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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搞不清楚那一晚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我说,“每当我想起那件事,总是不太能拼凑起来。记忆并不齐全,只有碎片。也许这是好事。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是创伤的征兆。” 我用指尖抚过墓碑上的刻字。 玛丽·伊丽莎白·哈珀 我无法再读下去了。尽管哈珀与她私人调查公司的合伙人乔·华盛顿离开联邦调查局已将近两年,联邦调查局还是为她举行了荣葬。乔不愿意跟我交谈。哈珀的前同事们比较通情达理,他们让我与其他吊丧者一起站在墓旁,也许是因为我是和哈利一起来的。仪式结束后,有位探员来找我,是佩吉·德莱尼。不算太久以前,我们与哈珀合作过一个案子,佩吉和哈珀救了我一命。她是联邦调查局行为分析组的分析师,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聪明的人之一。当时她为了追查康尼岛杀手,已经在纽约待了好几个月了。 “乔会走出来的,”她说,“他很心痛,因为他没能在现场救她。” 我点头道谢,但我知道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乔怪他自己,也怪我,因为哈珀需要我们时我们都不在。我不怪他。该在那里的人是我。我早该告诉她她对我有多重要。如果我早点去她家的话,也许她还能活下来。凶案当晚,我站在镜子前,不断鼓励自己勇敢地去向她告白。要是我更勇敢一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佩吉把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说:“我请纽约市警局给我看档案,我正在对杀死哈珀的凶手进行侧写。如果我听到了什么消息……我是说……如果他们逮到嫌疑人,我会马上让你知道的。” “谢谢,太感谢你了。” 说完这些,她便转身离开,去找其他探员了。佩吉五十几岁,单身,工作就是她的伴侣。她银白的发丝被风吹得在黑色套装外套周围飘动,我感觉胸口又是一震。哈珀永远活不到这个年龄了。我的婚姻宣告终结,部分原因在于我为了妻女安全而刻意疏远她们。我的工作性质使我经常会接触到坏人,但问题并不在这里。不知怎地,我的生活只会为我身边的人带来痛苦与失去,尤其是我最深爱的人。 不光是哈珀失去了生命,我感觉自己也有一部分死去了。我丧失了能与所爱之人幸福相守的机会。 哈珀之死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翻了出来,某种一直都在的黑暗事物。我原本压抑着它,用朋友、艾米、哈珀硬是把它制伏住,现在我再也控制不了它了。 我越过墓碑望去,阿韦利诺庭审首日的朝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 我亲吻大理石,然后站起身来。 “我会查出是谁干的,”我说,“真的很对不起。” 墓碑底部堆满鲜花,是来自朋友的致意。许多已被雪和雨淋成纸浆的卡片中有一张看起来特别新,它夹在一打玫瑰的玻璃纸包装后面,是索菲亚写的,上面写着:“我很遗憾。” 走回车子时,泪水蒙住了我的视线。我驱车赶回曼哈顿,一路上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发白。 我停在我的办公室外,走上楼。哈利和克拉伦斯已经在里面了。哈利坐在我的书桌后,克拉伦斯躺在它的窝里。它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了,我希望它起码能舒适一点。克拉伦斯和哈利现在形影不离。哈利在浏览辩方展示的证据,我们上星期才与检方和凯特·布鲁克斯分享了这些展示证据。 “你不觉得已经够久了吗?”哈利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哪样下去?” “每天都去她的墓前看望她。葬礼已经过了好几周了,该是放手的时候了。如果你一直去抠伤口上的痂,它是不会愈合的。” “我不想让伤口愈合,我想让索菲亚获判无罪,然后查出是谁对哈珀下的手。” 我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我接起电话。 “艾迪阿弗,我在楼下。到外面来,我们需要聊一下。” 那嗓音带着纽约意大利腔,是吉米·费里尼,也就是“帽子”吉米。现在除了他,没有谁会叫我艾迪阿弗,那是以前经常会在酒吧、赌场和台球厅听见的名字。我跟吉米一起长大,在同一间健身房里学会打拳。一旦你跟“帽子”吉米交上朋友,你就得找外科医生动手术才能摆脱他了。