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去找卫斯理·德雷尔做交易，没人接受认罪协商。这是一场正面交锋，而今天就是第一战。

我跟哈利一前一后走进法庭。申请摘要大部分都是哈利准备的，我上星期才把它送出去。今天要进行论证及判决，不需要带客户到法庭，为此我深感庆幸。索菲亚来过我办公室后稍微冷静了点，哈珀和我轮流，几乎每天都在确认她的状况。昨天她邀我们去她家喝咖啡，哈珀和我坐在她的沙发上，她则忙着加热饼干。

“有时候她真像个孩子，”我说，“谁会请自己的律师吃饼干？”

“你自己看，”哈珀指着走廊，“去瞄一眼就好。应该在她床上。”

我悄悄起身，走到走廊，看到索菲亚的床上有个陈旧柔软的玩偶。它的假毛皮都打结了，有些部位则光秃秃的。那是一只蓝色兔宝宝。我趁索菲亚注意到我在偷窥前坐回了原位。

哈珀悄声说：“那是她小时候的玩偶。她说她妈妈去世前给她和她姐姐各买了一只，她到现在还抱着它睡觉呢。”

我点头。我听过她提起她姐姐发现母亲死在楼梯上时，手里抓着一只兔子玩偶。

“是她自己向你提起这个玩偶的吗？”

“对啊。她抱着它睡觉，说她和她姐姐小时候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只兔子。我知道它有情感价值啦，可是她都二十好几了，她需要某个人照顾她。”

即使在正常情况下，索菲亚也不具备面对生活的抗压能力。

我毫不怀疑，要是她被定罪，她是熬不过在贝德福德山监狱二十五年到无期徒刑的漫漫长夜的。以监狱的标准来说，那座监狱还不算太糟，还有更糟糕的，但它仍属于最高安全级别的设施，是纽约州唯一一所最高安全级别的女子监狱。从外面可以看到顶端设有带刺铁丝的围篱，以及围篱后方像是维多利亚时代古宅的房子。进去之后你会发现它规模很大，圆形建筑围绕着运动场和训练区。索菲亚在狱里会受到监视，以防她自杀——但不会永远维持下去。我知道她一有机会就会“退房”离开，要么是故意自杀，要么是自残时割得太深，小命休矣。

索菲亚从厨房端来一托盘饼干。我们吃吃喝喝，同时我向她说明了最新进展，以及隔天在法院会发生什么事。看起来她明白（但可能不是完全理解）若是听证会不顺利，案子可能会出现什么转折。

哈珀和我对她的饼干表示感谢，便留她在家抱着蓝兔子寻求安慰了。

那是昨天的事。今天则是避免让她入狱的第一战，揭开序幕的小冲突。我们必须拿下胜利。

她现在命悬一线。唯一能救她的方法，就是确保陪审团给我们“无罪”判决。过往实现那项判决的各种因素，今天早上将在这个法庭中发挥作用。

我原本将申请书的复印件夹在腋下，现在我把它们丢在被告席的桌上。哈利自己有一份复印件，他将它放在我的复印件旁，然后坐到我身边，环视了一下法庭。

“待在法官席的这一侧感觉真怪。”哈利说。

“你才退休四周，别告诉我你现在开始后悔了。”我说。

“我没说后悔，我只说很怪。”哈利说，然后他用脚撑着椅子往后仰，两手手指交错，搁在肚子上。他养回了一些体重，这让我很欣慰。他看起来结实多了，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平滑了。为了这些申请书我们熬了很多夜，那些夜晚通常都以威士忌和凌晨3点的比萨画下句号，我们在我的办公室，哈利的狗利落地接住我们丢给它的比萨饼皮。那只狗什么都吃。

法庭里没有别人。我喜欢提前到，坐进我的位子里，熟悉一下环境。再加上我也喜欢看对手出现时，发现我已经在了，而且还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时的反应。这是心理战，很微妙的手段。我希望对手感觉自己走进了我的地盘。

“你觉得今天会如何发展？”哈利问。

“那要看法官。”我说。

“我向以前的书记官打探了三次，她就是不肯告诉我审这个案件的法官是谁。说她不能透露，她发誓要保密。这年头忠诚不值钱啰。”

