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割草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卖房,卖车,卖家具,贴广告,找代理,办手续,交接旧职,被谷歌地图绕得七荤八素狼奔豕突,在陌生城市寻找陌生住处……八月底拿到新工作合同,九月初去新公司报到,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多杂事需要处理。朋友说这些是幸福的烦恼——好吧,幸福尚需空中画饼,但烦恼已无穷无尽。

趁周末天好,我把杂七杂八的物件摆在车库门口,每样贴上黄色标签纸,也学美国人来一次garage sale(家居二手货交易)。手电筒网球拍级别的都标上“$5”,碗碟唱片咖啡杯统统按“$1”处理。毕竟跟这些物件相处了这些年,多少积下点感情,一股脑儿扔垃圾箱里不落忍,好歹给寻个下家,也算有始有终。

吆喝一整天,嗓子冒烟,喝到第四瓶冰镇苏打水,还是有好几件无人问津。只好堆在草坪上,旁边插了“For Free(免费拿走)”的牌子。那个银色的戴尔牌显示器,掰手指一算,最少用了五年,顺眼,舒服,像是穿顺脚的旧鞋子。看看天边那团火烧云,担心会下隔夜雨,可又懒得往回搬,遮一层塑料布,听天由命吧。

八月底的黄昏,悄然有了凉意,街对面的枫树也一点一点染上了红。忽然想到就此和这小镇别过,不舍之情有如枫树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慢慢遮上心头。打算拍几张照片留念,开车去了球场、图书馆和那家专放非主流片的小影院。都是我平时常去的地方,跟老朋友似的道一声珍重。

在肯尼迪大道的拐角等红灯,瞥见Espresso(浓缩)咖啡店门口停着一辆宝马,白色的休旅车型,侧面贴着十多年前韩日世界杯的标志和标语:“2002, Dream for All(2002,所有人的梦想)”。

这镇子很小,小到让时光变成了黏合剂,让分分离离变得难舍难分。没想到还会见到这辆宝马,许多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这宝马的主人原本是一位阿祖妈(韩语音译,泛指年长的已婚女性),九十年代初曾和丈夫经营Han-Mi Grocery(韩美杂货店),是当年镇上唯一的韩国店。彼时韩国留学生很多,是故生意火爆,没几年就买了这款拉风的宝马。大概是钱来得太快,丈夫闹起了离婚,把女儿和店铺留给阿祖妈,远走高飞回了韩国。

阿祖妈自己忙不过来,请了一个白人小伙当伙计。他叫肯尼,阿祖妈叫他肯,生得人高马大,却恭顺得像只绵羊。肯尼在店里一干好几年,学韩语,看韩剧,还往宝马车身上贴“2002, Dream for All”。后来镇上中国留学生多过了韩国留学生,连带着中国店也压过了韩国店,镇中心甚至开了一家华夏大超市,售货员是清一色的白人姑娘,气派,有面,虽然不便宜,但总算给国人长了脸。阿祖妈的铺子渐渐被这些中国店顶了,好在她委实赚够了钱,年岁也大了,便将铺子兑给一对中国夫妇,自己搬去阳光明媚的南加州养老。大概出于多年的老情分,那辆宝马就留给了肯尼。

这些都是镇上的陈年旧事,我也算半个陈年旧人,记得当时肯尼往车上装行李,叼着烟,一脸的疲惫和黯然。好在他一个单身汉,没多少物件,后座都空了一半,宝马一阵风似的把他拉走了。转眼又是好几年,谁能想到他又开回来了呢。

我把车停在Espresso咖啡店门口,发现这辆宝马保养得很好,至少肉眼看不出光阴的磨痕。我推门进去,壁炉对面沙发坐着一个白人大叔,谢顶,戴眼镜,目测有两三百磅,把沙发填得满满的。这便是数年未见的肯尼了。

我跟他握手,拍肩,热情中有那么一点夸张:“嘿,肯尼,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我也没去哪儿,”肯尼放下手中的汉堡,“就是瞎转了几个地儿。”

他脸庞臃肿,头发比胡子还稀疏,但那微笑依旧透着和气,还是当年韩国店的那个年轻伙计。触目惊心的不是那些皱纹,而是那副眼镜——他竟然戴起了老花镜?

