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影子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关东地震发生一年半以后,东京的复兴终于走上了正轨,受灾地区的整顿也在进行中,已经很难见到还保留着烧过痕迹的地方。金顺记公司在震后暂时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神户,不过最近开始加强东京营业所的工作。从东京和横滨调到神户的主要工作人员几乎都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上。

“今后东京将会成为比地震前更重要的地方。”日本金顺记总帅连远志这样判断。地震破坏了老旧的建筑,新的建设全面展开。连远志在赤坂双烟馆观察着这股惊人的能量,预测东京将重生为一只更强大的凤凰。

温世航去参观了丸之内办事处,那里看起来十分忙碌。十几名员工每个人都忙得抽不开身,甚至连电话响了都没有人能马上腾出手来接。

世航回去后问母亲:“人手不足啊,不需要我帮忙吗?”

母亲马上回答:“你不需要做店里的工作。”

“我知道了。”世航再清楚不过了。

金顺记是母亲的曾祖父连维材创建的企业,最开始本部设在厦门,鸦片战争后转移到了上海。不过,金顺记发展壮大是在大总管温翰成为参谋,在店里辅佐工作之后。金顺记可谓是连家和温家共同合作的企业。

连维材有四个儿子,分别在各地拥有店铺。长子统文很早就到了台湾,所以上海本部由次子承文继承;老三哲文和老四理文分别在新加坡和日本开拓了海外市场。家族里的每个分支也都与温家结了亲。其中,将本部设在日本的理文的孙女含章嫁到温家后生下了世航。世航的父亲温真英年早逝,他的母亲是连维材的养女,是最早去日本留学的中国女性之一,名叫如星,如今依然健在,家住上海,人称“美国奶奶”。

连温两家有深厚的渊源,正因如此,更应该划清界限。日本金顺记的总帅是世航母亲的弟弟连远志,他膝下有两男两女,虽然目前依然是学生,但总是要继承家业的。世航的母亲还有一个比远志小的弟弟远功,也在帮哥哥经营企业。这样一来,将来免不了会形成复杂的关系;如果再加上世航,恐怕会变得更加复杂。所以,世航的母亲尽量让儿子不要接触金顺记的工作。

世航的母亲说:“从四月开始会增加五个人,听说招来了新人。”

“五个人啊,是应届生吗?马上就能派上用场吗?”

“不一定都是应届生,不过也不都是熟练业务的人,其中也有我介绍去的人。啊,就是那个泷口信子。”

“嗯?名古屋的信子吗?”

“她找我谈过了。”

“是吗……”世航知道自己去上海和香港,以及去神户出差的这段时间里,泷口信子来东京和母亲见过两三次。

世航想:似乎是看准我不在东京的时候来的啊。

世航的母亲说:“泷口小姐是个不错的姑娘,不过没有工作经验。”虽然她也许在名古屋帮父亲处理过私塾的业务,但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说是做账,也不过是在普通的本子上简单列出收支而已。

世航说:“她父亲业余时间会替人写公文,说不定她有写文件的经验。”

“她好像算盘打得不错,在这方面马上就能帮上忙吧。”

“啊,是啊。”世航不了解泷口信子打算盘的能力,她没有对世航说起过。不过她父亲泷口弹山开设了算盘私塾,一定也教过女儿。

世航问:“她一个人过来吗?”

“是啊……对了,她好像在表妹吉滨厚子的宿舍里找了一个房间,就是我之前帮忙找过的女生宿舍,会在那里暂时住一段时间。”

“那个固执的大叔竟然同意她来东京了?”

“是啊,信子找我谈过……”世航的母亲吞吞吐吐地说。

“她都说什么了?”

“必须让你来当坏人了。”

“坏人?嗯,信子拜托过我,家里还在帮她相亲吗?啊,母亲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的。”

“嗯?知道什么?”

“为了拒绝不喜欢的相亲对象,谎称自己有了喜欢的人,由你来扮演她喜欢的人,对吧?”

“这是我和信子约好的事。”

“信子对他父亲的认识有一些偏差。”

“偏差是指什么?”

“她以为父亲得知她喜欢中国人之后会坚决反对。”

“不是这样吗?”

母亲点了点头。世航心里对此半是害怕半是期待,他自信在见到信子的父亲泷口弹山时,没有给对方留下太坏的印象。弹山有时会作汉诗,虽然这件事和种族歧视没什么必然关联,不过汉诗和书法可以说是日本人对中国人打开的一扇窗,无论窗户是大是小,至少泷口弹山心中确实拥有这一扇窗。

世航的母亲说:“你不在的时候信子的父亲来过。”

世航第一次听说此事,也许泷口弹山被宏伟的双烟馆所迷惑,减少了他对种族的偏见。

“这次和信子一起来金顺记的都是日本人。”世航的母亲突然改变了话题。

“哦?五个人都是吗?”

