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房里只剩陶展文一人,他一屁股坐在了方才纯所坐的椅子上,瞬间被女孩儿残存下的体温包裹。回想起女孩儿方才那热情洋溢的眼神,陶展文哪还敢有半点儿亵渎的念头,赶忙正襟危坐坐好。这时,通向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儿,乔世修探进脑袋,见房内只有陶展文一人,奇道:“小纯呢?方才还坐在这儿的。”

“她刚上楼。”陶展文答道。

“不说她了,我要找的是你。富士报社的记者鹤田想与你聊聊,他就在我身后。怎么样?有空儿吗?”

陶展文奇道:“找我?找我做甚?”说着,站起身,与友人一同来到隔壁。

富永警官还在会客室中,“大哥”却不在了,多了个昨晚来采访的记者。警官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老样子,瞧见陶展文,微微抬手示意,看来是对这帮忙翻译的年轻小伙儿印象颇好。

乔世修为陶展文引荐道:“这位记者先生想必陶兄昨晚也见过了,富士报社的鹤田先生。”

鹤田连忙起身,恭敬地向陶展文伸出左手:“陶先生幸会,昨夜未及时自荐,请见谅。”

记者那张清减苍白的面庞上,满布血丝的双目尤为惹眼,想必是时常熬夜。但撇去憔悴的面容,他的身形却高大健硕,甚至与陶展文都有得一拼。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糅杂在一起,甚是违和。

简单的寒暄过后,鹤田揉了揉他那双小眼睛,向陶展文道明原委:“其实,喊陶先生来,也没什么大事。方才听乔东家说,您对宣义这个地方有所了解?对,就是福建的宣义!乔东家虽是宣义祖籍,却自幼生长于日本,对这个故乡不善了解。我急切想要了解这个地方。哦,并非是为了工作上的事。”

“这位记者兄弟正搞创作呢,”一旁的警官百无聊赖地插嘴道,“他正在着手创作一本以中、日两国为舞台的小说,所以想了解些那头的事儿。”

“不急,咱坐下慢聊。”乔世修劝两人坐下。

众人入座后,记者仍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估计天性如此吧。他连珠炮似的道:“那儿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只要是您知晓的,无论是哪个方面,都是我创作的重要源泉!”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陶展文为难道,“我哪了解宣义。充其量,也就是十多年前,父亲带着我到那儿游玩了一个月罢了。当然,比起从未去过的乔兄,了解得多一些是没错。”

“儿时模糊的印象就足够了。应该说,我要的就是模糊的印象!这样,才有发挥想象力的余地!”

一旁的富永不放过任何可以揶揄鹤田的机会,放声笑道:“这还未到下班时间吧?你在上班时间给自己的小说取材,算不算是翘班呢?”

鹤田根本不理会警官的调侃,只是一个劲儿地央求陶展文:“当然,我不会现在就打扰您。今晚!我今晚六点下班,届时,能借用您一些时间吗?”

于是乎,陶展文半推半就地承诺晚上六点会前往报社。鹤田得了承诺,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去。富永瞥了眼记者那一步三蹦的背影,忍俊不禁道:“瞧他那股热乎劲儿,但愿真能憋出些名堂出来。即便不能,丰富了业余生活也是好事儿!就像我,最近很是热衷于垂钓。哎,小陶,听乔少东家说,这头的事儿告一段落后,你就要回国了?回国前,要不要与我去挥上一杆?就当是留日生涯的最后回忆啦!”

“好意心领,我还从未垂钓过。”陶展文婉拒。

“那哪行!不体验一趟大和风味的垂钓,你好意思说自己来过日本?这样吧,我过几天有休假,就带你去领略一番如何?又不是一定要钓到什么,即便只是去瞧瞧田园风光,也不虚此行。怎么样?乔东家也一块儿来吧?”

“家父丧期未过,我怎好四处冶游!”乔世修断然拒绝。

“那确实强求不得。”富永转向陶展文,“小陶总没理由拒绝了吧?别告诉我你要帮忙服丧,这可是大哥我精心为你准备的送别礼,你可别拂了我的面子。我看人很准,你这样的小年轻,回国后一定会大有作为,搞不好会当个大官呢!让你对日本留个美好印象,也算是我给中日和睦添砖加瓦了吧。扯远了,哪能牵扯政治,仅仅是我诚心想邀你。”

“感谢您的邀请,容我考虑。”对方如此诚挚的邀请,陶展文也不好直接拒绝了。

估计是上头下了死命令,让富永在代班来之前,老老实实在乔宅待命。他也是闲得慌了,这话匣子一开便收也收不住。陶展文起初还怀疑,警察是在利用这些没意义的闲聊作为幌子,想套出案件的相关线索。但陪他摆了大半天的龙门阵,愣是没听出什么端倪出来,还真让人搞不清这个大叔到底是个深不可测的精英警察,还是一个少根筋的话痨。

