

最近几个月以来,世航见到山上后都在说自己的不满,他对山上说出的不满全都会被传达给川端大将。

就像川端大将拜托的那样,世航希望中日之间保持和平。但是他做这件事有着绝对的前提条件,这就是日本没有侵略中国的意图,或者至少要改变至今为止的侵略态势。

“‘满蒙’是日本的特殊权益地带。”

“‘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甚至出现了像松冈洋右那样认为“满蒙”是日本“圣地”的人。

山上大乘向世航传达了川端大将的说法:“我努力过,但还是变成现在这样了。”

世航现学现卖地说:“既然如此,我也一样。我也努力过了,但还是这个结果。”

外相币原想要拼命避免危机。

世航说:“今年八月,上海的反日运动正在降温。这并非日本重光公使要求取缔反日运动的结果。而是中国民众在无声地表达心意,不希望币原先生和重光先生这样对中国怀有好意的日本政要为难。请将此事切实地传达给川端先生。”

正是外相币原承认了中国的关税自主权,这是中国人民的夙愿。此前,在田中义一首相兼任外相的时候,曾经说过承认中国的关税自主权是荒谬绝伦的事。

“川端先生也很努力啊。”山上大乘说,“最近这段日子,他和外务省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了。告诉你一个机密情报,陆军副部长给关东军参谋长发去了电报,说不能将中村事件当作解决‘满蒙’问题的契机,不能以调查为由使用武力。这背后当然有川端先生的功劳。”

“我明白了。总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绝望。”

拜访过山上大乘后,世航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疲惫。中药的气味像重担一样压在了世航的胸口。

4

“日本参谋本部已经基本受到了控制。”

川端将机密情报告诉了世航,因此他也将还没有公布的情报通过山上传达给了川端。

“中国认为已经无法避免日军在东北动武。从五月到六月,此事在东北军的干部中已经成了常识。八月十五日,国民政府从大连的情报员手中得到了相当可靠的报告,说关东军会在近期引发军事行动。”

眼前来来往往的情报有时会让世航深感无力。

见到山上后,他终究还是去见了因为水灾来上海慰问的增田绫子。

同风会的发展势头远远不是刘继泰的事业所能及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同风会做大。”

绫子一如既往地这样说着,但同风会作为新兴团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张。这也许要仰仗于负责管理的田村永造的手腕,但是田村带着失望的表情说过,要是自己的公司能发展得这么顺利就好了。看来田村商店的发展似乎停滞不前。

“我想最终还是要看时势吧。”

世航和表姐杨景珠一起拜访绫子时,曾经注意到她在岚山的家中有不少军人。就算是军人也不会没有个人的烦恼。在世航眼中,感到痛苦的军人在同风会中占据了很大的比例。

虽然没有刻意询问,不过世航觉得绫子消失的丈夫也许是军方的人物。同风会现在由茶叶商人田村负责管理,与军方亲近的趋势似乎越来越明显。

世航始终与同风会保持着一段距离。

虽然他始终无法忘记绫子魅惑人心的样子,不过结婚后世航还是渐渐远离了她。如今已经可以做到只是在内心深处偷偷享受对她的留恋之情。但是近些日子里,世航渐渐开始觉得无法对同风会置之不理了。

传闻说有地位相当高的军人出入同风会。军人在前线出生入死,他们想在同风会中寻找安心立命之地的心情并非不能理解。但是由于他们经常来访,同风会的性质发生了危险的变化。

世航见过没什么权威的二流记者把同风会称为右翼团体。正因为如此,世航决定回到之前已经远离的同风会。

“中国在等待灵魂的拯救。”

世航读到报纸上刊登的增田绫子的话之后,认为无论如何必须要见她一面。

增田绫子依然住在之前的酒店,之前的房间。

绫子说:“这间屋子很让人怀念吧?”

怎么可能不怀念,但世航今天是为别的事而来。他曾经在这里与绫子翻云覆雨。一进入房间,世航就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得不在脑海中与回忆斗争。

世航说:“我从报纸上得知你来上海了。”

“我本来想联系你的。虽然我知道你的住址,但是毕竟有你夫人在,不太方便。”

“这样啊……”

绫子靠近世航,世航顺势环住了她的双肩。

绫子把脸埋在世航的胸前,说:“你还年轻,作为女人,我已经上了年纪。”

世航不明白绫子的意思。她是想说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不要再来往了吗?还是在责问世航是不是因为自己年老色衰而不联系了?

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是因为两人的心已经疏远了吗?

