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七日。

温世航给身在东京的妻子信子写信，却不知该如何下笔。太阳落山了，房间里光线昏暗。

“要点灯吗？”老婆婆问他。这里还没有通电，就连桌子一角的油灯也是奢侈品。

世航回答：“只剩一点儿就写完了。”

“因为你一直擦了又写啊。”老婆婆在门口抱怨着，一时站着没动。

“我在想事情。”

听世航这么说，老婆婆只好死心离开了。沉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世航手中拿着笔，将信纸铺在桌子上，但他几乎一直在思考。他觉得想要写的事情像山一样多，但是一旦拿起笔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必须要告诉妻子的。他得了重感冒，直到前天才退烧。不能写自己生病的事让妻子担心，而且现在基本已经痊愈了。

“托你的福，我现在很好。”

只写这一行就足够了。

距离祖母去世已经过去了三年多。这三年，世航的生活经历了剧烈的动荡。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要写成文章只会变成枯燥的流水账。

祖母的葬礼后不到半年，新加坡金顺记破产了。

金顺记在新加坡、日本以及中国的台湾和上海的四根支柱彼此独立，香港金顺记由四家合作经营。从很早以前开始四家店铺就彼此独立了。现在各家店铺的主人与世航的母亲同辈，在他们祖父那一代已经打下了基础，随着年代的推移关系越来越远。就连相对比较自由、经常四处游走的世航，都是在祖母的葬礼上才第一次见到了新加坡金顺记现在的主人连远盛。

世航回到东京一个月后，收到了从新加坡寄来的大木箱。寄件人是连远盛，收件人是温世航，写的是个人的名字。箱子中是新加坡金顺记的创始人，同时是画家连哲文的画作。箱子里装着三十六卷精心装裱的卷轴，还有五本画帖。

家族中的人都知道连哲文号九曲山人，经常画画。世航在上海听连远盛说起九曲山人画过弟弟连理文的肖像后说过“一定要见识一下”。理文是世航的外曾祖父，他自然想要看一看。他当时这样说是想以后有机会去新加坡时想要看一看。

连远盛却突然将画送了过来，其中确实有连理文的肖像画，但那只是三十六卷中的一卷，另外还有山水、花鸟、历史画之类的作品，从数量上来看也许是九曲山人的全部作品。

也许他听说我是美术专业的，觉得由我保管更好吧。

世航想着，给对方寄了信。在信里告诉对方自己收到了作品，并且询问是否可以由自己保管这些画作。因为世航收到东西后等了一段时间也不见连远盛寄来信件，因此才写信询问。回信上只写了一句简单的话：“新加坡的气候不适合保存画作，希望交给你来保管。”

三天后，传来了新加坡金顺记破产的消息。

后来世航听说之前完全没有破产的预兆，也许是因为金顺记的招牌太耀眼，信用很好，所以完全没有人怀疑吧。只是金顺记的其他三家店铺之前一直有不满：“新加坡的经营不太理想啊。”

上一代主人宗诚太热衷于音乐，早早引退了，现在的主人对经营也不上心。

积累的债务金额巨大，不过因为金融方面信用好，债主并没有太催促，只要提出申请对方就会无条件地同意延长期限，因此当然看不到破产的征兆。仰光交易方的破产成了新加坡金顺记破产的导火索。仰光的华侨大企业茂春从新加坡金顺记采购了大量纤维，如今支票却无法兑换。虽然新加坡这边慌忙采取了措施，但金融方面依然出现了危机。

因为外表蒙上了信用的外膜，因此外人看不到内部的情况。仰光茂春商行破产一事让人起了调查新加坡金顺记内部情况的念头。这一看才发现已经无计可施了。

虽说每家商店都是独立的，但是金顺记的五家店相互之间都是用支票结算销售和采购的，向东南亚出口了大量纤维、杂货的日本金顺记遭受的损失最大。过去就算新加坡的其他店铺从日本金顺记采购，日本金顺记也不接受他们的支票，一定要由新加坡金顺记开出支票。各家店铺会使用新加坡的市内支票在当地金顺记按期结算。加上这部分金额，因为新加坡金顺记破产造成的拒付支票达到了数百万，给日本金顺记造成了沉重打击。

家族联合的店在这时暴露出弱点。因为采用相互扶持的方式，所以一家店破产后就会波及兄弟店铺。在最需要救济的时候，能依靠的兄弟店铺同样陷入了困境。

日本金顺记在紧要关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付出的代价是不得不放弃包括赤坂双烟馆以及在横滨、神户、长崎的所有不动产。

双烟馆是日本金顺记的标志，放弃双烟馆对总帅连远志来说实在太痛苦；旁边的人看着也感到痛苦。

世航他们真正搬出双烟馆是在一九二六年一月末，首相加藤高明当时突然去世，内相若槻礼次郎被指名接任内阁首领。

“不要摆出一副要去参加葬礼的表情。死的是日本总理大臣，我们家没有人去世，奶奶的葬礼去年四月已经结束了。”连远志对消沉的金顺记员工说。声音很大，与平时不同，但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声音中的悲哀。

