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殷红之夜
00:24 她

圈套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她背着新背包,沿着那排深色房屋前行,避开路灯在人行道上投下的一块块琥珀色光圈。背包中有小手电筒、绳子、叶片型折叠刀、打火机、小型乙炔切割器、电击枪和断线钳。这次下手会很快,不需要弃尸,她会把犯罪现场布置成失控的抢劫案。

若是运气好的话,她不必用到破门工具。如果对方开门时没拿掉门链,她就得使用电击枪了。等对方倒地,再用乙炔切割器烧门链。往黄铜门链上烧个10秒,它对断线钳来说就像意大利面一样柔软。如果门链勾着,她猜想要花20秒才能进屋。站在被害者门口20秒是很长的时间,但是没有别的方法了,从后门进去风险更高,她从没进过那间屋子,不知道可能会触发哪种警报系统,而且后门有安全照明灯,可能搭配了动作感应器。

从屋子后面进入是不可能的。

她绕着房子转了一圈。

有只狗开始狂吠,它在室内。很难判断叫声来自目标的房子还是邻近的其他房屋。她站在屋后的巷子里。二楼有盏灯亮起,是台灯。那束灯光不够刺眼,不是天花板的灯。这是微暗而温暖的光芒。

也许那只狗把目标吵醒了。

她从巷子出来,拉起兜帽,紧紧包住棒球帽——棒球帽的帽檐让兜帽不至于遮挡到她的视线。她喜欢黑暗。她从未害怕夜晚,她跟她的姐妹不同,她们小时候,她的姐妹每晚都会哼哼唧唧地抱怨。她的姐妹睡觉时总是需要有灯光,开着台灯,不然让走廊的光线透一点到房间里也好。

她爱黑暗,感觉就像披上一件凉爽舒心的斗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黑暗里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她。她一向不爱睡觉,当她家人都在沉睡时,她会在安静的屋子里游走,观察阴影中形成的轮廓——享受房间和家具被黑暗转变,呈现出既熟悉又陌生的角度。她觉得月光好美,它是恶魔的霓虹灯。

雷声轰鸣。

大雨倾盆而下,像有人打开了莲蓬头。又重又密的雨珠。她暂时仰面朝天,让雨落在脸颊上,用它冰冷的爱抚赋予她新的活力。

她脱下背包,拿在身前,拉开拉链,取出刀子。她打开刀刃,固定住,小心翼翼地放进外套口袋。

时候到了。

那只狗又叫了,同时她踩上屋子前门的第一级台阶,然后再一级。一连串的狗叫声为她喝彩。她心中默数,共跨上五级石阶来到前门。门廊的灯自动亮起,照在她身上。她瞥向周围。

街上没有人。

狗叫声减弱,只留下平静,以及林立在街道对面的那一排树和树枝间风的细语。

她再次确认街上的状况,街道是空的。她放下背包,敲门。背包半敞,准备好让她随时伸手进去拿电击枪。

她没再听见别的声音,没看到门厅的灯打开。如果有人开灯,她应该会从门上方的窄窗里看到。

她又敲了一次门,等待。

她凑近一些,转头,贴在门上。她能听到脚踩在楼梯上微弱又有节奏的嘎吱声。下楼的速度不快,很稳定,因为时间太晚而保持着谨慎。

她感觉有人朝她靠近,现在在门的另一侧,只隔了1米左右,她的心跳加速。她站直身体,硬是压抑住兴奋。她知道只要再过几秒,她就会进到屋内。当她在柔软的肉里扭转刀子,温热的鲜血会喷在她的手腕上。

哈利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同一个该死的梦境。

在那个介于做梦与苏醒之间的朦胧状态里,他告诉自己他很安全,那只是梦。他并非真的跪在距离越南河内30公里远的丛林散兵坑里,将他的作战服黏在皮肤上的汗水不是真的,他的M-16步枪并没有真的从湿淋淋的手中往下滑,他的双手也没有沾满受伤副官的鲜血,副官刚才踩到地雷,在一阵巨响和火光中失去了双腿。