世航在她耳边温言软语:“你的名字和同风会的名字都登在报纸上了。”

绫子说:“我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同风会成了居留民青年会议的发起人。”这个话题不该在抱着绫子的时候提起,但世航正是为此而来的。

“啊呀,是吗?我没听过这个复杂的会议,我只是来慰问水灾的。”

绫子的声音微微颤抖。

住在中国的日本人中,要求对中国采取强硬措施的言论格外强烈,这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特别是“满洲”的日本居民格外激进。

三年前,“满洲”成立的青年联盟宣称要在“满蒙”建设新国家,精力旺盛地四处游说,造成了很大影响。

世航认为,像大雄峰会那样的右翼团体一定会认可“满洲青年联盟”的行动,连佛教青年会都被拉拢了。绫子的同风会也有被拉拢的趋势。

“你把所有事都交给田村先生了吗?”世航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问。他怕自己说到这件事时会不自觉地话中带刺。

“田村先生?不是,我把一切都交给了时势。人不能违逆时势对吗?”绫子的话带着鼻音。

“时势……”世航又想起了昨天聚会上感受到的时代潮流,心情更加沉重。时势真的无法违逆吗?

“绫子,”世航轻吻着她的耳垂,“上海不适合你,你还是属于京都岚山。早点儿回去吧。”

5

因为母亲赶来帮忙,世航不需要担心信子的生产,只是紧迫的时局越来越让他担心。

川端大将通过山上大乘将日本的形势告诉了世航,这让世航的心情更加沉重。

三月,币原外相在贵族院的答辩上评论“满蒙”形势不佳的原因,认为“满洲”的日本人一味欺压当地中国人,并且过于依赖政府。这让“满洲青年联盟”感到愤慨。

他们成立了“全满日本人自主同盟”,宣称不再依赖政府,为了独立自主地死守“满蒙”,拥护主权,要团结全满同胞。于是进一步加强了游说运动。

七月,他们向日本内地派去了游说队伍,主张反对币原软弱外交,强调武力解决“满蒙”问题的必要性。

日本财政界要人摆出了迎合的姿态,军部自然极力支持游说队伍。

在关西财经界,放弃“满蒙”的论调很强,来自“满洲”的游说队伍对他们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满洲青年联盟”七、八月间的游说成功让日本内地的舆论转向了强硬方。

“我们要反省,本该更有力地推进舆论工作。”

川端通过山上传达了反省的意思,就连他都放弃了,他认为“满洲”发生军事冲突已经无可避免。

川端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但他劝说的对象都是高层人物。他本身也不擅长在公开场合面对更广泛的对象引导舆论。更何况普通人偏爱振奋人心的言论。要让他们接受要反扩张理论,比宣传扩张论要困难好几倍。

“板垣和石原早有准备,‘满洲青年联盟’当然也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开始着手研究占领地的行政和新政权的方案了,想要在短时间里阻止他们的势头是不可能的。很遗憾,我们的下个目标只能是让强硬的手段停留在满洲内部了。”

世航眼眶湿润,他问道:“川端先生已经放弃了吗?”

川端大将退缩了。这也是因为不能违逆时代的潮流吗?

山上说:“我们已经努力到最后一刻了,阁下说的对,现在应该想想今后该怎么办了。”

世航无法给出答案。

既然对日本来说,对“满蒙”动武就是时代的潮流,那么对中国来说,拼命抵抗才是时代的潮流。

世航认为是时候与川端诀别了。

“让我仔细想想。”世航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里充满了中药的气味。他预感到一场持久战即将开始。

回到家后,世航重新将川端提供的日本非公开性文件读了一遍。这些文件有陆军大学的讲义记录,参谋的旅行报告和个人意见书等。虽然谈不上国家机密,不过都是影响力大的人面向少数精英的论述。其中包含了关东军参谋石原莞尔中佐的《关东军满蒙占领计划》和《战争史大观》,板垣征四郎大佐的《从军事角度看满蒙问题》,以及板垣和石原委托给关东军佐久间大尉的《占领地行政研究》等。

这些理论认为日本要想摆脱世界范围的经济不景气,就必须控制“满蒙”地区。理论的前提正是松冈洋右提出的,这里是用日本人的血换来的圣地。他们完全不考虑当地居民,只是一味憎恨坚决反日的张学良政权。

总之,每一篇文章都表现出要为了占领“满蒙”地区不择手段的本意。板垣的讲义中提到:“如今的中国,政治、军事和民众的经济生活完全割裂,统治阶级不过是通过与民众谈判收取税金并维持治安而已。谁拥有政权,谁拥有军权都无关紧要。”

