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厕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在八十年代的老家县城,我家住红砖红瓦的平房,前院种着水果蔬菜,樱桃、草莓、李子、沙果、油豆角,还有从头到尾完全自然熟,一掰开就起白沙的西红柿。后院是各种树,杨树、榆树、柳树、松树。那时候我人小,看这些树都很高。夏天仰头望去,是绿得连成片连成云的叶子,冬天则是层层叠叠的枝头。四季分明的东北气候,一年又一年抚过前后院这些活物,再加上爸妈我三口人,颇有点万物齐谐的意思。

像这种旧式的东北平房,基本不设冲水马桶,厕所都是户外附加的小建筑,由砖、木板、油毡纸和瓦片混搭而成。我家的厕所就搭在后院那两棵杨树当中,我从小蹲到大,从未觉得不妥,只是读小学的时候赶上1987年版《聊斋》电视剧热播,脑子里灌满了那段阴魂不散的片头曲和黑暗中摆荡的人皮灯笼。夜里入睡,还能勉强用被子蒙头敷衍,可起夜就委实不敢去后院那厕所了:星空下那些树枝摇摆起来太过魍魉魑魅,森森夜风被千枝万叶哗哗一筛,便有百鬼夜行的声效。更有甚者,我还自己吓自己,脑补出《聊斋》里没有的情节。比如在厕所里蹲下,刚要进入状态,底下慢慢伸出一只手,幽幽地问:

“今晚,你带纸了么?”

无奈,只好在前院借着窗下灯光解决。爸心疼他亲手栽的油豆角,怒而斥之。只好强撑着再跑去后院,溺一半又吓0了,收而逃之。这等没出息相,爸也是无语,只好答应陪我去后院,见我还不动地方,皱眉问:“还磨蹭啥呢?”

“爸,你能带上手电么?”

“带手电干啥?”

“不开着手电,我怎么知道你在不在?”

多年后坐在熏着浓浓人造香草味儿的美国厕所里,我脑子里却满是当年那小院里的风声、虫鸣、树叶摆动声,还有繁星下爸的哈欠声。

人的乡愁固然伤感,可时光却从来不会给谁情面。家里的平房早就被拆了,前院后院那些生生不息的活物,那些随着四季发芽、开花、结果、凋零的活物,被挖掘机一股脑儿给荡平了,连同毫不起眼却每天必用的厕所。

老家这县城极小,小到若干年才会有人考上北大清华。我读高一那年,就赶上了这么一位大神。虽然大神本人我无缘拜会,但他的名字被家长们反复传诵,所以包括我在内的全县高中生,都活在了这位大神宽广无垠的阴影里。

等我考上省城的大学,大神已通过托福GRE,成为全县赴美留学第一人,继续阴影着我和县里的同龄人。四年后我本科毕业,大神第一次回国探亲,被教育局拉去四处演讲,还上了县里的新闻。

“这是老尹家那孩子吧?”妈边看电视边问,“啥时回来的?真有出息!”

“回来俩礼拜了,一天也没在家住。”爸用筷子挖着鸭蛋黄。他和大神的父亲在同一单位,是故通晓些内幕。

“回来不在家住?”妈愕然,“那他住哪儿?”

“住东方屯儿!”

所谓“东方屯儿”,是当时县里最奢华的星级酒店,正经挂的牌子叫“东方邨”,据说是从省城学来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县里人偏不正经念,总是把“邨”念成“屯”,又缀了儿化音,乍一听居然真的很屯。

“我们单位老尹还挺高兴呢,”爸继续挖他的鸭蛋黄,“说这是海归人才特殊待遇,县里给出钱安排的。”

“儿不嫌母丑——”妈忍住没说那狠叨叨的下半句,而是直接关了电视。

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可是还没到十年,出国的人便换成了我。不过我倒没有机会成为大神,阴影着别人的青春,因为那已经是2008年,即使在我们的小县城,出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爸妈自然不舍我离家万里。但他们表达不舍的方式,不是不让我走,反倒是欢欢喜喜地在东方邨摆酒送我走。