你有难时他随时都在。纽约各行各业的大人物,大部分都跟吉米有交情。纽约犯罪家族的首领若是跟你站在同一边,你将如虎添翼。 “嗨,吉米。我马上下去。”我说。 “艾迪——”哈利说,但我打断了他。 “我去去就回。”我告诉他。 哈利对我性格中的这一面很不认同。我当律师前,曾在法律界线的另一侧讨生活。我偶尔还是得跨回线的那一边去。 我下楼走到街上。 有一辆豪华轿车大剌剌地停在西46街路的中央,没有熄火。一辆垃圾车停到豪华轿车的后面,司机按着喇叭不放。垃圾车被挡住,过不去。豪华轿车纹丝不动。我打开豪华轿车后座的车门。垃圾车上的清洁员跳下车,有几人从后面绕过来,大叫着要豪华轿车让开。他们都是彪形大汉,总共有五个人,还有工作必须完成。被豪华轿车耽误让他们很不爽。 “移开你的屁股,花美男!”他们嚷嚷。 吉米下车,转身对着那些人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每个人都认识“帽子”吉米,就算不认识本人,也听过他的名号。 那群人立刻举起双臂,一边后退一边忙不迭地道歉。 “真的很抱歉,先生。我们倒车出去就好,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吉米像一颗手榴弹。我钻进豪华轿车,跟他面对面坐下。他穿着黑色长裤、擦得很亮的手工意大利皮鞋、领口敞开的白色扣领衬衫,当然,还有他爷爷的帽子。自从他接掌费里尼家族的犯罪事业后,我就没见过他不戴帽子的样子。近年来,吉米的生意已有百分之九十九都合法了。他拥有大量的不动产,也在数家合法且赚钱的私人公司握有大批股份,更是在纽约规划局有很强的人脉。曼哈顿想申请许可的开发商可以花两年时间埋首于文书作业中,也可以选择找吉米帮忙。只要付一笔钱,他们就能在一个月内破土动工。 他伸出手,我们拥抱。他放开我时用力拍拍我的背,硬汉常这样表达感情,不是用力拍你就是亲你两边的脸颊亲到你发痛,但其实他是好意。我交了吉米这个朋友之后才知道,被吻也可以让人受到皮肉之苦。 “你看起来糟透了。你有没有吃东西啊?”他问。 “最近没什么胃口。” “你女朋友的事我很遗憾,我已经让市长办公室随时向我汇报进度了。” “她不是我的……我们只是很亲近。” 沉默填满豪华轿车由真皮围成的内部空间。吉米点头,润了一下嘴唇。 “就像我说的,如果条子找到嫌疑人,市长办公室会通知我。”他说。吉米很务实——要是有人伤害他朋友,或是上帝垂怜,伤害他的家人,吉米会确保自己能讨回公道。他跟法兰克·阿韦利诺是老交情了,看来市长办公室里仍然有吉米的朋友。如果吉米想要本市任何一件凶杀案的信息,他一眨眼就能拿到。 “当时她在调查什么危险的案子吗?是否有人对她怀恨在心?” 我摇头。 “据我所知,当时她就只有一件在进行的案子——我的那件阿韦利诺诉讼案。她在联邦调查局的时候逮捕过一些坏人。我想警方已经彻底查过她以前的案子,以确认有没有谁最近从联邦监狱放了出来,又可能是想杀哈珀。但他们什么也没查到。” “手法看起来很专业,”吉米说,“没人能那样杀害屋主之后,又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过程很快,艾迪。” “她立刻就死了,警方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你弄到我要的东西了吗?” 吉米瞥向他的左侧,那里有个牛皮纸的信封袋。 “条子说你当晚在现场。”吉米说。 “是啊,可是我没能记起多少。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被带走了。我硬闯进门厅,发现她的项链掉在地上,我当时立刻就知道她死了。我拿走了项链。我就是不能任由它掉在那里。” 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想触摸颈部。我原本为了好运而戴着挂在链子上的圣克里斯多福纪念牌,现在我把哈珀的项链修好了,跟我自己的链子一起佩戴起来。让我们的某样东西待在一起感觉很好,即使那只是些廉价的黄金。 “吉米,我需要那个信封袋里的东西。那一晚我无法理性思考,或许遗漏了什么。”我说。 “这里面的东西你看了没有好处。我懂,但我觉得你不该看。” “我非看不可,”我说,“这件事我不能交给警察全权处理,它太重要了,她太重要了。” 吉米点点头,把信封袋递给我。 “法兰克的事你查到什么新线索了吗?”我问。 “有啊,只是我这阵子忙不过来。我餐厅的一个员工小托尼·P进了该死的医院,脑部受损。天杀的,他在过马路时被车撞了,我跟你谈完后要去看他。我有好多事要操心。抱歉拖了这么久,不过我也得等所有消息来源回到我身边来报告他们的发现才行。法兰克不仅广结善缘,还树敌无数。我得确定他不是被仇人暗杀的才行。所有消息来源都告诉我同样的说法:没有动机、没有机会、没有需要算的旧账、没有可疑的金钱交易,也没人雇杀手干掉了我们亲爱的故友法兰克。” 我也是这么猜想的,但我必须确定这一点。吉米证实了我的恐惧:法兰克不是被暗杀的。