新加坡金顺记的破产让日本金顺记失去了很多，不仅资金不再富余，商社的活力也减半了。同时，离开双烟馆也意味着不得不降低生活水平。

世航和母亲一起搬到了神户，舅父远志决定将东京作为事业的中心。金顺记在震后的东京租了一间写字楼里的房间作为办公室。舅父一家搬到了远比双烟馆小的房子里，如果勉强挤一挤，世航母子也可以一起住进去，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虽说是娘家，但世航的母亲已经嫁入了温家，虽然人少但毕竟是两家同住。如果是在双烟馆那样宽敞的房子里，还可以一天都不见面。但是这次远志一家搬到了一座小巧的房子里，恐怕会暴露出两家住在一起的难处。

神户金顺记的办公室不是租来的，而是连家的产业，因为有多余的房间，世航母子便暂时住在了那里。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金顺记也很困难。”世航的母亲说。

“我明白，我会做自己的工作。”世航回答。

“是那个吗？啊，那也不错。”母亲知道世航在与刘继泰夫妇一起做买卖。

“日本有一无所有的说法，我现在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不是觉悟，失去了金顺记作为后盾，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不过在你重新出发时我想加一个条件。”

“条件？”

“结婚。”

世航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母亲只说了让他结婚，至于对象是谁，母子间不言自明。世航与泷口信子的关系有了很大的进展，母亲也同意信子嫁过来。

那年秋天，世航与信子结了婚。两人要暂时住在神户金顺记。世航的工作需要经常去中国出差，想必新婚妻子心里很不好受吧。

“至少要多给她写写信，我就不用了。”世航的母亲说。

“我答应你。”世航回答。

按照与母亲的约定，他在出差的地方也会频繁写信。因为写得太多了，有时铺上了信纸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现在正是如此。他一周前刚刚写过信，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但他觉得这些都不能告诉妻子。

2

“你打算怎么办？这么暗还要工作吗？”老婆婆走后不一会儿，慧空走进来对他说。

从普陀山普济寺分开后，两人已经四年没见了。

“好久不见。”

两天前，慧空大大咧咧地走进了世航的房间，说话的语气仿佛是拜访一周前刚刚见过的朋友。说是走进房间，其实世航的房间没有门，只要走进大门就能看见他的身影。

“啊，这不是……”世航没想到慧空会来，吃了一惊。慧空微微上下抖动着浓眉笑了起来。

知道世航在这里的人很少，就连他在神户的妻子应该都不知道，信是通过上海金顺记寄出的。

虽然惊讶，不过世航还是能够理解。四年前他去普陀山的时候明明没有通知任何人，但慧空还是前来迎接他。虽然世航当时觉得奇怪，不过舅父让他去普陀山的时候，上海金顺记中有几名店员也听到了。慧空大概是从上海金顺记的店员那里听说的。既然上海金顺记有人给他通报消息，世航又会通过那里寄信，他自然就能知道世航正在浙江省余姚县[现余姚市。]的偏远山村。

“有成果吗？”慧空问。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样就没有什么好对他隐瞒的。

“我没有投入太大热情。”世航老实地回答。

“这样啊。”

英国收藏家麦克米兰因为收藏中国的书画古董，特别是瓷器而出名。他曾调查过越州窑。麦克米兰夫妇上次到访中国时，刘继泰的妻子苕华做过他们的翻译，很受他们喜爱。这次的调查麦克米兰也带来了夫人。他通过上次关照过自己的美术商联系到苕华，希望她还能担任翻译兼助手，但苕华已经怀孕。世航听刘继泰说起这件事后提出由自己来担任这份工作。

金顺记萧条以后，世航也不再做整理家族资料这种悠闲的工作了。因为和刘继泰夫妇一起做买卖，世航也积极迈进了实业界。刘继泰在上海的商品交易所做期货交易，他对行情变化很敏感。世航将少量日本的纤维和杂货出口到上海，主要由苕华负责销售。不过世航并没有忘记他与陆鸣泉的约定。

“用国宝救国。”

他也为此做了调查研究。所以担任麦克米兰夫妇的助手应该对此有些帮助。

这次越州窑的窑址考察，一定会有美术商跟上来给麦克米兰夫妇推销艺术品，世航就可以观察到这些文化财产的流通动向。

古窑考察最近刚刚开始。世航对慧空说没有投入太大热情是因为他不想将发现古窑的名誉让给英国人，他希望有一天中国人能亲自发现古窑，发掘古窑，解开越州青瓷之谜。对饱受列强压迫的中国人来说，这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民族主义想法。

世航的目标是从被带到麦克米兰面前的艺术品中查出从故宫流出的大量文物的下落。世航和陆鸣泉一直细心跟踪着高述。但是这两个月来却找不到他的去向了，也许他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应该没关系。”虽然陆鸣泉这样说，但是小心为上。关于这次担任麦克米兰的助手一事，世航也拜托介绍人苕华隐藏了他的身份。