东方邨那八层楼也不再是县里的最高层,甚至连星级酒店的名头都没保住。再提起它,县里人只是一句正儿八经的“东方邨”,而非不正经的“东方屯儿”。摆酒那天人来了不少,都是逢年节走动的亲戚朋友,我不得不给长辈们敬酒,甚至拿起麦克讲了几句挺像大神才会讲的那种场面话,然后就下楼去了厕所。

东方邨虽名头不再,但它的厕所还是风采依旧。对着那种省城级别的光感落地瀑布式便池,我站在当年那位大神站过的地方,正满怀虔敬要解开裤子,却发现光感功能是失灵的,池底下横着几个干巴烟头儿,根本冲不出来水。再看那便池上贴着一记封条,加粗的红体字:严禁使用。又不知什么人开的玩笑,中间横添“男女”二字,遂成“严禁男女使用”——大哥,这裤子都要解了,您说禁就给禁了?

所以在这小县城里,省城没有的,比如底下伸出手向你要纸的蹲式厕所,我们早就有了;省城有的,比如光感瀑布便池,我们也有了,只不过是失灵的,还被贴上玩笑式的封条,就好像省城的“东方邨”,到县里就成了“东方屯儿”。我那会儿也是年轻气盛,对这种杀马特式的土产幽默不怎么待见。如今年岁既长,脾性渐平,反倒觉得它真实俏皮,比美术馆里安迪·沃霍尔整的那些后现代有趣可爱多了。

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县城,家里平房还在,前后院子也还在,可那些活物全都不种了,既是爸妈年龄日长,也是他们忙于应对拆迁:整个胡同被拆成一片砖海,我们家的小院四面楚歌。

前院荒草一片,后院那些树倒还在,枝叶也还在,九月入秋的五彩斑斓却被拆迁的灰尘遮盖住了。底下能伸出手的厕所,也还在。订票回国前,妈就在电话里说“被你爸掏干净了”——作为动词的“掏”在字典里是一声,在我们县发出来却是二声,“淘米”的“淘”。我以为这里直接用“淘”字更贴切一些。

尚未倒过时差的我,站在被爸“掏”过的厕所前,有些不知所措。的确,它里里外外是都被“掏”干净了,“掏”得空空如也,“掏”得焕然一新。我甚至去想象爸“掏”它时的心情:因为出国回来的儿子,所以臭并快乐着?

蹲在厕所的木板上,完全找不着感觉。省城读书那几年住宿舍,用的是冲水蹲式马桶,出国后改用坐式马桶,多年后突然又蹲下去,那感觉当真不是说来就来的。记忆不光在人的脑袋里,更在人的消化系统十二指肠里。同时我也明白过来,当年那位尹姓大神回国省亲,之所以过家门而不入,除了县里掏钱请住东方邨,更是蹲不下家里的厕所。

憋了几天,我终于憋足勇气,红着脸跟爸妈说了,脑子里盘旋着妈当年没说出口的那半句狠话。

“你咋不早说呢?”

妈一句话就让我释然了。这世上也许不乏嫌母丑的儿子,但不嫌熊孩子事儿多的母亲却满大街都是。

在县里倒是有不少亲戚住楼,卫生间都是标准的坐式马桶,但这么奇葩的人情该怎么开口呢?类似“我家小子坐惯了美国马桶,所以需要麻烦你们家一下”这样的话能说出口么?

幸亏往北走一条半街是县海关大楼,打更老头儿跟我家有那么点拐弯抹角的亲戚,爸妈一商量,就带我拜见了这位五姨姥爷。

五姨姥爷常年打更,睡足了美容觉,白胖胖,笑呵呵,不像打更的,倒像个退休的老领导。他先打量我一眼,问这是谁。爸说是咱家小子,刚回国。

“哦,海外人才……找我啥事儿?”

“南二道街那边不是正拆么,拆到咱家厕所了,想让他上你们这大楼的厕所。”

“南二道街都拆巴得没人住了,”五姨姥爷笑着看我,“一个大小伙子,找个墙角儿旮旯不就得了?”