“所以,你这是又回来了?”

“对,又回来了。”

“嗯,回来也挺好。”我又拍了一下他的肩。

“没错,我一直喜欢这小镇,”肯尼推了推眼镜,“你看看,又来了这么多年轻人。”

他说的年轻人,是围坐在咖啡桌旁的几个亚洲学生,埋头刷手机,戴耳机追剧,或者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论身材、发型或穿着,他们和套着灰汗衫的肯尼格格不入,似乎不该出现在同一家咖啡店。

“得,我不耽误你了,咱俩有空喝一杯。”

“好,喝一杯。”肯尼又拿起牛排汉堡,一双大手衬得汉堡像块小饼干。

我又把车开到肯尼迪大道拐角等红灯。透过咖啡店的落地窗,能看见肯尼的背影:谢顶的头部深埋下去,正在专心对付他的汉堡。

多年前我从国内来到这个小镇,刚好赶上气温突降。那是夹在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的一段初冬,每天刮着阴沉沉的风,既不下雪,树木又萧瑟,最是难熬。租了一小间公寓,不通大巴,只好从某一户人家的garage sale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现在想来,那户人家的garage sale跟我自己现在张罗的也差不多,仿佛这些年在小镇上画了一个轮回。

那时从公寓到学校骑自行车要半小时,早上出门喝杯热乎牛奶还能顶住寒风,晚上下班肚子里空空的可不大好受。阿祖妈开的韩美杂货店就在实验楼斜对面,我打算买一小罐辣白菜,回去跟火腿和土豆片一起炒。推门进去,煮方便面的味道扑鼻而来。

原来是阿祖妈开了新业务:她把一包包韩国辣牛肉面拆开,加上水,再卧个鸡蛋,微波炉里转三五分钟,端出来就是两美元一碗,热乎,便宜,最适合饥肠辘辘的穷学生。

一碗面连汤带水吃下去,肚里和心里暂时被暖流填满,却又泛起一层乡愁。满屋子都是韩国人,唧唧呱呱讲着韩国话,唯一不吭声的是个白人,他就是多年前的肯尼。

阿祖妈忙着收钱,用微波炉转方便面,和韩国学生们谈笑风生。肯尼在过道忙活,肩扛大袋韩国香米,又戴上白线手套,搬弄冻成一板板的刀鱼。不论干什么,他总是面带微笑。

时日一久,难免诧异:这小镇上的亚洲店请伙计,除了亚洲人便是墨西哥人,怎么这里偏偏请了白人?请得起么?

可这个白人又不像是伙计,因为他的微笑太自然了,有一团和气在里面,好像这店铺是他开的,一屋子的学生都是他的顾客。他还会讲韩语,阿尼昂哈塞优(你好)、康米撒哈密达(谢谢),连找零钱的姿势都是地道的韩国式:微微鞠躬,双臂向前。

吃过面,我又买了包韩国的爱喜牌香烟,站在杂货店门口,对着满天星斗抽了起来。正抽到怅然处,门里冒出一团黑影,是那个白人。他说他叫肯尼,也出来抽会儿烟。我问你抽啥。他说抽骆驼呗,“在这小破镇上还能抽啥?”说完俩人就笑了。

那时的肯尼不谢顶,不发福,不戴眼镜,一头金发,眼珠湛蓝,五官线条硬朗。他说他以前在这镇上的大学读本科,主修东亚史。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社交网络,他要往韩国给同学打个电话,只能来韩美杂货店买长途电话卡,薄薄一张塑料片,刮开锡箔纸就是一串密码,二十美元能跟太平洋另一端聊八百分钟。那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肯尼第一次遇见了他的Mrs. Kim——金夫人,他一直这样称呼店里的阿祖妈——愣了一下,接过长途卡,掉头就走,回去才发现金夫人把两张卡贴一起给他了。当下冒雨跑回店里,双手奉上那张多出来的卡:“米安嘿呦(对不起)。”彼时的金夫人正闹离婚,店里忙不过来,还要跟律师和前夫周旋,疲惫,沮丧,突然见到这么一个傻乎乎的白人小子,心里一阵热乎,酸着鼻子给肯尼切下一大块糯米打糕。

