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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东规定狗不能进这栋楼。”我说。 “是喔。你昨天就说过了,前天也说过了。事实上,同一句话你已经说了好几星期,打从我带克拉伦斯到办公室来你就唠叨个没完。我开始觉得你不喜欢它了。”哈利说。 他正在读检方证据开示的最后几页资料。一捆捆文件摊放在我的沙发上,哈利退休派对当晚遇见的狗趴在他脚边。哈利给它取名叫克拉伦斯,他们相处起来非常自在。狗侧躺着,哈利每次垂下手去拿下一捆文件时,它的尾巴就会敲打一下地板。哈利每隔一小时会从口袋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根法兰克福香肠,用手喂给克拉伦斯。它一定是在街头流浪很久了。哈利刚收留这只狗时,它骨瘦如柴,毛也光秃秃的,现在它身上那些缺毛的部位渐渐消失了,这只可怜动物的肋骨也不再凸出。 哈利放下最后一沓纸,拍拍狗伙伴,给它一根香肠。我从桌子后起身,收拾散落在沙发周围和地上的文件,在桌上码整齐。我们先前将证据开示分成两半,我跟哈利各读一半。现在我们交换。 又过了2个小时、吃掉两根半香肠后,我们三个看起来都需要喝一杯。我从浴室的水龙头里接了一碗水,放在地上。克拉伦斯饥渴地舔舐着。 “它看起来不像叫克拉伦斯的人。”我说。 “它本来就是狗啊,我又不是因为长得像才给它取丹诺的名字。克拉伦斯·丹诺[克拉伦斯·丹诺(Clarence Darrow, 1857-1938)是美国律师,曾负责多项著名案件,也提倡公民自由权,被誉为美国最伟大的律师。]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辩护律师,也是名幸存者,就跟这个小家伙一样。” “那么这位克拉伦斯·丹诺有没有什么妙计,可以为我们的客户辩护呢?” 哈利根本没看我。我们都读完了检方的证据开示——那些资料构成检方对我们客户的所有控诉论据。哈利的注意力似乎更集中在克拉伦斯身上,他揉着狗肚子,克拉伦斯则开心地猛蹬短短的后腿。 “克拉伦斯说它还在思考。这案子不简单啊,来杯喝的可能有所帮助。” 我拿咖啡壶帮哈利和我各倒了杯咖啡。我把马克杯递给他时,他明显不悦地瞪着杯子,好像我给他的是从克拉伦斯狗碗里舀出来的它喝剩的水。 “我们不是要喝一杯吗?” “这是一杯喝的没错啊。” “那玩意儿会害死你的。给我倒一大杯威士忌。” 他在不离开座位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把咖啡推远了,然后继续揉捏克拉伦斯,我则帮他倒了一杯像样的饮料。他接过威士忌小口啜饮,克拉伦斯发出满足的低吠。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伸展背部,脊椎底部又酸又麻的感觉在逐渐消散。 “你说说看,”哈利说,“检方的主要支柱有哪些?” 这是准备辩护工作的入门课。检方有权决定要怎么用证据构筑梁柱,他们希望在屋顶放上“判决有罪”的结果。我们越是能削弱底下的支撑结构,那座屋顶稳稳撑住的可能性就越低。 很简单。 “犯罪现场调查员从阿韦利诺的其中一个伤口中提取到一根头发,他说这根头发有一部分卡在伤口中。它是一根长发,约23厘米。他说这根头发进入伤口的唯一可能,就是刀子刺入时刚好将头发夹了进去。这个说法算是符合逻辑。” “这项证据本身倒不是太致命,”哈利说,“负责检验头发的是山德勒教授,他才是真正给我们制造麻烦的人。” 检方找的毛发及纤维专家山德勒教授检验过这根头发后,判定它符合由索菲亚身上取得的头发样本。 “毛发及纤维分析并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或许有办法攻击他的发现。就这项证据而言,这是唯一一个能攻击的点了。” “我同意。”哈利说,“我们请哈珀去研究研究那个优秀的教授吧。有那么多定罪案件因为不可靠的毛发及纤维分析而翻案,势必已经有人质疑过山德勒的调查结果了。” “我会让她也挖一挖教授的个人纪录,也许他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好。