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姝的理发店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一、康德姐

小镇是典型的中西部大学城:四四方方被玉米地包裹着,随处可见开Ram道奇公羊皮卡的美国汉子,膀大腰圆,露在T恤以外的肢体晒得通红。商场里能数上价儿的牌子也只是Polo(保罗)或Coach(蔻驰),若非最近有留学生遇害,国内没人会注意这里。

时日一久,留学生们也养出了自嘲精神,戏称这里是“村儿”。开两个小时高速去趟芝加哥,这叫“进城”。品牌店扫一通货,唐人街吃顿重庆火锅,大包小包开车回来,一路夕阳,玉米地绵延无边,便是“回村儿”了。

解馋扫货之类可以进城解决,但理发却成了不大不小的难题。女生还好,往长里留就是了。除非受了恋爱或求职方面的重挫,咔嚓来个短的,不然都是留到回国再剪,或焗或染随意,回村儿能顶过大半个学期。可男生就不好办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家里条件没那么好的男生不好办。

韩国大姐李金姝的理发店,刚好方便了陈焕生这样每月剪一次、每次最多消费二十美金的男小留(学生),所以很受欢迎。

李大姐这店在镇中心的主街,门脸细小。当街挂个牌子,Lee's Hair,再穿上一对风铃,朝九晚五迎风叮当作响。下午五点一到,就收了风铃,牌子就哑了,便是收工了。小留们虽频繁光顾她家,都说那风铃好听,暗地却笑棒子英语忒烂,硬生生把一理发店起成了“李的毛发”(理发店店名通常会在“hair”后面接“salon”,即“沙龙”之类的词)。

老李家前后有四位理发师:康德姐、纳沙、迭戈和老板李金姝。先说这康德姐:只要她出工,小留们就肯定排她的号,一者大家同是中国人,二者小费不用给那么多。

据说康德姐在北京也拿过博士学位,可惜专业太形而上,搞什么存在主义,若非在五道口淘日本和平牌香烟认识一老美,漂洋过海嫁过来,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村儿里呢。

嫁过来后生了个女儿,地地道道的混血,脸上那漂亮劲儿就像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可惜老公出了车祸,细雨天,高速,八十迈,为了躲一头站在路中间不知所措的鹿,车和人在空中翻了两翻。老公生前是这大学的助理教授,跟许多三十出头的美国人一样,处于偿还各种债务的爬坡阶段。康德姐这边绿卡还没排下来,英语讲得也没那么利索,一夜间就成了遗孀——技术上来讲,是偿还各种债务的遗孀。

正是从这时起,康德姐抛掉了那一书柜的萨特加缪,开始去教会,中韩印美墨西哥混在一起抱团敬拜。她抱着女儿受洗,跟黑白黄肤色的兄弟姐妹分享她的苦难。英语虽磕磕绊绊,在场的人还是听哭了。各种援助纷至沓来。中国人一般直接出钱,现金,塞信封里,不见得很多,却实实在在。美国人毕竟在自己家门口,能玩儿的花样就多了:有人帮她找律师周旋各种债务加速绿卡申请,有人帮她申请政府救济和奥巴马医保,还有人建议她在教会的幼儿园帮忙看小孩打零工。

这些人当中有一位韩国大姐,便是李金姝。最开始带来各种吃的:一罐罐辣白菜,一板板冷面,一盒盒烤海苔片。两个女人来往几次,李大姐就问你会不会剪头发。岂料康德姐被问哭了,当下从卫生间里拿出一把剪子:原来丈夫出车祸是因为去底特律开会,西服衬衫是她给熨的,头发也是她给理的。得知车祸后,从垃圾桶里翻出剪掉的头发,淡黄色一缕一缕,被她收在一个小盒子里。因为亲手碰过,所以比骨灰更让人伤心。

李大姐也听哭了,第二天就把康德姐招进店里,从零工做起,扫地,洗头,吹风,接电话。康德姐也确实像样,一大早把孩子放教会幼儿园,上午在老李家打工,下午去镇里的社区大学培训,晚上接孩子回家,连哄带喂,伺候睡着了,再偷偷开车去福建人开的“唐王朝”中餐馆端盘子。