“他毕业于日本商业学校，在夜校的英文学院学习了英语，之前在东南亚一家出口日本瓷器的华侨商社工作，因为商社破产目前没有工作。”世航让苕华这样对麦克米兰介绍自己。因为他觉得作为助手稍微有一些瓷器知识会更方便，所以为了让麦克米兰任用自己而粉饰了经历。因为苕华很受对方喜爱，有她极力推荐，世航顺利地拿到了这份工作。

就这样，世航来到了余姚县的一座偏僻山村。他在内心祈祷雇主的工作不能顺利进行，同时担任着助手的工作，会让他感到更加疲惫。

哈佛的中国学教授告诉麦克米兰，中国的地方志中有一段内容透露出古窑的存在。因此他来到了中国。他将那段文章的复印件交给世航，让世航先将画红线的部分翻译成英文。麦克米兰应该已经从哈佛的教授那里拿到了这段文字的英文版本，也许他是想测试一下世航的英语水平。那本书是《余姚县志》。

秘色瓷，初出上林湖，唐宋时置官监窑，寻废。今各邑亦有民窑，然多于大率、沙缶、瓦尊类，未出县境，亦粗拙，非佳器。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得知上林湖就是烧制秘色瓷的地方。宋代时曾作为官窑繁荣兴盛，后来被废止。这本书写于清代，当时各村落还有民窑在烧制，但大多都是在烧制陶壶、瓦片等当地使用的东西，没有拿得出手的珍品。

根据这段叙述可知秘色瓷古窑在上林湖畔。但是就算在那里发掘出古窑，也有可能是宋代废除官窑后没有价值的民窑遗址。

麦克米兰似乎很满意世航的英文译本。世航从书上看到过古窑发掘的知识，解说时应该能抓住要领。

最重要的是向村里人打听情况，上林湖形状细长，延岸一带都被称为上林，所以必须缩小发掘古窑的范围。

“你有没有听说过从古代开始烧制古窑的地方？”

“耕地或者伐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散乱着瓷片的地方？”

世航在各处询问，因为麦克米兰夫妇不懂汉语，这份工作只能全部交给世航。因为世航并不希望发现古窑，所以自然不太上心。

比起这件事，世航一直在盼着推销文物的人出现。出现的第一个外人不是美术商，而是慧空。

“这份工作要做到什么时候？”慧空两天前问，似乎已经弄清了世航工作的内容。

“麦克米兰计划做两个月，不过如果没有希望就会提早结束，有希望的话就会延期吧。”世航回答。

“你不想溜走吗？”慧空稍稍压低了声音。

“现在还没有打算……”虽然世航觉得可以告诉慧空他与陆鸣泉之间一起进行的秘密工作，不过最终还是认为暂时隐瞒起来比较好。

“我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继续现在的工作，不过我希望你随时都可以脱身。”慧空说。

“我能做的事吗？”世航反问。

过去，世航还可以在资金方面伸出援手，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世航大致可以想到慧空希望他帮忙的工作是什么。

“是的，有人拜托我，希望你能够帮忙。”

“是谁？”

“不是绍柏。”慧空笑着说。说起世航和慧空都认识的人，首先会想到连绍柏。他是台湾金顺记的年轻人，喜欢美术，喜欢芳韵，因为失恋后而出家。慧空也会画画，两人是通过画认识的。如果不是绍柏，就只有陶芳韵了。

“她还好吗？”世航问。

“好，非常好。”慧空直直地盯着世航的眼睛。

3

国民革命军的北伐终于取得了成功，张作霖在国民革命军入城前离开了北京，北京得以免遭战火的侵袭。这件事发生在本月三日。他乘坐的专列于第二天上午五点三十分在奉天皇姑屯被人炸毁。

六月六日，温世航见到了到达上海的麦克米兰夫妇。发生这件大事时他在船上，并不了解详细情况，到了上海后迫不及待地读起了报纸。虽然没有查出是谁炸毁了张作霖的专列，但所有人都能想到这多半是日本关东军搞的鬼。

张作霖一直被认为是亲日派，日本人也打算用张作霖做傀儡将东三省变为殖民地。后来日本的企图变得露骨。张作霖也成了军阀战争中的一方霸主，控制了北京。日本似乎认为如果在此时消灭张作霖，东三省将陷入无人控制的混乱局面，自己就能趁乱拿下“满洲”。

虽然奉天当局只是公布张作霖受伤，但当世航到达上海时，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去世。后来得知他是在火车爆炸后第二天去世的。张作霖是安国军总司令，陆海军大元帅，一世枭雄在五十四岁的年龄便过早地死去了。

张作霖是旧时代和军阀的代名词。他是国民革命军的打击目标。他的死象征着北伐的成功。六月八日，在奉军撤退后，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商震的部队率先进入了北京。北京市内已经挂起了青天白日旗，此前北方军阀政府一直在使用五色旗。

孙文去世第二年（一九二六年）七月，国民革命军再次北伐。此次北伐依然是国共合作，但北伐前夕召开的国民党第一次中央会议通过了《党务整理案》，将共产党员赶下了部长级的位置。然后，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在上海发起反共政变，解除了上海总工会的武装，至此国共合作宣告结束。去年八月，共产党在南昌发动武装起义，在井冈山建立了革命基地。