“这不是在外面读过几年书嘛,”爸递上一条我扛回来的拉夫劳伦皮带,“回来得习惯习惯。”

“也是哈,书越读越厚,脸皮儿越读越薄。”五姨姥爷也不推脱,当下接过皮带,拆了封,直接扎在腰上,“男厕所在二楼紧里头,自己上去吧。”

多亏了五姨姥爷和那条拉夫劳伦皮带,我可以畅快地出入县海关大楼的厕所。不过细究起来,那条从美国扛回来的拉夫劳伦,也还是我们中国制造。

因为研究领域的关系,我那次回美国的签证被审核了,所以在县里多待了一个多月。每天清早,趁着海关大楼上班之前,我揣好卷纸,推开家门,入眼便是茫茫一片砖海,如果忽略漂在上面张牙舞爪的挖掘机,竟有些“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意思。还有三五成群坐着狂斗地主的工友,扑克牌摔得山响,手机外放着大尺度的电子情歌,回荡于砖海之上,有一种说不清是亘古还是荒诞的幽旷。安迪·沃霍尔要是能多活二十年,真应该来我们县采一趟风。

五姨姥爷的门卫室也不闲着,茶碗大小的车马炮,桌面般宽阔的楚河汉界,老哥儿几个正杀得兴高采烈。

“咱家外孙子,”五姨姥爷跟棋友们介绍我,“刚从美国回来。”

“是么?有出息!”棋盘砸得啪啪作响,老哥儿几个目不转睛。

没人搭白,我只能站一旁干瞪眼。

“大清早的,小伙子来你这破楼干啥?”

“来咱家楼里上厕所!”因为打更独处久了,五姨姥爷说话嗓门特别大,“他坐惯了美国的厕所,县里普通厕所蹲不下去了——卧槽!”

“卧槽?这么有出息?”

老哥儿几个的目光一起射过来,我握紧了裤兜里的卷纸。

赶上周六周天没人上班,我上完厕所也会陪五姨姥爷杀两盘。老伴去世多年,他除了下棋睡觉,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买彩票。

“喏,俩孙子,俩孙女儿,”他摆出九副扑克牌的纸盒,“再加五个外孙子外孙女儿,都在这些盒子里头呢。”

原来五姨姥爷每次买彩票,不多不少,买九张,刮九张,都是给孙子辈攒的,日积月累,便攒出了这九个小纸盒。想来只要时光足够久远,连这种小玩意儿也可以叙事,也可以抒情。

相处久了,我注意到他讲话总爱甩胳膊,像要扇谁一耳光。问他,才知道是肩周炎,疼痛程度与天气变化有关,入夜为甚,算是职业病,真难为他这些年居然一直没失过眠。像这种慢性病大多怕凉、怕湿、怕动,五姨姥爷的策略是以痛攻痛——痛得急了,就猛甩一下胳膊,莫非这记耳光是抽给肩周炎的?

回家跟爸妈说了,当下又拿过来两盒我扛回来的关节保健品,氨基葡聚糖片。五姨姥爷一阵默然,叹口气,抽了空气一耳光,说九个孙子辈的没有一个在身边,要么在南方打工,要么在南方读书,没他妈一个给他买保健品。

“这年头,反倒是拐了弯儿的亲戚更亲。”

为了表示对我真的很亲,他建议我试一试海关大楼书记的厕所。

“这不太好吧?”

