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在厦门南普陀寺,温世航偶遇慧空。不过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慧空是舟山列岛普陀山的僧人,从厦门南普陀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里打着舟山分寺院的招牌。总寺院的僧人出现在分寺院并不稀奇。

“实在抱歉,没有提前联系你,也很对不起那个年轻人。”慧空小声说,双手合掌,指尖顶在额头上。

徐炳年保住了性命,虽然没有到需要截肢的地步,但走路十分困难,没办法继续当兵了。

德化的爆炸出人意料。嫌疑最大的是陈国辉将军。虽说他是土匪出身,但毕竟控制着好几个团的兵力。郭炎此次来福建是为了将杂牌军收编进中央军,也就是要夺取陈国辉的统帅权。另外,陈国辉此时不在德化更像是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

南京发来的电报中说已经紧急派出调查组,并且下令将伤者送往厦门。南京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陈国辉,决定由中央负责调查此次事件。

“怎样都好……”当地人对此事兴趣索然。

郭炎当场死亡,三名幕僚重伤,其中只有徐炳年被送去了厦门。

“请将徐上尉送往厦门。”

麦克米兰的卡车接受了这项请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如愿以偿了。袭击就发生在麦克米兰和世航所住的楼下,中央的调查员来了之后,他们一定会被拦下接受调查。

麦克米兰对无法考察德化附近的宋代古窑址一事有些许遗憾,不过根据他在中国的经验,他知道如果被拦在这里,就会有更大的麻烦。

“幸好我从方医生那里买到了德化的精品象牙白瓷,看样子也没有别的好东西了。”麦克米兰耸了耸肩,说道。

德化的中医为徐炳年的伤口止了痛,说是能撑到厦门,但声音中没什么底气。

从德化到厦门有一百五十公里。路上走了半天,徐炳年努力坚持了下来。他自己应该也想到这双腿没办法再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了,但依然努力控制自己,尽量不露出悲伤的样子。这让世航深受感动。

黄埔军校的顾问医师黄简在厦门。他把广州羊城医院托付给了亲戚中的医生,自已为研究调查热带医学在各地旅行。

鼓浪屿像卫星一样贴在厦门岛旁边,那里有租界,坐落着各国的领事馆和富豪的别墅。台湾金顺记连远初的别墅也在这里。徐炳年在那里接受了黄简的治疗。这里的条件已经是最好的了,但疗养了不到一个月,徐炳年刚刚能拖沓着腿缓缓移动时,他提出要住在南普陀寺里。也许是因为接受金顺记太多的好意让他过意不去吧。

南普陀寺位于福建省厦门市东南五老峰下,前身是建于唐末五代时期的泗州院。元朝时成为废寺,明初被僧人觉光复兴。在明末战乱中,寺庙再次被破坏,在清朝康熙年间(一六六二年到一七二二年)由靖海将军施琅重建,据说南普陀山的名字就是在那时起的。这里是厦门首屈一指的名刹。寺院里有为远道而来参拜的善男信女们准备的住宿设施,原则上免费。在寺庙中吃饭只需支付成本费。毕竟信徒们原本就会量力而行地捐款。

徐炳年虽说与金顺记有渊源,不过住在鼓浪屿宏伟的大宅子里还是会不踏实。主人连远初人在台湾,别墅里只有管家和他的七八名亲人,但徐炳年依然觉得有包袱。

“什么都不用顾虑。我已经联系过台湾那边了,管家和他的家人都很热情,你就在这里这里安心养身体。”

无论世航劝多少遍,徐炳年总是摇头。

“我在南普陀寺心里更自在。请让我去吧,我必须好好想想今后的路。”

既然徐炳年都这样说了,世航也不好再留他。养身体最重要的还是心情舒畅,既然他本人在这里觉得拘束,就不得不尊重他的选择。

从德化到厦门的路上,王赐福离开了。

“他说要去附近的亲戚那里。”世航对麦克米兰说。如果世航什么都不说,麦克米兰可能会发现这名助手不见了。在福州雇来的壮丁在德化时就回去了,世航并不打算向王赐福打听他的真实身份。

毫无疑问,芳韵也与袭击郭炎的事有关,因为正是她告诉世航有危险。

徐炳年搬到南普陀寺的住处时已经不需要别人照顾了,但世航依旧每天都会去看望他。然后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在那里遇到了慧空。

他确实没有提前联系世航。

但也许是因为联系不上,不,应该是不能联系吧。慧空应该不知道,芳韵已经拼命“联系”了世航。

“芳韵现在在哪里呢?”世航在心中呼唤着她。剃光了头发的慧空在他面前半闭着双眼,双手合十。世航盯着他的指尖。

“你什么时候来的?”世航问眼前的慧空。

慧空回答:“五天前到的厦门,来之前在泉州停留了一阵。”

世航觉得芳韵也许就在泉州。

2

借问浮云云不语,

为谁东去为谁西?

人生踪迹云相似,

无补生民苦自迷。

徐炳年借住的房间匾额上写着俞大猷的诗。笔画很粗,端端正正甚至显得死板。

俞大猷是明朝名将,福建晋江人,曾经平定倭寇有功。

徐炳年在床上直起上半身,见世航正在看匾额上的诗,便对他说:“我在黄埔学过这首诗,我知道的诗不多,碰巧知道这首,真是让人怀念啊。”他提到的黄埔是孙文在广州黄埔建立的军校。

“哦?黄埔还会教文学吗?”