“天哪,那块打糕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他一挥手,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到路灯杆上,烟星四溅。

肯尼在一个农场长大,母亲很早去世,父亲进了精神病院。他一路贷款一路打工,自己把自己供上了大学。他说他从小就想走出农场,走出被玉米地覆盖的中西部大平原,走得越远越好,便选了东亚史,把韩语当成第一外语,打算将来去太平洋对岸看一看。可韩国还没去成,却遇见了命中注定要遇见的金夫人。他用发音古怪的韩语问金夫人能不能在杂货店打工。金夫人说她付不起工钱。肯尼说钱多少无所谓,反正他要练习韩语。金夫人叹了口气,就把他收下了。

“说实在的,哥儿们,你和这儿真挺有缘的,”我跨上自行车,准备往黑夜里冲,“祝你好运!”

“嗯,你也好运。”

肯尼一个人站在杂货店门前,又点着一支骆驼香烟。

店里的阿祖妈每天上妆,不深不浅,不卑不亢。不论春夏秋冬,总是穿一条裙子,刚刚好过膝,露出两截笔直的小腿,脚踝线条恰到好处,趾甲也涂得不温不火。她的年龄在视觉层面大抵是个谜,只有那双穿梭在零钱与杂货之间的手,那一道道凸起的青筋,讲述着逝去的岁月。

她的女儿叫乔伊丝,所谓的“ABK(美籍韩裔)”,据说书读得不错,小提琴拉得更好,是地地道道读藤校的料子。只是但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为这位高材生从不来这店里。

又是一年圣诞,雪大,学生们都各回各国各回各家。我留在小镇上,搬到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有草坪,有车库,算上地下室总共四层,太空了,填多少家具也填不成一个家。全美都在休假,有的是时间,我踏雪逛了一天,拍了两三百兆的数码相片,打算买两斤羊肉和韩国烧酒,晚上回去涮个锅子,往国内传传照片,半醉半醒也就把节日混过去了。韩美杂货店里烧得热乎乎的,阿祖妈和肯尼正对着同一台笔记本看韩剧。阿祖妈看我落了一身雪,递来一把小扫帚。肯尼给我泡了杯大麦茶,说马上就关门了,准备晚上吃ddeokguk(切片年糕汤,韩国新年传统食物),算是提前过年,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尝尝。那口气,俨然就是个男主人。我摇头,说谢谢了。

阿祖妈包好羊肉和烧酒,又赠了我一小幅新年挂历,她自己亲手设计的,十二个月份,十二张梵高的画,翻到来年八月,便是那幅《星夜》:蓝的夜,黄的星与月,百年前画家眼中的夏夜在我眼中闪烁旋转。

“金夫人以前读的是艺术专业。”肯尼在一旁笑眯眯地说。

我接过挂历问,你们看啥剧呢。

“《来自星星的你》,第十二集。”肯尼把笔记本转过来,“好看着呢。”

“行啊你,都不用字幕了?”

“得了吧,”他得意地挤挤眼,“我看韩剧都看出博士学位了。”

他这话可不只是玩笑。店铺里屋设了个小隔间,摆着肯尼的单人床和花花绿绿的韩剧DVD,五美元一套租给韩国学生。每天收工,金夫人回家带乔伊丝去拉小提琴,肯尼就钻进小隔间,躺在单人床上看韩剧。所有新剧都抢先看过,所有韩星都如数家珍,再用一口流利的韩语推荐给学生们,可是帮了金夫人的大忙,她这才有空重新捡起了画画儿。但毕竟生意为先,顾客出出进进,她的画儿也跟着描描停停,每张纸只画了一半的人脸,看不出画的是谁。整本画儿都被肯尼收起来了,用美式漫画风续出另外半张人脸,歪歪扭扭的不成模样,无他,但求金夫人一笑尔。

