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小姐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归宅途中,两人在自家仓库门前又撞见老朱了。老朱正拎着一大串钥匙,一把把地尝试着开库门。他大老远便瞧见两人,迫不及待地高声汇报道:“少东家,你大哥回来了!”

乔世修闻言,神情豁然明亮。虽说疑点尚存,但好歹是经先父认证的“大哥”。他能洗脱嫌疑,乔世修自然是开心:“甚好!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哦,还来了个警察,吴掌柜正在会客室里接待呢。”

两人立即赶到会客室,见吴掌柜正挠着脑门儿,点头哈腰地向昨晚的富永警官问好呢。吴掌柜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那头茂密黑发,也就是这两年,以几何倍数变得稀薄。这可要了他的亲命,久而久之,他便染上了挠脑门儿的习惯。糟心的是,他这一无伤大雅的小癖好,竟成了全公司上下的笑柄。

见少东家归来,吴掌柜如蒙大赦,放在脑门儿上的手也落到膝盖上,显然是盘算着将眼前这烫手的山芋,撂给少东家了。

乔世修行至警官跟前,略微施礼,视线便移到真正在意的人身上——“大哥”乔世治正僵硬地坐在警官身边,双目茫然地望着墙壁上的油画,上头画着瀞八丁[瀞八丁:日本景点,是一处长约1.2千米的峡谷。]的景色。

陶展文便懒得蹚这摊浑水了,径直从走廊回到自己的临时房间。他一开门便愣住了——纯竟在房内。女孩儿坐在通向会客室的门旁,正聚精会神地隔着门听着会客厅中的谈话。

今早见面时女孩儿面容憔悴,昨晚怕是一夜未合眼。但这才一个钟头不到,动人的红晕再次爬上她的面颊。青春少女的“多变”,着实令人惊叹。

陶展文坐到床边,向女孩儿搭话道:“大哥回来了,放心了吧?”

“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纯的语气冰冷,“有这么清楚不过的不在场证明。”

“是吗!那为何还让警察带走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陶展文目光一滞,纯才意识到自己语出冲动了,忙缓和态度道:“警察一定是弄错了。”

这员工休息室本身就谈不上多宽敞,如今还塞了这么好些纸箱,更是给人一种闭塞的窒息感。密室之内,与纯对坐,佳人那光洁的肌肤,晃得陶展文睁不开眼,他甚至能感知到少女内心深处的微颤。

为何会微颤?

陶展文终于察觉到症结所在——曾几何时,他在杂志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与妇人同处一室,尤其是室内还有卧具,敞开房门是最基本的礼仪。

他方才顺手带上了房门,如今再刻意去开门,只会让气氛更尴尬。

交谈戛然而止,年轻的陶展文唯独在这方面,有着同龄人中少见的笨拙,只得硬生生地承受这尴尬的气氛。陶展文,你倒是吭声呀!他恨不得给上自己一个耳光。他想换个坐姿,双脚却如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了。

内心深处将自己臭骂了千百回,陶展文佯装自若,强行将自己的目光扳到了纯的俏颜上。没想到呀!细看之下,女孩儿的五官是如此的轮廓分明,眼瞳也是深邃的褐色。陶展文先前用简单的“窈窕”一词概括女孩儿的气质,而如今,面对这双幽幽的褐瞳,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肤浅。那张皎白的面颊,几近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无从勾勒面部线条。

再观女孩儿的眼神,陶展文欲用简单的一个汉字来形容——“悟”。历经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到达大彻大悟的境地,学会以平常心看待世间万物。用这个字形容这对眼神,虽不中,亦不远矣。

先前经历过那般剧烈的情绪起伏,这姑娘怕是也看得豁达了吧?但方才的动摇,又是因何而起呢?

陶展文渐渐找回往日的自己,僵硬的两脚也回复知觉,顺利切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书上说,话题难以为继时,不妨直言心中所想,或许会有奇效。硬是要搬出自己不擅长的话题,又无法善终,只会徒增尴尬。陶展文心一横,直言不讳道:“我挺庆幸。还好我没迷上你,否则一定会失恋。”

女孩儿的姿色摆在那儿,也不是头一次被这般表态了,平日里只当是异性撩拨自己的浑话。但唯独这次,陶展文波澜不惊的语气,让女孩儿上了心,一对褐瞳直勾勾地注视在陶展文脸上:“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理由不明摆着的吗?小纯你已经有心上人。”

“我?心上人?”