如此熬过大半年,虽然瘦脱了相,但英语说得溜了,社区大学也听说她的情况,提前颁发了毕业证。她拿了执照,便在李大姐这店里正式出道。普通男发十五块美金,李金姝抽九块,剩下六块加小费全归康德姐——照这边的行规,李大姐已经没法再够意思了。

结果康德姐和她的剪子大受小留们热捧。这首先归功于她的母语,无论剪什么发式都能顺畅沟通。不像李金姝,剪得虽然卖力,但英语忒差,掰扯不明白,唰唰唰剪完,都一个模样,流行杂志上那些韩流男星的机械翻版而已。连陈焕生这样自以为英语还不错的,都受不了李大姐那发音。若非价钱便宜到不剪就觉得吃亏的地步,他早去别的店了。

跟康德姐就舒服多了,不但能用汉语讨论发型,还能聊聊哲学。康德姐说她的专业虽是偏现代的存在主义,但真正喜欢的还是古典主义哲学。最爱读的是康德,因为康德有点像古代那些隐居的贤哲,独居在德国的一个小村,生活简单,作息规律,村民们甚至以他的起居活动为钟点:康德起来散步,大伙儿起来种地;康德中午回家读书,大伙儿回家吃饭;康德晚上出来遛狗,大伙儿也准备洗洗睡了。

康德姐用一口嘎嘣脆的京片子,跟所有小留讲康德遛狗的段子,很快就有了“康德姐”的绰号。大家私下里说她为了省趴车费,晴天骑单车,雨天坐公交,比天气预报还准,所以论其规律性,恐怕也不会输给正版康德。

康德姐的操作奇快无比,一手捋头发,一手下剪,简直就是在薅羊毛。这一点小留们也喜欢,因为大家不像老美,把理发当成一种享受。小留们都是用中午下课晚上吃饭的边角时间过来排号,剪完立刻走人。因为消费理念有本质差别,小费就给得不大情愿。康德姐表示理解,毕竟国内也没有给小费的习惯。所以她就更有理由剪得糙快猛了,反过来小费也给得更可怜,留下皱巴巴一美元的大有人在。好在双方都不在乎——我们永远以量取胜。

赶上秋季入学,康德姐突然单飞了。东挪西凑盘下主街对角一间小屋,自己当老板,店名起得也够哲学,Kant's Clock,字面意思是“康德的钟”。这可是狠狠摆了老东家李金姝一道,因为这是每年争抢顾客的旺季,而李大姐新招来的纳沙还很不成器,最紧缺的就是人手。

偏偏“康德的钟”又花样频出:剪一个头只需十美元,只排十分钟,比煮两包方便面还快还省。许多小留被吸引过去了,陈焕生却因为纳沙,坚持留在了老李家。可他又没胆子直接翻纳沙的牌子,便又坐在李金姝的镜子前。

“我很理解那个中国女人,不是不让她走,可跟我打一声招呼就那么难?礼拜天还在教会里一起唱赞美诗,礼拜一就在街对面成仇家了?我给她女儿买了礼物,还要认干亲呢!”

李大姐的英语依旧是一股大酱汤味儿,头发依旧剪得一丝不苟,陈焕生一边听她絮叨,一边用余光瞄纳沙。

剪着剪着,李大姐突然停住了,直起腰,晃一晃脖子,仰头长叹一口气。在她家做过的理发师都会这套动作,估计是一天到晚扭脖子弯腰落下的职业病。舒展完身体,她口气也变了,还是从“我很理解那个中国女人”开始,说中国女人的婚姻,说她丈夫的车祸,说她有一个女儿,天使一般漂亮,却是个重度自闭症。

陈焕生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中国女人不知给他理过多少次发,讲过多少回康德遛狗,可除了一口京片子、一个戏谑的外号和一窄条削瘦的身形,他对她一无所知。

二、纳沙

“纳沙”是纳塔利娅的昵称。她有一双圆而深的蓝眼睛,本该让人联想到月亮或湖水之类的比喻,却因为太瘦而塌陷得很凶,整个人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可惜这是陈焕生一厢情愿的想象,人家纳沙可自得其乐,夏天穿条不无夸张的短裤,一条腿又白又直,另一条布满了刺青,密密麻麻,绿得发了蓝。暑假客少,一有空闲她就拉上康德姐抽烟。Lee's Hair的风铃下,总是站着一黄一白两个奇瘦无比的中年女人。

纳沙是白俄罗斯人,不少小留不知道这小国的英文名,生搬硬造问:“你是白色的俄罗斯人么?”纳沙很生气,用带着东欧腔的英语反击:“我的祖国是白俄罗斯,和俄罗斯没一毛钱关系!”