“没错。虽然这是我的建议,不过你舅父也同意了。要在日本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和日本人友好相处。之前日本金顺记的员工,无论是东京、横滨还是神户,几乎都是中国人,日本人屈指可数,我觉得必须改善这种情况,无论是店里还是家里。”

世航的母亲特意强调了“我”。世航很清楚母亲想要说什么,意思是世航可以找一个日本媳妇。她在泷口信子的话题后说到这句话,具体来说,就是希望她嫁给世航。

世航说:“到了绍枢这一代,金顺记会有很大变化啊。”

连远志的长子绍枢从东京的小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府立中学,所以去了上海的学校。这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既不会忘记中文,也有接受中国式教育的机会。上海有日本人的商业夜校,他也可以在那里继续接受日式教育。

“转祸为福。”

世航他们都很高兴,但远志的夫人担心他考大学的事,在他确定能上早稻田大学后才松了口气。绍枢的经历仿佛预示着日本金顺记的前途。

2

“同灵会。”

“同风会。”

世航决定在这两个名字中选出一个,作为增田绫子拜托他起的会名。她想建立一个“共同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同志的组织”。最终,世航选择使用后者。

“这就是风啊。”世航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他写下命名的原因后放进信封后,又改变主意,决定不将这封信寄给绫子,只在信中简单地写了“‘同风会’这个名字如何?”不用世航说明,绫子一定明白这个名字的由来。絮絮叨叨地写上对方明白的事就多余了。

同风会的名字确实是从同舟会联想到的。

增田绫子回复说:“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就决定用它了。”

世航答应帮忙寻找同风会在东京的办事处。他本来想在丸之内金顺记所在的大楼里找一个房间,不过听母亲说泷口信子要来金顺记之后,决定另寻他处。

他觉得这样不好,很不好。

母亲很明显喜欢信子,世航也喜欢她。两个人的关系是“假恋人”,信子拜托世航做她的假恋人,这至少说明她不讨厌他,把“假恋人”中的“假”字去掉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但世航有自己的难处,他的脑海中还清晰地浮现着芳韵和增田绫子的身影,对此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增田绫子指定的东京代表是田村永造。绫子希望世航能和田村商量,既然这是信徒的组织,世航就要保持距离。就算他为组织起了名字,也不能成为同风会的东京代表。世航还有自己的工作——他投资,和刘继泰夫妇约好了合作赚钱,同时他也被陆鸣泉激起了对这份工作的热情。

田村永造的身高有一米八左右,头完全秃了,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多岁,其实才刚刚四十出头。他从三十多岁就开始秃顶了。田村身材魁梧,但是态度温和,是同风会代表的理想人选。不过,世航在他身上看不出宗教人士的气质。他是东京的茶叶批发商,去伏见进货时,机缘巧合被介绍给了岚山的增田绫子。

田村说:“在我感到迷茫的时候,她指出了明确的方向,老师是对的。”似乎是增田绫子解决了他商业上的迷惑,在左右二选一的情况下为他做出了选择,让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田村对世航说:“站在老师的能力所及之处,让人十分安心。人最怕的就是迷茫,能毫不迷茫地度过这一生,不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吗?”

增田绫子似乎告诉过田村,世航不是她的追随者,而是和香港的合作团体太玄会有关的人。田村不太向世航提起此事。

田村精通会计事务,又有稳定的工作;世航为同风会感到安心。

田村永造拜托世航选择办事处的时候,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房租是一百五十日元,超过或者不到都不行;必须是刚好一百五十日元。世航问他原因时,他说:“关东的会员大约有三十人,会费是每月五日元,同风会的月收入是一百五十日元。”

“办公人员的工资和办公用品都要花钱的吧。”

“暂时靠会员和会员家人义务劳动。至于办公费,我相信会员人数会增加。没什么好担心的,会顺利的。”田村自信满满。

实际上世航调查过田村商店的信用度。从茶叶营业额来看,在东京也属于大企业,据说买卖很可靠。如果同风会出现稍许亏损的话,他似乎打算自掏腰包弥补。

世航带他去看了自己选出的候选办事处后,田村爽快地说:“就这里了。”他没有仔细看房间,所以世航不放心地问:“不用立刻决定,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田村回答:“不用,同风会以后会渐渐发展壮大,办事处很快就会变得拥挤,必须搬去别处。反正总是要搬走的,没有必要考虑吧。”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他身上并没有磊落或豪放的气质。

“我知道了。”

世航受到感动,立刻办好了入住手续。结束后,田村便不再提起办事处的事。他突然说起了孙文的棺材的话题:“好像用了水晶棺材,水晶不行啊,像展示品一样。棺材还是要用木头的,自然的就是最好的,工业制品可不行。”