法庭后方的门开了，我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一双脚穿着高跟鞋，一双脚穿着靴子。我转头，看到凯特·布鲁克斯大步通过过道，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皮夹克的高个子女士。这绝不是我期望中的利维、伯纳德与格罗夫联合事务所派出的代表团。

凯特在隔壁的被告席入座，离中央过道比我们这一桌远。过道另一侧是留给检方的桌子。我们前方有一块架高的基座、一张桃花心木法官席以及后面的高背皮革扶手椅，椅子两侧有美国国旗。

凯特经过我的座位时说了声“嗨”。

哈利起身做自我介绍：“我是哈利·福特，艾迪·弗林的顾问。请问你是？”

“布鲁克斯事务所的凯特·布鲁克斯。你身后那位是我的调查员布洛赫。”

哈利转身，身穿骑士夹克的黑色短发高个女士与哈利握手。“我猜你以前是执法人员。”哈利说。

布洛赫点头。

“抱歉，我没听清你的全名，布洛赫小姐。”哈利说。

布洛赫只是点头表示同意，哈利识相地坐下了。

我站起来走到凯特的桌边。她正站在桌子后面整理文件，从包包里拿出五本不同颜色的便利贴以及五种颜色的荧光笔，开始整齐排放。我不想干扰她，但我想确保刚才没听错。

“你刚才说的是布鲁克斯事务所吗？”

“对，我大约一个月前离开利维、伯纳德与格罗夫联合事务所了。”

“真是倒霉，而你现在是亚历山德拉的律师？”

“对。”她说。

我后退一步，好好看了一眼凯特。她似乎是挺直了腰板，面带紧张而兴奋的微笑。现在的她看起来有律师的样子了，不再是那个被打压的律师助理，每隔10分钟就被上司当猴子耍一回。

“恭喜，我真心为你高兴。不过我要问你一件事。我没收到你向法院提出的任何申请书，你应该要申请分开审判吧？”

现在凯特也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她在评估我，试着搞清楚我是否是个威胁，抑或在耍什么花招。

“我们并不反对检方合并审判的做法。”她说。

我听到哈利从齿缝吸气的声音，他的椅腿啪地落在瓷砖上。这招凯特用的很漂亮，她已意识到在合并审判中，她的胜算较高——陪审团更可能相信亚历山德拉而非索菲亚。这个策略很聪明，但有一个缺点。

“我了解你的想法，可是这么做风险很高，这个策略有很多种伤及自身的可能。”我说。

“它不可能伤到我们，只会伤到你的客户。”她说。

“如果你毁掉我客户的信誉，那我也会同样毁掉你客户的信誉，这就有可能两败俱伤。到时候陪审团不会相信任何一名被告，两人都会被定罪。这叫割喉式辩护：检察官只需要递出刀、靠向椅背，坐等我们互割对方喉咙就行了。”

“我想过这一点，但我不认为你能攻击到我的客户。”

“别太自信。我觉得这做法不太明智，我们应该对抗检方，而不是彼此。”

“我的客户知道有这种风险，但我们有把握。我问你，索菲亚要接受测谎测试吗？”

“亚历山德拉要接受测谎测试吗？”我反问。

凯特交叉起手臂，换了个站姿。她用舌头顶着脸颊内侧。她可不打算轻易透露这项信息。

“听着，在我看来，走合并审判是让检方捡便宜。我们会互斗，而不是对抗德雷尔。”

她拉出一张椅子，在被告席坐下，将三支一模一样的圆珠笔整齐地在面前排成一列。对话已经结束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索菲亚将面临两条战线，我促成分开审判的结果就变得更为重要了。

“凯特，我真的很高兴你出来自立门户，你很勇敢，这也是你应得的。我觉得利维很变态，这对你是好事，但我担心检察官会渔翁得利。至少别反对我分开审判的申请好吗？别来搅局。”

“我必须做我认为对我客户有利的事情。”她说。

“好吧，那我们就看着会发生什么吧。”我说。我不想跟凯特吵架，我喜欢她，她很聪明，我很庆幸她甩掉了利维，还设法从他手里抢走了最大的案子。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哈利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如果我们没能分开审判——”他压低音量说。