不但脾气大,她还对政治特敏感,疑心所有来这儿的中国人都是党员。陈焕生觉得好笑,耐心解释国内如何选拔党员。

纳沙早已失去耐心,嘟囔一声“Whatever(爱啥是啥)”,扶着陈焕生斜躺在理发椅上,拧开龙头。

“热么?”她问。

“不热。”

“冷么?”

“也不冷。”

“您大概是一条蜥蜴吧。”

纳沙喜欢扎起一头金发,盘成髻,刘海散开一小缕,弯腰给陈焕生洗头时会垂下来,扫到他脸上,被她一口气吹开,他便实实在在感觉到那混合了香烟、咖啡和口香糖的奇异味道。那双蓝眼睛就在上方,他还从未在这个角度被凝视过,慌忙闭上眼,装作享受水温和她手指在他的短发间抚过的感觉。剪发前洗五分钟,剪完后冲五分钟,每一个月十来分钟的亲密,他开始对她念念不忘。

陈焕生的科研并不顺利,换过两任课题负责人,无端蹉跎两三年,便多读了不少所谓没用的书,比如文学。究竟无用到何种程度,想想他已经三十还孑然一身就知道了。可在纳沙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文学的用处。比如她的膀子上刺了个蓝色的大胡子老头儿,底下一行斜体字母,好像是D开头,一问果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陈焕生大喜,忙说自己最爱俄罗斯文学,通读过托尔斯泰全集,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大段对白读起来就比较吃力,而且中译本都太拗口了。

岂知纳沙一撇嘴,高高吹起那缕散开的刘海:“俄语?文学?Nie, nie, nie!(不,不,不!)”

原来她在读大学时去了一趟巴黎,连走亲戚带穷游,顺便在一家咖啡店打零工,那里彻夜举办俄语文学沙龙,她也跟着泡在不加伴侣的黑咖啡与“索尔仁尼琴”之类的字眼儿中昼夜颠倒。

“那你怎么来美国了?”

“还能为什么?为了一个美国男人呗!是个搞文学评论的,光骂别人自己啥也写不出来的那种。拿到绿卡我就跟那狗娘养的拜拜了。”

“对不起,纳塔利娅。”斜躺在理发椅上的陈焕生睁开眼。

“对不起?得了吧你!叫我纳沙好了。”

纳沙,让人心里麻酥酥的名字。陈焕生又闭上眼,感受着水温和她的手指。

那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陈焕生以为机会来了,网购了女作家的代表作,英文版《锌皮娃娃兵》,想把它当作圣诞礼物送给纳沙,却惹得这姑娘大发脾气:“把它拿开!收集别人苦痛,署上自己名字,编成一本烂书,卖出去出名得奖,到底算哪一路英雄好汉?算哪门子狗屁文学?”

陈焕生很尴尬,李金姝更是一头雾水,暂停了笔记本里放的韩国偶像剧。

“好啦,陈,对不起,”纳沙发完脾气就道歉,她发不准“焕生”的音,一直叫他“陈”,“我离开那狗娘养的好几年,可是讲话却越来越像他。”

偶尔,赶上纳沙开心,会给陈焕生做上两分钟的脖颈按摩。她手腕很细,没什么汗毛,简直不像他见过的那些白人女生。陈焕生撑起胆,磕磕巴巴说出了这念头,纳沙听了大笑:“陈,你这傻瓜,不会连女用剃刀都不知道吧?你应该跟我老板去她们教会瞄一瞄,那儿有很多单身的亚洲女孩,你该找个女朋友啦!”

亚洲女孩?找个女朋友?这是拒绝么?陈焕生想约她出来,一直没敢说出口。

偏偏纳沙又说些没心没肺的:“喂,陈,你猜今天几个男的跟我要电话?才两个!昨晚我又失眠,现在看着肯定像坨屎,但他们也不至于这样吧?这帮狗娘养的,看我是个洗头发的,就把我当成一个笑话。你知道他们说我啥么?说我发音可爱!Fuck those pigs!(这些猪头去死吧!)”