另外,石原的论文中也能看到他对中国的民族意识无比幼稚的看法。

“我国对中国本部的统治会受到中国人衷心的欢迎,我国武力的真正价值将名垂青史。”

对这种敷衍的军事法西斯论调不能一笑置之。在这些人眼中,中国当真就是他们所想的样子。而且,中国确实也存在亲日派的人。

世航叹了一口气。

关东军已经完成了未来的蓝图。关东军的意见书中有一项提到:不能等待机会偶然降临,要亲自创造机会。

关东军进攻“满洲”并不会开始于偶发性事件,他们会阴谋制造事端。而且进攻迫在眉睫。

雨点打在窗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长江的水位已经远远超过了危险水位,芜湖、南京都进入了戒严状态。上海黄浦江混浊的江水也不断冲上码头。

世航整理好文件,装进蓝色的纸袋中。被压在文件下的报纸标题是“蒋介石发电报指示张学良避免与日本冲突”。旁边一行铅字映入世航眼中:

“我国当选国联非常任理事国!”

仿佛世界一切安好。

6

世航来到《中华时事报》报社,办公室中只有徐炳年一个人。

世航问他:“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徐炳年耸了耸肩,说:“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就连我都想拖着这条腿出去采访啊。”

“因为东三省形势急迫吧。”

“不光是东北,赣南的战局也发生了变化。第十九路军找到了红军主力。”

第十九路军蔡廷锴在兴国县发现红军踪迹的新闻已经传开。赣南军队对红军紧追不放,但红军就像在和他们玩儿捉迷藏,很难追上。

蔡廷锴是广东人,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他并非蒋介石的嫡系。在今年二月开始的第二次围剿中,有人指责蒋介石有意保存嫡系军队的实力,因此在七月开始的第三次围剿中,蒋介石派出了嫡系的陈诚。蔡廷锴发现的红军主力是林彪和彭德怀指挥的红军第四、第五军,罗炳辉的第十二军。红军使用了游击战的方法,因此国民党的军队是否真的取得了他们口中的胜利尚且值得怀疑。

同一时期,黄公略的红军第三军在老营盘击败了蒋鼎文率领的国军第九师。

在第三次围剿中,蒋介石亲自坐镇南昌总司令部,动员了三十万军队,甚至下达了“十日之内平定‘匪区’”的命令。

八月十六日,蒋介石发出训令,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肃清“残匪”。

但是赣南的红军并不只是他口中的“残匪”而已。蒋介石电告张学良,说现在不是发起对日作战的时机。他在八月五日发电命令张学良慎重反日。

世航和徐炳年闲聊了一阵后,李钦票回来了。

“我见到了日本的记者。”李钦票说着摇了摇头,皱起眉头。

世航问:“情况不妙吗?”

“日本国内的强硬言论已经达到了顶点。八月三十一日,在奈良召开的日本退伍军人总会上,会长铃木庄六大将发表了激烈的主战观点。政党也几乎都站在强硬派一边。看这个势头,恐怕已经无力回天了。”李钦票边说边不时轻轻摇一摇头。

“报纸上也是清一色的主战论调。”

世航每天都会看看前一天的日本报纸,最近强硬派的论调又上了一个台阶。《朝日新闻》写到国民不能无条件地赞同军部反动的强硬论调,但又表示应该团结起来推动国策。世航认为《朝日新闻》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还有一线希望,”李钦票让自己放松下来说,“我接到情报说日本天皇因为军纪问题警告了陆军大臣。”

“是指不允许他们胡作非为吧。”

“陆军大臣南次郎可能不知道关东军的阴谋,而且他心思不够细腻,也许不能理解天皇委婉地提醒。我想天皇的话可能没什么用。”

“奉天特务机构的长官土肥原大佐和张学良的顾问柴山少佐被召回东京。这又是为什么呢?”

“是要向他们解释阴谋的内容吧,我想不会是劝他们放弃执行阴谋。”

“你说的没错。”世航抬头看着天花板。

已经进入九月,因为连日阴雨,天气变得闷热。天花板上的吊扇无精打采地转动着。

李钦票双腿跷上桌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桌上的一沓资料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见世航弯腰想要拾起资料,李钦票咬牙切齿地说:“那种东西不用捡了,不过是日内瓦国联大会上无聊的演讲翻译,真的很无聊。”

国联大会刚刚在日内瓦召开。

九月十一日,日本代表芳泽谦吉在会上就反战公约发表了演讲,表示日本要保留自卫权。他认为就算签署了反战公约,也可以进行自卫战争。自卫战不光包括在国内的战争,也包括在别国领土宣扬自卫权。

中国代表施肇基发表演讲批评日本企图在“满蒙”发起军事行动。

难得见到李钦票不拘小节的动作,也许这正体现出了他此时的无力。

世航问:“你们的主笔什么时候回来?”