“怕啥?书记那屋儿我每晚过去打扫一遍,书记的厕所就是你姥爷我的厕所。”

书记的办公室宽敞、明亮,透着一股浓浓的居家风:有拖鞋,有茶具,有微波炉,有沙发床,有捶捶乐,有俄罗斯套娃,有我猜应该是书记女儿的明星照,还有黑帮电影里用来掐人手指头的雪茄剪子。若非办公桌上中外国旗和那一摞文件、杂志,简直就是一个温馨的迷你小家。内嵌在办公室里头的卫生间却风格迥然,走的是星级酒店风格路线。我坐在马桶上,右手握着卷纸,左手边是全封式淋浴玻璃门,冷不丁看到马桶雪白锃亮的侧影,夜宿龙床之快感与惶恐油然而生。

事后,五姨姥爷问感觉咋样。我说感觉不错,就此再没敢登过书记办公室半步。

转眼又过十年,我也成了家。和妻一起回国,在J市下的飞机,微信上约的出租车,直接上了通往老家县城的国道。开到一半,司机问我上不上厕所,顺便加趟油。那个站点不小,横着几辆长途大巴,虽是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厕所里更是人声鼎沸——考虑到那种无遮无拦、能同时解决二十多人需要的大型便池,应该是嘘声鼎沸才确切。在美国上厕所,便池与便池彼此间捂得严实,冷不丁见着这种阵势的大排档,适应几秒钟后,颇有一种世界大同的醍醐灌顶。

爸妈给订的酒店,“远东恺撒”,据说在县里是顶级的。车开过去已是半夜,东北的四月还寒,爸妈穿着棉服出来接我们,前台接待的是一位披军大衣的女士,打着哈欠从床上立了起来。

我正拿不准该称呼人家小姐还是服务员,她先开口让我们出示证件了。

我的国内身份证尚在有效期内,可妻却只有美国护照。

“美女原来是境外人员呢,”她睡眼惺忪翻着妻的护照本,“住宿期间,护照由我们酒店保管。”

在我县的服务行业,只要是女性,就得叫一声“美女”,这个逻辑我和妻都能理解,道理跟美国中西部小旅馆前台大妈叫你一声“hun(honey的俚语简写,类似于‘亲’)”差不多,没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要把护照交给这位披军大衣的美女。

妻不懂汉语,用英语对我说:“告诉她护照是我在中国唯一的身份证件,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先要回护照,再转达妻的意思。军大衣美女立即表示送客:“咱家这也是按公安局规定来的,县公安局对咱家来说也很重要。”

公安局?住个酒店还能把公安局招惹过来?三更半夜的到哪儿换酒店去?没等我们着急,爸妈已经找人打电话了。不一时,真进来一个穿公安制服的。

“回国咋不跟我说一声呢?”

公安上来就捶了我一拳,原来是小学同学黎大炜。这下有底了,我握住妻的手:“放心啦,没事的。”

“七十周年大庆嘛,”大炜点上一支烟,拿过妻的护照扫了一眼,“咱又是边境县,再小心也不为过。”

“这个我们都理解,而且支持,那我媳妇儿护照咋办?”

“原则上要通过酒店上交到局里,但今晚情况比较特殊,”大炜用手机对准护照拍了两张相片,“要不这样吧,我这儿拍个照,酒店再扫份复印件发到局里,今晚就算完事儿,各回各家,各睡各觉。”

我们把行李拖进房间,爸妈嘱咐几句,就回家休息了。妻先用的卫生间,我问怎么样。她说很整洁,也很方便,就是有股味儿。我也仔细闻了,真有一股味儿,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个臭法,反正就是臭,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像有个隐身的家伙在不停放屁。第二天早上起来,想喝点凉的,打开保鲜柜,里面躺着半颗榴莲,像被开了瓤的头颅,发出阵阵腐臭——原来怪味儿是从这里来的。

一个东北小县城,哪儿来的榴莲?被什么人削掉一半?另一半怎么就留在了“远东恺撒”?虽谈不上细思极恐,但也让人头皮发麻。

爸妈早已搬到单元楼了,卫生间是那种标准的家居式,有淋浴、热水器、坐式冲水马桶,妻用起来无需做任何适应。反倒是我,还惦念着那个曾被爸“掏”干净了的老厕所。

早饭是妈做的,油豆角、咸鸭蛋、黏苞米和小米粥。妻说好吃,我吹说此四样者,乃东北早餐桌上的四小花旦是也。吃完我们出去散步,走到南二道街对过的文化广场,妈问我,还记得么,咱家原来那旧房就在这儿。