“不,我们学兵法的时候讲到了俞大猷,教官就顺便给我们教了几首他的诗。他说如果没有倭寇之乱,俞大猷也许会成为文人。我们这些军官学校的学生如果处在和平年代,一定也会有不少人选择其他的道路吧,这其中也包括我……”徐炳年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

“是啊。”世航点点头。他对俞大猷了解得很少,都是在上海时从《中华时事报》上连载的文章中看到的。据社长兼主笔连绍桓说,那篇连载是社里的会计李钦票委托程玉秀的秘书张淑妍写的。张淑妍喜欢文学,她在东京留过学,但并没有进入学校,而是自己学习了日本文学。除了生在日本的世航,她是同舟会中最了解日本文学的人,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因为李钦票和张淑妍是同舟会的伙伴,就拜托她来写文章以节省稿费。

“因为我们是报纸,希望你能尽量选择反映时局的主题。”

李钦票提出要求后张淑妍立刻回答:“那我来写俞大猷吧。”

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后,“抗日”成了中国知识分子间最重要的话题,没有比抗日更顺应时局的主题了。十六世纪时平定了日本倭寇的戚继光和俞大猷受到了关注。张淑妍是同舟会中唯一一个出生于福建的人。她从十六世纪的抗日英雄中选择了福建出身的俞大猷,而没有写山东出身的戚继光。

俞大猷年轻时沉迷易经,仔细研究过一番,曾经是一位哲学青年。他家境贫寒,没办法悠然自得地研究易经。为了尽早谋得一官半职,他在当时尚文轻武的风潮中选择了竞争较小的“武举”,考中了进士。世航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不过张淑妍在《中华时事报》上写到俞大猷投身行伍并不是因为容易当官。他见到倭寇侵略他的家乡,给居民带来痛苦,为了消灭倭寇特意选择了武职。这种写法很有时代特色,但绝不是牵强附会。

实际上俞大猷功劳卓著。尤其是在训练水师上注入了心血,他率领俞家军立下了赫赫战功。

“先计后战,不贪近功。”(在战斗前计划,不贪图眼前的功劳)这是《明史》对他的评价。他是以大局为重的一员名将,在讨伐倭寇时立下了大功。他做到了广东总兵,死后被追封为左都督。张淑妍花了两个月时间,一周两次在《中华时事报》上连载的《俞大猷传》在准确的史料基础上加入了她自己的理解。世航想起李钦票曾评价她的写法是“爱国的理解”。

俞大猷在浮云这首诗上寄托的感受说明她的理解是正确的。黄埔军校的教官给学生讲解时恐怕也加入了同样的理解。

徐炳年说:“我听寺里的和尚说这首诗是俞大猷在这里写的,黄埔的老师没教过我们这些。”

黄埔教官也许是按照《明史》中的俞大猷传讲得课。

“家贫屡空。”这是著名的一段,教官一定引用过。

徐炳年家境贫寒,因为没法上学,只好漂洋过海去日本当学徒。现在,他的双亲在福建晋江县[现晋江市。]。晋江就在德化旁边,但徐炳年躺在卡车货厢里的时候还坚持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不让别人联系他家里人。

他甚至没能上中学,后来进入了黄埔军校。徐炳年一定是将自己的境遇与俞大猷结合在了一起。

俞大猷选择了当兵,在这条路上功成名就。但徐炳年才刚刚上路就身负重伤,无法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真是可悲。

3

“世航哥,你当时没有阻止我。”六年前,徐炳年在神户金顺记说的话清晰地浮现在世航脑海里。

十七岁的徐炳年说想要进黄埔军校,店里的伙伴们纷纷劝阻,但世航并没有干预。因为他没有阻拦,所以也难怪徐炳年认为他是赞成自己的。炳年曾确认过世航对此事的看法。如果当时世航出言阻止,说不定炳年会听他的。

炳年受了重伤,军人的生涯受挫,世航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负责治疗的黄简在英国留过学,他请来了鼓浪屿的英国外科医生帮忙。炳年受到了当时最好的治疗。

“还能走吗?”治疗中,炳年担心的只有这个。

“能走,但是可能不能跑了。”黄简一开始就说。

“英国刚刚开始研究人工关节,大概要花十年才能应用于临床。”英国的外科医生也断定现在不可能完全恢复。

“不能跑了吗?”徐炳年咬紧牙关,遗憾地呻吟了一声。这就是意味着他不能继续当军人了。

世航尽可能地陪在炳年身边,和他天南海北地聊。就算他已经二十三岁,是个军人,一定也很想见到家人。如果离得远就罢了,不过晋江县就在厦门市旁同安县[现同安区。]的东边,来这里只需要一天的路程,但徐炳年固执地拒绝联系家人。卧病期间,他必须要考虑的事简直堆积如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未来。

“就算走起来有些不方便,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世航没有直接对炳年这样说,而是跟他聊各种各样的话题,暗暗传达这个意思。

搬到南普陀寺后,炳年看起来平静了很多,于是世航对他说:“差不多该考虑以后的事了。”

炳年回答:“我这些天来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会帮你,你不要客气,尽管说。”

“还不需要……”

“比如,回到金顺记来工作怎么样?”