“我知道，我知道。”

卫斯理·德雷尔是最后一个到场的运动员，他看起来像是特地为了今天去商场大肆购买了一番。淡黄色的领带打成温莎结，平贴在雪白的衬衫上；利落的蓝色西装与衬衫和领带形成鲜明的对比，西装当然是量身定做的。他看起来像是准备去为杂志拍照，从某种角度来说，听证会结束后确实会发生这种事，我毫不怀疑德雷尔已经从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宣布在听证会后立即召开记者会。他身边跟着一名助理，是个年轻男子，身上的西装几乎和德雷尔的一样帅气。

不过我倒是注意到德雷尔服装方面的另一项特征。

“我发现你没戴别针。”我说。

“我今天不需要戴别针。”德雷尔说，粉红色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书记官走进法庭，说：“全体起立。”

我跟哈利一起站了起来。德雷尔本来就站着。斯通法官穿过门走进来，腋下夹着我们的申请书。

我听到哈利压低音量嘟囔：“该死，我们完了。”

王八……

“德雷尔先生，你代表人民。弗林先生代表索菲亚·阿韦利诺，而这位女士……”

“我姓布鲁克斯，”凯特说，“我代表亚历山德拉·阿韦利诺。”

“很好。”斯通说，“弗林先生，我读过你的法律摘要了。你提出的三项证据开示申请我都批准，检方必须在今天下班前，将你宣誓书中列出的证据及文件都提供给你。我也批准你对犯罪现场进行检查的申请，这同时适用于两名被告。检查时必须单独进行，警方不会在场，只会有一位法警负责录像存证，以确保现场不会遭到破坏。这些视频会向双方揭露，且经过剪辑删除声音，让你们能在现场放心地讨论案情。”

德雷尔的助理从检方席的桌上搬起一个纸箱，放到我的桌上。然后他又搬了另一个纸箱放在凯特的桌上。

“所有的文件和证物报告现在都已提供。我们已经让一位法警带着摄影机待命，随时可以陪同你们前往富兰克林街现场进行检查。”德雷尔说。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我毫不怀疑他在今天之前就跟斯通私下谈过。这种行为严重侵犯了法律伦理，但木已成舟，而且我们无法证明。

“布鲁克斯小姐，我同样批准你的申请。其实弗林先生要求的文件比你多，不过现在你要的全都有了，还拿到了更多。”

凯特站起来向法官道谢。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弗林先生，你提出申请要个别起诉，让两名被告分开受审——我读过你的申请书和摘要了。文章写得……很有法官味。”斯通说，对哈利露出了恶心的笑容。

哈利用嘴形向斯通回了某句话。我不擅长读唇语，不过看起来哈利说的第一个字是“去”，最后两个字是“妈的”，或类似的音。

“你的法律论据很有道理，你的客户确实有受到偏见影响的可能。然而，正如你在申请书中提及的，刑事法典本身即载明我就此事有处理权，只要我向两名被告都说明偏见的可能影响，我就能作出我视为适当的判断。即使两名被告互相指控，只要两人都愿意作证，就能抵销你的客户无法获得公平审判的任何宪法论证。我也可以提醒陪审团注意你担心偏见的问题，这些措施和提醒应该足以避免任何实质性的不公平或偏见了。布鲁克斯小姐，你的客户应该会作证吧？”

“是的，法官大人。”

“嗯，弗林先生，这岂不是表示你的客户也应该提出她自己的证词来反驳吗？”

“法官大人，恕我直言，那表示理论上我的客户就无法实践宪法第五条修正案所赋予的‘不被迫自证其罪’的权利了。”我说。

“你要怎么打这场官司由你决定，弗林先生。你的客户可以随便援引第五条修正案，我知道你会事先向她解释后果。你得先说服我你的客户会受到严重的偏见影响，我才会决定分开审判。这句话的关键词是‘严重’。任何合并审判都带有一些潜在的偏见元素，不过就我看来那并不严重。此外，我也必须权衡两场独立审判对纳税人的负担。基于这些理由，我驳回你的申请。合并审判将在两周后开始，我们会在即将到来的星期一让陪审团宣誓成立。休会。”