这广场很宽阔,目测能有一个足球场的面积。客运站居东,对面是大世界商城,音乐喷泉坐北,朝南就是据说已装上“天网监控”的南二道街。过去那红砖红瓦的旧平房,那万物齐谐的前后院,全都不见了,好像它们从未真切地存在过,又好像它们只是我记忆深处的幻觉碎片。

爸妈盼我们回来,可不是为了什么伤春悲秋。他们还带了平时踢的毽子,一个插着五彩人造羽毛的小胶皮垫。上午八九点广场还很空荡,我们四口人踢了起来。妻从未碰过,妈踢得不好,毽子飞到她们那儿要么落地,要么踢飞。我去拾毽子的当儿,见妈笑得开心,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她和爸每天在这县城里过日子,实实在在生活着,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我几年回来一趟,不过是个浮皮潦草的观光客,还是收起那套游子吟式的自我感伤吧。

第二天周末,黎大炜穿便服开私车,带我们逛几十里外的江边小镇,对岸就是俄罗斯的犹太人自治镇,据说在这一带的观光景点里能排上名次。小时候上学那会儿,我和大炜不算太亲,爸妈如今和他这般熟络,还真有些意外。坐在他的丰田霸道车里——这款车的品牌名叫“普拉多”,但我们县人偏偏叫它“霸道”,听着真的就霸道起来了——聊开话茬,我才知道是前些年拆迁,这几年又集资,爸妈没少往公检法跑,一来二去,就和大炜跑熟了。

“之前不都整集资么,咱县人手里都不差钱儿,”大炜说话时爱抖腕子上的佛珠,我好奇他穿制服时戴不戴这个,“你看现在街上跑的车,不比美国差吧?”

“绝对不比美国差。”我赶紧承认。

“集资最猛那阵,外地人都管咱县叫迪拜县。”

“迪拜?”

“就是那个喷石油的迪拜,贼有钱的迪拜,因为那几年县里人都集资,每月干领利息,又不上班,闲着无聊,扒完蒜撸完串儿就去外地各种买呗。买买买,迪拜县就是这么买出来的。”

“现在呢?”

“现在?链子都断了,上面加大力度狠抓,进去好几个,跳楼好几个,再也迪拜不起来了。”

车到江边停下了。老天憋了好几天的雨一直不下,云和江水都被憋得又黑又沉。我捡起一枚扁圆的石子,斜身投去,那石子在江上一溜小跑,杳无踪迹。

四口人在国界塔拍的合影。那塔是一丈高的汉白玉,塔顶是国徽,下面漆着“中国”两个大红字。妻和妈站中间,我和爸在两边,咧嘴一笑,江风掠过头顶。

江对岸没什么人气,只有两三栋小建筑,不用望远镜看不出是楼还是房子。借用一句鲁迅先生的《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江上无船,只有茫茫江水,江岸的人民大街也空着,沥青铺成的马路在脚下黝黑宽阔,目光的尽头却缩成了一个黑点。

“这楼以前叫俄罗斯风情堡,”大炜指着街边一个刷成粉色的四层楼,“前两年搞过一个啤酒音乐节,请老外来跳跳舞啥的,市里来抓过两次,黄了。”

人民大街拐出来又是一个广场,在江边人称“小红场”,类似县里的文化广场,只不过铺的是大红水泥方砖,以显其“小红场”之名。教堂坐北,酒店和购物城分居东西,中央是喷泉花坛,清一色的圆顶红墙俄式建筑,空空旷旷,几只鸽子咕咕叫着。如果太阳再冒出来,蓝天白云一衬,简直就像某个旅游杂志上的东欧小镇。故乡从未如此上镜入画,也从未如此空旷幽静。

逛到午后,妻说想用厕所。黎大炜便开动他的丰田霸道四处找厕所。人民大街是空的,小红场是空的,风情堡是空的,连江对岸都是空的,空望着乌滚滚的一江水,上哪儿找厕所呢?