“不,唯独这个我不想做……”

“我明白。”世航很理解炳年的心情。炳年从神户金顺记辞职时,完全没有与身在东京的社长连远志商量,只是拜托世航代他向远志先生问好。虽然他说了会给连远志写信,不过也许最终也没有写。以炳年的性格,事到如今不可能再厚着脸皮回到金顺记。

过了一会儿,炳年说:“虽然不是我的事情,不过有件事我想拜托世航哥。”

“不是你的事情?”

“嗯,是关于朋友的……前一阵来看我的同学……”炳年没有告诉家里人自己受了伤,不过还是通知了军队。有几个附近同年级的学友听说他受伤后来看过他。

“是什么事?”世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绍桓先生经常去东北出差吧。”炳年盯着世航的眼睛说。世航跟他说了很多,也提到了《中华时事报》的连绍桓经常去东北。地震后,绍桓曾作为记者去日本采访,当时在神户登陆后住在了金顺记。炳年当时自然见过他,而且记者这个职业在炳年眼里很少见,所以应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世航之前讲到绍桓的事情时,炳年的反应很强烈,大概就是因为此事吧。

“前一阵来看我的同学中有一个男的叫李炎植,他被分配在厦门进行海上训练。不过,他没有参加内战,因为他不是中国人。”炳年依然紧紧盯着世航。

“不是中国人?”

“嗯,他是朝鲜人。”

“啊,是吗……”

“他进入黄埔军校是为了抗日,想要回东北组织抗日游击队战斗。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回朝鲜做地下活动。他很着急。如今日本对东三省的侵略正在逐渐扩张,朝鲜成了日本侵略的基地,他说自己不能一直在厦门做海上训练。黄埔军校里大多是南方人,他认识的人里没有能和东北联系上的人,这让他很苦恼,觉得无处下手。虽然随时能回东北,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抗日游击队取得联系,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他需要一个人为他指路。绍桓先生对东北非常了解吧,能不能介绍他们两个人认识?”炳年露出了心事重重的表情,仿佛朝鲜同学李炎植的执着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世航回答:“绍桓哥也是侠肝义胆的人,我托他看看吧,不过要联系上他可能要花些时间。”

炳年说:“那就麻烦你了。”

“朋友的事要关心,不过你也要重视自己啊。”

听到世航的话,炳年笑着说:“我的事以后也要麻烦你,不过现在只能谨遵医嘱好好休养。李炎植看上去是真的等不了了。”

4

世航当天就给《中华时事报》发了电报,询问连绍桓的联系方式,李钦票立刻回了电报。没想到绍桓现在不在东北,而是从大连去了日本,采访在京都召开的太平洋学会。

太平洋学会,就是“Pacific Conference”,在日本叫作“太平洋会议”,中国的报纸大多翻译成“太平洋国交讨论会”。这并非国交会议,而是太平洋各国关系研讨会。每两年举行一次,今年是第三届,在京都举行。李钦票在电报里说会场定在了京都酒店,不过他也不知道连绍桓是住在京都酒店还是住在神户的金顺记。

第三次太平洋国交讨论会的主题是“满洲”问题。今年轮到日本主持会议,邀请了中国、美国、加拿大、英国等国家,苏联和法国派人列席旁听。世航在上海看到会议的报道时曾突然想到也许绍桓哥会去采访。看来他的预感应验了。

中国代表团名单九月就已经发表在上海的报纸上了。团长是YMCA的泰斗余日章,团员有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女士、燕京大学的徐淑希、北京大学的鲍明钤、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教授何廉、大公报社长吴鼎昌。世航看了从上海寄来的报纸后知道了日本代表团的成员。团长是新渡户稻造,团员有松冈洋右、鹤见佑辅、腊山正道、前天多门、高柳贤三、高石真五郎、岩水裕吉,有一些他很熟悉的人物。所以世航的脑海中才会浮现出也许绍桓会去采访的念头。

这个国际会议的第一届和第二届是在火奴鲁鲁召开的。第三届在京都召开,两年后的第四届会议预定将在中国召开。绍桓也许是想着为两年后做准备,所以必须要去京都采访第三届会议吧。

李钦票发来的电报上说连绍桓采访过十月末到十一月初在京都召开的会议后会在日本停留一段时间。仔细研究“满洲”问题就会发现,此事的根源就在日本,因此绍桓之前曾拜托世航去了一趟日本。世航当时见到了川端大将,将得到的信息详细报告给了绍桓。

从那之后,情况出现了各种变化和进展。这次绍桓决定自己去日本。

“京都吗……”世航叹了口气。一听到京都这个地名,他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起绫子,她白皙的皮肤仿佛覆盖在他紧闭的双眼之上。

“对了,绍桓哥也……”

世航想起绍桓曾在奉天见到了日本记者界的大前辈堀川进吾,爱上了当时与堀川进吾在一起的小女儿辽子。如今,中日两国关系并不明朗,绍桓担心中日两国的跨国婚姻并不会让彼此得到幸福。“他有没有得出结论呢?”世航猜测也许绍桓正是为此才决定要去日本。至少在京都的会议结束后依然要在日本停留一段时间是为了此事。

从鼓浪屿上的连家别墅的窗子向外看,可以看到厦门市内。从这里到厦门,坐渡轮甚至用不了十分钟。厦门市区背后的山上飘浮着白云,世航想要像俞大猷一样问浮云今后该如何是好?

