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波及上海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胡同”一词来源于蒙语,据说北京有四千五百四十条胡同。

温世航对鼓楼附近的南酒店杏花村的二楼已经熟门熟路了。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条胡同的入口,那里曾经是宦官高述的住处。胡同尽头的宅邸是武公馆,是武彻的产业。

现在,武彻就坐在世航面前。他年龄在五十岁左右,八字胡,喝酒吃饭时的举止都带着颓废的气息,口中总是说着“完了,完了”。

比起他喝酒的样子,这句话中的颓唐意味更浓,仿佛失去了全部热情,甚至连喝酒都没有了乐趣。

温世航说:“我认为这并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武彻像是没有力气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这是一九三一年的晚秋。

今年九月,日本在柳条湖炸毁了铁轨,栽赃给中国的军队后发起了进攻。中国将此事称为“九一八事变”,日本则称其为“满洲事变”。

武彻是东北人,他的梦想是由东北人治理东北,与中原的势力及南方(蒋介石等人)三分天下。他将希望寄托在了张作霖手下的奉军参谋长杨宇霆身上。但张作霖死后,他的儿子张学良处死了杨宇霆。

从那时开始,武彻就总是将“完了,完了”的口头禅挂在嘴边。原本他还将一线希望寄托在年轻的张学良身上。柳条湖事件后,东北被日本占领,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武彻冷笑:“刚刚开始?”

“没错,刚刚开始。”世航坚定地说。

“日军的侵略的确是刚刚开始。不光是大炮,还有空袭……”

日军逐渐扩大作战范围,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各地都遭到了空袭。武彻越来越消沉,最近几乎不再说话。

这就麻烦了。

世航想从武彻口中获取情报。

杨宇霆曾胸怀大志。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是奉系军阀中的亲日派巨头,拥有丰富的资金来源。

负责使用这笔巨额资金的正是武彻。他是杨宇霆的后援,用这一身份获取了巨额财产。武彻原本就是资产家,不过在和杨宇霆勾结后更是身价倍增。

世航认识武彻时间不久,在他眼中,武彻是难得的无欲之人。他打从心底忧国忧民,他热爱着东北大地,对杨宇霆毫无私心地倾囊相助。

有时世航会猜测这些也许都是他的表演,然后马上又对自己的怀疑感到羞耻。武彻的确是纯粹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表演,那他一定是天才演员。

世航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抵挡住空袭。”

武彻说:“总有一天?哈哈,我和它们一起等着。”

它们是指宦官们从故宫偷出的财宝。众人约定当危急之时要让它们为国家出一份力,但只有武彻一人知道这些财宝在什么地方。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的统治,由于出台了清室优待政策,溥仪等人依然住在紫禁城中。宦官依然留在故宫的那十三年中,故宫丢失了一大批财宝。辛亥革命前就有传闻说有文物遗失,不过文物大量遗失就发生在这十几年中。

皇帝退位后,紫禁城中的侍从被留用,只有宦官在减少后不允许继续补充,等着他们自然消亡。宦官们的前途一片黑暗。摆在他们眼前的是故宫的财宝,只要稍稍动些脑筋就能换来财富。

因此,故宫中盗窃成风。一开始,虽然东西都是好东西,但是出手困难。渐渐地,出现了能以正当价格出售赃物的门路。宦官高述清楚这些文物的价值,他找到了热衷于文物的大富豪武彻。

武彻花了十几年时间回收故宫的文物,而且全部留在了自己手上。宦官们认为将文物卖给他是安全的,不会有人通过这些文物抓住他们的马脚,文物只会成为武彻的收藏。武彻一直期待着故宫的文物派上用场的一天。

那就是杨宇霆成为东北霸主的日子。只要他能成为三分之一天下的主人,这些财宝就能派上用场。武彻希望救国英雄能出在东北,杨宇霆死后,他曾在一段时间里将希望寄托在了张学良身上,尽管处死杨宇霆的正是张学良本人。但他的希望逐渐破灭。

武彻喝醉后曾高举双手,仿佛要抓住天空般大喊:“喂!我该如何是好,拜托你告诉我吧,邻葛!”