共产党自然没有参加在南京成立的国民政府，今年二月继续北伐，也是由国民党军队决定的。身在河南的冯玉祥军加入了北伐，至此大势已定。张作霖从北京撤退也是因为他判断万事休矣。

《中华时事报》的连绍桓留在北京采访，先回到上海的同舟会成员李钦票留在报社整理稿件。各种消息混杂在一起，李钦票忙得焦头烂额。他说：“我们的报社不能像过去那样大手大脚地造成亏损了，要用心经营。尽管忙得焦头烂额，我也在为了拉广告而四处奔走。”上海金顺记也受到了新加坡的余波影响形势严峻，将一栋仓库卖给沙逊商会后才总算缓过气来。

世航说：“人生真是大起大落啊！”

“双烟馆太可惜了，那是我们青春的标志啊。你不努把力把它买回来吗？”

“等有能力再说吧。”

“能力慢慢会有的。啊，对了，我最近见到唐鼎权了，他似乎在南京政府工作，我听他说赵锡堂也在南京。”

“哦？赵锡堂吗……”

赵锡堂本想成为黄埔军校的教师，但是没有成功，为了收集情报在商团工作，后来就失去了联系。听刘继泰说商团事件发生时他并不在现场，因此至少可以知道他平安无事。

“他好像当上了一心想做的军官学校老师，不过这次是在南京。”

“啊，那真是太好了。”

国民政府决定将首都设在南京，也在南京建立了培养新军队干部的军官学校，将广州黄埔军校迁至南京。赵锡堂是高师体育专业的学生，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正合适。

“不过，不知道徐炳年现在怎么样了……”世航想起了曾在神户金顺记工作的少年，他失败了几次后终于考上了黄埔军校，刚开始还经常寄信来，不久就没了消息。因为学生军也加入了北伐，恐怕没有工夫给国外寄信了吧。

世航住在上海的二流旅社里。因为他隐瞒身份当上了麦克米兰的助手，自然不能住进金顺记。麦克米兰夫妇住在赛马场旁边的大酒店里。世航所住的旅社就在附近，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大酒店里与麦克米兰夫妇商议。在上海准备了五天，六月十一日，考察越州窑遗址的一行人离开上海前往余姚县。

他们在上林湖边租了两栋民房。虽然在上海已经安排好了，但是沟通不太顺利，到了之后又重新进行了交涉。

麦克米兰夫妇的行李很多，毕竟要去没有电的地方，两人好好准备了一番。

在租来的民房中，比较舒适的一栋作为了麦克米兰夫妇的宿舍，从上海带来的厨师夫妇住在靠里的房间。世航住在另一栋民房中，同时兼做临时办公室。

到达后世航有些发热、身体发倦，总算搬完家准备开始工作时，慧空出现了。

“我希望你帮忙。”慧空说。

“让我考虑一下。”世航回答。

“你看起来有些疲倦。”

“嗯，有些发烧。”

“我后天再来。”

慧空并没有说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像他说的那样，两天后，慧空再次出现了，对世航说着“这么暗还要工作吗”。

4

他是来听世航的回答的。

世航回忆起四年前在普陀山与芳韵之间发生的事，也许可以再来一次。这个隐隐的期待让世航动摇了。给妻子的信迟迟写不下去也是因为他内心的动摇。

世航说：“我也有自己的工作。你希望我帮什么？需要牺牲多少？有多少价值？这些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没办法回答你。”

“我就猜到你会这样说。”慧空笑着说。

“这是常识吧。”

“我也很为难。如果我告诉你工作的详细内容，就必须要得到你的帮助。但是为了让你帮忙，我又不得不告诉你详细内容。真的很为难。”

“不需要详细说明，能告诉我大致的情况吗？”

“大致的情况吗？”慧空环顾四周，他要说的话一定不能被别人听到。

“我们出去吧，天色有些暗了。”世航从椅子上站起身，“傍晚的上林湖景色不错。”

两人走出房间。上林湖的湖面泛着白光，世航穿着工作服，慧空穿着黑僧袍。

“我们两人与这片风景很般配啊……”世航边走边想，“这里的风景淡泊，虽然湖边有青山环绕，但山势平缓，并无苍劲之感，整体环境荒凉寂寥，很适合穿着工作服和僧袍的两人漫不经心地散步。”

“千金现在在吴兴。”慧空停下脚步，抚摩着梅花的树干。用千金来称呼大小姐是很老派的说法。慧空曾受到芳韵父亲的帮助，也许是为了表示感谢才这样称呼芳韵吧。

“在吴兴……”

吴兴是太湖南岸的一座城市，属于浙江省，对面是苏州和无锡。世航想问在吴兴的什么地方，但并没有问出口，他觉得慧空是不会说的。

慧空说：“应该说潜伏在吴兴。”

“是吗……”

“从国共分裂以后。”

世航问：“她是党员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道她在为共产党工作，如今他们的立场十分危险。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需要得到尽量多的情报。我希望你帮忙做的就是为他们收集情报。”