一百年前,厦门岛上也有连家的别墅。温家以前有一位名叫温翰的人,是金顺记创始者连维材的参谋,做过不少事,金顺记初创时曾以厦门作为大本营。世航去老人们经常提到的飞鲸书院遗址看了看,当时的建筑已经不存在了,据说当时在山坡上利用斜坡重重叠叠建起了好几座房子。如今遗址上芳草萋萋。虽然已经进入十月,不过这里属于亚热带,长得都是夏天的草。世航深深吸了一口草丛中散发出的暑气。

除了黄简以外,连家的别墅里还住着其他几名客人,世航并不认识他们。也许是与连家,特别是台湾连家有亲戚关系的人。在这一百年间,连家开枝散叶,家里的亲戚遍布各处。

下人交给世航一封信,是麦克米兰写的。

麦克米兰来到厦门后又去了香港。他联系了上海的夫人,计划在香港碰头后回伦敦。无论是越州古窑还是德化宋窑,窑址考察都不顺利。因为政治形势不稳,现场调查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干扰。但是正因为时局不稳,想要卖掉手中收藏品的人也在增加,对收藏家来说是个好机会。麦克米兰在中国时买了不少东西,都送到了香港。虽然从研究者的角度来说还有遗憾,不过作为收藏家基本得到了满足,所以麦克米兰决定暂时从香港回国。

“如果你到英国来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热烈欢迎你的。”在厦门上船前麦克米兰握着世航的手说。

下人拿来的信是从香港寄来的,信上有香港的邮戳。世航想夫人大概已经到了香港,这封信是通知自己他们已经踏上了回国的旅程吧。不过,他打开一看发现并非如此。

因为准备回国,我联系了住在伦敦的好友,他为出席在京都召开的国际会议所以去了日本。于是我改变计划决定去日本,在日本见见好友,看了日本的瓷器后再确定今后的计划。

信的内容很简单。京都的国际会议自然就是太平洋国交讨论会。世航对麦克米兰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对方也没有刨根问底。一起到了厦门之后,麦克米兰见世航不客气地住进了鼓浪屿的大别墅,也许注意到了世航有着深厚的背景。但英国绅士不会干涉别人的隐私。他写信告诉世航自己要去日本应该是怕世航会在这段时间去英国拜访自己。他并不知道世航与日本的关系,所以心中并无邀请之意,不过这封信在世航看来与邀请无异。

“去日本吧,去做个了断。”世航看过麦克米兰的信后下定了决心。采访过御大典回到上海后,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在世航脑海中的一角,这就是与川端大将的约定。

川端大将想要缓解日本对中国的高压态势,与此相对,中国也必须平复强烈的反日情绪。他提出与世航合作完成此事。对此,世航没有立刻回答,只说要先回国一趟,之后还会再去日本,到时候再给出答复。

从川端大将那里可以得到最高级的情报。作为回报,世航的任务是在反日热潮上泼冷水。他与绍桓商量了此事。

绍桓说:“我想要川端掌握的情报。但是妨碍反日是卖国行为。能不能利用川端,只从他那里探听情报,而在反对日本的工作上只做表面功夫呢?”

“川端说他要在上海安排代理人,也就是监视我们的人。”

“这样啊,能不能糊弄过去呢?”

绍桓的意思是,如果有信心糊弄过去就可以接受川端的提议。

世航觉得完全没有信心,但他觉得不得不接受川端的提议,主要是因为金顺记与川端大将之间的关系。

“有急事去北平出差。”

“在上海的工作很忙。”

“必须去福建出差。”

……

世航不断给川端大将写信报告近况。不用说,这都是为了拖延再次去日本的约定。

不能一直拖下去了,世航也想了结这件始终萦绕在脑海中的事,看来现在正是机会。

5

信子的父亲泷口弹山身体已经好转,不过谨慎起见没有继续工作,但是信子并不完全相信母亲信中的内容。弹山之前做着各种工作。他是书法、算盘、汉文的私塾教师,本职工作是为别人代写公文。世航去福建之前,信子看过母亲的信后对他说:“如果父亲身体真的好了,至少会改一改弟子写的书法。我小时候,有一次父亲生病,虽然其他工作都停下了,不过依然还在写书法。”

世航提出要不要回去看看。信子回答:“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年呢。”

“不过换一种说法,我们都走了快一年了。”世航笑着说,当时还差两个月,两人搬到上海就满一年了。

世航从厦门回到上海后马上带着妻子坐上了去神户的船。

信子惊讶地问:“怎么突然决定回日本?”