还有什么?齿印专家说被害者胸前的伤口符合亚历山德拉的牙齿造成的印记。这不错,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若是齿印专家没问题,这对索菲亚有帮助。”哈利说。 “是啊,但如果毛发及纤维专家也没问题,我们就会是两败俱伤。我们可以就那一点支持检方的论证,在交互诘问时对他们的专家放水,让亚历山德拉受到重创,但你知道吗,那让我感觉怪怪的。” “什么东西感觉怪怪的?”哈利问。 “我们是辩护律师,我若做出任何帮助检察官的事,都会让我很想吐。” “可是那对你的客户有帮助。” “也许吧,但这种感觉不对。从现在起,我们把焦点放在对索菲亚的指控上就好。我们必须忘了亚历山德拉。” “我以为你希望犯罪者受到惩罚,你不是一向走这个路线吗?” 这是体制的一部分,也是我DNA里的一部分。无辜者自由离开,犯罪者为罪行付出代价。如果索菲亚是清白的,亚历山德拉势必就是凶手。我应该像猎犬一样,追着亚历山德拉的鲜血跑才对。 但这个案子不同,感觉不一样。我相信索菲亚没杀她父亲。但那天晚上在警局看到亚历山德拉时,我觉得她看起来也不像杀人犯。 “你相信索菲亚是清白的吗?”我问。 “我相信什么并不重要,她是我们的客户。我知道那对你来说很重要。只是我刚好相信索菲亚,我无法想象她会对她父亲做出那种事。” “那就说明凶手一定是亚历山德拉了。”我虽这么说,但其实缺乏信心。我相信索菲亚是无辜的,问题出在我还不能断定亚历山德拉就是凶手。有一些证据对她不利,但我还没有产生那股直觉。 哈利倾向前,问:“你呢?想法动摇了?” 我摇头,不确定是想说服哈利还是我自己,说我心里没有任何疑虑。克拉伦斯从地上站起来,蹭到哈利身边,用鼻子把他放在腿上的手拨开,然后跳上他的腿。克拉伦斯想要一点哈利的时间。 哈利轻柔地抚摸着狗,啜饮威士忌。 “凶器上提取到的两组指纹,与亚历山德拉和索菲亚两个人都匹配。这很容易解释,她们都有为父亲烹饪的习惯,所以两人都拿过那把刀。我不太担心这个。案发当晚亚历山德拉和索菲亚都在屋子里,所以作案机会是相等的,不过……” “不过只有我们的被告有明确被纪录在案的心理健康问题、毒瘾和暴力史,而亚历山德拉是代表稳定与成功的模范生。这桩凶杀案看起来像是出自一个暴怒的疯子之手,这是另一个大问题。”哈利说。 “我该找一个精神病学家来降低伤害吗?” “那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我觉得我们不用太把她的心理健康当回事,那应该证明不了什么。我们越是把注意力引到它上面,它就越像真的有问题。” 哈利言之有理。 这时哈珀推开办公室门走进来。她没理睬哈利和我,只是弯腰逗弄克拉伦斯。它跳下哈利的腿,开始用身体侧面蹭着哈珀。哈珀温声对它说话,跟它说它好乖,它兴奋地低哼,尾巴直摇。 “喂,辩护律师也是人,你知道吗?”我问。 “别胡说了,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哈珀说。 “索菲亚为明天做好准备了吗?”我问。 她站直身体说:“她要接受测谎。她很平静,我教了她我在联邦调查局学过的压力管理技巧。” “你觉得她能不能挺住?”我问。 “测谎的重点在于管理压力,以免测出伪阳性结果。有些天生紧张的人会让结果失准——数据其实无法判别精神脆弱者与骗子有什么不同。我们等着瞧吧,她已经处于最佳状态了。明天是个大日子。我刚才接到警局的电话,他们让我们明天晚上去阿韦利诺公馆看看现场。” “太好了。”哈利说。 “这是一场联合检查,只允许律师与工作人员进入。在现场不能讨论案情,检察官会派人全程录像。” “他很谨慎。”我说。 “难道你不会吗?这是个棘手的案子,他绝对不希望任何一名被告破坏现场,或是更糟:偷放什么东西,以栽赃给对方。对方律师能够看到我们检查现场的视频,我们也能看到对方的视频。至少我们能看到他们把检查的重点放在哪里,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提醒。” “凯特·布鲁克斯大概也打着同样的主意。”我说。 “啊,我已经想到这点了。”哈珀说。她的肩上挂着背包,现在她卸下背包,递给哈利一部装了长镜头的大相机。 “要是我们发现什么东西想要仔细看,又不想让检察官注意到,我们就分头行动。