早报上北京发来的消息称,苏维埃政府决定捐赠一副棺材,从莫斯科送来的水晶棺材于三月三十日到达北京。列宁说要为遗体施加永久保存的措施,放在水晶棺材里,供众人瞻仰。

世航回答:“不止无聊,这种做法简直让人讨厌啊。”当天送来的连绍桓的信上写道:孙文遗属和亲信们一致认为对方一片盛情,他们会收下水晶棺材,但不会使用。

“列宁虽然说这是虽死犹生,但让死人像还活着一样,挺可怕的。死人只是灵魂而已。”田村不光是有常识的人,同时还是有信仰的人。

3

在丸之内签完大楼的入住合同后,世航和田村告别,回到了双烟馆。母亲来到玄关迎接他,带着罕见的生硬的表情说:“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上海。”

“是奶奶出事了吗?”

需要紧急赶往上海的事,一定和八十多岁的祖母有关。听到世航的话,母亲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涌上了泪水。

“已经不行了吗?”世航又问,母亲再次点了点头。

“她已经八十三岁了,可以说尽享天年了。”

虽然她是母亲的婆婆,不过这位被称为“美国奶奶”的婆婆是连家人。对从连家嫁入温家的母亲来说,是值得依靠的人。上海的舅父前一阵寄来的信中还说祖母身体很好,在教孩子们英语。

“我说不定要活到一百岁,真吓人啊。”这是“美国奶奶”的口头禅。

“是因为生病吗?”世航问。

“电报中说她是在与别人谈话时去世的。”

“就是说直到最后都很健康啊。”

“这也算是一种安慰,没有受什么苦,直到最后都很开朗。”

“奶奶一直是开朗的人。”世航用右手按了按眼角。

“美国奶奶”连如星的出生有一层阴影,家族里的人都知道此事,她自己也并没有打算隐藏。

金顺记创始人连维材的妻子名叫陆婉,陆鸣泉、慈泉兄妹似乎和她出自同族。不过连维材还有一个名叫西玲的情人,她父亲是巴斯族,被称为“白头夷”,母亲是中国人。西玲的父亲从事金融业,从印度来到澳门——很多善于从事金融业的巴斯族商人都会带着资金来到这里——连维材在西玲父亲的资助下发了财。恩人死后,连维材将他的女儿西玲带到身边抚养长大。不知不觉中,两人发展成情人关系。西玲性格奔放,但一八四一年鸦片战争时,她在广州近郊被英国兵施暴而有了身孕。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女儿,连维材为她取名如星。同年,连维材的长子连统文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孙子,也就是台湾的连远初、连远云兄弟的父亲连宗格。

连维材在宗格和如星十五岁的时候送他们出国留学,当时太平天国的战争还如火如荼。在连维材的友人哈利·韦德的关照下,宗格得以前往英国留学;但是西玲反对将如星送去英国,对她来说,英国是被诅咒的国家,因此如星被送到了美国留学。

“美国奶奶”可以说是因造化弄人而诞生的孩子。尽管如此,她依然性格开朗。世航的母亲始终记得,亡夫生前曾经说过:“我母亲曾经说过,她的母亲性格开朗,所以她只能选择开朗地活下去。”世航进入大学的时候,母亲将这些话告诉了他。

在美国留学的如星回国后,与温翰的孙子温勉结了婚。温勉也在美国留过学,两人的想法相似,听说夫妻感情很好。两人有一儿一女,女儿佩珊嫁给了美国华侨杨伦之,生下了景珠;佩珊的弟弟温真就是世航的父亲。

除了丈夫和儿子死得早,如星的生活可以称得上幸福。她是家族中年纪最长的人,大家都很尊敬爱戴她。不过这不光是因为她的年纪大,也是因为她的人格。

世航的母亲问:“你仔细问过奶奶家族的事了吧?”

“是的。我问过后都会瞒着奶奶仔细写下来。”世航回答。每次去上海他一定会问祖母家里的事情。老人常会重复同样的话,但是她并不会这样。祖母记忆力非常好,就算讲到了之前说过的事,她也会在一开始就说着“啊,这件事之前说过了”,然后停下来。有时她会用英语讲述,事后想起来,那都是更适合用英语来说的话题。祖母能够条件反射般做出判断。世航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对她抱着敬畏的感情。

世航的母亲说:“美国的姑母也正好刚刚到上海。”世航父亲的姐姐温佩珊住在美国,她的丈夫杨伦之是化学家,在美国的研究所工作。上海的德国药品公司曾经请杨伦之来做某种中药的实验,似乎是这件事已经谈妥,夫妇共同来到了上海。

“这真是太好了。”

“美国奶奶”是在亲生女儿的陪伴下去世的。

“景珠之前好像在香港那边,是有什么事吗?”世航的母亲询问儿子。景珠专心于太玄会的事业,一直跟着陆慈泉在广州或者香港,不过因为父母从美国回来,她似乎会回到了上海迎接他们。