不消说,这在陈焕生听来更是拒人千里了。

时光以月为单位在猜来度去中流逝,转眼到了枫叶披红的时节,康德姐跑到街对面单飞,李金姝气得病了一场,纳沙孤零零一个人在风铃下抽烟。

“唉,那个读哲学的是个真正的婊子,”她背对着陈焕生,仰头吐了个烟圈,“但谁又不是呢?生活本来就是个超级大婊子。”

李金姝为了多留顾客,不得不把纳沙转正为理发师。可又不敢彻底放手,因为纳沙说总有男人试图动手动脚,还说再敢这样就用剪子戳瞎他们的狗眼。

陈焕生的爱情就更没指望了。他既攒不够找纳沙洗剪吹的勇气,又舍不得不来,只好坐在李大姐的镜子前,任凭那双蓝眼睛凝视着别人,对着别人怒骂诺贝尔奖,让别人也叫她纳沙。

他越发搞不清自己和纳沙这点亲密,到底算个什么东西,终于鼓足勇气,来个了断,大大方方约出来,独立日请她去密歇根湖畔看午夜烟花。成就成,不成以后就不想了。

他带着必胜的憧憬和必死的悲壮站在风铃下,店里却只有李大姐在忙乎。一问方知纳沙病了,又没有人家电话,苦等到下礼拜再来,纳沙依旧不在,反倒是一个穿紧身T恤的大胡子在冲他笑。

“纳塔利娅哪儿去了?她到底怎么了?”他问李大姐。

“她不干了。去别的州了。”

“别的州?为什么?去哪个州?”

“去能让她堕胎的州了。”

原来他的纳沙前一阵发现自己怀孕,很是歇斯底里,没法相信自己三十好几,居然“还犯中学生才他妈犯的错误”。这小镇位于中西部的Christian Belt,即所谓“基督教地带”,不但堕胎有悖教义,而且她还没有医保,负担不起费用。李大姐劝她生下来,说这生命是上帝的礼物,哪怕是不请自来,教会也肯定会帮忙的。

纳沙撇撇嘴,标志性地一吹刘海:“如果耶稣能搞清是哪个狗娘养的把这礼物塞到我肚子里,生下来也无所谓。”

李金姝信主多年,又有一种大韩民国式的执拗,当下被这态度激恼了。两个女人用各自乡音浓重的英语大吵一架,纳沙愤然离开。临行前又跑回来,给前任老板一个充满大麻味道的拥抱:“李,我虽不信你那套,但你是个很棒的人。我很抱歉在这种时候跑掉,但再不抓紧跑,那个上帝的礼物就更弄不掉啦。”

“这是新来的迭戈,是我见过手艺最棒的,你要不要试试?”李金姝指着那个大胡子问陈焕生,“我发誓再也不招女人了。”

陈焕生茫然无措,不知是该转身走掉,还是该躺在那张他感受过水温和纳沙手指的斜椅上。

三、迭戈

迭戈来自阿根廷,据说年少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混过,凭一把沉甸甸的大剪刀。那刀身是黑的,剪柄末端缀着一只金色螃蟹,随手指动作连起一片金光。问他是不是金的,迭戈便憨乎乎笑了,露出一口健壮的白牙:“我的小婊子送的,问他好了。”“小婊子”是迭戈和吉米对彼此的称呼。

迭戈不抽烟,喷古龙水,浑身透着带香味的安静。闲下来的时候,他不会站在风铃下,只拾掇那把剪刀,擦得干干净净锃锃亮亮,收在一个刻着“D&J”的木盒里,慢悠悠吹他的口琴。

那口琴也是黑色的,很小,让他大手一衬,像块长条形巧克力。他斜躺在理发椅上,凝神静气,口琴埋进络腮胡子,曲子就出来了,时而忧伤,时而欢快,像是高高低低的溪水,从一大团胡子里流出来,流遍整个理发店。每到这光景,李金姝或专心招待顾客,或插上耳塞看她的偶像剧。