世航回答:“我也要去看看我母亲,而且绍桓哥也去日本了,另外我还有工作要做。”

不过信子依然觉得这次去日本是丈夫体谅自己担心父亲的心情才安排的。

世航的母亲见到儿子和儿媳后只是说:“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因为绍桓也来了。”不过脸上满是开心。绍桓也住在神户金顺记。

“你太慢了啊,世航。”

太平洋国交讨论会在京都的日程已经结束了。

绍桓微微一笑。

世航回答:“我是为别的事来的,东京的事……”

“啊,这样啊,大将的事。”

绍桓收起了笑容。世航只和绍桓提到过川端大将的事。

“啊,晚一点儿也好,”绍桓马上接着说,“我给你说说大概的情况。”

在京都的会议开头有一场特别报告,主讲人是日本的松冈洋右和中国的徐淑希。

松冈洋右声称“满蒙”权益是日本用鲜血和金钱换来的,这片土地如今已经成了日本的生命线。最近,日本越来越多地将“满洲”和“蒙古”称为“满蒙”,仿佛在称呼上也要进一步扩大扩张主义的规模。

对此,燕京大学的徐淑希教授指出,这片名叫“满洲”的土地从来都不属于日本。他论证了“满洲”在历史上一直是中国的一部分后,又从国际法的角度论述了记载日本所谓权益的条约和协定都是近乎无效的。

绍桓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感觉松冈洋右在演讲,而徐淑希是在讲课。”

世航问:“反响如何?”

绍桓回答:“演讲中也有用到英语,我觉得徐教授的演讲主要是面向欧美各国的人。事后我也对徐教授提出了不满,对他说好不容易来日本一趟,应该毫不留情地指责日本人才对。比起美国人和欧洲人,日本人对中国的历史更熟悉,日本的知识分子在中学的汉文课上应该都学过中国的古代典籍,对内容比较熟悉。应该利用对方的论点来驳斥他们。”

虽然不必像松岗那样高谈阔论,但绍桓觉得徐教授用了讲课的语调,控诉的力度不够,而且面对日本人的压迫感,气势上也有些欠缺。

世航反问道:“利用对方的论点是什么意思?”

“就是利用日本人的知识。日本人知道秦始皇在公元前两百多年就建造了万里长城。《史记》中也提到长城从辽东修到了临洮,起点辽东不就是‘满洲’吗?日本人熟悉的三国里也有家喻户晓的故事,说在三世纪初,被魏打败的公孙渊曾是辽东之主。徐教授应该充分利用日本人也了解的中国知识。”

世航说:“徐教授很了解美国,不过他对日本的了解似乎不够啊。”

徐淑希是广东省汕头人,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回国后在香港学习国际法,后来转学到燕京大学,虽然他的专业是国际法和外交史,不过并不太了解“满洲”问题的直接对手日本的情况。

绍桓摸着自己的胳膊说:“总觉得有些遗憾。”

“那就是说没什么成果了?”

“不,也不是这样。让各国的一流人物为‘满洲’一事齐聚一堂这件事本身就有意义。而且对我来说有不可估量的收获。”

“采访很成功吗?”

“不,比起采访,我通过这次机会结识了各界人物。”

“毕竟来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人啊。”

“代表团成员也都很厉害,其中也有知名人物,我和其中一些没有名气的人交谈后发现他们都很出色。比如英国代表团中有一位名叫阿诺尔德·汤因比的历史学家,他的历史观很犀利。他今年才三十多岁,不过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还有很多和我年纪差不多的日本年轻人,他们不是代表团成员,而是作为主办国的幕后人员做了很多筹备安排的工作,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我很高兴能认识他们。松本重治、白洲次郎、浦松佐美太郎……都是无法忘怀的人啊。”

绍桓说到的这些人世航一个都不认识。

6

“一年没见了啊。”

川端大将清楚地记得世航上次前来拜访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一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世航的答复。

所谓答复并不是简单的同意与否。一年前世航前来拜访时,川端大将提到了很隐秘的政界内幕。既然他已经坦白了这么多,世航就只能做出同意的答复了。

应该说川端大将在等待的并不是答复,而是觉悟。

世航说:“我花了很久才下定决心。”

世航曾经写信以去北平和福建出差为理由拖延见面的时间,不过真正面对川端大将时,世航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也难怪。”川端大将也仿佛看透了世航的想法。

世航说:“我虽然是中国人,但我是在日本长大的。”

“那这样你不是正好可以作为两国之间的桥梁吗?”

“最近,汉奸这个词频繁出现。”

“哦?”

“报纸和杂志上越来越多地出现‘汉奸’这个词。”

被人叫作汉奸是很痛苦的。勾结外国做出不利于本国的行为是最大的罪恶。不利于本国的行为这一前提太主观,通常不予考虑。勾结的含义被扩大,甚至也包含单纯与外国人亲近。像世航这样在日本长大的人为了不被怀疑是汉奸,必须谨慎地行动。如果同意了川端大将的建议,只会增加被当成汉奸的危险。

川端大将说:“最近,‘卖国贼’这个词在日本也变多了。”

卖国贼也是令人厌恶的称呼,不过不会有人仅仅因为川端大将与中国的年轻人走得近就称他为卖国贼。相反,温世航只是因为出入日本陆军大将的家,就有可能被当成汉奸。

世航说:“阁下不会成为卖国贼,但是我却很危险。”

“为了大家,有一些工作是只有自己能做的,我想能做这些工作的人是最幸福的。”

“是的。”

“你就拥有这样的幸福。而你却要强调其中的危险,裹足不前吗?”

“不,我认为面对危险应该做出相应的准备。”

“你是说?”