李钦票回答:“就算今天回来也很晚了,说不定他要在南京住下。”

“哦?他去南京了?”

“听说日本公使呈递了国书。他去采访了。”

“啊,重光先生已经从代理公使升职为公使了啊。”

“可惜就算见到他也无济于事,重光先生也束手无策了吧。”

“是啊。”世航站起身来。

7

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也许都会陷入一种无力,世航能感觉到自己双脚发软。

世航走到家附近时看到了一名穿着僧衣的男子。

“你果然心神不宁。”

听到声音,世航才发现来人正是慧空。他开口问道:“啊,你是来看我的吗?”

“没错。”

“实在抱歉我刚才没在家,一起进来吧。”

“不用了,事情已经办完了。”

“办完了?”

“我是来找你母亲的,有事想拜托她。伯母已经爽快地答应了。”

“什么事?”

“你去问伯母吧。毕竟你已经是要当上父亲的人了,哈哈哈,大家都是一样的。”

慧空说完,双手合十从世航身边走过。世航回头目送他消失在街角。

回到家打开门,屋里传来了热闹的说话声。平时家里只有夫妇二人平静地生活,如今有母亲从神户赶来帮忙。不过世航听到的并不是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很熟悉。

是表姐杨景珠。他走进房中一看,除了杨景珠,台湾金顺记连远初的弟弟连远云也在。他是世航的舅父,地震后离开东京去美国学习戏剧。

世航问:“您什么时候来的?”

远云回答:“我和景珠坐同一班船从美国回来的,在香港停留一周后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

房间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安静的女人,是陆鸣泉的妹妹陆慈泉。见世航看向自己,她轻轻点了点头。一位世航从没见过的七八岁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旁,也许是陆慈泉的孙女。

“我可不是回来玩儿的,而是工作,我是为工作而来。”连远云穿着短袖,高举起手说。

世航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弟弟,无可奈何地说:“你总是吵吵嚷嚷的,真是改不掉的坏毛病。”

“世航啊,你应该知道‘满洲’已经开战了,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战斗,中国人一定不会放弃。我要用胶片仔细记录下整个过程,让后世的人知道这场侵略战争是如何进行的。世航,你能理解我的想法吧?”

远云越说越激动,似乎刚才女人们都不理解他的想法。

远云去美国后,世航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传言。他说是去学电影的,在好莱坞学习当导演的技巧,当过著名导演的助手,也拍过几个纪录短片。

听说祖国的土地上爆发了战争,远云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世航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他的工作赚不到钱,所以一直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这次回国也是来找我借钱的。反正远初总会帮远云还钱,借给他绝对没问题,所以他要多少我就给多少了。而且当时在香港的会长也邀我一起回国,都是巧合。”景珠一口气说完后看了看陆慈泉。

陆慈泉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今后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对太玄会来说今后的走向很重要,所以我给景珠写了信请她帮忙。”

世航想起了绫子和同风会。

太玄会和同风会曾经有过合作。

如今同风会已经成了居留民青年会议的发起人之一,叫嚣着要惩罚中国人,而绫子却说这是时代的潮流。

太玄会不会感受不到时代的潮流,他们采取了各种措施,但世航从中感受到了一以贯之的精神。

远云的回国也是投身到了时代的洪流中。

世航看了看在陆慈泉身边正襟危坐的少女,还没有人向他介绍这名少女是谁。

少女长相可爱,体型匀称,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强劲。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双唇紧闭,让人感觉充满了智慧。

世航紧紧盯着她。母亲对他说:“这孩子是刚才慧空先生带来的,叫梅卿。”

“慧空带来的?”

“嗯。他说这孩子很聪明,在乡下小地方太委屈她了,希望能在上海上学。我想现在就带她去日本,比起长大以后去留学,趁现在就出国不是更好吗?”

“这孩子是哪儿的人?”