迭戈那柄大剪使得唰唰作响,不愧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攒下的功底。但男小留们抱怨说这厮盯着他们脖子的眼神不大对劲儿,鼻息又重,简直像头公牛在耳边喘气。女小留都很粉这位穿紧身T恤的南美汉子,尤其是他在吉米过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剪掉胡子,露出那个“能夹住口琴”的肉乎乎的下巴时。不少姑娘找他合影,贴在朋友圈里,一来二去那柄螃蟹剪子就排满了。

李金姝对此很满意,因为女生动动剪,喷一喷,染一染,再蒸一会儿,搞不好能消费上百美金。于是街上两家理发店出现了瓜分的局面:男小留贪图便宜快捷去“康德的钟”,女小留因为这迭戈结伴逛李大姐的店。

陈焕生依然照旧。倒不是痴盼有一天纳沙回来,而是出于惯性:如果不对着李金姝那面镜子,不听一听时隐时现的风铃,他都不知道该拿每个月冒一茬的头发如何是好。

李金姝给他披上银色的纱质围巾,迭戈的口琴声在旁边响起。阿根廷人剪掉了大胡子,手、嘴、琴的配合在镜子里清晰可见。

“所以我该给你这小调儿付钱么?”

既然没有纳沙,陈焕生就不再紧绷绷了,也能开个玩笑。

“要付就付给那个小婊子,琴也是他送的。”

说笑代替了琴声,李金姝在一旁皱起了眉。

迭戈的“小婊子”叫吉米,膀大腰圆一黑哥们,骑着赛车摩托来接他下班。一黑一褐两条大汉一个当街搂住了另一个的腰。

劝纳沙别打胎,然后招来这么一位南美哥们儿?陈焕生想问李大姐你到底咋想的。但当时康德姐又招来两个中国人帮忙抢生意,他才明白要不是迭戈给撑着,老李家早就被挤垮了。

迭戈每天摆弄头发,微笑,吹口琴,极少和人闲聊,简直像个翩翩公子,只是肤色太深,肌肉太壮实。陈焕生真正和他混熟,还是在球场上。阿根廷人不知从哪儿拉来另一伙阿根廷人,七拼八凑了一支球队,唧唧呱呱扎堆讲着西班牙语,每个人球衫背后都印着10号梅西,没人踢中后卫和门将,就拉上陈焕生和吉米来充数。结果梅西太多,对方连半场都过不来,吉米便倚着门柱和陈焕生闲聊起来。

原来这二位爷是在芝加哥的酒吧对上眼儿的。后来吉米发现迭戈沉迷赌博,才坚持要搬来这小镇。当然,这是整个故事吉米的版本。迭戈的版本是他觉得吉米住的黑人区犯罪率太高,为了小婊子能读上政治学博士才搬过来的。

陈焕生听了有点不是滋味。他每次踢球最不喜散场,因为要独自熬过剩下的一天。

“晚上带你去‘蓝鸟’开开眼。”

散场时,迭戈和吉米笑嘻嘻向他发出邀请,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一个拍着另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蓝鸟”是那种后半夜才营业的酒吧,警车在外面晃来晃去。陈焕生被保安拦住了:“请出示驾照(在美国驾照相当于身份证)。”

“别怕,只是确定一下你的年龄,”吉米冲他挤挤眼,“跟是直是弯没关系。”

酒吧当中有一个大舞池,酒精、汗味、荷尔蒙、催命般的迪斯科,所有男人脱光膀子在里头蹦,说是涌动的肉池也不为过。只有陈焕生还穿着T恤,一股大麻味扑鼻而来,有人凑上来搂他,被吉米一把推开:“滚,别他妈碰他!”

陈焕生浑身是汗,要了一杯冰镇苏打水。灯光闪烁,两个留着山羊胡的白人大叔在角落里热吻,大毛腿叠着大毛腿。他想离开,却被吉米拽住:“别走啊,好戏还没开始呢。”

所谓好戏,便是迭戈与两个墨西哥人合奏卡洛斯·桑塔纳的曲子。迭戈一个人搞定口琴和吉他,活脱脱一个南美插电版的鲍勃·迪伦。

“看到了么?我的婊子像样吧?”吉米一边拍手,一边晃着黑人特有的浑圆臀部。

本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夜晚,却毁于迭戈和墨西哥鼓手一个醉醺醺的吻。二位爷大吵一架,吉米踹翻桌子,扬长而去。