“前年去世的芥川龙之介有一本小说名叫《竹林中》,主题是真相始终是无法被人知晓的。两人在密室中的说法如果没有第三者在旁印证,就不能相信。”

“我明白了,你想要一个见证人吧。”

“是的,而且是中国人。”

“我也有我的立场,必须是相当值得信任的人。”

“是我在上海连家的表哥。”

“哦?就是那位绍桓吗?”

“没错。”

“要把他从上海叫来吗?”

“他现在就在日本,采访过京都召开的太平洋国交讨论会后来到了东京。”

“是吗……”

川端大将认识绍桓。地震后,绍桓来日本采访时曾见过川端并听取了他的意见。

川端陷入了沉思,这让世航感到不安。

“绍桓不能做见证人吗?”

“没有这回事,”川端轻轻点着头说,“其实我想找帮手的时候就把与金顺记有关的你和绍桓作为了候选人。在你们两个人之中,我选择了你。”

“为什么?”

“绍桓是报社的记者,手中掌握着很多情报,而且他的文章有影响力,十分适合做我的帮手。”

“那为什么选择了我?”

“绍桓确实在日本留过学,很了解日本。但是和你不同,他并非在日本长大的。所以我选择了你,你对日本的感情更深,这里可以说是你的第二故乡,不,从居住的时间来说是第一故乡吧。绍桓收集情报的能力和影响力也很难割舍,但是我也可以通过你利用绍桓的能力。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你更容易沟通。”

世航苦笑着说:“我明白了。”

总之他和绍桓两人是一体的,只是选谁作为代表的问题而已。

“去年我见到你的时候并不是很急,我也不在乎你的回复太迟,但从最近开始隐隐觉得必须要抓紧时间了,甚至想给上海发电报。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性子急了吧。不过与一年前相比,形势确实更加紧迫了。我们的工作必须尽快着手,就在这时你刚好来了,而且绍桓也来了,这也是一种缘分吧。”川端大将特别强调了“我们的工作”这几个字。

“绍桓采访了京都的国际会议,”川端接着说,“其实在京都,一位名叫汤因比的英国年轻历史学家做了演讲,我听说演讲的主要内容后更加着急了。他警告绝对主权国家的思想容易引发大战。虽然我并不太了解绝对主权国家是什么样的思想,但我认为就是随意把他人称为卖国贼或汉奸的思想吧。如今日本越来越多地出现卖国贼的说法,这让我很着急。世航,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起来了。你去叫绍桓来吧,见证人也好证人也好,我同意由他来当。”

也许是世航的错觉,川端大将上了年纪而布满皱纹的脸微微泛起红晕。

“对了,说到你的表亲,”川端突然改变了话题,“最近,宪兵队逮捕了台湾连家的绍柏。说是最近,也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嗯?绍柏被抓了?”

五年前,世航在浙江天童山见到了绍柏。他被芳韵拒绝后剃度出家。但在世航看来,他远远没有达到看破红尘的境界。

绍柏在连家的人中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物,他确实有绘画的才华,但十分讨厌被束缚,喜欢到处流浪。他在流浪的过程中总是惹出各种麻烦,出家的这五年里,至少世航没有听到过绍柏惹出祸端的事。偶尔想起他,世航还会觉得他出家之后果然变得老实了。

“没错,就是那个喜欢画画的绍柏,他对着横须贺要塞画了一幅素描。他怎么会知道那里是要塞地区呢?而且他还穿着僧服。日本宪兵想着他不过是个喜欢画画的和尚,不知道那里是要塞就随手画了一幅素描,本来想稍微提醒了他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但问起他的住处和姓名后,他一说自己是台湾人,立刻就被抓起来了。啊呀,这真是过分,素描上连要塞的要字都没写,他就被关进了监狱。还好他想到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宪兵。我当然同意做了他的担保人,有陆军大将做担保,宪兵只好把他放了。”

世航向他道歉:“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啊呀,毕竟是连宗格的孙子嘛。”

川端大将笑了。川端和金顺记的关系从他作为少佐进驻台湾时就开始了。在连家中,川端与台湾连家关系最亲近。因为绍柏是台湾连家家主连远初的儿子,川端无条件地为他做了担保。

世航问:“那绍柏怎么样了?”

“当时暂且把他送回了台湾,前几天他寄来的信上说是去了厦门,现在大概正在厦门画画吧。”

川端结束了关于绍柏的话题,拿出笔记本和世航约定了要他与绍桓一起来访的日期。川端背后挂着世航去年送来的吴昌硕的挂轴。

“……云结深闺门。”

7

三天后,连绍桓和世航一起拜访了川端家,然后提了一个要求。

虽说要压下中国的抗日情绪,但正是因为日本的侵略才引起了抗日运动。为了避免战争爆发,让抗日情绪降温也很重要。因此,必须首先减轻日本对中国的侵略。

“我明白,一直都明白,我当然不会一味地要求你们做事,让我们共同努力吧。”川端说着,举了一个例子。

去年六月,日本的河本大作等人炸死了张作霖,打算趁乱发动关东军推进军事行动,也就是侵略,但并未成功,因为阻止侵略行动的势力更强。如果河本等人,也就是侵略派的势力更强的话,当时战争一定会爆发。

“当时,关东军的首脑也反对采取军事行动,很多人以时机尚早为由提出了反对意见。最近去世的田中也是反对的。”

川端说到的田中是九月二十九日因病去世的前首相田中义一。

绍桓问:“我们一直认为田中大将是侵略派。他是因为被天皇斥责才卸任的吗?”