世航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接受这孩子,甚至要带她去日本。

母亲说:“她一直住在舟山列岛的普陀山。”

“普陀山……”

世航仿佛突然闻到了与芳韵一番云雨的那个夜晚,海边木屋中海潮的味道。

母亲眯起双眼:“没错,就是普陀山。慧空先生说是一个朋友的女儿,姓陶。”

8

九月十九日白天,包括赵锡堂在内,同舟会所有人都来到了刘继泰家,只有陶芳韵不在。应该说这次聚集了关东地震后去了双烟馆的所有人。

前一天晚上十点三十分,关东军为了发动战争,派守备队炸毁了沈阳城外文官屯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

关东军迅速袭击了北大营。

北大营的守军是东北军第七旅,旅长王以哲和东北军参谋长荣臻命令团长王铁汉等人“不准抵抗”。

十九日上午,消息传到了世航等人耳中。

“终于开始了……”同舟会的成员都在想。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没有人感到意外,但众人心中都升起了悲壮之感。

聚会上话题始终围绕着柳条湖事件。

唐鼎权从雷岳那里听说张学良在医院向参谋长荣臻致电,明令禁止抵抗日军。

不过根据报社的消息,不准抵抗的命令早已制定。

东北军预想到日本会动武,因此已经做好了应对之策。

李钦票握拳敲打着膝盖,说:“真是令人气愤。”

郭浩安怀疑地说:“不抵抗真的是好办法吗?不是只会让关东军得意忘形而已吗?”

赵锡堂说:“不抵抗主义不是你们和尚会用的方法吗?我想听听你们的哲学。”

王瑶香不断晃着身子想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是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主义吧,不杀生。他主张非暴力的斗争才能得到真正的胜利。我对甘地有些了解,但是我觉得非暴力主义不适合现在东北的情况,不抵抗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刘继泰的胳膊搭在桌子上,用食指指着天花板,说:“总而言之,蒋介石将红军当成了主要敌人。他可能认为首先要打倒主要敌人,其他人都无所谓吧。”

“他会失去人民的信任的。现在可是外国人在进攻啊!普通人应该都和我一样,希望他先放下与国内的政敌的战斗吧。”张淑妍的声音比平时高亢了一些。

“我在行政院听到了秘密情报,”赵锡堂说,“江西的战斗又失败了。韩德勤的第五十二师被红军第一、第三军击溃。旅长和三名团长战死,损失惨重。行政院对此很头痛。为什么会输呢?”

赵锡堂供职于中央政府,他口中的胜负自然是站在国军的立场上。从兵器、装备上来看,国军要精良得多,投入的兵力也更多。

王瑶香说:“是人的问题吧?”

“你是说我们的人素质差吗?”赵锡堂苦笑着反问。

“我去过汉口后觉得,这次水灾说不定可以避免。虽然我是个外行,但总是有这样的感觉。战争也是一样,如果不好好打,装备再精良,兵力再多也没用。”

郭浩安说:“我在江北也听到有人说这次不是水灾,而是人祸。”

“总之,我们都生在了一个混乱的时代啊。”

听到赵锡堂的话,大家都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表示赞同。

刘继泰挠着头说:“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却净说些不开心的事,就没什么好消息了吗?啊,上次我也这么抱怨过吧。”

李钦票突然开口说:“好怀念双烟馆啊。”

郭浩安用看破红尘般的口吻说:“已经七年了,当时大家都年轻,充满活力,没吃过生活的苦。那样的青春当然值得怀念。”

“从地震算起已经整整八年了,”张淑妍说,“已经可以说了吧?我当初被吴康救了一命。”

“果然是他……”有几个人同时发出了感叹。

“发生了很多事,今后还会发生更多的事。”郭浩安双手合十。虽然他剃了光头,但很少身着僧衣,平时也不会表现出僧人的样子。此时他双手合十的动作却让伙伴们深有所感。

“对了……”王瑶香对世航说,“怎么没把伯母带来?我们都把她当成同舟会的会长呢。”

“没错,没错。”张淑妍附和说。

“本来想带她一起来的,”世航作势用手背擦了擦没有出汗的额头,“其实昨天晚上,我妻子生了。母亲现在忙得不可开交。”

刘继泰突然大喊道:“世航,恭喜啊!”

“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

淑妍用掌心拍着世航的背。和郭浩安刚才的动作一样,这实在不像平时的淑妍。

赵锡堂说:“快跟我们好好说说。”

“就是。”

“同意。”

大家的声音此起彼伏。

世航不自觉地挠了挠头,说:“是个男孩儿。”

周围响起了掌声。

王瑶香说:“要是生了女孩儿我们也会鼓掌的。”

“是晚上十点三十分生的。”听了世航的话,大家一下子安静了。孩子就出生在关东军发动柳条湖事件的时候。

“他将来会成为救国的英雄!”唐鼎权坚定地说,周围欢声四起。

张淑妍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她说:“太好了,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听到了这么好的消息。”

王瑶香语气沉重地说:“在上海的人随时都能再聚,但是下次聚齐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种事就不要去想了,”刘继泰起身举起金边酒杯说,“让我们为下次干杯!”

大家齐声高呼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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