大麦茶喝完了,我卷起羊肉、烧酒还有梵高的画儿拼成的挂历,往雪里去了。肯尼和金夫人继续看《来自星星的你》。没人知道他比他的老板小多少,也没人知道他俩为什么不结婚。或许是因为金夫人有乔伊丝,那个要读藤校、从不来店里的ABK。或许韩国人太守旧,这种老少配过于惊世骇俗。又或许,他们只是老板和伙计,赶上过节搭伙看个韩剧而已,根本没往结婚上想。

那时肯尼还没谢顶,但已经发福,所以打糕吃多了也不比薯条强哪儿去。高高胖胖的一个白人大汉,站在一堆韩国人当中特乍眼。夏天,他叼着他的骆驼烟,准备往宝马车底下钻。我问这是干吗呢。他说给校校轮胎,千万别去镇上的保修店,黑心着呢。

车身一侧贴着“2002, Dream for All”,我问是2002年你们就买这车了么。他说不是,2002年他想去韩国看世界杯来着,没去成,一直念念不忘。

“你们俩没一起出去转转?”我问。

他愣了一下,没说话,胖大身子塞到车底下忙活去了。

后来镇上有了中国店,连韩国店都不止这一家,我就不怎么去了。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就是乔伊丝去洛杉矶读书,阿祖妈兑掉店,宝马留给肯尼,自己去南加州养老了。

说到底,折腾半生,还是为了下一代。不论金夫人在美国待多少年,也还是个吃稻米的亚洲人。

东西处理得差不多了,只剩挂牌卖房。在网上找了一位房产代理,光洁的牙齿,一丝不乱的头发,名片式的职业笑容,高尔夫和低碳饮食锻造出的颀长身材,戴着婚戒的无名指,号称金牌代理人的埃里克·杜鲁门递过来一张名片。

代理人先生脱掉皮鞋,船一般的大脚掌踩在地板上,说你这屋里还凑合,但前院的草坪实在不像话,各种野草横生,又正对着街面,没人会愿意为这样的房子出价。

“卖房子呢,就像嫁女儿,平时怎么随意都行,但一辈子就那么一次,必须打扮到位,才能嫁个如意郎君,你说对不对?”

子孙满堂的埃里克双手插进西装裤袋,大谈特谈生意经。不过他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在这小镇上草坪就是脸面。但凡体面一点的人家,四五月份草长得最旺时每周都要修剪,七八月的盛夏就频繁浇水,务必要伺候得整整齐齐绿绿油油。可我是一中国来的单身汉,四处投简历找工作,活得浮皮潦草,随时准备拍屁股走人,之所以买房无非是受够了每年搬一次公寓的麻烦,省下每月的房租,连带着让爸妈过来有个地儿住,什么草坪不草坪的根本就不在乎。疏忽一久,正儿八经的草都黄了,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野草杂木。

我站在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中间茫然四顾。后天就要搬到另外一个州,自己一个人肯定搞不定,必须找人帮忙。可找谁呢?活得浮皮潦草的另一个坏处,就是交不下什么朋友——尤其是那种能跑过来帮你拾掇草坪的朋友。

我只好挨个儿去镇上的亚洲店,因为在那儿能找到各种临时工的小广告。路过韩美杂货店的旧址,发现不但换了牌匾,还扩了门脸:老北京食街。唏嘘之余,又看见了那辆贴着“2002, Dream for All”的宝马。

推门进去,赫然站着肯尼,隔着一排烤鸭对我微笑。

“你丫在这儿干吗呢?”

“上班儿呢呗,还能干吗?”

他穿了一套白色的厨师服,袖口卷起来,两只毛茸茸的大手裹在透明的薄膜手套里。鸭子烤得嗞嗞冒油,油烟机嗡嗡地抽着。他头上扣着高高的厨师帽,脑门儿中间是个魏碑体的“京”字,鬓角挂着不知是油还是汗的液体。

“你是来买鸭子的么?”

