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弟弟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小时候过年,除夕和初一去爷爷家过,初二去姥姥家。爷爷家里条件好,有十八寸的索尼平面直角彩电,还有罐装的可乐,喝起来像加了糖的中药水儿。可我还是喜欢去姥姥家,因为姥姥家的隔壁就是舅舅家,舅舅家有我的表弟。他眼珠又黑又圆,像两颗黑色的小星星,所以小名就叫星星。

初二到了姥姥家,大地红二踢脚之类的响炮都已经放完了,只剩一小捆魔术弹,星星偷偷藏下来,专等我过来一起放。那时候在县里,放炮是男孩子们唯一能在大人面前点烟的机会。我和星星也一人一支点上,狠狠抽一口,嘴里又苦又呛。三十发的魔术弹插在雪里一左一右,我和星星各自用烟点上了,捂着耳朵,看那炮捻子在暗中哧哧冒火花,心也跟着怦怦跳,就等那两束五彩烟花一起喷向夜空。

舅舅家那时候睡火炕,星星把魔术弹藏在褥子下,被舅舅发现了,训他是不是要把房子点着。星星说是怕魔术弹受潮,等我哥来就点不着了。为这事他挨了舅舅的揍,却从没跟我抱怨过。舅舅家有台十四寸的小黑白,烟囱上绑一锅盖,能收到两个台。其中一个台翻来覆去演《赵尚志》,演得我和星星张口就能哼出“嫂子,借你一双小手儿,捧一把黑土,先把鬼子埋掉”。如今剧情早就忘光了,多年后偶尔想起歌词,倒觉得写得神了。

彼时舅舅开长途大卡,舅妈在市场卖菜,白天家里也没个大人。看完《赵尚志》,我和星星便开始玩我们那套游戏:他演鬼子,我演花姑娘,或我演鬼子,他演花姑娘,嘿嘿一笑,把对方往炕上一推。当然,这花姑娘的人设是八路军,鬼子没等扑上来就被一枪爆头。花姑娘的红头巾是红领巾,八路军用的枪则是放完的魔术弹筒。不知为什么,我们俩管这游戏叫“嫂子”。

三十年转眼即逝。星星的儿子畅畅已经长到我们那时的年龄。我不知道畅畅看不看现在的电视剧,如果看是用手机还是用平板电脑。我只知道畅畅在武汉长大,家里既没有火炕,也没有魔术弹,更没有一个表哥跟他扮演匪夷所思的真人游戏“嫂子”。

我现在想到表弟,大概就是这些童年的碎影,混杂着感伤与快乐。可是我对于他来说,却有可能是一片挥不去的阴影,尤其是学习成绩,只要我俩在大人们面前站一起,他们就会发出一系列反问句:

“你看看你考多少分儿,再看看你哥考多少分儿?”

“你就知道跟你哥看电视,就不能问他几道题?”

“你有脸跟别人说你是他弟弟么?”

更倒霉的是进入青春期,星星在身高上又被我甩掉一头。

“完犊子,”舅舅也恨铁不成钢,“个儿比卷子上的分儿还低!”

舅舅那时已经是县里第一批万元户,常年在外跑运输,舅妈又忙着市场那一摊生意,星星每天至少有一顿饭是自己去小吃铺小卖部解决的,个子能长起来么?

星星倒是不缺零钱,拽着我去游戏厅哗啦哗啦买币子。一直泡到晚上回家,才磨磨蹭蹭掏出家长通知书,让我帮他签了。我回家翻出家里的账本儿,照我妈的连笔字描了半天,才在星星的通知书上签了舅舅的名字。

进入变声期后,星星开始蹿个子了。那时舅舅家不但买了平面直角,还装了VCD机,我和星星租了无数港片,我觉得郭富城很帅,星星则迷上了刘德华。为模仿各自的偶像,我留起两边能遮住眼睛的中分,星星更彻底,把头发染成了黄色。舅舅倒没说什么,一来他的长途运输事业跑得不顺,二来星星回回成绩倒数,他早就放弃了,只盼儿子赶紧毕业给他帮忙。