“对不起,太丢脸了,他今晚太过分了。”迭戈捋了捋乱掉的头发。

可二位很快就合好了。吉米发表了第一篇论文,探讨美国非洲裔性少数群体,乐得大呼小叫,计划暑假和迭戈来一趟最牛逼的公路旅行:从密歇根湖畔一路向南,穿越南北美洲大陆,一直开到伊瓜苏大瀑布。

车牌照左边,迭戈涂上“我弯到没法直着开车”。右边留给吉米,本想涂“黑人的命也是命”,但觉着不够脾气,就先空着,想好再涂,岂知就出了事:右翼极端分子持枪横扫“蓝鸟”,迭戈连中数弹,当场身亡。

这小镇虽地处“基督教地带”,但镇里的大学却标榜自由开放。政治系的老师学生都认识吉米,群情激奋,组织示威游行。于是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反对歧视”“让仇恨滚蛋”“爱是一切”之类的口号塞满了整个小镇。

理发店窗外是满满一街的深色肌肤,迭戈的巨幅画像在上面漂浮。装着螃蟹剪子的木盒还摆在那里,“D&J”的字样不离不弃。已经跟逝者没有关系了,陈焕生默默注视着这支年轻愤怒的队伍。

“人堆里有吉米么?”李金姝问。

陈焕生摇了摇头,窗外吼声雷动。

四、李金姝

此后,陈焕生就不再去李金姝家了。他那时工作找得一筹莫展,心思根本不在几根头发的长短上。

他注册了好几家求职网站,手机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全是广告:“亲爱的陈博士,我们有一百多个为您定制的新工作!”

顺着这些广告,他一次次投出简历,还做了表格备份:红色字体是明确收到拒绝通知的,紫色是走到了电话面试的,绿色则代表当场面试的。表格排了三四百行,绝大多数是黑色,沉默的黑,石沉大海的黑。少数是刺刀见血的红。紫色寥若星辰,绿色根本没出现过。

专业不对口?英语不过硬?发表的论文不够分量?推荐信力度不足?公司只招有绿卡的?陈焕生能找出无数个理由,可怕的是每个理由又都说得通。但他能怎么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投,任由表格上的黑体字满怀恶意地向下延伸。

每投一次简历,就像在某家公司门口行了一次乞。明知这种念头只是徒增烦恼,心里却根本止不住,日渐汇聚,化成一只巨大的虫子,啃噬吊在他身上的绳索。签证日期一到,那绳索就断了,坠入无底深渊。

也不是没想过回国,也听说国内发展好,而且都说欢迎海归,可回去的又有不少想再出来,都劝他轻易别动,但他还是做好了回国的心理准备。公寓是租的,没攒下什么值钱物件,一股脑捐掉了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从图书馆借的,还的时候既舍不得,又不甘心:不会真是这种书看多了才找不着工作的吧?

唯一要准备的,实际上就是卖车。那辆二手丰田车是他来这小镇第一年花八千美金买的,最后在网上挂了四千块的价。稀松平常的车型,载着他风雨无阻,从未添过半点麻烦。如今缘分将尽,人能为车做的,不过打个对折卖掉而已。

不巧赶上毕业季,卖车的太多,丰田车和主人一样无人问津。实验室的课题经费断档,他只能辞掉助理研究的工作,直面每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一边在售车广告上降价,一边当起了优步司机。所以帮他撑过这段日子的,竟是一门心思要贱卖出去的车。

为省掉四十美金的网费,他每天去星巴克投简历,手机里优步软件一闪,马上出车。最喜欢接的活儿自然是机场,两头有客能赚一百多。要飞走的留学生,都是有目标有奔头的。国内过来刚落地的,更是充满希望。唯有驾座上的他,没有着落,没有盼头,觉得自己像沙漏中掉下的一粒沙子。