国产油烟机太猛,比直升机还响,肯尼拨开悬挂的烤鸭,不得不扯着嗓子对我喊。

“我来找人帮我剪草坪,我要搬走了。”

肯尼身后那间小冷藏室,过去曾是韩美杂货店的小隔间。花花绿绿的韩剧DVD没了,他那张单人床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箱箱的冷冻鸭子,被掏空了五脏六腑。金夫人不在了,店面也换了,肯尼却不离不弃,不明白这个两三百斤的大块头是怎么想的,何苦要把一辈子都搭在这儿?

“我能帮你。”

“谢谢哥们儿了。”

我们隔着烤鸭喊话的当儿,凑过来两个拎伞穿裙子背双肩包的中国女生。外头是大晴天,伞是遮阳的,不消说,肯定是国内新来的。

她们俩点了半只鸭子。肯尼笑容可掬,伸出长刀割得整整齐齐。两个女孩意犹未尽,觉得看一戴厨师帽的老美割鸭子新鲜,掏出拍立得,让我帮忙给合张影。

我没搭白,肯尼倒痛快答应了,重新拨开烤鸭,摘下手套,竖起两根胖手指,配合她们摆好姿势。我只好接过了拍立得。

有鸭子还有照片,女孩们很开心,问白人大叔会不会讲中文。这下肯尼摇头了:“对不起,我学不会别国的语言。”

连拍三张,两个女孩各留一张,最后一张送给肯尼。去外面对着阳光晃一晃,现出两条裙子和一把太阳伞,然后是长刀、魏碑体“京”字的厨师帽,肯尼那张胖脸夹在一排酱色烤鸭当中,笑得开心,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我心里发堵。

第二天蝉一直在叫。滑开天气预报软件,不但高温,下午还有雨。我心里正急,宝马已停在车库门口,肯尼下来了,车子跟着忽悠一下。我只有一部割草机,前几天还卖掉了。幸亏肯尼带了工具过来,长锯、手锯、电锯、割树的大剪刀,全是正经人家过正经日子用的,和这个形影相吊的胖子并不搭调。

“你懂的,”他耸耸肩,“偶尔挣点外快罢了。”

我们摆开工具干了起来。这些植物虽张牙舞爪,但在金属面前不堪一击。天越发闷热,蝉叫得比电锯还夸张,好像这雨一下来,夏天就过完似的。我出了很多汗,腋窝又烫又疼,像夹了两块烙铁。再看那个胖子,T恤汗透了,紧贴着发颤的肚皮和双乳。

他半跪在草丛里,停下手中的铲子。我问他没伤着吧。他摇摇头,扯起一把半枯半绿的东西给我看,原来是两株无名的植物,一个似藤,一个似干,紧紧缠绕在一起,互相窒息着对方,不知道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见鬼,这俩货跟蛇差不多。”肯尼一铲子下去,两株冤家齐刷刷断了。

喘息的当儿,他从车里翻出骆驼香烟,一人一支点上。这烟忒冲,解乏儿不解渴。他瞥见插在我车库边上的牌子,问:“丫是谁啊?”

“我的房产代理。”

“这帮杂碎。”他小声嘟哝着,不知道是骂人还是骂草。

蝉越叫越催命,肯尼拎出一红色冷藏保温箱,里面装着碎冰和激浪饮料,问我喝不喝。我摇头,知道那饮料喝着不怎么甜,糖分却很高,而且富含咖啡因,越喝越上瘾。他打开一瓶,仰头就灌,根本不在乎那一瓶装了多少卡路里,能长多少肉。

他干掉两瓶饮料,张开宝马的车门,用音响连着放一首首老歌:尼尔·杨的《父亲》、鲍勃·迪伦的《铃鼓先生》、保罗·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尔的《罗宾逊夫人》……这些歌太老了,老到连我这个异乡人都能跟着哼出来。

我们继续跪在草里干活。蝉鸣、锯声、冰镇的激浪饮料,在老掉牙的美式民谣中,各种植物应声倒下,闷热中充满了新鲜纤维的腥味儿。

活儿干得很快,半空中还攒着雨点儿,前院已经横尸遍野了。我们把所有植物的尸体装进牛皮纸袋,贴上红色标签,第二天垃圾公司会凭标签把它们运走。这场屠戮宣告结束,我的房子可以放心挂牌待售了。