世航见到他这副样子,曾经有过一丝怀疑,觉得其中有演技的成分。

邻葛是杨宇霆的字。

武彻为什么会毫不介意地接受世航的邀请出来喝酒呢?世航的直觉告诉他武彻对一切都没有兴趣的外表上蒙着一层薄薄的伪装。他始终无法释怀,觉得武彻醉醺醺的外表下是一颗清醒的心。

但无论如何,武彻一定是一个纯粹的人。

世航想:如果这都是演技,一定是用尽了全力。

他正在以记者的身份接触奉系军阀的幕后人物武彻。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夜里,紫禁城西北的建福宫德日新殿起火,火势蔓延到延春阁、中正殿、香云亭,那里存放着大量文物。传播最广的说法是宦官们偷出文物后用赝品取代,得知近期会有人检查,便一把火烧掉了所有证据。

溥仪大怒,在火灾发生后十八天放逐了紫禁城的宦官。中国进入共和国已经有十二年的历史,但当时依然存在一千多名宦官。因为紫禁城中尚有三名嫔妃需要有人伺候,最终留下了一百七十五名宦官。这三名嫔妃分别是同治帝的妃子瑜妃和缙妃,以及光绪帝的妃子瑾妃。按照清朝的礼法,这三人都是溥仪的庶母。宫中自然有宫女,但依然需要至少一百多名宦官。

瑾妃在溥仪即将离开故宫时去世。她与妹妹珍妃一同被选入宫。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慈禧太后命人将珍妃推进了贞顺门内的一口井中溺死。姐妹俩最终都死在了紫禁城中。

2

与武彻一起喝酒绝对称不上愉快。当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两人喝完酒后便各自离开了。武彻似乎在观察温世航。

武彻会观察每一个来到武公馆的人。因为他偷偷收藏着从故宫偷出的文物,所以他认为,包括世航在内,来到武公馆的人都是以得到文物为目标的。但世航对武公馆的财力不感兴趣,作为记者,他更关心的是武彻的背景。

在北平停留几天后,世航去了上海,他想在上海写出关于日本占领东北的论文。世航本以为能从武彻口中听到些消息,但由于如今武彻完全不关心世事,至少是装作不关心,因此世航完全没有收获。

世航在上海见到慧空时问他:“以一位从爱国者突然变成虚无主义者的百万富翁作为论文的开头如何?”

慧空马上回答:“太程式化了吧。”

慧空也曾经见过武彻。

“果然不行吗?”

“你好不容易来了上海,好好写写上海的事吧,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资料。如今写东北的人太多了。”

世航说:“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

“如今东北受到万众瞩目。正因为关注的人太多,日方也感到很困扰吧,所以想要转移众人的目光。我一个出家人都能明白。”

世航摇了摇头,说:“出家人怎么能说出这么世俗的话。”

慧空说:“因为不说世俗之言,所以我们才会被看不起。我们不被民众尊敬,而是被当成乞丐。基督教的传教者本来效仿僧侣想要与民众拉近距离,后来惊讶地看到要饭的和尚,便改口称自己为儒者了。”

十六世纪,基督教传教士来到日本后曾效仿僧侣布教。但是来到中国的传教士得知佛教僧侣非但不受尊敬,反而受到蔑视后不再说自己是西僧,而改口称自己为西儒。

世航侧着头说:“你说要写上海的事,会有写东北的战争那样的冲击力吗?”

“从日本的角度来看不就能明白了?他们正因为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东北而感到困扰,巴不得中国的其他地方也出些乱子,所以他们正打算在中国其他地方点火,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上海。”

“为了引开全世界人民投向东北的目光吗?”

“《孙子兵法》和克劳塞维兹的《战争论》中不都有类似的做法吗?”

“你是说日本会引发冲突吗?”