可是没等初中毕业,星星就在游戏厅惹上了麻烦。有个头发染得比他还黄的小混混要币子,不给,去外面单挑,星星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学着偶像的动作扎进那混混的肩膀。警区介入了,舅舅赔上一笔钱,干脆不让儿子念了。辍学在家的星星,对跑长途毫无兴趣,却偶然看了《唐山大兄》和《死亡游戏》,又开始粉李小龙了。他弄来一副双截棍,整个夏天都光着膀子,在院子当中扎起马步,那副双截棍甩得密不透风,落下满肩膀的瘀青。再去游戏厅混,他的黄发已褪成黑发,夹克里别着双截棍,没人敢跟他要币子了。

等我上高中,舅舅家里又添了一对音箱,和彩电VCD拼在一起,星星每天在家唱卡拉OK。那时赶上香港回归,县电视台举办歌咏比赛作庆,星星在家里K歌K出了感觉,非要报名唱刘德华的《中国人》。大人们都觉得不妥:一个初中没念完的小子,去电视台岂不自找丢脸?舅舅却不这么认为,他和舅妈一起听了儿子的练唱,认定“调儿和嗓子比原唱还带劲儿”,当下就去县电视台报了名。

到了电视台,才发现初赛报名的寥寥无几,只要花一笔钱都能进决赛。

“决赛要是取上名次,有啥说法么?”舅舅问。

“只要取上名次,市团就会选中,”负责报名的人回答得很诚恳,只不过略去了市文工团已经黄摊儿的事实,“到时候你儿子跟着去演出,包吃包住,还给开工资。”

“给我儿子报了!”

决赛那天,舅舅舅妈去现场给儿子加油。我在自己家的电视上也看到星星出场了,一身黑色的立领中山装,拿起麦克张嘴要唱,电视台却出了故障,伴奏音突然停了。

星星愣在台上,在镜头前不知所措。主持人上来救场,说在这喜迎香港回归之际,有请咱县的华仔给全县父老讲几句话。星星一只手握着麦克,另一只手插进中山装的裤兜,紧绷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舅舅在台下急了,大衣里抽出儿子平常甩的双截棍,送到台上,星星才缓过神来,放下麦克,站稳马步,当下甩了起来。伴奏音又突然响了,等他拿起麦克再唱,已经找不着调儿了。

“这人真是丢大发了。”我妈看不下去,我却觉得中山装配双截棍还是很帅的。

歌星梦就此打住,星星回家把歌碟踩个稀烂,在县里一混又是两三年。我这边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准备走人,他的人生该何去何从却无人知晓。

“你说你想咋办吧?”舅舅问。

“我不想咋办,”星星不看舅舅,别过头盯着立柜镜子里的双截棍,“反正我不想待在县里。”

“你还有脸跟你哥比?人家能走出去,是考大学考的,你又凭啥?”

双截棍甩了出去,砸在立柜镜子上,一地支离破碎。星星跑出了家门。

舅舅又花了一大笔钱,安排星星去当兵,一是怕儿子跟县里那帮混混学坏了,二来也算满足他走出县城的愿望。只是星星去海南当海军,天涯海角,南天一柱,这远走高飞的愿望也实现得太彻底了。

在省城的学校,我收到星星的一封信,从广州寄来的,说他每次出海动辄两三个月,回来休假就往广州跑。他很喜欢逛华南师大,说走在校园里,看着来往的大学生,就会想起我。

“哥,你上的大学什么样?”星星在信里问,“也有主楼、图书馆、球场、食堂这些地方么?”

弟弟这嗑儿唠得我有点难受。彼时的我在读大二,过了大一的适应期,又没有考研、就业之类的压力,每天享受着所谓大学生活,无法想象一个海军士兵的世界是怎样一种单调,只能小心翼翼在信里回道:“大学应该哪里都差不多,就像你在部队,不也是全国统一着装么?”

星星还寄了照片,他在军舰上甩正步,脸、脖子、胳膊,但凡阳光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晒个黝黑,更显得一身海军服雪白。我对着照片发愣:兄弟俩分隔不过两年,却足够把眼前这位海军士兵和过去那个双截棍少年割裂开来。都说兄弟如手足,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当兵,一个读书,又怎么个手足法?