世航回答:“按照常理,她应该已经往上海去了。”也许期望景珠按照常理行事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她去了上海迎接父母,“美国奶奶”也就能见到孙女了。

虽然去了就能知道,但母子二人还是担心着祖母临终时的状况,这都是因为她高尚的品德吧。

4

果然,景珠已经来到了上海,在外祖母临终时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她并非是按照常理来迎接父母的,而是和太玄会的陆慈泉会长一起来建立上海支部。碰巧父母这时从美国来到上海,祖母的病情也在这时恶化。

不过,景珠的父母倒是担心“美国奶奶”的身体才来到上海的。杨伦之对德国药品公司的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想到如果来上海,妻子也可以照顾母亲,这才接受了这份工作。医生详细地向上海的连远滋说明了如星的病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毕竟老人已经是八十三的高龄了,最近身体不是太好。由于身体全面衰老,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连远滋将这件事告诉了如星在美国的女儿夫妇俩。

“还好赶上了。”连远滋在码头迎接杨伦之夫妇的时候说,医生诊断只能再撑几天了。虽然最近一直在昏睡,但如星有时头脑会非常清晰。这种清醒状态每次能持续一个小时左右,而两次苏醒之间她始终在昏睡,从昏睡状态醒来的间隔也越来越长。

杨伦之夫妇还带来了在美国的大学做哲学系副教授的儿子杨延义,他是景珠的弟弟。景珠曾经对世航说这个弟弟是个无可救药的死脑筋。世航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杨延义——虽然景珠经常在各处东奔西走,弟弟延义平常却只会往返于家和大学之间。

杨伦之夫妇和儿子一下船,就直接来到了如星在连家的病房。他们走进病房还没到十分钟,如星就从昏睡中醒来,仿佛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延义,船晃得厉害吗?”如星眯着眼睛,问道。三年前为庆祝母亲的八秩[八十岁。]生日,杨家夫妇曾经来过上海。延义当时没有同行,如星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这个孙子了,却还记得很清楚。

延义哽咽地回答:“不晃,行驶得很平稳。”

“那就好。佩珊,还有伦之,我有事要拜托你们……告诉远滋,我的葬礼不要按照基督教的方式办。”如星笑着说。三天后,如星去世了。景珠比父母晚两天到了上海,所以在祖母去世时得以陪在身边。

说来也是奇怪,如星在美国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依然讨厌基督教,也许与她母亲讨厌英国是一样的道理。上海金顺记的连远滋是基督教徒,听说儿子绍桓的理想是成为记者时,他说希望绍桓能写出有基督徒风格的报道。连远滋在上海担任卫理公会教派干事,所以如星担心自己的葬礼会以基督教的形式举行。

世航听祖母说起过她少女时代的英勇事迹。

如星在美国留学时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那个时期既有淘金热的时期,也在建设中央太平洋铁路。据说黑人擅长农场劳动,但不擅长铁路建设,中国劳动者则适合做这项工程,因此需要大量中国劳工。恰好在这时,广东一带聚集了大量的失业者,从美国来的掮客在这里积极招募劳工。就这样,大量的失业者作为劳工涌入美国,被称为“苦力”;而有些被人掏钱买下来、像奴隶一样的人,也被称为“猪仔”,甚至有人以这种买卖人口的生意发家致富。移民大量进入美国,在白人社会引起了不安。有人担心这些人勤勉肯干,会抢走他们的工作,这加深了他们对人种的偏见。

在这种背景下,一八七〇年美国议会通过了禁止中国移民取得美国国籍的法律。而在此之前,美国社会曾发生过激烈的抵制移民运动。在如星参加的一次教会集会上,牧师发表了抵制中国移民的言论。当时,如星站上装红酒的木箱,斥责道:“你这样还能称得上是奉神的牧师吗?横穿大陆的铁路得以建成,交通变得便利,是谁的功劳?是因为有你们带来的人们在工作;这个国家肥沃的农场是谁在耕种?不正是你们从非洲带来的人们吗?你们不也是后来才来到美洲印第安人居住的这片土地上的吗?你们哪里来的权力可以驱逐在你们之后来到这里的人们?”

她的演讲让现场鸦雀无声,引发混乱的牧师最终道了歉。据说,如星这种不考虑后果的性格像她母亲。

“但是奶奶,当时在那里的人们知道奶奶是中国人吗?”

边听边记的世航问过后,祖母回答:“啊,也许不知道吧。那个牧师可能正是以为没有中国人在场,才说了那些话。”

如星的外祖父在印度也算是皮肤最白皙的巴斯族,听说他的女儿西玲是轮廓很深的美人。而如星又是西玲被英国兵强奸后生下的孩子,所以从外表看不出是中国人——就连家族里的人都叫她“美国奶奶”。教会的那些人一定以为是白人姑娘出于正义感说出了正确的话。

女儿夫妇和孙子赶到后第二天,孙女景珠和太玄会的陆慈泉一起来到了病房中。和前一天一样,过了十分钟,如星就用清晰的声音问道:“是景珠吧,稍微规矩些了吧?”