“这话听上去很危险,但应该没错。你就边看小说边等着吧,我也会诵经等待的。”

慧空双手合十低下了头。

这并非是慧空一个人的想法。日本在东北的独断专行自然受到了各国的非难,可以轻易想到他们会在其他地方动手脚,不难猜到日本会选择上海。

战后,当时的上海公使馆陆军副武官田中隆吉少佐坦白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曾对他说想在上海起事,将各国的目光从东北引开,然后趁乱让“满洲”独立,同时明言已经筹集了两万日元的军费。他揭露曾从钟纺的上海店借到了十万日元,策划了日本和尚事件。另外,他指出重藤宪兵大尉和川岛芳子等人也牵涉其中。

虽然田中隆吉后来揭露了此事的详细情况,但当时普通人并不知情,不过人们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也有人在事件发生前就猜到了大致的情况,慧空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日本政府屡次表明不会扩大“九一八事变”的影响范围,但战火依旧逐渐扩张。关东军飞行队袭击了辽西的重要城市锦州,战火逐渐逼近位于河北省的北平,中国中部立刻陷入紧张的气氛中。

被放逐出紫禁城的废帝溥仪原本住在天津,却被奉天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大佐带到了东北。

“事到如今还想采取帝制吗?”

“还想在腐朽的底座上苟延残喘吗?说起来日本也是帝制啊。”

“他们想把日本当成第二个朝鲜吗?”

“朝鲜国王好像成了日本皇族的一员。现在是‘满洲帝制’,接下来就要合并了吧……真是露骨!”

“接下来溥仪就是日本傀儡学校中的新生了。”

就这样,溥仪的动向暂时吸引了温世航等人的目光。一九三一年即将结束,上海的阳历新年与往年没有区别。

一九三二年,昭和七年,一月十八日,田中隆吉将两万日元交给了川岛芳子,让她引发了“日僧事件”。此事没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人们都知道迟早会出事,只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而已。

3

街上出现了一群举着团扇敲着太鼓的人,口中念着南无妙法莲华经。这是日本常有的景象,但是出现在上海共同租界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八日,五名布教僧人和信徒的袈裟上清晰地写着“日本山妙法寺”的字样。

平时,他们并不会经过杨树浦,也许是过于专注偏离了原定的道路。在沿途的行人眼中,他们是一群怪人。

五名走错了路的宗教家进入引翔港,绕到了马玉山路的三友实业工厂背后。工厂的操场上聚集着几十名员工,刚开始,他们以为这一群穿着白衣的人是朝鲜人,看清袈裟上的文字后纷纷大喊:“是东洋人!”

自从日本以武力占领东北以来,中国人就对日本充满了怨恨。众所周知,三友实业的毛巾工厂一向反日情绪强烈。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大喊:“东洋人,还我东北!还我沈阳!还我长春!”

“看看你们在锦州城做的好事!”也有人大声响应,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锦州就是日本通过空袭占领的城市。

五名宗教人士被众人包围,脸色煞白。

有人大喊:“这是挑衅,不要上当!”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声浪中。

五个人被逼到了死路上无处可逃。工人大都穿着蓝色的衣服,也有人披着黑色的外套。被包围的五个人都穿着一身白衣,没有办法混在人群中逃走。

有人开始扔石头,接着人数逐渐增加,传来了“打!”的声音。

不久后,两名受伤的日本人从人群中逃出,急忙向工部局(上海租界的行政组织)杨树浦警察署报警。

救援队赶到时工人们已经解散,只留下三名受伤的日本人。后来,日方称寺僧水上秀雄在六天后去世。

温世航从慧空口中听说了这起悲剧。而且这次悲剧还引发了更大的悲剧。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夜里,日本青年同志会的三十多名会员带刀纵火袭击了三友实业,逃走时(当时已是二十日凌晨)遇到了工部局的中国巡捕,双方发生冲突。同志会的人用日本刀砍死了两名中国巡捕,其他巡捕开枪射杀了一名同志会的成员。

“这是怎么回事?”

温世航睁大了双眼,仿佛事件在他眼前重现。

慧空说:“就像我说的一样,我陈述的都是事实,没有加入想象和推理。”

世航疑惑地说:“如果加入推理不就更容易理解了吗?”

“比如说?”