“收集情报？我能做到吗？”

“你是金顺记的人，上海的连远滋是你的舅父，如今金顺记已经渡过了三年前的难关，他又和南京政府的官员关系亲密。我还听说他是上海商界与南京政府之间的沟通渠道。再加上连远滋的儿子绍桓是《中国时事报》的主笔，接触到的情报量很大。你身边聚集着很多情报。”

“是啊。”世航表示同意。确实如此，他所处的环境让他就算不刻意去收集情报，情报也会自然而然地来到在他身边，但问题在于从道义上来讲这些情报能不能泄露出去。别人正是因为相信他一定不会泄露出去才安心对他说的，究竟该不该背叛他人的信任呢？

慧空猜到了世航的想法：“你一定会觉得这样是背叛了亲人，才在犹豫吧。”

“所以问题就在于这些情报的价值了。”世航跳过一片泥泞说。这一片是红土，世航他们来之前下过一场大雨，依然到处可见大雨留下的痕迹。

“你支持革命对吧？”

“当然。”

“最近进入北京的军队也自称国民革命军，相对于顽固的北洋军阀——张作霖与吴佩孚，这支队伍有很强的革命性。”

“你是想说有比他们更具革命性的势力，应该为他们效力……对吗？”

“你果然明白。”

“我从上海的报纸上看到了，共产党在湖南起义。”

“中国现在是战场。去年四月，上海发生了大屠杀。虽说杜月笙和黄金荣这两位黑道的头目担当了杀人的刀，但幕后的手是谁再清楚不过了。今年，罗亦农也在上海被捕并杀害。他是临时中共政治局常务委员，担任组织部长。五月，向警予在武汉被枪杀。她是蔡和森的妻子。既然国共已经分裂，共产党员一旦在国民党统治的土地上被发现就会被杀。如果能够得到国民党的消息，也许就不会被杀害。千金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

“我觉得北伐成功是值得肯定的。”

“因为是国民革命吧，我们也觉得比奉系军阀要好。但是中国的革命必须从更深的地方开始。啊，这是我个人的意见，有不少人和我的想法一致。”

“更深的地方？”

“没错。清朝以来，一旦惹主子生气就会性命不保。辛亥革命后更换了主子，主子从四面八方到来。我们也想要打败主子，但是他们的数量太多了。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让中国不再做别人的奴隶，就必须从更深的层次扭转局势。”

“北伐不就是这样吗？”

“我当然也承认北伐军打倒奉天值得赞赏，但是一部分小主人们，就在北伐军中，这让人很为难。”

“你说的一部分是指推动北伐的势力吗？”

“没错。明确地说就是地主势力。你知道，清末以后治安变差，他们都养起了私兵。拥有土地、财产和金钱，就必须保护手中拥有的东西，雇用保镖，这就是私兵。现在的世道人不值钱，只用花很少的价格就能雇来很多人。大地主就是军阀，中小地主拥有武力后就会将下人当成奴隶。我曾经周游温州，其实千金也调查过那附近。那边的人们被地主随意使唤，只要反抗就会被施以私刑，没有地方申诉，这不就是奴隶吗？托清朝这个大主子倒下的福，武装地主像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变成了奴隶的人们生活越来越艰苦。世航，你在上海和广州附近可能不知道，虽然那里也有悲惨生活的人，但是小地方更是夸张得多。我看到后觉得果然必须要将他们一个不留地推翻。芳韵小姐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麻烦的是，现在的革命势力中有着我们要彻底推翻的人，所以罗亦农和向警予女士才会被杀。如果能早一点儿察觉到对方的动作也许就不会被杀了。我们的情报不够，无论是什么消息都可以，只要是关于对方行动的消息我们都想知道。”

慧空边走边说，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热情，世航就快要被他煽动了。慧空不时会抚摩树木。

突然，他吹起了口哨，是苏格兰民谣 Coming through the rye 的调子，在日本叫作《故乡的天空》，就读于上野音乐学校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填上了中文的歌词，在当时的中国也流传甚广。

松林间有两点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的深红色身影在移动，那是麦克米兰夫妇在散步。

5

慧空笑着说：“世航你也很忙啊。”

慧空将秘密告诉了世航，所以世航觉得他也不能瞒着慧空，就是夺回被盗的国宝，用它们帮助国家的事。

五年前故宫发生火灾前这些国宝就被偷了出来。小东西暂且不提，大的物件应该暂时还没有出手，偷国宝的人应该也在等待事态平静下来。五年的时间刚刚好，他们一定开始考虑出手。

慧空说：“不过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啊。”

两人的交谈在这里结束了，在遇到麦克米兰夫妇之前，世航一直在说关于国宝的事。

厨师的妻子跟在麦克米兰夫妇身后。她在上海的英国家庭里做过很长时间保姆，所以能说一些英语。夫妇俩散步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将她带在了身边。

“老师，”厨师的妻子一直这样称呼世航，“刚才有客人来，我翻译不了，他说的太难了……就拜托老师了。”