陆慈泉说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后,如星问道:“啊,是晋江东宁的表亲吧。那你认识明芬吗?”

“明芬是我祖父的妹妹。”

“我和她关系很好,她比我大五岁,也很长寿啊。”

“享年八十岁。”

“我今年八十三岁,已经够了……”如星笑着闭上了眼睛。

如星是在两天后去世的,去世时头脑清醒。去世那天早上,她看着围在病床周围的人们,说:“能见到你们大家就可以了。我去年刚刚见过世航。这次就不用叫他过来了。”

5

葬礼按照逝者的遗志,以佛教的仪式举办。

在葬礼上,世航见到了很多此前从没见过的亲戚,景珠的弟弟延义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新加坡金顺记的主人连远盛。

新加坡金顺记是连维材三儿子家的产业,开创者名叫哲文,是一名画家,号九曲山人。世航经常听人说他们家的血统中有浓厚的艺术家气质。他见过几幅九曲山人的画,认为那些作品的水平相当高。

连哲文在新加坡的家业由长子宗谋继承。由于宗谋没有嗣子,家中的产业经过弟弟宗诚之手后,又交给了他的儿子远盛。宗诚本想投身于音乐,但因为兄长过早离世,不得不继承家业。他似乎很不情愿。儿子远盛大学毕业后,宗诚就迫不及待地让了位,现在过着一心沉迷于音乐的隐居生活。

在连家,世航母亲上一代的长辈只剩如星和宗诚两人了。如今如星去世,只剩下宗诚一人。宗诚现在正在欧洲旅行,他从维也纳发来电报,说虽然赶不上葬礼,但想去上个坟,所以一定会来一趟上海。

远盛似乎也经常听到关于世航的传闻。他问了世航一些关于美术的问题,说自己在新加坡有些收藏,希望世航有时间能去看看。

“九曲山人的画在新加坡有多少?”

听到世航这样问,远盛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光,说道:“有很多……不过也包括习作在内,还有你外曾祖父做模特的肖像画呢。”

“哦?那我一定要去见识一下。”

外曾祖父就是日本金顺记的开创者连理文。世航听说,因为哲文和理文是四兄弟中的老三和老四,所以关系特别好。幕府末期,连家最先到日本的是老三哲文,随后老四理文也来了,两人一起在长崎的唐人公馆住了一段时间。世航和远盛都听过这个家族传说。

逝者虽出身连家,但因为嫁到了温家,葬礼还是由温家操办,是温府(家)的连氏葬礼,直系孙子温世航是丧主。

世航从到达上海那天就开始忙碌:他必须站在灵柩旁向前来吊唁的客人还礼;服丧期间不得理发,也不得刮胡子。本来应该是由世航的父亲温真作为嗣子服丧,世航是下一代人,服丧的要求可以稍微宽松一些;但是父亲已经去世,世航要代替父亲,遵照逝者之子的礼仪服丧。

“你任务艰巨,要撑住啊。”绍桓对世航说。他在北京采访,几天前刚刚从北京回来。来吊唁的人很多,对每个人都要还礼,所以很辛苦,丧主必须向客人下跪。

灵柩放在连家的外厅,灵柩前的桌子上摆满了供品。一般会供奉牛、猪、鱼、鸡、鸭、羊等肉类,但那是有浓重道教色彩的葬礼;而逝者的遗志是要办成纯粹的佛教葬礼,所以不能供奉荤食,连远初便全部使用素食作为供品——他是家族的老前辈,这次从台湾赶来。

连远初说:“我国葬礼上有各种各样的讲究,都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如果不能彻底整理一番,就更棘手了。”

因为世航家是个大家族,既有佛教徒,也有信奉道教的人。在这种家族中,必须兼顾佛教和道教的规矩。这就像南北方或东西方的规矩不同,在北方的家族里,从南方嫁过来的媳妇成了一家之主的话,一定会带入南方的规矩。妥协和让步会出乎意料地困难,没有原则地完全照搬所有规矩则简单得多。但这样一来,所有仪式都变得复杂又杂乱,连远初认为必须进行整理。

指挥葬礼程序的远初立下了原则:“既然奶奶希望办成佛教的形式,就完全按照佛教的方式办吧,不考虑荤食供品。”

在中国,大多数情况下从入殡到出殡的过程很长。尽可能长时间地与父母的遗体告别会被认为是有孝心;如果出殡太快,有可能会被指责不孝;这也是为了等待距离较远的亲戚赶回来。不止一两年,甚至有三年不出殡的情况,这种时候,会将逝者暂时埋葬在庭院中。