这是一桩弑父案,毫无疑问。 “你跟法兰克有多熟?”我问。 “那要看是谁问我了。你问我的话,对,我们很熟。如果是地方检察官问,那我跟他几乎不认识。” “你认识亚历山德拉或索菲亚吗?” “法兰克不让家人接触大部分的事。他跟我很多生意伙伴一样,最好别让国税局、联邦调查局还有其他什么什么局的政府单位知道我们的关系。他还在当市长时我们不会聚在一起,不过我告诉你,他能坐上市长的位子还不是靠我?要不是有工会撑腰,他根本赢不了初选。至于他那两个女儿?法兰克会带她们来餐厅庆生、办家庭聚会——虽说这类活动也不多。” “你觉得哪个女孩比较奇怪?” “你说的奇怪是指能毫无理由地砍死老爸吗?没有。我知道她们互相讨厌,法兰克老是在抱怨这件事。我知道他们家有很多钱,可是钞票并不代表一切。家人才是你最重要的资产。法兰克当了两次鳏夫,你知道吗?那会在人身上留下印记的。对那两个小孩来说,那可不是什么幸福的家庭。法兰克告诉过我……” 吉米犹豫了。 他喜欢讲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吉米没把我当成律师,而且我知道的内幕足以让他在监狱度过余生。但我不会那么做,永远不会。我们互相信任。他之所以迟疑,表示他不想背叛别人向他透露的秘密——那个人就是法兰克。吉米在这方面很老派。 “你可以信任我。”我说。 吉米望向窗外,仰头看我那栋楼房。 “艾迪,你怎么不找个好地方住呢?这地方不适合你这样的男人。” “我过得很好。快说吧……” “听着,我要跟你说的事可能没用处,也许完全派不上用场。搞不好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 “吉米……” “法兰克的第一任老婆摔下楼梯时,脖子卡在楼梯扶手里。两个女孩都在家,她们看到尸体了。真他妈悲惨,你知道吗?隔天法兰克来找我,而我在市立停尸房里安插了个内应,别问我理由……” 我并不想知道吉米干吗在停尸房安插内应。不过想想就知道。笨蛋也能想象得到,有些尸袋送进火化炉时,里面可能多了一具尸体。 “他请我帮忙。我的内应找法医谈了一下,我处理好了。” “你处理了什么?” “验尸报告。” 哈珀取得了这份报告并列入我们的背景资料,我读了。意外死亡。死因是从楼梯滚落对脊髓造成重创,导致瞬间死亡。 我没有逼吉米,只是默默等他自己说出来。 “其实报告里缺了点东西,跟死因无关。简·阿韦利诺的小腿上有个印记,是咬痕。很小,跟小孩的嘴巴差不多大。” 我脑中闪现出一幅画面,令我不禁用力闭紧双眼。那个画面感觉像一记重拳,我感到痛,但不是肉体上的痛。我看到的是第一分局审讯室里的索菲亚,她嘴唇和脸颊上沾着血,手腕上有个咬痕。我甩开那个念头,打了个冷战,告诉自己那完全是两码事,那跟咬别人不一样,而且她只是因为没有刀片可用才咬自己的。她手臂上的那些疤证明了这一点。况且还有齿印专家,他说法兰克·阿韦利诺胸口的印记符合亚历山德拉的齿印。 我开始怀疑简·阿韦利诺是否真的是意外死亡。 “老天,你认为亚历山德或索菲亚咬了自己的母亲,害她跌下楼梯摔断脖子吗?” 吉米脸色一沉。 “不是,没人能判断她是失足还是被推落的。法医说咬痕是之后才造成的。” “死亡之后?” “这些对你都没有帮助,因为法兰克始终没查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葬礼后的第二个月,他就把两个女孩都送去寄宿学校了。你能怪他吗?在两个女儿住校期间,他给她们都安排了心理医生,那些医生也一直向法兰克汇报进展。其中一个心理医生告诉他,咬人的举动可能是发现母亲死亡的创伤反应,也许她只是想弄醒母亲之类的狗屁。”吉米翻了个白眼。 “你不认为是这样?” “法兰克跟我说简心肠很硬,对小孩很严格,你知道吧?法兰克很强悍,但他爱两个女儿。不过简嘛,我只见过一面,我不喜欢她。她冷冰冰的。法兰克说她会打小孩,也会咬她们。我老爸的拳头很重,但我爱他,我从来没对他动过手。他是我的老爹。其中一个女孩就跟她们的老妈一样强悍又冷血。” “家暴会留下伤痕,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没这么单纯,这也是一种病态,灵魂生病了。我只能这么说。我可没见过哪个小女孩发现妈妈死在楼梯上,结果跑去咬一口她的尸体。你现在还会去教会吗?” 我摇头。 “我每个星期日都去。我跟罗尼神父说了这件事,他说法兰克家里住着一个恶魔,其中一个女孩很邪恶。” “我对神父的想法没什么信心。”我说。 吉米倾身向前。他再度开口时,话声轻如耳语,仿佛他生怕被某个人或某个东西听见似的:“我以前做过不少会让你吐出来的事,在法兰克家发生的事却另当别论。其中一个女孩咬了一口死去的母亲,那才不是脑子不正常的小女孩会做的事——那就是邪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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