川端说:“不,田中本想严厉地处罚河本,却因为军队反对没能执行。他对天皇保证要严惩,最终却没能实现约定,所以无法继续任职,毕竟他无法再面见天皇了。无法被天皇信任的总理大臣就不能继续做总理大臣了,田中是悲愤而死的。”

田中的辞职和死亡在坊间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川端说的一定是真相。虽然他如今已经退役,但毕竟曾经是爬到了军队最高层的人物。对绍桓来说能听到川端的话就省去了很多麻烦,不用收集各种真真假假的情报判断它们是否真实。这就是与川端合作的好处。

在回程的路上,绍桓对世航说:“我可不想一味地被利用。”他觉得应该充分利用对方。绍桓重视的是双方的实力关系,而世航则更看重人际关系。

“你见到辽子小姐了吗?”世航转到了最人性化的话题上。

绍桓双手抱着脑袋,毫不迟疑地回答:“见到了。”

世航猜测二人关系进展顺利,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笑着说了句:“这样啊。”

绍桓突然改变了话题:“你上次说的有关徐炳年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等他完全康复了就让他联系我吧。我去采访地震的时候在神户见过他,还有印象。”

“谢谢你,我马上就联系他。”

关于徐炳年的事有两件,绍桓答应两件事都会帮忙想办法。

第一件是关于徐炳年自己的。他现在身有残疾,他说除了回金顺记工作,其他的工作都愿意尝试。炳年上过神户的夜间会计学校。虽然腿脚不方便,不过可以做些会计和业务等书面工作。根据绍桓的说法,他主办的《中华时事报》如今发行数激增,已经不需要金顺记经济上的支援了,他在考虑增加人员。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徐炳年的朝鲜同学李炎植的,他想潜入东北,参加朝鲜抗日运动。李炎植没有像样的门路,而绍桓去东北出过几次差,又是记者,人脉应该很广。

听到李炎植的事后,绍桓说:“让他先来一趟上海再说吧。我要先和李炎植谈过后再决定要不要帮他。”

听他的意思,只要李炎植让他抱有好感,他就会全力相助。

就在和绍桓一起拜访了川端大将家的第二天,世航与郭浩安见了一面。郭浩安是同舟会中唯一一个仍留在东京的人。

还有一个成员也没有回国,她就是王瑶香,不过她现在在长崎。从女子医专毕业,结束了在医院的研修后,王瑶香结婚搬去了长崎。据说一名有权势的长崎华侨的儿子看上了她。对方在东京的大学上学。郭浩安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认识结婚的。

前些年金顺记有些萧条时,把双烟馆卖掉了,之后同舟会的成员就不再聚会了,可能也有些顾虑吧。毕竟成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回国,所谓的聚会也有名无实了。

郭浩安虽然还留在东京,不过他是出家人,经常会去各地的寺庙修行。

世航问:“瑶香不是喜欢过李钦票吗?”

在他离开东京前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我一个出家人,不懂男女之间的事情。”郭浩安说,语气中带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就像是那段时期的刘继泰啊……”世航想。

当其他同伴热衷于讨论政治问题时,刘继泰总会带着无聊的表情冷冷地说:“做这种事有什么意思呢?”

但刘继泰如今成了实业家,对事业无比热衷。世航可以放心地把工作托付给刘氏夫妇。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郭浩安用汉语念着般若心经中的一段,缓缓合掌。

世航问:“一切都是虚空吗?”

“没错,难道不是吗?”

听到世航问出这种不容置疑的问题,郭浩安似乎有些惊讶。他问世航:“吴康现在在什么地方?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以来,就没有人见过他。喂,你能告诉我吴康在什么地方吗?”

“虽说诸行无常……”世航还没说完,就被郭浩安打断了。

他保持着双手合掌的姿势说道:“你想说这都是照本宣科的无常观吧。安闲的、肤浅的……也许确实如此,不过安闲也挺好不是吗?肤浅也没什么。”

“哦?你终于变得像个僧人了啊。”世航不由得说了句招人厌的话。

“你这是在夸我吗?”

“是啊。你过去明明那么热衷于政治……当时,刘继泰倒是更像个僧人。”

“是我大器晚成吧。”

“你还真敢说。”

两人说话间终于带上了玩笑的语气,又回到了同舟会的气氛。

8

世航最终还是没有去京都岚山。绫子的面容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直是就要笑起来的样子。既不是愉快的笑,也不是悲伤的笑,是没有感情的笑,仿佛在等着世航随意想象。

信子的父亲卧床不起,她很受打击。虽然父亲的身体看起来几乎恢复了健康,但精神却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信子在神户金顺记落脚后,住了几天就回到了名古屋的娘家。当时世航也和她一起回去了。不过只住了一天,世航就去了东京。从东京返回神户时也只在名古屋住了一天。