世航身着斩衰,这也是亲戚中的长辈们讨论后的结果,并非没有异议。如果是父母去世,子女一定要穿粗麻布制成的丧服,不缝下摆,这种衣服叫作斩衰,必须穿够三年;孙辈则要穿齐衰,齐衰没有斩衰那么正式,以粗疏的麻布制成,缘边部分缝制整齐;一般来说,齐衰要穿一年。

从美国回来的温佩珊是如星的孩子,自然要穿斩衰,景珠则穿齐衰。不过她们已经嫁到了别人家,所以不是丧主。本应是丧主的温真已经去世,他的妻子含章要穿斩衰,但她也是嫁过来的媳妇儿,不能成为丧主——灵柩旁一定要是男人坐镇。

关于佩珊穿斩衰一事,也有反对的声音,认为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就算为生母服丧,也不应穿斩衰,只需要穿素服。

讨论了很多之后,老人们的结论是,由已经成年的孙子世航作为丧主,穿斩衰。

连远初对他解释说:“你是代表去世的父亲。”连远初和上海的连远滋两位舅父作为助手坐在世航两边。为了在吊唁的客人到来后能立刻跪下,世航始终保持正坐,两位舅父则盘腿而坐,在两边向他介绍来吊唁的客人是谁,与温家和连家是什么关系。

出殡仪式是在世航到达上海三天后举行的。在这三天中他认识了很多人,多到他无法全部记住。

6

世航的祖父温勉似乎是一名有学者气质的人物。他也不太插手金顺记商业上的工作,这似乎成了温家的家训。金顺记的创始人连维材在经营实业的同时,对教育事业十分热情,从在厦门设立本部时起就设立了飞鲸书院。这虽然是家族子弟的家塾,不过也会向周围的人开放。飞鲸书院后来搬到了上海,温勉曾在上海飞鲸书院教书。他在美国留过学,英语很好,对传统四书五经的教育加以现代化的改革。如星婚后也曾在丈夫主办的书院中教过英语。

与丈夫相比,如星更加活跃。一八八〇年,美国限制中国移民,出现将要禁止中国人入境的迹象时,她曾在美国发起了抗议运动,依然没有失去年轻时斥责教会牧师的热情。

就在那时,如星还发起了援助中国女性去美国的活动。据一八八二年的统计,侨居美国的中国人中有大约十万名男性,却只有四千八百名女性,这自然是因为大多数移民是为了参加中央太平洋铁路建设和进入金矿打工的劳工。有些人攒了些钱,回国娶妻后再次去了美国;如果手头富裕,就可以带上家人一起去。但是根据统计,这样的人只占极少数。

男女比例不平衡造成了结婚困难。从数字上来看,男女人数是十万对五千。但是五千名女性中,大部分是那些幸运的男性从中国带去的妻子,也许还包括他们的母亲和姐妹。因此,如果只看适婚男女的比例,几乎是九万比零。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必须让尽可能多的女性去美国。外出挣钱的中国劳工都想攒钱回国娶妻。但是从旧金山往返于广州或者香港,最便宜的甲板座位对他们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而且在中国娶妻必须要有聘金。住在美国的中国人中很流行赌博,为了尽快筹集结婚的资金,很多人抱着侥幸心理参与赌博,因此破产的年轻人数不胜数。如星在美国看到不少这样的悲剧,于是,她首先在金顺记的旧金山办事处开设了帮助中国劳工筹集回国费用的机构;同时在广州征集好学的女性,寻求让她们去美国留学的方法,不是去大学留学这样不现实的方法,而是与护士培训所之类能学到简单技术的学校取得联系。这样,她们在那边学到技术后,既可以回国,也可以与住在那边的中国人结婚。

世航的祖父在世航出生第二年离世,祖母当时五十八岁,似乎是为了排解失去丈夫的悲伤而热衷于这项工作。她经常去美国,也由此得到了“美国奶奶”的称号。

祖母对世航说了很多,世航从她口中了解了不少连家和温家的历史。但是直到现在祖母去世了,世航才发现她几乎没有提过跟自己有关的功绩。虽然她亲口说过驳倒排外牧师的事,不过对于自己为女性移民而做的努力,她只是简单提到过。这次来上海参加葬礼,世航才听很多人说起奶奶的事,知道了很多她自己没有提到过的功绩。