“法官大人……”我试图争辩一下，但他已走向法官办公室的门。他理都没理我便径自离开了。

“该死，”我压低音量说，“我们今天可以提出上诉吗？”

哈利交叉起手臂，闭上眼睛，眉头深锁，“不行。审判还没开始，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声称真的受到了偏见的影响。要想提出上诉，我们就必须证明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权时有不正当行为。当一名承审法官在作决定时拥有固有的自由裁量权时，就很难让上诉法院推翻他的裁决。在这个案子里是行不通的。他承认我们的论据有道理，但他说那不代表就一定要分开审判，他可以提醒陪审团注意证据的特定部分，借此避免被告受到严重的偏见影响。扎菲罗案[指的是1989年，格罗丽娅·扎菲罗（Gloria Zafiro）、荷西·马丁内斯（Jose Martinez）、萨尔瓦多·加西亚（Salvador Garcia）、阿方索·索托（Alfonso Soto）涉嫌贩运毒品被捕。在合并审判时，四人均供称自己不知道搬运的箱子中装的是毒品，最后四人都被判刑。承审法官不愿意分开审判，上诉法院则表示“除非合并审判会严重影响陪审团可靠地评断一至多名被告是否有罪”，才能进行分开审判。]算是为他的理论背书了。真可恶……”

“但刑事法典说如果被告之间彻底对立——”

“我知道法典是怎么说的，你也知道，他也知道。但他仍然有处理权。除非他的决定有违常理，不然我们不能对他提起上诉。”哈利说。

“那主张有预设立场怎么样？斯通和德雷尔这么一联手，两个被告都要被整死了。”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有预设立场？尤其是你其他的申请他全都批准了，那算是证明了他没有预设立场。我相信他给我们那些证据开示时，就已经打着这个算盘了。如果在审判过程中出现了明确又严重的偏见，我们的客户就有充分的上诉理由了。只能这样了。”

“可是那种偏见会导致她被定罪，我们不能让那种事发生。索菲亚在牢里面撑不了多久的。你也知道上诉要花多长时间，就算成功，也只能是重审。到时候她又得重新经历这一切。”我说。

哈利摇摇头，喃喃道：“他是个王八蛋。”

“福特先生，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提到了可敬的承审法官？”德雷尔一本正经地说。他想让哈利下不来台，让他知道谁才是赢家。这是个威胁。你竟敢对德雷尔白人至上主义的好友不敬，而那人又刚好是法官，德雷尔一定会向法官通风报信的。

哈利没回话，只是咬牙切齿地瞪着德雷尔。

“我好像听到你说他是‘王八蛋’？你说了吗？”德雷尔问。他穷追猛打，仗势欺人。

“我没说他是王八蛋。”哈利说。

“很好，真是个乖孩子。”德雷尔说。

哈利站起来，“乖孩子”三个字激怒他了。

“我说的是：‘他是个新纳粹主义混蛋，而你是他的婊子。’我是这么说的，卫斯理，你一定要完完整整地给我把话带到。你们两人可以穿上你们的白袍[暗指三Ｋ党的服装。]，好好地笑个够。”

德雷尔皱起鼻子，退后了一步。哈利已经不是律师，也不是法官了。他没办法向任何单位检举他出言不逊，因为他不归任何单位管，再也不可能了。

“你可能还没搞清楚，合并审判让我胜券在握。那两个女人其中之一杀了阿韦利诺，陪审团会判其中至少一人有罪。我不在乎是你们的客户还是凯特的客户，我会努力让她们两个都被定罪，但即使有一个人获判无罪，我还是能给另一个人定罪。我稳赢。你和布鲁克斯小姐嘛——你们其中一人或两个人都会输。二位男士，我们法庭上见了。”德雷尔说完就走了。

“哈利，这可不是个明智的做法。我们可不需要法官对我们存有比原来更大的偏见。”我说。

“已经没办法更大了。”哈利说。

凯特收起她的档案，离开时经过我的桌子，小声说：“我的客户要接受测谎。”然后她就走了。

该死。

现在出现更大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