赶上中午饭口,我给必胜客打电话叫了两大张比萨,一张芝士,一张意大利烤香肠。我就着自来水吞下去半张,胖子把剩下那一张半和保温箱里的激浪饮料一扫而空。

我问他收现金还是支票。他说现金。我就把现金装进信封里,疑心他到底有没有银行账户。他收好工具和保温箱,拍掉挂在身上毛茸茸的球状种子,开着宝马走了。美式民谣消失了,空气中除了紧似鼓点的蝉鸣,就是越发迫近的雨腥。

等到天黑透,蝉都叫不动了,雨才姗姗来迟,却很有后劲儿,下了整整一夜。我卖掉了床和沙发,躺在睡袋里听雨。早上晴了,空气很清新,垃圾公司把泡软了的牛皮纸袋一股脑儿都装走了,前院是整整齐齐的绿,除了被雨浇了一夜的蝉们,谁还记得昨天那场杀戮?

埃里克·杜鲁门的牌子被我竖在草坪中央:光洁的牙齿,一丝不乱的头发,名片式的职业笑容。代理人要做他的生意,我要收回我的投资,焕然一新的院子在等待下一个主人,而下一个主人又在期盼一个新的家。人生总是要向前看的,难道不是么?

我打住胡思乱想,随身物品装进车子,匆匆上了路。

上高速要走肯尼迪大道,一路往北,经过Espresso咖啡店,往前三个路口到爱荷华路,左手边那栋红砖建筑是我工作过的实验楼,斜对面就是现在的老北京食街,过去的韩美杂货店。

等红灯的当儿,我想拐过去看那辆宝马停没停在老北京食街门口,进去跟肯尼打声招呼。可是灯绿了,只能顺着肯尼迪大道继续往前开,被早上八点半的车流涌上了高速。

衣服、衣架、床单、鞋子、睡袋、电脑、打印机、锅碗瓢盆、半行李箱的书……这些物件填满了车子,是它们在新的地方帮我落脚,帮我安营扎寨,让我安心寻找新的物件,一件一件代替掉它们。这跟换工作是一个道理:唯有换新的,才能加薪,才能升职,才能搬家,才会有新的开始。

副驾座被我装上衣架,挂着面试专用的正装西服。穿上它就觉得自己上了战场,才有拿下聘书的气势,所以这套西服我伺候得很用心,每次穿完都拿去干洗熨烫。它就像另一个我,坐在副驾上自信满满、杀气腾腾。正驾驶座上的我却疲惫不堪,对着高速上的车流一片茫然。

七个小时车程,中间停了三次:给车加油,给自己买吃的,再来一杯冰咖啡防止路上睡着。高速边上全是快餐店,没什么好选的,就去了必胜客。不明白肯尼为什么要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他以后怎么办?糖尿病?高血压?老死在那辆活见鬼的宝马车里?我试着吃下整张芝士比萨,喝掉整瓶激浪饮料,任凭卡路里涌进我的血脉。给胖子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上路了。他回得很快:“祝哥们儿好运。”

到了新的地方,认识新的人,很快把旧的都忘了。偶尔在手机里翻到胖子的号码,却再也没发过短信,打过电话。

在感恩节之类的派对上,我跟几个国内来的朋友聊起过去那个小镇,讲起肯尼和阿祖妈的故事。这哥们儿的确有点意思,男的听了耸耸肩,女的听了都很唏嘘。一个打鼻钉、怀抱吉娃娃的女孩更夸张,说到哪儿能认识这样的男人,真想嫁给他。

等等,等等,你说你想嫁给他?你是认真的么?说这话之前,你最好想想那个胖子的体重,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卡路里,他仰脖灌激浪饮料的模样,他头上扣着“京”字厨师帽的模样,他湿透了的汗衫紧贴在双乳上的模样。他是你鼻子上的小银钉儿么?他是你怀里的吉娃娃么?他是很痴情,但对不起,他痴情的可他妈不是你。

“这是他号码,你打过去吧,问他娶不娶你。”我开玩笑似的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那只据说刚被骟过的吉娃娃突然来了精神,鼓起一双卵形的眼睛,冲我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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