“一个女性,但凡陷入恋情,怎么说呢……便会增添一分别样的魅力?但与此同时,也会多出一分对周围的戒备,就像护卵的鸡妈妈一般,生怕自己的宝贝被夺走。”

女孩儿娇俏地一偏脸蛋,但褐瞳中射出的视线仿佛要将眼前的男人穿透:“真有这么明显?”

“一目了然。”

“我有些害怕陶大哥了呢,尤其是你那双眼睛。”

“这可饶了我吧!被小纯一般的妙龄少女害怕,我可笑不出。”

女孩儿难得地微微莞尔:“要说这害怕呢,从昨晚就开始了。昨儿案发后,陶大哥的视线就全程放在我身上,一刻也未曾挪开。按理说,我早便对男人的视线见怪不怪。但陶大哥的视线,却与那帮庸俗的男人不同,焦点不在我的容颜,而仿佛能透视我的内心一般。”

乔世修昨夜还道女孩儿“情绪激动”。如今来看,她的“激动”只是游离于表面,要不怎么能敏锐地感知到陶展文的视线。陶展文试探道:“令兄此番能平安归来,你也是松了口气吧。瞧瞧你昨晚的‘着紧’样儿,真真儿把大家伙儿吓坏了。”

“我昨晚有那样夸张?”

女孩儿的俏颜上依旧阴霾笼罩,但较之昨夜已算得上开朗。陶展文取出根香烟,却不点火:“你说,昨儿的案件怪不怪?现场有明显的搏斗痕迹,案发后却没有人离开晒场。晒场仅有的两个入口,都分别有人坐镇。”言毕,才将香烟点燃。

“唔……”女孩儿思量片刻,答道,“但相反地,案发前从任意入口,都可以随意出入现场吧?”

“任意入口?”陶展文捉住了语中蹊跷:“桑野家的后院空地到两点半才开始作业,从那儿或许可以自由出入现场。但我们这边的入口,不是一直有女佣小姐守着吗?你怎么就说‘任意’了?”

女孩儿却摇头,道出令人震惊的事实:“其实,银姨也并非一直守在那里。”

“哦?她告诉你的?”

“不,她坚称自己从未离开过的。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昨天下午与哥哥散步归来,途经海岸大道拐角处,看到银姨从我家三楼伸出脑袋来。当然,你要说我看错了,我也不反驳,毕竟隔了那么老远,我看到也只是模糊的女人身影。但你要知道,我家三楼本身就没几个人,更何况还是女人,除了银子还会是谁?”

依据桑野辉子的证词,刚过两点时,女佣银子在关西组门前,与一个面带黑痣的搬运工交谈。而如今纯又证言说,两点半前后,她在乔宅三楼窗旁,向海岸大道张望。如此想来,这个女佣阿姨着实是形迹可疑了些。再者,警方带走她不过数小时,甚至未经明察便承诺送回……关于她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待解之谜。任陶展文抓破脑壳,仍是一片迷雾,反倒是纯的娇颜时不时地往眼里蹿。陶展文有些自嘲——美人在前,不好好珍惜,去琢磨这些烦心事,自己可真是……

“案件的事儿就聊到这儿吧。”这话倒像是在劝自己。

“嗯,越说越烦心。”女孩儿早便受够这话题。

“来聊些开心的话题吧。”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陶展文的敏锐直觉告诉自己,女孩儿的笑容并非发自内心。但她那乞求放松的愿望确实货真价实,能否博佳人愉悦,就要看陶展文的手腕了:“只要是轻松的话题就可以吗?”

“是的,你挑一个。”纯嫣然道。

女孩儿昨儿一身深色洋装,今儿却换成一袭淡黄色旗袍,或许是想用这身亮堂堂的颜色,让自己振作起来。陶展文思量片刻,有了主意:“能与我聊聊祖国的现状吗?我背井离乡好多年了,小纯你去年七月份才刚从上海留学回来吧?”

“是的。去年暑假吧,我前脚刚回日本,陶大哥你后脚便来做客了。”

“那时都没怎么与你说话,总觉得你吧……给人一种距离感。”

“距离感?怎么会呢?”

“卿本佳人,不忍亵渎。”

女孩儿“扑哧”一声,笑了。不知何故,陶展文竟从这短暂的笑容中,感知到几分自怨自艾。他继续问道:“祖国这些年可有发生什么趣闻?”

“我回日本也一年有余了,知道的充其量只是些旧闻罢了。哪有什么趣闻,反倒处处是悲剧。”

“怎么说?”