大炜最后带我们去了江边的购物城,一楼卖仿俄罗斯风的小饰品,二楼流行时装鞋帽,三楼电子产品,四楼是能远眺江景的餐饮大厅。整个楼虽摆满了货品,感觉却是空寥死寂。这也不奇怪,因为一楼往上好几年前就关门停业了。泛着点活气的,只有一楼那两个坐对面闲聊的老乡美女,还有她们嗑的瓜子皮。

她们二位见我们进来也很惊诧,仿佛这购物城萧条太久,突然有生意上门了都不敢相信。

“你家有没有厕所?”大炜问。

“想上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她们反问。

“当然是女厕所了,”大炜笑着抖了抖手腕上的佛珠,“再说了,你们俩上男厕所干啥?”

“女厕所早就上锁不让用了,”她们也笑,边笑边吐瓜子皮,“就剩下一间男的,谁还分是男是女?”

听了我的翻译,妻也觉得好笑。在美国,她是无性别厕所的非支持者,不远万里跟我来到这异国小镇,居然要用男厕所救急——假如少了这些有的没的荒唐事儿,生活的乐子恐怕也所剩无几。

她回来后我问怎么样。

“干净极了,比女厕所还女厕所。”

我听懂她的意思了:有一次在星巴克的无性别厕所,她曾用半卷卫生纸对付马桶上的尿渍。

当然,“比女厕所还女厕所”的男厕所可不好意思白用。我们买了落满灰尘的俄罗斯套娃,既是道谢,也算留念。微信付费,二维码挂在列宁铜像胸前。妻觉着新鲜,问这算怎么回事儿。我想了想,说你就当是咱俩逛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总统脑门上贴一麦当劳巨无霸的折扣券好了——安迪·沃霍尔真该来我们江边上趟厕所。

回到县城,路过海关大楼,我问起那位打更的五姨姥爷。

“去年还是前年没的?”爸问妈。

“去年没的吧?”妈也记不准了,“应该是去年,正好赶上‘十一’,他那一串儿孙子孙女全都从南方回来了。”

我默然无语。海关大楼转瞬被丰田霸道甩成了一个黑点。五姨姥爷给孙子辈们买的那些彩票,到底有没有中过一张半张?

回美国也在J市上飞机。机场很小,一条队伍排安检,两个小登机门,推门出去就直奔飞机。登机前妻用的厕所,我在外面等了半天,眼看就要到点了,人怎么还不出来?女人上厕所简直比出趟国还麻烦——

“你是从美国来的么?”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用英语问我。

“是,怎么了?”

“你妻子说她需要纸。”

“纸儿?”我用乡音吼了出来,“机场厕所没有纸儿?”

“这机场厕所里早就不放纸了,”女孩惊诧地看着我,小声嘟囔一句,“可能是怕被人拿走吧。”

好在机场里有卖零用品的,我赶紧微信扫码,扫了一包面巾纸,托那女孩捎进女厕所。

总算及时上了飞机,妻说那个中国姑娘真好,还谢谢我的耐心和“依恋”牌面巾纸。

“你猜那包纸巾能折成多少美元?”我问。

“不猜,”妻也笑,“肯定是我用过最贵的纸巾。”

妻晕机,服下药片,很快睡着了。我翻看手机里的相片——故乡以数码像素为格式的存在。最后几张是我读过的学校,操场和教学楼都是空的,静静地等候拆迁。爸说开发商两年前就要拆这学校,挖掘机推土机都码好了,却一直下不了手,因为集资链断掉后县里人都掏不出钱买房产。所以这拆迁等得久了,难免等出一层空寂、一份悲壮。学校那厕所还在,砖墙水泥瓦,东边一个“男”字,西边一个“女”字,空空如也,居然还是多年前的模样。真正面目全非的,是当年那些出出进进的少男少女吧。

故乡到底是什么?是现实被时间之风吹干,落地,破碎成我记忆里的幻觉?又或者,故乡有那么一点像昔日的恋人:多年未见,一朝重逢,凭什么为你留驻容颜?

人生过半,转眼漂了很多年。蓦然回首,没有上不了的厕所,只有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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