“这并非偶然事件,而是日本为了转移外国投向东北的目光故意策划的。”

“不可能。这可是死了一个人啊!而且他们是走错路了,自己都不知道会走到杨树浦。”

“但是同志会的袭击明显是故意策划的。外国的目光确实暂时从东北转向了上海。”

“我想,《民国日报》事件也不会就此结束。”

“那件事还牵扯国际礼仪,我认识几个《民国日报》的记者。”

《民国日报》是上海的报刊,以反日报道众多著称。今年一月八日,《民国日报》报道了发生在东京樱田门的大逆事件。此事激怒了日方,升级为外交纠纷。

朝鲜人李奉昌在樱田门向天皇投掷了手榴弹,不过手榴弹在宫内大臣乘坐的第二辆马车的左后轮旁爆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李奉昌当场被捕,犬养首相宣布辞职,昭和天皇并未接受。

全世界都对此事进行了报道,上海《民国日报》的报道中写到“不幸仅炸副车”,其中“不幸”一词自然引发了巨大的不满,而且标题使用了特初号字体印刷。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村井苍松要求上海市长吴铁城撤销报道,谢罪并处罚负责人。

《民国日报》事件、日僧事件和日本青年同志会闯入三友工厂几乎同时发生。

吴铁城市长做出了以下答复:

一、警告《民国日报》;

二、市长向总领事送上道歉公文;

三、由社长严重处分直接责任记者,将结果通过市长通知总领事;

四、取消报道,在报纸上登载道歉报道。

事情看起来暂时告一段落了。

但《民国日报》报社报道日本青年同志会的闯入事件时,以“日浪人藉陆战队掩护,焚烧三友工厂”为题如实报道。

同志会闯入三友实业后,日本陆战队确实立刻接到通报赶往现场。日方坚称这绝非“掩护”。一月二十二日,日本陆战队向《民国日报》报社提出三点要求:

一、揭载半张大之谢罪文;

二、主笔来队提出公文陈谢;

三、以上行为需要得到陆战队认可。

第二天,《民国日报》报社给出了回答。

“尽管此报道并非我社单独登载,我社依然表示歉意。但贵方的要求不符合新闻界惯例,恕不能照办。”

而且将这封回信带给陆战队的人自称《民国日报》报社的司机。第二天,陆战队前任参谋和警备队长来到山东路的《民国日报》报社抗议,但报社大门紧闭,报社内空无一人。日本人径直前往位于江西路共同租界中的工部局,宣布:《民国日报》报社毫无反省之意,日本陆战队将做出重大决议。

工部局参事会是共同租界的最高行政机构,原先九名人员全部是外国人,考虑到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在一九二八年加入了三名中国人。后来因中国人人数太少而增加到五名,与原本九名外国员工共同组成了十四名参事会员。时任参事会议长为马克诺顿,事务总长是法森单。日本陆战队提出的抗议由两人负责处理。

参事会紧急做出决议:

一、不遵循日本要求的形式,根据工部局的提议处置《民国日报》报社;

二、以扰乱治安为由查封《民国日报》报社;

三、查封天后宫的抗日总部。

4

五名中国参事没有参加此次决议,而是在之后才得到通知。

五人向事务总长法森单抗议:“在没有中国参事参加的会议上做出封锁《民国日报》报社的决议不当。”

据说法森单劝说中国参事时说道:“日本一旦拿出实力,上海的所有势力,包括英美各国势力在内都无法阻止。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这是唯一的方法,请你们理解。”

一月二十六日,工部局派出多名巡捕查封了《民国日报》报社。

上海民心不稳。

住在法租界的刘继泰叹息着:“要开战了。”

温世航问:“你站在商人的角度怎么看?”

刘继泰说:“大多数商人都抱着乐观的态度,觉得虽然人人都喊着要打仗,依然希望到了关键时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免战争。”

“没有人愿意打仗,所以才会这样想,但这次恐怕真的会开战,不过不知道会是多大规模的战争。”

“你从一开始就很悲观啊。不过日本必须将大部分人员放在‘满洲’。而且他们不能不在乎国际上的批判眼光,现在这种情况下,会在国际大都市上海起事吗?”