然而比起这些功绩,祖母没有说到自己的功绩一事让世航更加感动。

葬礼本身没有给世航留下太多记忆,他只是惊讶于中国的葬礼竟然如此热闹。

葬礼队伍的最前方打起了红幡;紧接着是灯笼,在白天看来硕大无比;然后是放着香炉的台子;烟雾笼罩的香炉台后是鼓乐队,灵柩则在乐队之后。

葬礼当然并没有刻意感人,让已经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们更加感伤是很残酷的事。

从连家出发的葬礼队伍来到了大约三百米外的金顺记仓库,送殡的人们从那里乘车前往墓地,在墓地也只是从两百米之外的地方开始排队进入。

这种形式很明显是为了遗族着想。如果按照过去的规矩,丧主一定会病倒。

快到傍晚时回到连家,世航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过去,世航至少要在好几天里穿着斩衰,传统习俗更是规定要穿三年。

“你可以换上普通的衣服了,这不过是走个形式。”

上海的舅父远滋是为父亲的堂姐服丧,按照长辈们的决定,正式情况下要穿三个月缌麻。虽然不像斩衰和齐衰那么粗糙,这种丧服也是用比一般的布料粗糙的麻布制成的粗劣服装。

父亲的堂姐妹在中国叫作堂姑。堂姑去世时,未婚和已婚形式不同。未婚的情况下,因为依然是自家的人,远滋他们要穿五个月小功[比缌麻更粗糙的丧服。];而如星已经嫁入了温家,所以他们只需要穿较轻一级的缌麻丧服。

“只是形式。”

在连远滋眼中,这样的规定是可笑的形式主义。就算如星嫁入了温家,连家和温家的关系并不普通,可以说是一家人,而且如星在丈夫死后一直作为长辈住在娘家连家。

连远滋又补充道:“从心情上来说我是斩衰啊。”

上海金顺记的创始人,也就是远滋的祖父连承文年轻时吸鸦片,是连家的问题儿童。据说,他重新做人是在与大掌柜温翰的孙女温彩兰结婚以后。祖母彩兰虽是女子,但似乎武艺高超。现在还活着的长辈中,有人亲眼见过她出色的武艺。因此,上海连家中有浓厚的温家色彩。远滋的夫人也是温家的亲戚。如星在最后这十几年中一直理所当然地住在上海连家,远滋始终敬爱着这位堂姑。虽然他认为堂姑是自己最亲的人,但是礼教规定他只要服最轻的丧——缌麻。

台湾连家的远初说:“丧服只要穿在心中就好。毕竟现在这个年代,不能穿着破破烂烂没有衣摆的斩衰工作三年,就连缌麻都要穿三个月,这种规定缩短到三个小时就够了。”

上海连家的大厅里挂满了挽联,这是写着悼念死者句子的对联。家族中的长辈连远初向世航一个个介绍赠送挽联的人,以及他们与金顺记或者温、连两家的关系。

连远初指着一副黑框挽联说:“这是川端上将送的。”

上面写的是:

风凄暝色愁杨柳,

月吊宵声哭杜鹃。

川端定介谨挽

川端定介是预备役陆军上将。世航听说,甲午战争后日本军队侵占因《马关条约》而割让给日本的台湾时,两名日本军官被远初的父亲连宗格耿直的性格感动,与他结下了深交。其中一人是川端少佐,另一位是岩濑中尉。川端少佐晋升到了上将,三十年后被编入预备役。

远初解释道:“这副挽联不是我拜托他写的,我只是告诉他你奶奶去世了。川端上将在还是中将的时候来过上海,曾经和奶奶激烈地争论过,后来两人成了每年每个时令都会互相问候的朋友。”

7

金顺记为远道而来的人们安排了房间,亲戚们被安排住在了连家或金顺记。景珠当然住在了连家,陆慈泉也与她一起住进了连家。虽说太玄会会长是连家的远亲,不过被当成目送如星离世的近亲对待。

“我见到了家兄,你有见到他吗?”结束下葬回到连家的晚上,陆慈泉问世航。

“雷芽山人啊……我没有见到。”

连远初说当天前来送葬的超过了三千人。世航是丧主,不能轻易离开规定的地方,不可能见到所有前来送葬的人。如果他见到了陆鸣泉,当然不会忘记;就算他没看到,也并不能说对方一定没有来。既然陆慈泉见到了他,就说明他来过了,没有打招呼应该是因为人太多,现场太混乱。

葬礼的流程让世航没有时间深切追忆祖母,但他母亲一直哭个不停。记忆中,世航没见过母亲流泪。父亲去世时世航已经十一岁,记忆深刻,当时他没有见到母亲哭泣,也许母亲是在儿子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流泪吧。这次婆婆去世,世航的母亲毫无顾忌地在儿子面前哭了出来。

祖母和母亲的婆媳关系,交织着外人无法得知的曲折感情,二十七岁的世航多少能够想象到一些。

“下葬结束后,大家都赶紧回去工作。”三年前,祖母反复叮嘱大家自己死后的事。“这就是我的遗言。”她也这样补充过。如星有脾气暴躁的地方,不过因为性格坦率,很受人欢迎。反复重复一件事不像她的性格,她会反复提到同一件事,那一定是因为非常在意。她知道自己死后一定会有很多人放下工作赶来送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她觉得如果耽误了别人太久就会过意不去了。