我本打算给他回寄一张自己和女友的合影,想想不妥,就换了一张军训的照片,附言:“大学里也甩正步,和部队差不多。”

或许是这句话给了他鼓励,星星又给我写了许多信,说他再逛师大,也不浪费时间看美女了,因为看也没用。反倒是师大门口那家音像店,碟又便宜又齐全,科波拉、斯科塞斯、库布里克的片子应有尽有,就是繁体字幕看着累眼睛,好在一出海缺的就不是时间了,一张一张慢慢看就是了。

我被科波拉之类的名字吓了一跳。这几位大神的片子我那时还没怎么看过,只是宿舍里有人撇下一本《看电影》,我蹲厕所时碰巧翻到他们的名字而已。

“这种电影你能看懂么?”我问。

“刚开始我也看不懂,”星星聊起电影就喋喋不休,“是我们部队的小领导,多少年的老影迷了,让我给他从广州捎碟,我好奇领导都喜欢看啥碟,结果就是这些《教父》《盗亦有道》《全金属外壳》。小领导嫌自己看没意思,问我看不看,我一想小时候咱俩在我家也没少看,李小龙刘德华啥的,就陪着小领导看了两张碟,啥也看不懂,强挺着没敢睡着。”

“人家当领导的没说你?”

“小领导可有耐心了,重放一遍《全金属外壳》,边放边给我讲越战史,我才明白这种碟得有文化才能看出个好来。哥,我连高中都没念过,陪领导看看上档次有文化的碟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我去了学校图书馆,没找到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只有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看了封面简介,也是越战片,计算机房里稀里糊涂看了半个小时,就像星星说的“啥也看不懂”,快进了一会儿,趴在键盘上睡着了。

再后来全国用QQ聊天,我和星星互加了QQ号。不过那会儿我失恋了,每天魂不守舍,挂QQ是为了找女生聊天,上线看着星星,打声招呼就不理了。有时连招呼也不打。一来二去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兄弟俩在QQ上反倒比写信那会儿疏远了。

他QQ号叫“军魂碧蓝”。我心里嘀咕,起这种名字,怎么会有女生跟你聊天呢?

大三下学期我保研已定,趁暑假回县里玩几天。星星也回来了,以复员士官的身份,穿着一身海军服,走在县里极为惹眼。在南二道街的朝鲜馆子,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复员后领了一笔钱,想做点小买卖。

“哥,听二姑说你保研了?”

“对,算是保上了。”我心里告诉自己说话一定要低调。

“保完研之后呢?”

“那都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整好了也许能出国吧。”

“出国好啊!”星星端端正正举起不起沫的扎啤杯子,“哥,弟替你高兴,敬你一个!”

哥俩第一次喝酒,谁都没醉,北二道街的游戏厅尚苟延残喘,进去玩儿了十块钱的币子,权作怀旧。

不过这次见面并没有让兄弟俩加深对彼此的了解,反倒是让我对他产生了看法。起因还是舅舅:他那时跑不动长途,舅妈也不在市场卖菜了,既是年岁渐长,身体吃不消,也是县里变化不小,单是卖蔬菜水果的超市就多出三四家,舅舅家的个体生意便日渐没落。他琢磨着要贩粮,东山再起,可是本钱不够,便想让儿子把复员的钱拿出来先用用。

星星干脆地拒绝了:“我上学时你没管我,我当兵这几年也没让你操心,现在反倒伸手跟我要钱了?”

“你以为那复员费是你的?”舅舅大怒,“你能当上兵不是老子给掏的钱?”

“我在军舰上一漂好几年时间,又算谁的?”

我妈过去劝架,好说歹说,最后复员费一半归舅舅,做贩粮的本钱;另一半星星自己揣着,准备去北京闯一闯。三传两传,等这起纷争传到我耳朵里,星星就变成了一个不敬不孝的小子。我心说没出息,这几年兵算白当了。

星星独自来到北京城,没有文凭,只有一张复员证,哪里有个闯?幸好母亲在北京有位同学,给联系了一个门卫的缺儿。聘方一看星星身板不错,又当过兵,还会甩双截棍,当下就招了。一开始他值夜班,整宿整宿挂着QQ。我那时常熬夜做实验,也用实验室电脑挂着QQ,看见“军魂碧蓝”挂在那儿,所在地从广州改成了北京。

“在北京还好么?”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挺好的,呵呵,在这里打更跟以前出海没啥两样,都跟坐牢差不多,呵呵。”

打更这段日子里,他大概聊了很多QQ,“呵呵”用得又贼又腻。他依旧贪婪凶猛地看着电影,有时在对话框里突然冒出一句:“哥,我一看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就想到你。”

“为啥?”