“所以我才说不知道会是多大规模的战争。日本一定想要利用中国混乱的政局,要是没出事才稀奇呢。”温世航抿了一口茶。

中国混乱的政局指的是上个月十五日蒋介石下野。蒋介石卸下了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陆海空三军总司令的职位。接任国民政府主席之位的是国民党元老林森,孙文的儿子孙科被选为行政院院长。但是没有人相信这套班底能够持久。

“日本已经没有时间了,混乱的政局已经结束。我听说孙科等人已经去了杭州。”刘继泰有他自己的情报网。蒋介石如今就在杭州。

“混乱的余波还会继续,日军就是冲着这点来的,战争不会持续很久。”

“应该会是一场小规模角逐。”

两人讨论后得出了结论,认为中日双方将会在上海发生一场小规模角逐,不过在两人心中,这场角逐的规模差距很大。

温世航去找刘继泰是为了些生意上的小事,也是为了收集关于战争的消息,如今这是上海人最关心的事。

日本想要转移世界投向东北的目光,虽然此事小有成果,但所有人都看透了日本的诡计。

温世航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形势不会像棋子一样任人摆布。”

“没错,赶来这里的军队能不能遵循蒋介石的想法也值得怀疑。”就连乐观派的刘继泰都皱起了眉头。

驻扎在京沪(南京和上海)的军队是十九路军,大多是广东人,在北伐军第十师的基础上重新编制而成,由广东省主席陈铭枢指挥;蔡廷锴是其部下,以骁勇著称。十九路军在江西与彭德怀率领的红军交战后刚刚转移到京沪地区,士气正旺。

来到京沪地区后,十九路军受到知识分子和学生的影响,反日情绪日益高涨。另外,最近蒋介石与汪兆铭等派系产生了内部纠纷,以粤系为主的十九路军恐怕不会一如既往地亲蒋。相反,反蒋的言论在将士中逐渐蔓延。

十九路军不属于蒋介石嫡系。但蒋介石嫡系的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与第十九路军步调一致。第八十七师由国民政府首都警卫军警卫第一师改编而成,警卫第二师改编为第八十八师,这两支部队受到十九路军统帅陈铭枢的影响巨大。

日本军舰不断在上海集合。第一遣外舰队司令官盐泽幸一少将不断要求上海市政府接受他们对杨树浦事件的要求,言辞激烈。

“中国对日本之要求无满意答复,日军为维护帝国权益,将采取我方认为合适的行动。”

陈铭枢召集十九路军将领商量对策。

但是国民政府在一月二十三日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对日问题,命令上海市长吴铁城禁止民众的反日行动。

同时军政部长何应钦命令十九路军在五天之内与日军脱离接触,由宪兵第六团接防。

5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上海爆发事变。

上海日本总领事村井苍松在一月二十七日夜里下发外交最后通牒,要求在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六点前对日本的要求做出明确答复。

迫于日方压力,上海市长吴铁城于二十八日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提出书面回答,表示中方完全同意日本总领事提出的要求,日方表示满意。但二十八日下午十二时二十五分,吴铁城从日本手中接到了意想不到的公文,他对此提出抗议。

这封意想不到的公文出自日本帝国第一遣外舰队司令官盐泽幸一少将之手,内容如下:

日本海军鉴于闸北情形,颇感忧虑,该处日侨众多,已决定派兵至该地,维持法律秩序,因此希望中国当局,从速将驻在闸北的军队撤退,并解除一切敌意的防卫。

至今为止,“满洲”一直是日本陆军的天下,日本海军在等待出场的机会。这份海军声明后来被称为盐泽声明,也可以说是宣战书。

租界中有各国军队驻扎。日本军队负责共同租界东部全境、北部越界筑路和北四川路。事变发生前,日本军队负责的范围从北四川路扩大到了淞沪铁路(吴淞—上海)堤防以西六百四十米,那里被称为闸北,日侨众多。

刘继泰家位于法租界中。他留住了前来做客的温世航,神情严峻。

刘继泰劝说:“你留在这里更容易掌握形势。”