因为有信子陪在身边,父亲泷口弹山的状态就变好了。世航对信子说:“既然如此,你就在名古屋住一段时间吧。不用着急,反正我回上海前还要去趟厦门,所以这次你就和苕华一起回上海吧。”

刘继泰和苕华的孩子已经一岁了,她雇了一位机灵的保姆,再次回归女实业家的身份。世航不懂生意上的事,她好像在东京和神户附近还有事,要再住一个月。

信子说:“那我就接受你的好意了。”她搬到上海后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中,这次在娘家可以放松放松,毕竟最终还是要回到上海生活。

虽说妻子在名古屋,不过夫妻二人毕竟是一起来的日本,世航还是对去岚山这件事心存抗拒。

麦克米兰应该也在日本,只要世航想要找他,马上就能知道他的住处。但世航没有刻意去找麦克米兰。他在麦克米兰身边时一直戴着一副面具,来到日本后他也始终没有去见麦克米兰。

世航从香港回到了厦门,来到连家在鼓浪屿的别墅。

“世航哥,吓到你了吧?”

一个光头突然冒了出来,原来是绍柏。他没有穿僧服,而是穿着白衬衫和白裤子。

“吓我一跳。”世航故意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他听了川端大将的话之后就想过可能会在鼓浪屿见到绍柏。

“炳年身体恢复得不错啊。”绍柏抢先说。

“哦?你去看过炳年了啊。”

“我可是僧人,来了厦门一定要去南普陀寺嘛。”

世航笑了:“是啊,你已经是和尚了。”

鼓浪屿是周长不到五公里的小岛。整个岛都是花岗岩地貌,中间向上突起,仿佛被天空吸引了一样。据说郑成功的船队曾经在一处被称为日光岩的地方遥望海面。如今这座岛成了外国的公共租界,各国领事馆和官邸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整个岛上。在这座岛上拥有别墅可以说是海外成功华侨身份的象征。

连家隔壁是爪哇华侨的别墅,时不时会传来孩子的声音,他们说的似乎是印度尼西亚语。

到达鼓浪屿的第二天,世航去了南普陀山,他要给炳年带去好消息。炳年无聊地坐在病床上看日文报纸。鼓浪屿日本人俱乐部的图书室会定期处理掉过期两个月的报刊,炳年请连家别墅的管家将这些报刊都带给他。

炳年问世航:“那位叫黑田官兵卫的武将腿脚不便是吗?”

世航说:“是啊。中国古代的兵法家孙膑也是在受过膑刑,被剔掉了膝盖骨后,才开始活跃于战场之上的。”摆放在窗外栏杆上的花盆中,天竺葵开出了红色的花朵。心形的叶子在阳光下强有力地呼吸着。

炳年见世航看着窗外,便说:“阳光明媚啊。”

“是啊。你也比之前开朗了,这样我就放心了。”世航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说。

不光是窗外,房间中也很明亮,也许是因为墙刚刚刷过,还很干净。世航此前并没有注意到房间中有这么明亮。

枕边摊开放着《厦门日报》。第一版上登载的内容是中国政府拒绝签署日本任命小幡酉吉为驻华公使的驻在国同意书。

驻在国同意书是在派遣外交使节前获得对方同意的申请书。中国拒绝签署。

当时的日本首相是滨口雄幸,外务大臣是币原喜重郎,外务副大臣是吉田茂,亚洲局长是有田八郎。此前的驻华公使佐分利贞男提出了同意中国关税自主原则的提案,因此是中方最信任的人。但是十一月二十九日,世航还在日本的时候,佐分利贞男在回国出席外务省干部会议时,在箱根富士山酒店开枪自尽。

中方认为佐分利贞男与中国的关系过于亲近,对此不满的势力派人暗杀了他。

佐分利完全没有自杀的动机。他与中国的谈判也十分顺利,上级也没有反对他的意见。不光是中国,就连币原外务大臣在警察认定是自杀后也始终对此事心存怀疑。

佐分利自杀后,小幡酉吉被任命为他的继任者。他是日置公使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时的公使馆参赞,因此中国拒绝签署驻在国同意书。小幡本人在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要求带到中国时就担心这会使两国的关系恶化,回国后不断提出反对。但他曾是日置公使的辅佐官。因为这段经历,中国拒绝接受他。

“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炳年见世航看着《厦门日报》,便开口问道。

“虽然对不起小幡先生,但是中国拒绝前已经做好了两国的关系一定会进一步恶化的觉悟。中国并非拒绝小幡先生,而是在拒绝《二十一条》。我猜与佐分利先生在关税问题上有过合作的上海总领事重光先生应该会成为代理公使,中国也对重光先生抱有好感。”世航的这个猜测实际上是听川端大将说的。

“啊,挂轴换了啊。”

因为大小和字体都没变,之前世航一直没有注意。挂轴上的诗和之前不同,不过依然是俞大猷的诗。

扶桑东去更无山,

天外浮云独往还。

剑履半生湖海遍,

老僧赢得百年间。

这是此地依然被称为普照寺时明朝名将俞大猷来到这座寺庙后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剑履”的意思是佩着剑、穿着鞋。

炳年回答:“是的,是另一首诗。”

世航看着挂轴说:“虽然是另一首诗,但诗中依然有浮云。”

“果然还是要有浮云啊。”炳年在床上撑起身子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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