“东北(伪满洲国)战役的硝烟还未散去,去年,就在我们眼前,战火再燃。我是怀着无比悲痛的思绪回到日本的。所以,我当时实在是没心思结交新朋友。怠慢了,请见谅。”

谁承想家乡的话题竟起了反效果,让气氛愈发凝重。陶展文索性闭嘴,专心对付口中的香烟。女孩儿伤怀地闭上眼,继续道:“我刚离开不久,九月份,上海的反帝大联盟就遭到了当局的暴力镇压。我有两个朋友在镇压中牺牲,其他同志也受到了当局的通缉,亡命天涯。他们为了心中的理想献出一切乃至生命,可敬可佩。反观我,放弃理想,舍弃同志,回到敌国,再次过起了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

“有没有想过,今后像桑野家的姐姐一样,帮店里的忙?”

“你让我去赚钱?”

“怎么?莫非,你还瞧不起商业活动不成?”

“不是的……”女孩儿语气淡淡,“只是对做生意没兴趣罢了。其实,最开始,我有想过留在店里帮忙家父打点生意的。但他不许,坚持要让我做自己感兴趣的事。那无非便是看书学习了,我一做便做到现在。”

“开明的父亲!哎,这便奇怪了。那你二哥为何会觉得令尊食古不化,从而疏远他呢?”

“家父凡事自有独到见解。至于哥哥嘛,只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适度理想化并非是坏事,但如哥哥一般,将心中擅自塑造的理想形象,强加在家父身上,我便不敢恭维。总之,在我眼中,家父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我以他为荣。”

“我去年也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他确实是卓尔不群的人物。”

陶展文脑海中,乔全祥的影子已很模糊。正如友人所言,老人的确是刚愎自用的性子,但女儿却对他这般仰慕,多半是个“清浊”并存的人物吧。友人过于强调其“浊”的一面,因此心生排斥。话说,“谋财害命摆渡人”的传闻若不是空穴来风,这“浊”可着实过头了些。

“哥哥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就拿有一年母亲忌日来说,爸爸只是小酌了几杯,他就怒斥爸爸在这样哀伤的日子里饮酒作乐。这类别扭,他可没少闹。我不认为爸爸的做法是对妈妈的不尊重。妈妈的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我们每天轻轻松松、快快乐乐。例如说今年的母亲忌日,爸爸特地挑在这天,宣称会给我五十万,用作我今后的嫁妆。”

“这世道,能拿出五十万,真阔绰!”陶展文感叹。

“我也纳闷儿的,今年忌日,爸爸貌似比往年都要兴奋。掌勺杜叔从不说笑的,那日听爸爸那般说,也破天荒地开起了玩笑,让我趁爸爸心情好,向他要个八十万。爸爸也犯起浑,说那干脆凑个整数,一百万……”女孩儿这段回忆显然还有后话,但她却突然噤了,或许是不想深谈先父的过往。陶展文的回应也是平白无奇:“真是好父亲。”

今年母亲忌日上,父亲明明还那般健硕精神……对亡父的哀思再次袭向心间,女孩儿缓了好一阵儿,才叹气道:“之后,爸爸继续对杜叔说,一百万不是给不起,但我的这个女儿恐怕不会接受。爸爸,真是这世界上最了解纯的人。”

女孩儿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怕是深陷哀思不可自拔,甚至忘了当下正与人交谈。她回过神儿后,突兀地换了话题,问道:“陶大哥回国后,是打算‘吃公粮’吗?”

“公粮可不好吃。”陶展文笑答,“计划先找家小报社练练手。”

女孩儿严肃地注视着陶展文的眼睛:“新闻业吗?愿陶大哥执‘破邪之笔’,扫尽天下浊瘴。”

女孩儿的凝视中,迸发着坚定的热意。可以想象此时此刻,那黄色旗袍下包裹的内心,是何等炽热。这最后的话语却似一颗强摘下的青果,难脱青涩。但无须多么华丽的辞藻。单单摆出东北战役、上海战役、反帝同盟等词汇,便可触动同龄人那敏感的神经。即便是“破邪之笔”这般生硬的词汇,也让陶展文眉间一热。

转眼间已是涨潮时分,该聊的,不该聊的,也都聊过。纯起身,告辞道:“不知不觉聊得这么久,我得回楼上去了。陶大哥,失陪。”

那内心的炙热仿佛挣脱了黄色屏障的束缚,将女孩儿的背影照耀得如一团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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