他在做梦。

同之前大多数夜晚一样,他气喘吁吁地醒过来。他在床上坐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今晚他克制着冲动,不察看双手以确定那不是真的。哈利听到克拉伦斯发出一声呜咽,原本蜷在床尾的小狗站起来,轻柔地走向他。克拉伦斯的湿鼻头擦过哈利的脸颊,然后他感觉到粗糙冰冷的舌头舔着他的鼻子。

“没事,你好乖。”哈利拍拍小狗说。

几分钟后,哈利的呼吸恢复正常。这时他察觉自己真的满身是汗,他的白色背心都湿透了。他脱下背心扔到角落,等早上再捡起来丢进洗衣篮吧。刚卸任不久的前福特太太要是知道,肯定会为这种事修理他一顿。她现在在夏威夷,想必在和她的网球教练你侬我侬。

“那只是个梦,小子。”哈利轻抚着克拉伦斯说。

但它曾是真事,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永远摆脱不了那个阴影。不管他活到多老,哈利·福特有一部分始终未离开过那个散兵坑。

克拉伦斯猛然转头朝向卧室门,它发出低吼,然后跳下床对着房门狂吠。哈利打开床边桌上的台灯,摸到台灯旁的眼镜,戴上了它。

“克拉伦斯,怎么了?”

小狗转头看哈利,叫了一声,然后又将警觉的目光转回房门的方向。

哈利掀开被子,感觉冷空气吹拂在腿上。他跨下床站了起来。

“嗯,至少可以确定不是敌军。”他低喃。

雷声轰鸣。

哈利几乎立刻听到暴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克拉伦斯面不改色,仍定定地望着房门。

哈利感到一阵尿意。年纪大了。他在卧室里的浴室上了厕所,听着克拉伦斯继续对着门低吼和狂吠。哈利叫它安静,但现在他相信狗狗听到或感觉到除了雷声以外的事物,他应该去察看一下。他冲了马桶,洗手,顺便往脸上泼水,好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梦中的景象已经从他的脑海里淡去,至少今晚是如此。

哈利走出浴室,看到克拉伦斯用脚掌挠着房门。事情不太对劲。一瞬间他想到以前从军时留下的枪,它安全地锁在衣柜的一个盒子里。开锁的钥匙在五斗柜上的罐子中,埋在一堆钱币底下。

他摇摇头,打开卧室的门。克拉伦斯急着将鼻子塞进门缝往旁边扭,用最快的速度挤出门,然后奔下楼梯。

哈利正准备跟过去,突然听到某个声音。他停住,再仔细听。

有了,微微的敲击声。

哈利走下楼梯时,无法判断摩擦声是来自老旧的楼梯还是他的膝盖。那不重要,反正两者都不会在近期之内得到修复。他走到楼梯底部,本以为会看到克拉伦斯站在大门前守卫。

然而克拉伦斯不在那里。

他往旁边看,看到它蜷缩在门厅的角落里。它的小头垂得低低的,尾巴夹在腿间,全身发抖。它没再低吼或喘气,它很安静,整只狗都僵住了,哈利认为它被门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吓到了。克拉伦斯在街头混过,天知道它经历过什么事,或谁曾经伤害过它,但哈利现在才第一次在他的小狗脸上看到恐惧。显然它很怕外面的东西,因为尽管这只动物已吓成这样,它仍定定地望着前门。

哈利走向前,走向大门。他口腔发干。门厅感觉很冷,他脖子上的金链子似乎放大了寒意,犹如冰冷的吊索勒住了他。

他转开闩锁,握住门把手,开始转动。

布洛赫

布洛赫一向无法轻易入眠。她从小就会清醒地在床上躺上好几个小时,盯着装在天花板上的吊灯,以及外面路灯的微光透进房间而将那盏吊灯投射出的阴影。

现在她躺在父母的旧卧室里。她已经搬回来好几个月了,却还未拆开搬家纸箱,也没有把家里布置好。一块日式薄床垫、几件卧室家具和一张沙发,就是整栋房子仅有的摆设了。她开车经过三家居家园艺用品店,但想到要在儿时的家里放入新家具还是有点别扭。感觉她老妈老爸不会赞成的。她知道这想法很没道理,却足以让她暂时维持家徒四壁。万一她买了什么,结果那东西却不符合她对这个家的感觉怎么办?这让她很担心。她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