警官大叔自个儿都受不了自个儿了,摆正坐姿,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瞧我这话痨的毛病,碍着你们工作了吧?好啦,散了吧,我就自个儿坐这儿消遣,你们把我当作摆设就是。哎呀,差点儿忘了正事儿。杜自忠的解剖已经结束,劳烦你们通知死者家属今儿下午三点来领遗体。”

众人散去。乔世修回办公室,陶展文则想找老朱闲聊解闷儿,到楼下仓库去了。

仓库这会儿正忙活着“须古”的收货。“须古”别名“金钉”,说白了,便是玉筋鱼干。这种海产主要销往台湾,因外形细长,又得名“尖鮻脯”。相较于银带鲱、平子鱼等常见海干货,捕获期较短,是各“屋”每逢四月争相囤货的抢手货。

收货过程分工明确,男工装箱,女工贴标。仓库内浑浊潮湿的空气让陶展文望而却步,但他一眼便瞧见了大摇大摆地坐在秤旁的老朱,一咬牙,推门而入。数以万计的尘埃颗粒如脱缰野马一般,从门缝中奔窜而出。陶展文尽力憋住气,走到老朱跟前道:“妈呀,这灰尘……”

老朱仿佛见着了救世主,百无聊赖的脸“啪”地被点亮:“老陶,你咋来这儿了!”

“你成天搁这儿待,就不戴个口罩?”

“戴啥口罩呀,我早习惯了。戴了那玩意儿,那帮家伙要是缺斤少两的,我连骂也骂不出声儿了。”

陶展文瞥了眼热火朝天的库房:“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你们正忙吧?”

“忙啥呀,要忙也是工人忙,我就瞎混呗。”

“你这不是在负责称重吗?”

“这你就不懂啦,”老朱起身,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这批货是隔壁桑野家的。老东家在世时,桑野家的货都是照单通过,哪用得着称呀!”

“全权信赖呀!”

“可不!东家刚接任,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下个死命令,每一件货都得过秤。有没有搞错!质疑桑野家的货,可是违反了宪法。我老朱可是守法公民!你瞧我,哪敢把眼睛往秤上放,搁这儿沉思呢。”

“你沉思个什么?”

“案情!谁是凶犯!”

身旁一阿姨丝毫未将少东家的贵客放在眼中,自顾自地抖起晒席,刹那灰尘颗粒不客气地往陶展文鼻孔里蹿,他忙抬手捂鼻:“这哪能待,咱出去细聊?”

“成,我也正想出去透口气呢。”

于是乎,两人出了仓库,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红砖仓库。两人随意找了面墙,并排靠着,陶展文起头道:“陪你谈谈案情吧,先聊动机。杜自忠有仇家吗?或说,有没有他死后的既得利益者?”

“仇家嘛……”老朱瞥眉,学足了侦探的派头,“有还是没有呢……”

“不要纠结于男性,女性也行。”

“杜老爷子就是一副不招人待见的古怪脾气,但要说仇家嘛,这一时半会儿还真……”

“就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你以为我方才坐在那灰尘堆儿里,是在琢磨什么。要说真抱有恨意的,估计也就只有他的继子一郎了。杜老爷子对秋姨的态度呀,有时连我这外人都看不过眼,更何况秋姨的亲生骨肉呢!你有未见过那小年轻平日里对杜老爷子的态度?那不是恨是什么呀?但要说狠下杀手吧,还真有些勉强。”

“那换个方面想吧。杜掌勺死后,最得益的是谁?”

“别看杜老爷子那穷酸样儿,他可私藏了好多个小金库。他这一走,最得益的自然是秋姨。你不会是怀疑秋姨吧?就她那逆来顺受的性子,挥耙行凶?别开玩笑了。再说了,她昨儿下午一直在厨房里忙碌,不在场证明比我还牢固呢。”

“得益不单单指物质方面,还有心理方面。得了,逐个排除吧,先从掌柜吴钦平开始说起。”

“吴掌柜?你可别忘了,案发当时,他可在你房间里整印刷。”

“说了,只谈动机,不谈作案条件。”

“好吧,一己之见。杜老爷子这么一走,吴掌柜甭提获益了,恐怕最倒霉的就当属他!他这掌柜当得呀,只是个虚衔罢了,要不是有杜掌勺兜着呀,怕早被扫地出门啦!吴掌柜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店里的事儿能少一件少一件,能不捅娄子就行。如今没了杜老爷子挑大梁,这千斤重担,嘿嘿,恐怕就要压在他一人肩上啦!”

“嗯,大体知晓了。接着来谈谈王充庆吧。”

“老王和杜老爷子基本没什么交集啦。再者,他再过阵子都不是同顺泰的人了。掌勺今晚是做红烧锦鲤,还是油焖熊掌,又与他有何关系?”