“因为你将来不就是个博士么?呵呵。”

“博士?我还不知道我啥时候毕业呢。”

话不投机三句多,何况我又对他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此后干脆对“军魂碧蓝”视而不见。隔着QQ,这份疏冷也被星星感觉到了。他不再打扰他的“奇爱博士”表哥,兄弟俩从未如此生分。

没等我博士毕业,星星先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也不是真混不下去,而是他一看北京城的同龄人都在干吗,他自己又在干吗,那份落差让他觉得混不下去了。他跟我妈在电话里说,二姑,我不能再打更了,再这么打两年,整个人就报废了。

那时我的课题做得不顺,郁闷中跑回县里休个假,结果又碰到了星星。他还领回一个湖北的姑娘,已经在网上处了半年。我问可不可以叫弟妹,星星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姑娘倒很大方,开开心心答应了,还管我叫哥。

母亲对他们俩的事不放心,问我:“网儿上认识的,能靠得住么?”

我不得不给她解释了一通啥叫网恋,以及网恋有多么普及。

“俩年轻人儿都没文化,以后靠啥养家?”

星星和这位弟妹,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们靠啥养家:县里领完证,两口子婚礼也没办,星星把剩那一半的复员费和在北京攒下的一点薪水取出来,租下原来北二道街游戏厅的门市房,改成“湖北酱鸭脖”。

舅舅觉得不妥,问儿媳:“你大老远嫁到咱东北,总不能连个婚礼都没有吧?”

“爸,咱家不是开了这么一家小店嘛,就在自己家办,省钱又实惠。”

一句话说得舅舅大喜,婚礼当天喝多了,醉醺醺地说抱孙子那天一定给儿子儿媳买楼住。可现实是他的贩粮生意赔钱,他自己还和舅妈住原来的平房呢。只好把隔壁姥姥的旧房收拾出来,留给两位新人。我妈看着不落忍,出钱带着侄子侄媳去市里照婚纱相,捧着满满一大册子回来,翻给我看:“你瞅瞅,拾掇拾掇都挺上相,跟市里小两口儿没啥两样。”

临回省城,我又去了星星家的小店。弟媳端出一大盘鸭脖、一盘拌菜,从街对面的“老林家烧烤”叫了涮牛肚和羊肉串,小两口请我喝酒。我问他俩到底怎么认识的,星星笑而不语,弟妹笑说:“咋认识的?你弟把我骗了呗!上来就说他在北京,扯了一大通电影什么的,那帮导演我根本没听说过,我还以为他是学电影的,结果是一看门儿的。”

“看门儿的?”星星自己干了一杯酒,“我咋的也是一名共和国海军。”

“你可拉倒吧,”弟妹搂起丈夫的T恤,“你让你哥瞅瞅,这还共和国呢?”

二十出头的星星,已然起了小肚子。

“在北京熬夜,吃泡面,电脑前面一坐就是一宿,能不起肚子么?”星星叹了一口气,放下T恤,给我倒上酒,“来,弟再跟你走一个,祝哥早日领个嫂子回来!”