世航问麦克米兰来的是什么样的客人。

麦克米兰说：“那人是来推销东西的。他似乎想让我们出价，但是因为不会说英语没法交流。他也没有说拿来的是什么东西。虽然他提着包裹，但我想还是有个见证人在场比较好，所以来找温先生帮忙翻译。”

他是来找温世航的。

慧空没逃也没躲，就这样跟着世航来到了麦克米兰住的地方。

客人看上去是个五十多岁的寒酸老头儿，不知是不怯场还是胆子大，完全没有表现出惴惴不安的样子。他的鼻子较小，显得格外知性。

麦克米兰略微思考了一会儿说：“让我们看看吧。”

通常，没有经人介绍直接上门推销的人都会吃到闭门羹，麦克米兰的犹豫也许是因为对方格外知性的气质。

这个男人自称姓张，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姓氏，他打开了包裹。包在一大片布中的是一只竹篮，男人从中取出一枚骨片放在了桌子上。

“啊，甲骨片……”世航不由得轻声叫了出来。

这是殷朝占卜用的兽骨，多为牛的肩胛骨，因为有时也会用龟甲，因此被称为甲骨。占卜的内容和结果叫作卜辞，会用古代文字刻在骨头上。这种文字叫作甲骨文，一直备受学界瞩目。二十世纪初出土了少量甲骨，河南省安阳县发现了殷墟，最近国家开始进行殷墟的发掘工作。世航刚刚在报纸上看到了中央研究院的董作宾等人被派去现场的报道。

甲骨片的价值很微妙。它的年代确实古老，殷朝是公元前一〇五〇年左右灭亡的，所以甲骨片至少有三千年以上的历史。不过一旦开始发掘，就可能会大量出土。但是，既然发掘工作由国家组织，出土文物一定会被严格保管不会流出。很难评价它有多稀有。

世航有些失望，他跟踪的是从故宫偷出来的财宝。虽然不知道甲骨片有多大的价值，但可以肯定这不会是故宫的东西。甲骨片最早是在一八九九年被发现的，这样的东西不会上供给宫廷。

麦克米兰看着桌上的甲骨片，完全没有反应。然后他回头对世航说：“你跟他说我对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顺便把原因也告诉他吧。”

为什么没有兴趣？麦克米兰简单地说：“我感兴趣的是手工制作的精美工艺品，比如曾经在这附近烧制出的越州青瓷。桌子上放着的不就是牛的骨头而已吗？我听说上面刻着的文字是占卜的内容，与美完全无关。也许这对于研究古代文字的专家很宝贵，但是对我来说甚至不如狗粮。这种古老的骨头，连狗都不会去咬吧……哈哈，我说得有些过分了，你适当地翻译一下吧。”

“我还是直译吧，这样比较好理解。”

世航对麦克米兰说完后逐字逐句地对姓张的人翻译了一遍。

“啊，他真是个诚实的人，你告诉他，我喜欢诚实的人。”姓张的人说完后将甲骨片收入竹篮中，既没有失望也没有生气。

“我很抱歉。”麦克米兰似乎确实感到过意不去。

姓张的人眨了眨一只眼睛笑了笑：“我也有精美的工艺品。你告诉他等回到上海之后我拿给他看。我很快就能知道麦克米兰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到时候我会像今天一样登门拜访。”

姓张的人没等世航翻译就离开了房间。

麦克米兰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从麦克米兰夫妇的宿舍到世航的住处走路只需要两分钟，天色已暗。慧空突然问他：“你怎么看刚才那个人？”

“我觉得他不是逞强，而是恰恰相反。”世航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逞强是说虚张声势，想要展现出超过自身实力的样子。这种人在外人看来很可悲，一眼就能看穿。世航说恰恰相反，就是说他的实力比表现出来的更高。

“不愧是世航，我觉得他会说英语，从麦克米兰说英语时他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

“啊……”

世航倒没有发现，他只是觉得那个男人在尽量隐藏自己知性的一面。

“另外，有一件事我很在意。”缓缓走着的慧空停下了脚步。世航觉得他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也停下了脚步。

“你说很在意？”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我从刚才开始就拼命回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慧空深深叹了一口气，轻轻侧了侧头，又走了起来。

6

姓张的人带来甲骨片的两天后，一个从慈溪县[现慈溪市。]的男人带来了一只六十厘米高的壶。

“我并不是想要卖掉，只是想让你看看，这只壶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虽然他表现出炫耀的样子，但一眼就能看出有别的企图。

麦克米兰摇了摇头，说：“这种腌菜罐子一样的东西我不感兴趣，赶快拿走，真是碍眼。”

他将这个人赶了回去。大概是因为发生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他的心情越来越差。他心情不好最重要的原因是始终没有找到古窑的遗迹。

据说不久后日本考察团要来，这让麦克米兰的心情变得更差。因为最近反日情绪高涨，余姚县为保护日本考察团派出了警卫人员。因为张作霖的死，以及北伐军北上时，日本突然出兵济南干预，让中国人愤慨不已。