世航同意了。

“避难的人会不断涌入,日本的目标似乎是黄浦江岸。”听说避难民众的数量后,刘继泰也陷入悲观。

世航说:“海军也不想输给陆军吧。”

驻扎在上海的只有日本海军,海军陆战队的基本兵力为九百零八人,被称为河童,讽刺他们像河童一样登陆后并不强大。形势恶化以后,吴镇守府和佐世保镇守府增加了九百二十五名士兵,总兵力达到一千八百三十三人。

这其中自然包含了与陆军对抗的想法。

“民众最能嗅到危险气息。如果避难者真的达到了传说中的人数,恐怕战争已经爆发了。”

刘继泰抛弃了原先商人的乐观想法,抱着双臂开始思考自己作为商人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

世航说:“日本打算在十天,不,是三四天之内结束枪炮和肉搏战,但是可悲的是,对上海来说,事情不会如他们所愿。”

事实正如世航所说。

日本人满脑子想的都是“满洲事变”,那里的军事行动很顺利。但是日本军队在那里有长期积累下的影响力,甚至连军队中都有亲日分子存在。

而上海不同。

在这里,与日本军队作战的十九路军反日情绪极为激烈。军队的士兵大多是广东人,还有一部分福建兵,他们是军队强大的反日基础。

副总指挥蔡廷锴将军三十六岁,作为抗日领袖在上海拥有极高的人气。蒋介石想要将“讨共”放在抗日之前,他绞尽脑汁想让蔡廷锴撤退。民众得知此事后,蔡廷锴的人气愈发高涨。

几乎就在“一·二八事变”爆发的同时,暂时下野的蒋介石正式重掌政权。行政院院长由汪兆铭担任,孙科单凭孙文之子的身份无法维持政权。

虽说蒋介石将反共置于抗日之前,但新政权此时也没有办法放弃抗日。

“蒋介石似乎也不得不将嫡系部队投入了战场。”

尽管刘继泰身在法租界,依然能收到准确的情报。

“情报竟然能穿过租界边境上的铁丝网传到这里。”

世航也从记者朋友那里得到了高质量的新闻。

英国、美国,甚至日本和意大利都在共同租界中为难民准备了食物,搭设临时棚屋收容难民。毕竟他们最怕看到的就是难民变成暴徒。

与此相比,法租界对难民没有表现出任何同情,而是在租界边境拉开铁丝网,不允许一个难民进入。

刘继泰撇着嘴说:“法国可是号称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这下原形毕露了。”

不过世航严厉地说:“没办法保护本国国土的国家没有资格批评别人。”

“你说得对。”

刘继泰不再多言。

其实,各国都在担心中国会收回租界。中国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收回了德国在天津和汉口的租界,又在一九二七年收回了汉口和九江的英国租界,随后又收回了比利时的天津租界和英国的镇江租界。回收租界是时代的潮流,但各国还不想归还上海这片实力雄厚的租界。

尤其是英国,始终担心随着“一·二八事变”的进程,上海会传出回收租界的声音。各国都希望日本能够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让租界回归安宁。

英国总领事白利安和美国总领事克宁翰告诉外国记者:“如果日军无法彻底击败中国军队,那么中国军队就有可能用武力夺回租界。为保住租界,让日军彻底压制住中国军队是最好的方法。”

中国政府外交部发表了“自卫宣言”,十九路军发表了保卫国土的宣言,这两份宣言可以看成中国的宣战书。

国民政府下令动员三个师支援十九路军。

6

日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短期结束战斗的美梦没能成真。

日本太自以为是,以为蒋介石会始终将反共放在第一位,只要蒋介石全力抗日,就必须相应减少反共的兵力,因此日本以为蒋介石不会做出全面抗日的决定。

而且陆战队终究是海军,海军士兵不适合野外作战。而十九路军是中国军队中的精锐,有“铁军”之称。

日本原以为能够在无人的城市中肆意侵袭,如今不得不早早改变计划。

左近司政三海军次官曾夸下海口说陆战队已经今非昔比,有两千兵力,配有野战炮和装甲车。

但是拥有装甲车的并非只有日本。部署在北停车场附近的中国装甲车重创了日军。

日军内部也开始加强警惕,本以为很快就会停战,结果却仿佛陷入了泥沼之中。

日军原本以为一击之下敌人就会逃跑,结果别说逃跑,甚至都不知道敌人顽强的抵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如果敌人此时得知共产党军队加入战局的消息,一定会慌了手脚吧。”