“祝我早日毕业吧还是。”

“祝哥早日毕业,早日出国!”弟妹也自斟一杯满上。

“对,早日出国,别像我啥也不是!”星星闷头干了,弟妹笑着打了他一下。

那天喝到很晚,星星醉了,脱掉T恤,里屋拿出双截棍,边甩边发出李小龙式的啸叫。弟媳也有点多了,一边哭一边笑,说他俩刚认识那会儿正好是冬天,俩人视频,大半夜的他脱了门卫的棉服,哆哆嗦嗦给她甩双截棍。

我心事重重,没跟他俩喝太多。第二天临回省城,弟妹给我封了一大包鸭脖,我带回学校,分给实验室的人,都说好吃。我自己尝了一块儿,那股香辣的卤味儿确实有点特别。只是这一丁点来自亲人的味道,跟我对毕业的苦盼相比,转瞬即逝。

熬到北京奥运,我终于博士毕业,回家等赴美签证。星星和弟妹已离开县里,南下去了武汉。

“他们开的那鸭脖店呢?”我问。

“赔钱,早就兑了,”母亲说,“县里年轻人越走越少,光剩下我和你爸这样的老头儿老太太,谁能啃得动那鸭脖子?”

他们小夫妻南下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孩子。弟妹生了畅畅,不想让儿子将来也窝在县里,更不想让儿子被爷爷给惯坏了。我妈说他两口子临走时和舅舅大吵一架。

“你舅也是老糊涂了,自己那日子越过越下道,还非要孙子守在他身边。那可是你孙子,又不是你自己家养的小猫小狗。”

舅舅贩粮被人骗了,赔个底儿掉,血压又高,却烟酒不断,险些没患上中风。家里的收入全靠舅妈在县里打工,守着两间还没拆掉的平房过活。当初给儿子儿媳许诺买楼,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个笑话。母亲说他们吵架也有钱的因素。

“你舅舅嫌星星胳膊肘往外拐,儿子白养了,可是人家星星自己都当爸了,能不向着老婆么?”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出国,对这些家长里短毫无兴趣。签证终于寄到县里,家里在饭店请客,舅舅拄着拐棍来了,红着眼对我说:“美国虽然牛逼,但毕竟不是自己家,你从里到外还是个中国人儿,可别像你弟,跑到武汉连个音信都没有,再也不把自己当成县里人儿了。”

说完落了几滴眼泪,我不禁愕然。从饭店回来,母亲偷偷跟我笑:“别当真,他那是想孙子想的。”

对孙子的想念碾压了做长辈的尊严,舅舅到底和舅妈千里迢迢去了武汉。临走,他跟我妈承认:“自己那张老脸算是丢尽了。”他们本打算在星星家住到四月份,可是没等春节过完就着急要回家,给我妈打电话说“水土严重不服”。一路颠簸回到县里,才承认又跟儿子吵架了,原因也还是孙子和钱。

“孙子不让我碰,我的房子倒天天叨咕!”

舅舅所谓“我的房子”,其实是他家隔壁姥姥的旧房。姥姥去世后,那房子的证件改成了星星的名字,这样日后拆迁,和舅舅的房子就分别算作两套,能多得一些钱。这法子当初是舅舅出的,谁知道最后用到自己身上,却是这么个效果。

“这儿子算是彻底白养了,老婆一点火他就跟着放炮!”

舅舅恨得咬牙切齿。在他看来,对房子念念不忘的人不是跟他对骂的儿子,而是每天不着家的儿媳。

那时弟妹在武汉市里一家美容院上班,薪水不错,但离家很远,有时早出晚归,有时干脆留在美容院不归。星星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起薪很低,一口东北话跑满武汉城也卖不出几份,辛苦、沮丧,请舅舅舅妈过去也是想让他们帮忙照顾一下儿子。岂知弟妹在美容院用手机遥控,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儿子“染上东北那一套”,舅舅偏又不听,抱起孙子就亲,亲完还问“将来长大是养活你妈还是养活你爷”。星星夹在中间心力交瘁,便狠了舅舅几句。结果舅舅舅妈一走,就他只能自己当奶爸伺候儿子,保险更推销不出去了。

“妈,我要去上班了,”跨洋电话这边的我毫无心情听这些唠叨,“先不说了。”

可下一次通电话,母亲还会跟我更新星星家里的碎碎念:“畅畅吃喝拉撒都是星星伺候,当妈的一点都不管,可又没法深说,谁让他挣钱少了?星星总怪他爸小时候没管他,所以他管畅畅就很上心,一天三顿饭不说,连作业都陪着做,也真难为他了,自己连初中都没毕业。好在畅畅聪明、要强,每回都考前三,偶尔一次半次没考好,回家没等星星说他,自己倒先哭了。”