床垫硬邦邦的,不过有种奇异的舒适感。她在地上放了个旧台灯,电线太短,她无法把它放在新的床边桌上。要让这栋房子像个样子还需要点时间,在那之前她只能将就点。她探过身去打开台灯,然后翻开一本埃尔莫·伦纳德的犯罪小说,这本书她很多年前读过,不过现在已经忘光了。

她的下巴开始疼痛,她提醒自己别再磨牙。

都是因为台灯放在地上而不是床边桌上,才害她磨牙磨到痛。她的台灯以前总是放在床边桌上。

布洛赫喜欢一切井然有序。室内有东西格格不入,会让她感觉像鞋子里有颗碎石头。她思考深夜的这个时间能去哪里买到延长线。布洛赫告诉自己,她让事情失控了。她离开床垫走进浴室。洗手台旁的玻璃杯里放着一个护牙器,她每晚就寝时都戴着它,防止自己磨牙,但它会让她牙龈疼痛,也就更难睡着。她冲了冲护牙器,正准备戴上,就听到有只狗在叫。

叫声并不是来自隔壁凯特的父亲家,路易斯没有养狗。一定是另一侧的邻居,从圣地亚哥来的年轻夫妻,他们开的车是福特金牛座,老是停得太靠近布洛赫的车道。

雷声轰鸣。

那只狗又发出一连串叫声,并不是太吵。布洛赫听得出那条狗是在室内某处。要是它在后院,叫声一定大得多。这附近的房子在设计时可没考虑过噪声问题。大雨像用水管喷在房子上。布洛赫戴上护牙器,关掉浴室灯,正要走回卧室,便听见雨声之外的声响。

听起来像敲打声。

是从楼下传来的。

她探出护栏,望向底下的黑暗。

她竖着耳朵,什么也没听到。

她站直身体,将护牙器顶到唇边,张开嘴,然后她又听到了。

不是敲打声。

有人在敲她的门。

已经很晚了,晚到其实应该要说很早才对。

她快步走到浴室里,将护牙器丢进杯子,再慢慢走下楼梯。楼梯旁的墙上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在警校毕业式当天拍的,另一张是她父母在某个海滩的合影。他们看起来很开心。她母亲将蛋卷冰激凌举到嘴边,她父亲则吻着母亲的脸颊。那一吻使她母亲半眯起眼睛。布洛赫从母亲眼角的皱纹看得出她很欢迎这一吻——它就和冰激凌一样甜蜜。

布洛赫继续下楼,但她经过父母的合照时,弯腰捡起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她挂完照片后留在楼梯上的羊角锤。

锤子握起来手感很好。理想情况下,布洛赫应该在靠近大门前,先回楼上去拿枪。三更半夜不管来者是何人,绝对都没好事。

布洛赫穿着棉质睡衣,光着脚走到前门。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仔细听。她握紧锤子,让锤子垂在身侧,然后转动弹簧锁,打开了门闩。门闩缩回门板内的凹槽时发出咔嗒一声。

她一手放在弹簧锁上,将那道锁也打开,然后转动门把手,对她将在门的另一侧发现什么提心吊胆。

她的手指牢牢扣住刀柄,取出刀子,藏在大腿后面。她将身体向左侧微倾,确保自己藏着武器的动作不至于太明显。

她的感官增强了,她感觉与世界、自然融为一体。她是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她的耳朵听到门锁打开的机械咔嗒声,门闩打开时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摩擦声,被转动的门把手所带动,然后门板打开一条小缝。黑暗的门厅以慢动作自我揭露,吸气,她做好猝然攻击的准备。她耸起肩膀肌肉,踮起脚尖,像是张开大口、露出利爪、即将从藏身的草丛里扑向猎物的母老虎。

