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央大街法院设法找到一间闻起来不像《现代启示录》中马龙·白兰度的裤子的男厕。我打开水龙头几秒后，开始往脸上泼冷水，然后望向洗手台上方有裂痕的镜子。

是时候按下开关了。

身为庭审律师，你是某些人的依靠。很多人。在庭审中，有一个人将整个人生交付在你手里，你不能让自己的破事出来捣乱，你得想办法屏蔽掉那些事，让自己把工作做好。你的小孩生病了——按下开关；银行刚没收你的房子——按下开关；你生病、沮丧、酗酒，还有股黑暗的悲伤在侵蚀你的骨髓——按下那该死的开关。

你必须想办法把那些破事通通关在门外，摆脱它，把注意力放在牌局里。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你的客户更是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鼓起双颊，拿纸巾把脸擦干，然后按下开关。

这是庭审的第一天。我的首要任务是中止它——把法官踢出这个案子，将听证会延后几个月。我需要些时间厘清思绪。这是一着险棋，但我必须除掉这个法官。

我进入法庭时迟到了。

法庭设置成合并审判的布局。检方席在左边，德雷尔和他的亲信已将座位坐满。右边有两张被告席，以将近2米的间距并列。哈利与索菲亚坐在第一张桌子那里。我们那一桌有两张空椅，一张是我的，一张是哈珀的。我要求保留这个空座位，哈利同意了。凯特·布鲁克斯、她的调查员布洛赫、亚历山德拉坐在另外那张被告席上。

三张桌子都朝向法官席，陪审团的座位则在被告席右侧。在法庭左侧，也就是证人席旁边，架起了一面大型投影幕布，现在它一片空白。我坐到客户身旁。她伸出手，我轻轻握住。这是我所能做出最具安抚意味的动作了。

“你看起来不太好。”索菲亚说。

“我没事。别担心，我只是在很努力地研究你的案子。”

她的嘴唇漾开一抹假笑，又很快噘起嘴，然后换成索菲亚轻捏我的手要我安心。我没望向凯特或德雷尔，牌局已经开始，我不需要任何事让我分心。我的脑袋感觉像灌满水泥，要是我不刻意把它抬高，它会掉下来把桌上砸成两半。

“全体起立。”书记官说。斯通法官大步走进法庭，黑袍像某种肉食性黑鸟的翅膀一样在他后方鼓起。他皱着脸，鼻子和嘴唇都恶狠狠地对准我和哈利。

原本旁听席上坐满了民众和新闻记者，现在这些法庭内的男男女女都立正站好，听从书记官的指示站起来向可敬的斯通法官致意。

索菲亚站起来了。检方团队也是。亚历山德拉·阿韦利诺、凯特和布洛赫都是。他们一直站着，等法官走到他的宝座，将袍子压向肚子，然后微微欠身。法官进入和离开法庭时全体起立，是一种尊重的表现。

哈利和我的屁股却黏在座位上，连该死的1厘米都没抬起来。

斯通注意到了。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地球上最卑贱的人渣，他甚至不屑轻视我。

他坐下，目光像要刺穿我。我们后方传来衣物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旁听席的座椅嘎吱声，还有被告和检方团队入座时椅子刮过拼花地板发出的唧唧声。

“弗林先生，你的腿有毛病吗？”斯通问。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抬头挺胸地说：“完全没有，法官大人。”

“福特先生，那你呢？”

“两条腿都处于绝佳的生理状态，法官大人。”哈利说。

“是吗。那好吧，看来我得让律师公会的纪律委员会处理这件事了。”

“身为卸任法官，我正好是纪律委员会的主席之一。”哈利说，“你要现在把申诉书写给我，还是一会儿发电子邮件？其实都没什么差别啦。”

“我觉得他应该现在就写，只要他手边有蜡笔。”我说。

法官尽可能缓慢而优雅地站起身来。他站在那里，脸色由灰转粉，然后又转为近似红色。

“我从未如此……”他气到说不出话来，颤抖的嘴角冒出带有泡泡的白色唾沫。

我瞥向哈利，他回看我。

奏效了。

“法官大人！”德雷尔叫道，“或许这些事可以另外再找时间处理？当前还有比弗林先生藐视法庭更迫切的事情。我们可不想给他提供弹药，让他对你提出毫无根据的预设立场主张。”

该死。

哈利叹气。

差点就成功了。

我们原本计划让斯通爆发，他的压力阀很脆弱，所有种族歧视者和偏执狂都是如此。只要他对哈利或我骂一个字，我们就立刻提出申请，以预设立场为由要求斯通自动退出此项审判。他会驳回申请，我们会有机会立刻上诉，而上诉会成功的。没有哪个上诉法官会冒险让被告接受可能有预设立场的法官审判，因为若是被告被定罪，他们会直接回到更高一级的上诉法庭，而他们抱怨的对象将不光是最初的法官，还会加上让审判继续进行的上诉法官。如果要求更换承审法官的申请获准，斯通以外的任何法官都会选择分开审判，让索菲亚拥有公平的机会。

德雷尔看穿了我们的招数，在四分卫把球送出去之前就撂倒了他。该死，德雷尔的脑袋真灵光，我绝对不会再低估他了。

斯通法官恍然大悟地眯起眼睛，意识到德雷尔在提醒他。虽然慢了半拍，但斯通还是懂了。他坐下来，说道：“如果再有忤逆性的突发状况或戏剧化的情节，我会向高等法院法官提起，等审判结束后他再来处理你们。听清楚了吗？”

哈利和我都点头。

我小声向索菲亚解释，我们原本企图换掉这个法官并分开审判，但没有成功。本来希望就不大，她也明白，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她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我们觉得值得赌一把，毕竟对索菲亚来说，合并审判的风险更大。