日本出兵济南的事上个月刚刚发生。日本人希望看到张作霖继续占领北京，因此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北伐。日本以保护在华日本人的名义动员了一万五千人的军队攻击占领了济南的北伐军。北伐军损失惨重，不得不从济南撤退，选择迂回的道路北上。

前去交涉此事的国民政府特使蔡公时被杀一事更是火上浇油。就连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都承认日军此次的军事行动超出了保护在华日本人的限度。中国的普通群众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了北伐的成功上，日本的妨碍行为自然让中国人咬牙切齿，各地都掀起了反日运动和抵制日货的运动。

听到这个消息时，麦克米兰咬牙切齿地说：“竟然要配备警卫人员。日本人选择这个时间来考察，简直让人怀疑他们有没有常识。配什么警卫人员，把他们赶回去不就好了。”

七月，日本考察团来到了上林湖。说是考察团，其实只有团长太田孝二郎和他的助手岛定弘两个人是日本人，其余都是壮丁和杂役。助手岛定弘虽然也是翻译，但他的汉语并不是特别好。一行人礼节性地拜访麦克米兰时，团长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既然你们的营地在上林湖东部，我们就去西部吧。同时在一个地方重复调查不方便，我们分工合作吧，我们会尽量向你们提供信息。”因为他看上去为人温厚，最重要的是态度真挚，所以麦克米兰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

麦克米兰与太田握了握手，说：“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竞争关系，而是能保持友好合作的关系。”

“我们怎么会想要竞争。对我们这些陶瓷研究者来说，麦克米兰先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麦克米兰收藏图鉴让我受益良多。”

太田十分谦虚，世航对他很有好感。得知世航住在日本会说日语，太田也对他产生了兴趣，说话间，他对世航也有了好感，应该说两人波长一致。

礼节性拜访的时候太田孝二郎没有穿工作服，而是穿着正式的西装，不过西装的肘部打着一块小补丁，袖子上也有几处开了线，他应该并不是像麦克米兰这样自掏腰包前来考察的。

世航问他：“考察要花不少钱吧，你们有后援团体吗？”太田的气质让他轻松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但是听到太田的回答后，世航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嗯，是一个有宗教背景的团体。不太有名，负责人是女性，叫同风会，他们痛快地提供了这次考察的资金。其实最惊讶的人是我，真的没想到它们会提供支援。”

“啊，这样啊……”世航说着吞了一口唾沫。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同风会的名字。

前年结婚以后，世航就再也没有见过增田绫子，不过他经常收到同风会的宣传册。田村永造似乎很有作为企业家的才能，同风会眼看着越来越壮大。世航帮忙租的办公室只用了一年就变得拥挤，同风会搬到了更大的地方，最近一期宣传册《同风会信息》上说目前总部正在建造中。会员已经达到了两万人之多，增长迅速。

几日后，岛定弘来邀请世航共进晚餐。他说：“我们打算做寿喜烧，只有两个人的话太寂寞了，所以想来邀请温先生一起吃。”

两个营地分别在细长的上林湖东西两角，距离相当远。

“他们更有希望找到古窑啊。”世航来到日本考察团的营地附近时想。

这边的房子都是泥墙，很多都混杂着竹子和稻草，还有不少用小瓷片堆积而成的墙壁。麦克米兰的考察团那边也有这样的房子，不过西边的瓷片质量看起来更好。

就连民房的墙壁都用到了瓷片，这意味着附近有物原[窑附近丢弃次品的地方。]。但这并非五代和宋朝时精美的越州青瓷碎片，而是完全不同的破烂儿。不过虽然两边的营地周围大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但仔细看的话，日本考察团附近还是有些让人眼前一亮的青瓷碎片。

“欢迎。”太田孝二郎来到门外迎接世航，他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一张圆脸上满是善意。

房子前面站着一名散漫地背着老式步枪的男人，大概是余姚县派来的警卫。

“如今世道动荡不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太田的语气仿佛是在为自己做了错事而道歉，他将世航领到了屋子中。

7

寿喜烧做得很正宗，牛肉和日本酒也是刚刚从杭州寄来的。太田说自己虽然酒量不是特别好，但是很喜欢喝。岛定弘虽然年轻，但是喝不了酒。吃饭前，太田给世航倒上了酒，说其实是邀请他来陪自己喝酒的。

“冷酒就可以吧？”

“嗯，这样就好，天气很热。”

“这是滩，是白鹤酒造出的。”

锡制的中国风酒器形状像酒壶，能装三合左右。

“您之前说的宗教团体，就是考察队的赞助商，您也是那里的会员吗？”世航喝光了杯子中的酒，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出了他很在意的事。

“不，不是。我想考察越州窑。因为自己身无分文，所以一直在找赞助。关于越州窑的位置，我大学时的恩师告诉我在一本恐怕没有人看过的当地书籍中提到了一句，我就到处奔走，对别人说考察已经有了眉目，只差考察费了。”

“您是说余姚县志吗？”

“啊，你知道吗？”

“麦克米兰似乎也听牛津的老师提到了这本书。”