日本参谋中甚至出现了想要依靠红军的风潮。

据说十九路军正在寻找擅长日语的记者。

刘继泰说:“这份工作不是正适合你吗?十九路军在上海尚未建立人脉,说不定你能得到一手的新闻。”

世航也有些心动,但是作为报社相关人员,他对与十九路军建立特殊关系一事稍有犹豫。最后,他抛开犹豫说:“我知道了,我会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参加,先不说会不会与军队建立特殊关系,至少此事有尝试的价值。”

“你不要有太大包袱,如果中途发现了其他有趣的事,不要在意尽管去做就好。哈哈哈……”

“你不愧是享乐主义者。”世航和刘继泰一起笑了起来。

从法租界越过苏州河前往对岸的战场有很多种方法,世航作为记者对此熟门熟路。不需要刘继泰提醒,他轻装进入了十九路军的阵地。

陈旧的砖瓦房上挂着“记者招待所”的牌子,字迹潦草。世航刚一进去就碰见了认识的人,是广东新闻社派来的中年记者。他曾经负责采访孙文,所以有很多人认识他,因此正适合采访十九路军,毕竟这里广东人很多。

世航上前打招呼:“吴英平先生,有什么收获吗?”

吴英平笑着说:“都是你们在Press Union看到的消息,更有价值的消息不能公布,因为有绅士协定在。”

Press Union是上海市局委员会设立的日本对外宣传机构。委员会是为了以日本的角度理解局势,成员为日本官公署及日本商社,有印刷物出版及广播节目。人们听说消息来源是Press Union之后都会戴上有色眼镜。

世航问道:“十九路军中也有类似于Press Union的组织吗?”

吴永平说:“有是有,不过几乎都用于内战。对于抗日,恐怕他们没有想过要真正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对决。”

“能和军官们说上话吗?”

“当然没问题,十九路军中有不少年轻知识分子。”

“不过蔡廷锴真是很受欢迎。他只是因为坚决抗日就深受国民欢迎,不仅如此,还成了年轻人眼中的英雄。”

“而且他出身贫农家庭,和红军受欢迎的原因相似。”

从吴英平口中听到更详细的十九路军和蔡廷锴的情报后,世航来到了南翔。他还不知道司令在哪里,要去南翔探探情况。

离开的时候,吴英平作为前辈提出忠告:“不要忽略洛阳的动向,各地的行动之间都有关联。”

“洛阳吗……”

在一月二十九日的中国中央政治会议上,为了向国内外展示彻底抗战的决心,中央政府决定暂时转移到洛阳。

但是各界人士都在议论比起抗日,政府依然将讨共放在第一位。十九路军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欢迎,正是因为他们不顾高层的想法而贯彻抗战。

世航来到南翔后得知军长今天早上去了江湾方面,在南翔的干部们认为军长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

从江湾到大场镇的战斗最为激烈。最开始,日方只有海军陆战队加入了中日武力冲突,后来日本海军上报内阁,要求派遣陆军,第九师团(金泽)加入了战局。二月十三日,第一批陆军到达上海。

由于战局并未因此好转,二月二十三日,内阁会议决定增派两个师。

世航来到十九路军时,日军已经决定派兵增援,不过第十一师(善通寺)和第十四师(宇都宫)刚刚离开宇品。至此,已经超过局部战争的范围演变成了真正的战争。

世航走在江湾镇和庙行镇之间的战场上,感到战争的规模比他在法租界看到的要大得多。他的工作是将日文报纸翻译成中文交给十九路军司令部,资料并没有上交中央政府,这让他有些在意。他将此事告诉同伴后,对方回答说:“这是当然的,系统不同嘛。蒋介石不想和日本人打,而十九路军坚持抗日,双方怎么可能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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