至少现在斯通会把我们主张他预设立场的风险放在心上了。他会对被告表现出公正的态度，以免落人口实。我们讨不到便宜，但斯通会在作出任何陈述时都很小心地不对我们的客户带有偏见，或许在我交互诘问时还会多给我一点操作空间。这一步棋没有任何损失。斯通从来就不是我们的盟友，如果斯通法官跟你一个鼻孔出气，你可能需要好好反省自己。

“陪审团管理人，带陪审团进入法庭吧。该让这场审判开始了。”法官说。

我们右侧有扇门打开了，陪审团被领了进来。上星期我们挑完陪审员后，我对陪审团还算是满意。他们看起来是各项条件相当不同的一群人，而且不带偏见的程度已超乎我的期望。有男有女；有的信教，有的不信；他们的背景、职业和人种都很广泛。我并不在乎任何人的背景，他们都是美国公民。他们是普通人，现在却背负着庞大的重担。他们这群人将决定这个案子的结果，我只能确保他们最终能作出正确的决定。

德雷尔站起来做自我介绍。他比平常打扮得更正经，看起来拘谨而朴素。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深色领带，看起来像一名公务员。

“各位陪审员，”他开口，“感谢你们为这个法庭效劳。在这个案件结束时，我会请求法官让各位余生都免于再担任陪审员的义务。这个案件势必将影响各位，你们将在这间法庭内看到一些让你们做噩梦的影像，你们再也不是原本的自己，因为接下来几天，你们将直视邪恶。你们面前有两个女人，她们是姐妹，请看看她们。”

我从眼角余光看到哈利倾身向前，观察起各位陪审员来。我也试着把注意力放到他们的脸上，我想知道有没有谁在特别盯着某一名被告看。目前为止，大部分的人倾向于注意索菲亚。她姐姐穿着衬托小麦色肌肤的黑色商务套装，金发向后扎起，看起来就是自信又专业的女人。我原本打算让哈珀在今天之前，带索菲亚去买出庭穿的衣服。我知道索菲亚自己是不会主动做这种事的，她对自己的外表没自信，我看得出她很在意前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结果哈珀不在了，我也忘记跟索菲亚讨论她出庭要穿什么了。没按下开关就是会这样。索菲亚穿着黑色长裤以及黑色长袖毛衣，一头黑发衬得皮肤格外苍白。亚历山德拉看起来像是刚去巴黎开完一场成果丰硕的商业会议，然后直接搭私人飞机前来这里；索菲亚看起来则像刚参加完匿名戒酒会的聚会。

“检方将把证据展示给各位看，那些证据把这两个女人和她们父亲的残忍凶杀案联系起来，而她们的父亲正是本市一位重要的守护者与公仆，前纽约市市长法兰克·阿韦利诺。现在，仔细看看这两个女人吧，她们冷酷地谋杀了法兰克·阿韦利诺，她们的亲生父亲。”

德雷尔让这句话悬住，陪审团花了点时间去评估两名被告。从陪审员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太满意——尤其是对索菲亚。

“这对姐妹指控对方杀害父亲，她们会试图质疑检方的证据，但此案的证据是不会说谎的。根据我们的鉴识人员以及犯罪现场专家的调查结果来看，两个女人都与凶杀案有关系。我们会将那些证据呈现在各位面前，交由你们去评估、选择，作出裁决。”

陪审员们对这个案子还很陌生，他们还未听说任何证据，还未被专家弄得很厌烦或很困惑，还未开始担心这案子何时才会结束，他们何时能回归正常的工作与生活。每个陪审员都全神贯注地听德雷尔说话，而他也充分地利用每一秒。

“去年10月5日，有人从厨房的砧板上拿起一把刀。那是一把30厘米长、用精钢制成的料理刀，用途是为家人准备餐点，我们任何人家里都可能有这种刀。结果这把刀出现在卧室中，上面沾满了血。刀子上找到两名被告的指纹。检方愿意接受，指纹可能是在与凶案无关的情况下沾在刀子上的，不过也或许有关。这就需要由各位来作出判断了。明确的事实是，那把刀被带到楼上法兰克·阿韦利诺的卧室中，然后其中一或两名被告对他做了这种事。”

他退到检方席，投影幕布上闪现出一幅画面。

陪审团不应该说话，他们必须保持安静。但这个陪审团看着荧幕时不再沉默了。有一个陪审员是从事居家设计的中年女性，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哀号，然后又遮住眼睛。咒骂、惊呼，有一个陪审员甚至小声尖叫，但我分不出是哪一个。

荧幕上是一幅炼狱图。

法兰克·阿韦利诺仰躺在血淋淋的床上。他的上衣被扯开，衣服破破烂烂，好像一头野熊用两只前脚撕扯过他。他已经没有脸了，只剩一团组织和暴露在外的骨头和牙齿。他的眼睛也没了，眼窝里只有看起来像暗红色台球的东西。

“两名被告的衣服上都有被害者的血。同样的，这可能是由于其中一人在黑暗的房间里碰了他，或是试着叫醒他，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死了。由各位来决定是否接受这种解释。其中一或两名被告杀害了这个男人。这个案子最后应该至少将其中一名被告定罪，将两人都定罪也是有可能的，证明亚历山德拉·阿韦利诺和索菲亚·阿韦利诺有罪的证据相当明确。”

他停顿了一下，指着照片，用花哨的手势为他的演说作了总结。

“我知道有些人没有宗教信仰，在这个法庭上，那不重要。”德雷尔说，“但我想大胆地问问各位，有谁能看着法兰克·阿韦利诺，还说得出你不相信世上有邪恶存在？各位女士先生，那个邪恶之人就在这个房间里，跟你们在一起。别让邪恶横行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