“就算是世航,也只用服丧三天,因为线香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啊。”祖母曾经对世航这样说。世航的母亲和舅父偶尔去看她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对就在身边的上海舅父也反复絮叨,简直不像她的性格。“和我约好了啊,知道吧。”

尽管如此,三天还是结束不了。千里迢迢来到上海的人们说如果马上启程返回的话太匆忙,身体也吃不消,因此停留了一周。

如星女士下葬后的第二天举行了第一次法会。世航他们准备在下一次法会结束后归神。第二次法会在中国称为女儿旬,费用由逝者的女儿负担。与由嗣子主持的初旬相比,一般会稍微简洁一些。在上海的一部分地区,出于女儿尽孝不逊于兄弟的想法,有隆重举办女儿旬的风俗。如星的女儿旬的主角,是从美国远道而来的佩珊和佩珊的女儿景珠。

神户连家的连远志在女儿旬的第二天乘船离开了上海,世航乘坐两天后的船回到了日本,世航的母亲会留一段时间,远志的夫人也一样,因为直到四十九天之前的仪式上都需要女人帮忙。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对世航说:“奶奶好像很期待参加你的婚礼,不过她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可能是觉得不想强迫你吧。不过这件事大概是奶奶的遗憾啊。”

世航去年在上海时,祖母并没有提到过这件事。不过上海的舅母说过:“奶奶说想见见孙子的孩子。”

景珠的弟弟哲学家杨延义有一儿一女,所以如星有两个曾外孙,但是美国距离中国太远,曾外孙年纪又小,所以她并没有见过。

听说临终时如星的枕头下放着两个曾外孙的照片。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景珠放声大哭。

曾孙暂且不提,如果世航能早点儿定下未婚妻,就能让祖母看到孙媳妇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啊。”世航只得苦笑。

祖母的遗体埋在棺材里的鲜花中,脸上稍稍化了妆。世航赶到时,距离祖母去世已经过了五天,也许是因为化了淡妆,祖母的脸看起来依然像活着一样,平静安详。

“她这一辈子活得随心所欲。”

“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走在大路的正中间,应该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吧。”

“真的是安然逝去啊。”

围在棺材周围的女性们交谈着。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能活着看到孙子娶妻,看到嫡系的曾孙出生吧。

世航记忆中的祖母始终是开朗的形象,仿佛一直站在灿烂的阳光下,身边完全没有阴影,直到去世之前都保持着开朗。看到母亲的泪水后,世航才终于意识到,祖母的人生中一定也有着阴影吧。也许正是因为那阴影藏得太深,从外表上才看不出来。

世航把行李收拾好装进箱子,然后上了锁。母亲仿佛被锁的声音勾起了回忆一般,说道:“信子是个好姑娘啊。”

世航说:“我回东京后会去办公室看看。”泷口信子到东京金顺记工作的第一天,世航他们匆忙离开了东京。

世航的母亲说:“樱花还没有全部飘落吧。”东京的樱花应该还没有全部飘落,不过她要在上海留到七七法会结束,今年看不到日本的樱花了。

“落了一半了吧……”

“早晚都会飘落的……”母亲说着笑了起来,双眼泛红。世航觉得,母亲心里或许也有自己看不到的深渊。如果当真如此,世航并不想看到。

“妈妈,你要保重身体,不要勉强自己。”

“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吧?”母亲红红的眼中盈满了透明的泪水。

世航乘坐定期驶出的大阪商船到达了神户,当天晚上乘夜车回到了东京。神户金顺记的人们挽留他:“住一晚上再走吧。”

世航拒绝了他们的挽留:“我这两天一直在船上躺着,完全不累,总之我还会再来的。”

第二天。世航回到赤坂双烟馆后,给同风会的新事务所打了电话。电话是田村永造接的。他告诉世航,会长来了东京,现在出门去了,下午三点会回事务所。

世航冲了个澡,穿戴整齐后去了东京金顺记。

“欢迎回来,辛苦了。我以后在这里工作,还请多多指教。”泷口信子用开朗的声音迎接世航。

“啊,我听母亲说过了。”世航说着环顾了办公室一周,两天前回来的舅父远志不在。办公室有很多新面孔,气氛和以前不太一样。

世航问她:“还习惯吗?”

信子回答:“嗯,算是习惯了。”

在世航眼里,信子的形象光辉耀眼。他眨着眼睛看着她,一想到今后增田绫子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大楼里,世航突然想要叹气。

“你父亲身体好吗?”世航不自然地说着客套话。

信子半开玩笑地回答:“嗯,好得不行呢。”

世航心中一痛,他感到,这份痛楚必将伴随他一生。

上一章:星落 下一章:上林湖畔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