门又开大了一些……

哈利

哈利慢慢拉开门,左手握着门把手,右手握成拳头。街道慢慢变得清晰,他看出有个人影站在那里。那个人将夜色像裹尸布一样披在身上。

克拉伦斯开始呜咽嗥叫。

没有门链阻挡她进屋。她动作很快,用右肩撞门,让猎物大吃一惊。进屋后,门厅很暗,但她的眼睛早已适应昏暗。

有只狗在嗥叫。

目标踉跄后退时,她谨慎而迅速地跨出三步,然后将刀子捅进肉体。

刀刃刺在肋骨下方,角度很完美。它从肋骨下方滑入,轨迹比垂直稍偏一点,刀尖直取心脏。

她的拳头紧紧握着刀柄,扭转刀身。

这一扭带出汹涌的动脉血,沿着刀身中央的沟槽流出来,漫过她的手和手腕。她放开武器,尸体倒在地上。她的被害者在后脑勺碰到地毯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蹲下来搜查尸身。一无所获。她跑到楼上的卧室,拿到有照片的手机,又翻查抽屉并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她找到一小沓现钞,便放进口袋里。她将手机砸烂,再跑下楼。

她弯腰抓住毫无生命力的躯体,将它往门厅的方向拖近了一些。

她看到地上有个亮亮的东西。

刚才尸体脖子上松松地挂着一条细金链,当她抬起尸体时,链子一定是勾到她了。想必有个链环扯断了,链子就这么散开掉在地上。它看起来很廉价,她判断抢匪不会认为它值得带走。她离开房屋,出门后把前门带上,然后逃离现场,背包在她后腰弹跳不止。

布洛赫

布洛赫打开门时,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当她看到门外是什么时,忍不住惊恐地捂住嘴、闭上眼睛。

有只又大又肥的渡鸦踩在一只小绿鸟身上,那是一只和尚鹦鹉。那只渡鸦狠狠地啄食着猎物,用力到鸟喙都穿透鸟身敲击到底下的木板了。大黑鸟的吃相贪婪无比,满头都是鹦鹉肉,布洛赫的门廊上血迹斑斑。

布洛赫朝渡鸦大叫,它向后退,扑着翅膀飞到门廊的栏杆上。布洛赫从为数不多的几个空包装箱中挑了一个,拆开,用底部的那片纸板将鹦鹉的残骸铲进纸箱里。她先后封起纸箱的底部和顶端,把纸箱抱进屋里。

她关门时看到渡鸦瞪着她,然后发出抗议的叫声,它的大餐被抢走了。

那只鸟死了,布洛赫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尸体在她的门口被撕碎。明天早上她会连同纸箱将鸟埋在后院。

哈利

站在他前门外的人影看起来很怪,扭曲地驼着背,仿佛背负着巨大的重量。

克拉伦斯再次呜咽起来。

人影快速跨向前,进入光线中。

艾迪看起来像被大雨淹到只剩半条命,他的西装和衬衫贴在身上。他抬起头,哈利看出弄湿他脸的不只是雨水。艾迪的脸痛苦到扭曲变形。他说不出话,不过嘴唇仍兀自动着。

哈利本能地抬起手去摸脖子上的金链,链子上挂着他两位挚友的军牌,在某个殷红之夜,他们再也未能离开那片炙热丛林中驻守的散兵坑。艾迪举起一只手,绕在他指间的是一条链子,链子下垂着一只古旧泛黑的十字架。即使下着雨,哈利都能看见链子和十字架上有血。

那是哈珀的项链。

这时哈利才注意到艾迪另一只手拿着什么。一束湿透的鲜花,包装纸上印着OK便利店[一家1951年成立于艾尔帕索的连锁式便利商店集团。]的商标。

加油站便利店卖的便宜花束。

“她不在了。我去她家给她送花,结果看到警车停在屋外。”艾迪说,嗓音如实质般展现出那道快要撕裂他的伤口,“哈珀遇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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