太田噘起嘴，说：“啊，英国也有读了这本书注意到这件事的老师啊。”

“您是什么时候听您的老师说起此事的？”

“三年前。”太田回答。

“那就是您的老师先发现的。麦克米兰说是今年年初知道的，便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我也想尽早开始考察，但是没有最重要的资金。我四处去拉赞助，但毕竟我没什么名气，没有人相信我。你可能会笑话我，我连三井、三菱和住友这样的企业都去过。那些大企业恐怕每天都会遇到像我这样来要钱的人吧，他们都礼貌地拒绝了我，说是能给三十日元就不错了，也有人跟我说找大企业是不行的。正好我有一个表亲是做茶叶生意的，他熟悉的一个商业伙伴与这个宗教团体有关系，好像在其中地位挺高，说是能帮我介绍一下。”太田说着夹了一筷子牛肉。说到茶叶生意，一定就是田村永造了。

世航等太田吃完牛肉后催他继续说下去。

“虽说我表亲的朋友不会有问题，但我总觉得他不是很热心，或者说是对考察古窑没有兴趣吧。啊，一般人一定是这样吧。我竭尽全力让他将我引见给会长，会长是一名女性。哎呀，我吓了一跳，会长真是个美人，让我不由得看呆了。真的，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绝世美女。”

太田拿起了酒杯，世航听到他的话后脸上发热，绫子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

世航压抑住内心的悸动：“那么好看吗？”

“哎呀，真的很好看……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知道越州青瓷，说为了考察古窑愿意尽力帮忙。我表亲的朋友像是会里的总管，他也吓了一跳。啊呀，是我运气好，那位会长也被越州青瓷的美吸引了吧。”

“哦？是这样啊……”世航为了不让太田听出他声音中的颤抖，在说完之后咳嗽了一声。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即使是现在，京都的日式旅馆“蕾”银屏风上的字依然能清楚地浮现在世航眼前，那是绫子亲笔写上的。与绫子见面后，世航将越州的古瓷杯送给了她。

“越州？这是秘色瓷吗？”

绫子三年半之前的轻声细语依然回响在世航耳边。此时仿佛能听到远处爆竹的噼啪声，绫子的声音余韵悠长，甚至没有被爆竹声掩盖住。

太田孝二郎说要考察越州古窑的时候，增田绫子一定是想到了那只秘色瓷碗和将它送给自己的世航，于是立刻决定赞助考察，甚至让田村永造都感到惊讶。

后来想想，当时他的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很难说从耳边擦过的声音和枪声是哪一个先响起的，下一个瞬间，油灯“啪”的一声碎了。火焰还没有熄灭，寿喜烧锅子下面的木炭也依然熊熊燃烧着，所以房间并没有陷入黑暗。

“土匪！”

屋外能听到女人的悲鸣。

因为现在是夏天，到处都开着门，很容易逃出屋子。围坐在寿喜烧锅子旁的三个人分别从不同的出口冲了出去。

世航先趴在水井边，周围是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这栋房子一定是被包围了，所有人都涌进了房子，骂声四起。

“只有这么点儿吗？”

“还有！”

是盗贼团。听说在离海近的地方经常有海盗出没。

“应该还有，继续搜！”

他们的目标似乎是考察团的行李，不像是在找人。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人数，不过似乎并不是太多，已经不再有枪声。他们好像在从房子里向外搬东西。

“快！去船那里！”

一群人的脚步声走远了，距离子弹射入房中还不到十分钟。

“老爷们没事吧？”

有女人的声音传来，是考察团雇来打杂的人，刚才发出悲鸣的好像也是她。

“遇上麻烦了。”太田用日语说，从泥围后抬起头来。瓷片散落了一地，岛从他身边抬起了头。月光暗淡，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两人的脸。世航向他们走了过去。

太田说：“保住性命是最重要的，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世航边走边说：“我担心麦克米兰夫妇，去东边看看吧。”

与麦克米兰夫妇相隔不到一百米的民房中透出灯光，看起来平安无事，世航很在意刚才远方传来的爆竹声。

麦克米兰夫妇平安无事。

土匪似乎是兵分两路几乎同时袭击了东西两边的考察团宿舍。厨师发现土匪后急忙告诉了麦克米兰夫妇。众人摆出了迎击的姿势，迅速修筑好路障。麦克米兰开枪威慑住了对方。

如果时间长了县城里的警察就会赶来，所以土匪也很着急。包围了十几分钟后就放弃离开了。

世航问：“他们没有开枪吗？”

麦克米兰回答：“对方似乎没有枪，并没有开枪射击。”

“日本考察团那边遭到了枪击。啊，难道是……”世航想起县里派来的警卫。他本以为警卫因为害怕逃走了，说不定他也是土匪的同伙。只有他一个人带了枪，而且只开了一枪，那也许是给同伙的信号，世航不由得摸了摸被子弹擦过的右耳。

麦克米兰失望地说：“这样的话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世航安慰太田道：“真是遗憾啊。”

太田用右手拍了拍肚子，说：“损失不大，同风会资助的钱我一直随身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