哈利可以用这部相机,我们用手机。录像的人不可能同时跟紧我们三个人。”她说。 “我爱你,哈珀。”说完我马上就后悔了。 我说这话的语气是很俏皮的,只是想告诉她我认为她是在场最聪明的人。可是说出来的感觉却不如我预期中的那样,感觉像别有深意。 “我是说,我、我……” “毛发及纤维专家是谁?”哈珀无视我的窘态问道。 “山德勒教授。”哈利说。 哈珀摇着头说:“该死,他很守规矩,据我所知没犯过什么错。不过我会再查一查他。” 在上诉法庭,毛发及纤维分析经常会受到一些批评,有好几位毛发及纤维分析师必须为错误的定罪判决负责。随着他们的名声一败涂地,他们经手过的所有案件也都会被重新审查。我们原本期望地方检察官找的专家也是这染上污点的少数人之一。哈珀已做过功课,她知道东岸所有名声败坏的毛发及纤维专家的名字。而山德勒不在其中。 哈珀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到哈利旁边的沙发上。 “他有个人网站,”她说,“有很多关于他研究成果的文章。他的名声很好,是美国顶尖的鉴识纤维专家。他曾协助设计匡提科一间光谱仪分析鉴识实验室,基本上联邦调查局的实验室就是他盖的。我们没办法挑出这家伙的任何毛病——他是货真价实的。” 我把咖啡喝完,但我没伸手拿咖啡壶续杯,而是拿起那瓶威士忌。拔起瓶塞,开始倾斜瓶身,想要往我的杯子里倒一些。酒液流到瓶颈处时,我停住了。戒酒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可以适度饮酒,但我总有倒了一杯威士忌后,就再也停不了手的可能。我站起身,面带微笑替哈利重新斟满酒杯,然后将酒瓶放回我的书桌上。 “成功的诈骗全都建立在一项原则上:每个人都想不劳而获,贪得无厌,见钱眼开。既然山德勒这么纯净无瑕,那我们只好把他弄脏点了。” “怎么做?”哈利问。 “我们诱使他做他最擅长的事。” 哈珀抬头看我,一时间困惑不解。 “我可不想涉入什么违法行为,如果你在动这种歪脑筋的话。” “别担心。” 她一脸忧虑,垂下头,发丝盖住眼睛。我不想害她不安。我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手指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头发。 不管她现在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当她惊觉自己在直直盯着我时,那些似乎都飘走了。她目光快速闪向地板,身体向后缩,紧张地笑了一下。 这下我们两人都尴尬了。 我看到她的喉咙上有条血管在搏动。她总是戴着一只垂在细金链上的金色十字架,那条链子看起来很廉价,十字架也很旧,底部有点发黑。我认为那是某个特别的人送的礼物,因为她每天都挂在脖子上。我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以及其中的缘由,但我想要知道。我想知道关于她的所有私人小事,所有细节。 恐惧让我踟蹰不前。我知道有一条线我不该跨越,不论我多想跨过去,不论我多么强烈地怀疑她也想我跨过去。 “克拉伦斯,我们去散步吧。”哈利说。 克拉伦斯马上跳起,跟着哈利走到门口。哈利离开前说:“你们应该试着去约会。” 我笑了,感觉像变回16岁青少年。好难为情,紧张到想吐。 “他得先约我出去啊。”哈珀隔着门对哈利嚷嚷。 我听到哈利在走廊上的笑声,还有克拉伦斯的脚爪踩着木地板的声音。随着他们逐渐接近楼梯,声音越来越小。 “只是假设,如果我约你出去,那是件好事吗?”我问,我紧张到胃都变成了果冻,努力想挤出笑容。 “看情况啰。”哈珀说,“你得下一番功夫才行。我爸人生中就只买过一次花——在他第一次约我妈跟他出去的时候。他不是个浪漫的人,所以他一定是真的爱昏头了。我妈常提起那束花,她不在意那是从加油站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宜玫瑰,重点是心意。” “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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