“妈,是你自己想抱孙子了吧?”我挂掉电话,不明白自己在美国为什么还受这些家长里短的牵绊。

微信里,星星给姥姥家这边建了一个亲人群。我在群里不怎么说话,别人也不太说话,每天只有星星晒儿子的考试成绩,然后是我妈给点赞发红包。我就纳闷了,难道舅舅也不出来夸一句自己孙子?仔细一看成员名单,才发现群主根本没加舅舅。我心说越是骨肉至亲,往往越没个亲近。又或者心里要真有亲,何处不是亲?建这么个群也就走走形式,到底有啥意义?当下就屏蔽了这个群的消息提醒。

后来我回国,参加武汉一所高校办的学术会议。炎炎夏日,星星带着儿子一路公交,穿过大半个蒸笼般的武汉城来看我。我第一次见到畅畅,小伙子长得很结实,也很腼腆。星星让他好好向伯伯学习,将来也去美国闯一闯。

“美国有啥闯的?”我这还真不是客气,“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想看看国内的机会。”

表弟当下默然,我这句苦水显然不应该泼在孩子面前。但他脸上还是挂着笑,推了推儿子:“快,跟伯伯说几句话,平时在家伯伯长伯伯短的,见面咋就鼠眯(消停)了呢?”

“伯伯,我最近竞选班长,”畅畅涨红着小脸,“美国不都是选来选去的么?你能帮我出出主意么?”

“当班长?”我笑着蹲下来,“你这么小就想当官儿?”

“这不是当不当官儿的问题,”表弟极认真地说,“这是从小给他强化集体主义培养,中国不像美国,离开集体能玩儿得转么?”

这话说得我有点堵。我一向自由散漫,讨厌形式主义,是那种连博士毕业典礼都要避开的家伙,而星星在朋友圈里转的不是战狼就是老兵,被我屏蔽不是一天两天了,哥儿俩好几年没见,上来就扯集体主义,这样很有意思么?

去街口一家店吃的饭,菜都上齐活了,弟妹才打车匆匆赶过来。看看她那淡紫色套裙和高跟鞋的装备,再看星星的迷彩短裤人字拖的行头,简直不像是两口子。

“这是我哥从美国带给你的。”表弟把我买的手包递给妻子。

“哥你也太客气啦。”

弟妹对我点头一笑,若有似无地接过那包。畅畅坐一旁斜斜地看着自己的妈妈。

菜没吃几口,弟妹敬我一杯酒,在畅畅的额头上亲一下,就先走了,说要赶最后一拨客人,里面还有很熟的VIP回头客。

“她真忙啊。”我说。

“瞎忙呗。”表弟皱眉,又给我满上一杯酒。他整个人很削瘦,坐得挺直,小臂和小腿上的筋脉一看就是长期健身练出的效果。畅畅盯着盘里的虾也不动筷,一双眼睛像两颗黝黑的星星,根本就是他老爸小时候的模样。

匆匆一见,匆匆一别。我回到美国继续奔忙自己的生活,星星也从一个削瘦的中年男人、一个九岁男孩的爸爸,又抽象成为我微信里的一个账号——“军魂碧蓝”。我虽然屏蔽了他的朋友圈,但偶尔手欠,也会打开看他的更新。有阵子我发现他更新得很频,而且总是在国内的后半夜,有在抖音上翻唱的刘德华,有在健身房里的撸铁自拍,还有《当幸福来敲门》的父子剧照,甚至配上了电影台词:“幸福是什么?我人生的这部分,这个小阶段,就叫幸福。”

既不战狼也不老兵,我琢磨他这更新有点古怪,却没往深里想。直到2019年底,母亲才说星星已经离婚了。

“离婚?为啥?”

“因为钱呗。他媳妇儿在网上借贷,欠人家几十万,全买高档品牌了。看你舅舅这边房子拆迁,你姥的旧房也拆了,就想要那笔钱。你舅舅舅妈现在每月就一点低保,那拆迁款是养老救命的本钱,能说动就动么?两家先是吵,后来他媳妇儿说要离婚,本以为只是吓唬吓唬,没想到动真格了,一个当妈的,孩子都不要就离了,我怎么劝也劝不住。”

“那星星呢?还有畅畅,离了孩子谁管?”