开车和用电脑都是坐着,又没心思自己烧饭,成盒成盒买沃尔玛的炸鸡和冷冻甜甜圈,活该贪便宜,二话没说就胖了。对着星巴克卫生间的镜子,把自己吓了一跳。回家拎鞋就奔人工草皮球场去了。散场后躺在人工草皮上,胸肺像着过一场火,才觉得小腿是断了。蹭了一身黑胶粒回家,冰块贴小腿上,不知撕裂的是韧带还是肌肉。这一瘸倒也六根清净,彻底断了出汗的念想,任由它胖下去吧,胖到一见镜子就扭头绕开。至于头发乱成什么样,谁又在乎,反正也等不着面试。

主街上他一瘸一拐。有人在风铃下招手:“好久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是李金姝,正往窗子上贴广告。他凑上去一看,才知是店里招人。

“我挺好,就是工作找得不顺。”

“快进来吧。”

陈焕生又走进这家小店:靠窗那面镜子一直是李金姝在用,堆满了剪子、雾壶和发胶,靠墙那面曾是康德姐、纳沙和迭戈的,现在只空对着一张椅子。

正是暑假,小留们或回国或出去游玩,所以没有顾客,没有预约。李金姝要给陈焕生剪个免费的,他不肯,却被她拽到椅子上:“如果明天就有面试呢?你这样谁会要?”

银色的纱质围巾披在肩上,陈焕生不得不面对镜子里那张横起来的脸。

“工作找多久了?”李金姝用手指夹住他的头发,开始下剪。

“半年。”

“知道我丈夫找了多久么?”

陈焕生在镜子里摇头。

“四年。”

李大姐的丈夫——确切说是前夫——曾在芝加哥的国立科研所工作。2008年经济危机,联邦政府大幅削减科研经费,这个除了核裂变就一窍不通的韩国男人被扫地出门,不得不操着磕磕绊绊的英语四处面试,从加油站到快餐店,连碰了四年的壁。李金姝扛起了三口之家的生存重担,在密歇根大道上的理发馆里用一把剪子苦苦支撑。十点上工,八点收工,手腕和脖子像被抽掉筋一样摇摇欲坠。可真正让她绝望的是丈夫患上了抑郁症,整个人放弃了,放弃找工作,放弃做家务,放弃接儿子上学放学。唯一不放弃的是体重:失业前一百五十磅,四年后二百二十磅。

“你根本想不到咱们亚洲人能胖成那样,堆在超市的电动车上——就是那种残疾人或重度肥胖症患者专用的车子——在速冻食品区转来转去,这就是我的丈夫。”李金姝下剪依旧很慢,说得也心平气和,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是丈夫提出的离婚,理由是她一个人能抚养好孩子,他还能从政府领救济金和食品券,足够满足自己对垃圾食品无法满足的瘾头。所以她才带着儿子来到这小镇,在教会认识不少朋友,开了这家小店。

“离婚前我是不信主的,”她说,“后来我才明白很多事你什么也做不了。我丈夫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胖子,我不想离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人只有被逼到份上,才会想起信点什么。”

“他现在呢?”

头发剪掉一圈,镜子里那张脸更显突兀,陈焕生在围巾里深吸一口气。

“我跟他的医师通过话,说他有在服药。去年每个月都回芝加哥看他。今年儿子说不想再见到他了,就改成寄支票。”李金姝打开水龙头,“过来洗一下吧。”

他躺在斜椅上,闭上眼,感受着水从凉变温。

“陈,你要找的只是一份工作,不是一百份,”李金姝直起腰,晃晃脖子,仰头长叹口气,做了那一套舒展身体的动作,“你自己要是放弃了,那谁都帮不了你。”

陈焕生顶着这款新剪的发式,开车去了大峡谷,在北美的壮丽山河前忘记拍照。回村儿甩卖掉车,单程票飞回了国。二线城市的私企,头两个月且忙且乱,天又热,水土不服,自然而然瘦了下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个本地姑娘,很快发展到一起看房一起看午夜场。散场后手机收到一封邮件,看标题是美国那边的,心下一动。“滴滴”叫了车,先送姑娘回家,掏出手机读了两遍,才确定没错,真是波士顿那家公司,过去屡投不中,如今新开了职缺,问陈博士有没有兴趣面试。

有没有兴趣?他把目光转向窗外,国内的夜色与灯火缝合得如此温柔。

本想一删了之。回去冲完澡,对着空调凉快下来,打开电脑,调出那张表格,用亮绿色的加粗体,在最末一行输入那公司和职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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