“唔……那负责联络信件的老谢呢?”

“老谢?那家伙的不在场证明,更是如钢铁,哦不,如钻石一般坚固!他案发当天一早就回家给他的宝贝儿子商量婚期了,第二天早上才回公司。”

“再强调一次,只谈动机。”

“好,好,依你。”老朱鼻孔出气,继续道,“要说杜老爷子在这栋宅子里有什么朋友,就当属老谢了!他们是老棋友了,总不至于说老谢被将了军,怀恨在心吧?痛失棋友,你瞧老谢他今儿那长吁短叹的模样。”

“好吧……那他是否与人有经济纠纷?”

“哼哼,这你又猜错了。杜老爷子那些家底儿,都是他一点儿一点儿攒起来的。他这人,对借贷关系深恶痛绝。别说是老谢了,他与宅子上下的所有人,没有一毛钱的信贷关系,真是地地道道的清清白白。”

“好,这也翻篇,下一个。你们的少东家,乔世修。”

“喂!你……”老朱一个愣怔跃起,察觉到对方不是在说笑,叹气道,“少东家怎么可能!老陶,适可而止吧。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把矛头指向宅里的人。我就直说了,纯小姐、银姨,包括那厨房的小伙计,只要咱同顺泰的人,就不能有嫌疑,绝对绝对!”

“你口中的‘绝对’颇不值钱呢。哎呀,不对!你刚列出几个人名儿,咋单单没有你们的新‘大少爷’?”

老朱这回是真的瞠目结舌了:“他?他才来了多久呀?之前都在中国某个不知名的山沟里吧?能与掌勺有什么交集?”

“他们之间,真没什么交集?”陶展文不以为然地摇头。

老朱眼角一挑:“此话怎讲?”

“你可别忘啦。这杜掌勺,自福建宣义起便跟随你们乔老东家,见过老大哥在中国的长子,并不足为奇吧?”

“那可是三十年前!”老朱甚至觉得陶展文在强词夺理了,“那时,乔世治估摸着才刚出生,撑死也就两三岁吧!能记得谁呀!”

“不谈年龄几许,你不可否认他们曾见过面。”

“哼哼,你就嘴硬吧。见过面就有动机了?”

“哎呀,差点儿漏了一人。”陶展文狡黠一笑,“得了,看在他提供了情报的分儿上,暂不做考虑。”

“那我可真得替他谢谢你嘞。”老朱没好气道。

陶展文将见底的烟头往墙上一拧:“若你提供的情报属实,勉强称得上有动机的,也就只有一郎了吧。但案发当时,他正在仓库忙碌,有工人做证。”

老朱习惯性地一提皮带:“哼,这案件够你琢磨的。”

两人无话,这时,桑野家的矢部走出自家库门,招呼老朱道:“朱仓管,‘须古’交完货了。”

“好嘞,辛苦!”

“虾干计划中午交货,‘铺匀’已完成,现在正装箱!”

“成色如何?不会出了岔子吧?”

“得嘞,上等货!您老要不要过来审审?待会儿可就装箱了。”

“咱去瞅瞅?”老朱邀陶展文道,“同样是审核,一只虾,与一箱虾,给人的感觉可有天壤之别。趁还未封箱,还是去确认一下为妙。”

“哈,不怕违了宪法?”陶展文调侃道。

“如今是‘新朝改制’,那套老宪法已不通用啦。”

“我方才就觉得纳闷儿。世修对桑野家的信赖,应该不亚于老东家才对。”

乔世修与桑野辉子——两人虽为打小便相识的青梅竹马,但两人间那朦胧的爱意,多半是萌生于一年前左右,也就是去年吧,春假归校后,舍友那性格上的微妙变化未逃过陶展文的慧眼。直至去年暑假受邀到神户游玩,陶展文才领悟其中缘由——陶展文又不是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友人与姑娘间那暗中传递的秋波足以说明一切。

“有些事儿咱心里知晓就好。”老朱自然明白少东家与桑野的那些“渊源”,暧昧一笑,“少东家如今可是将生意放在第一位呀,哪有心思瞻前顾后。不是有句话嘛,咋说来着的——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你这张嘴呀,迟早得被扫地出门!”陶展文哭笑不得。

乔老东家这趟走得仓促,可未给后代预备多少家当。如今,乔世修可站在悬崖边上,哪敢有丝毫懈怠。加之他又是一根筋的性子,不善变通。父亲传下来的家业,与自己那点儿女私情,孰轻孰重,他不得不做出个决断。

“走吧,随我到隔壁桑野的仓库转转去。”言毕,老朱用力地点了点脚尖儿,见脚后跟还是塞不进鞋子里,索性就当是鞋拖子,邋里邋遢地向桑野家仓库走去了。

陶展文赶忙跟在了后边,路边上还有五六个海岸村的伙计在玩耍传接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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