“你舅舅和舅妈又跑去武汉跟儿子和好了,帮着给畅畅做饭,让星星在外面专心跑保险业务,关键时候还得是亲爹亲妈!”

“他那保险不是不挣钱么?”

“这不是被离婚刺激的么?刚开始打击很大,差点就要放弃了。但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他一个人养,逼着他必须玩儿命干,慢慢就逼出一点门道,能挣到钱了。”

被离婚刺激的!我又翻开星星朋友圈的《当幸福来敲门》:“幸福是什么?我人生的这部分,这个小阶段,就叫幸福。”

说句老实话,这种台词在我听来既做作又鸡汤。可是等我明白它背后生活的分量,不由心生惭愧:星星所经历所承受的,我这个当哥的除了满心的偏见,原来一无所知。

听说星星离婚后,我想和他通语音聊一聊,却不知如何开口,这语音邀请便迟迟发不出去。转眼到了2020年初,武汉成为抗击疫情的第一线,我才和他通上话,背景音里还能听到畅畅和舅舅在嬉闹。除了几句嘘寒问暖,我其实也说不出来什么。他的话也不多,兄弟俩只是互道保重。隔着太平洋,隔着十二个小时时差,我知道舅舅舅妈现在白头发很多,知道畅畅天天在家备考初中,知道表弟从未放弃健身,足矣。

表弟的朋友圈也是频繁更新。借着他发的那些图片、视频和只言片语,我试着拼凑出一位单身父亲在疫情期间的生活日常:

1月25日,分享照片:包酸菜猪肉馅儿饺子,“三个半东北人的年夜饭”,畅畅拍摄。

2月15日,分享照片:星星在家健身,训练项目“铠甲胸肌雕刻”,畅畅拍摄。

2月25日,分享自己的手机截图“报名成功,等待审核中”:“武汉战疫最关键时刻,报名参加武汉志愿先锋队,贡献出自己一份力量!”

2月28日,分享抖音视频:星星戴着口罩甩双截棍,“哼哼哈嘿,击败病毒!武汉加油,中国必胜!”,畅畅拍摄、制作、上传。

2月29日,分享抖音视频:“非常怀念港片《无间道》两位影帝在天台上飙戏,我演一下刘天王,向永远的偶像致敬”,畅畅拍摄、导演、上传。

3月9日,分享自拍照:戴口罩、护目镜、“洪山战疫区”的红袖标,以志愿者身份散发物资,“努力协助社区党委,做好居民生活保障工作。不到胜利的最后一刻,决不收兵”。

3月12日,分享《阿甘正传》剧照:“借用你演绎过的阿甘精神,祝演技之神汤姆·汉克斯早日康复!”

3月13日,分享抖音视频:畅畅过生日,舅舅、舅妈、星星、畅畅,三个半东北人在武汉拍了第一张全家福。畅畅长成了大小伙子,舅舅舅妈也染了头发,星星站在他们后面,昂首挺胸,伸开双臂抱着他的爸爸、妈妈和儿子,背景音乐是1995年群星合唱的《相亲相爱》。畅畅拍摄、导演、上传。

4月7日,父子抖音视频庆祝:“武汉虽明天解除离汉通道管控,但不可以嚣张,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4月11日,报名参加“与汉同跑”活动,报名组别4.12千米:“助力武汉早日恢复原状!”

4月13日,美国新冠肺炎确诊人数超过55万,我所在地区的政府下令出行须戴口罩,然而所有商店的口罩已经被哄抢一空,亚马逊等网店至少要等一个月。在这个号称自由的国度,没有口罩的我相当于被强制隔离在家了。

4月14日,我在家门口收到星星寄来的口罩,国内发货日期为3月31日,是武汉市内快递公司恢复运营的第一天。

4月15日,我和星星通了视频,距离上次在武汉相见已经六年,距离小时候在姥姥家放魔术弹最少三十年,可是两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依旧没有太多话可说。

也罢,也罢。心里要真有亲,何话不是亲?何处不是亲?何时不是亲?

星星,哥想你们。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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