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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

圈套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我们站在酒店酒吧外的人行道上等出租车,哈利挽着哈珀的手臂。哈利家就在两三个路口外,但他非要送我们上出租车才肯走。我回家时可以顺路让哈珀先下车。

我站到马路上,沿着第二大道张望。哈利和哈珀在聊天时,有只狗朝他们冲去。那是只混血小型犬,毛色淡黄,左一块右一块地被泥巴和曼哈顿马路上的污渍染黑了。小狗坐在哈利脚边,面朝马路。哈利往下看,拍拍小狗,摸摸它的头。

放眼望去,没有任何出租车。

5分钟后,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路边。这时候,哈利和流浪狗已经成了挚友。哈珀亲吻哈利,向他道了声晚安,又对哈利新交的狗朋友说再见,才坐上出租车。我钻进后座坐在她身旁,车子开走时,我们都看到哈利往他家走去,小狗跟在他旁边。

“他好喜欢流浪者。”哈珀说,眼睛直盯着我。

我想她说得没错,我也曾是个流浪者,状况很可能比那只狗更糟,结果哈利带我去吃午饭,把我从骗子变成了律师,我的人生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剩下的车程里我们默不作声,彼此坐得很近,靠着对方的肩膀。当出租车在哈珀家停下时,我从车窗望向房子。几年前她父母在遗嘱中给她留了些财产,现在她的事业做起来了,她就把住处从公寓升级成联排别墅。与某些褐石建筑相比,这栋别墅很小,不过它很雅致,而且保存得很好。

她靠过来,我迷失在她的眼神里。我的感官被她占满。

“我今晚过得很开心。”她说。

“我也是。我们应该……”但我不能再多说任何话了,我对自己嘴里会吐出什么内容没有把握。

我们是朋友,离开克莉丝汀后,她是我最在乎的女人。我的婚姻之所以失败,我本人和我的工作各占一半因素。我那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与她母亲以及另一个男人同住在某间房子里。我为克莉丝汀感到开心,因为我无法让她幸福。但是老天啊,我好想我女儿。艾米长得很快,这个少女只能有个兼职老爸。

问题的关键在于恐惧。我害怕跟哈珀交往——我不能再次搞砸别人的生活,而且我很珍惜我们的友谊,我不想毁掉它。这是不对的,我们是合作伙伴。要是我让她不舒服,或是以任何方式损害了我们的友情,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她完美的鹅蛋脸离我很近,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用舌尖润了一下上唇,一瞬间,我觉得她跟我有同样想法。我不想把事情搞砸,我们的关系太重要了。哈珀喝了六杯威士忌——她没醉,但也不是完全清醒的。我不能主动出击,现在不行。时机不对。

她亲吻我的脸颊,道了声晚安,走下出租车。我挪到她那一侧,好目送她走到大门。我想确保她安全进屋。她进了家门,回头挥挥手,然后把门关上了。

出租车没有动。我看向司机,他仍望着哈珀最后站的位置。他一定感觉到我在瞪他了。

“老兄,那位女士超想把你打包带回家的。可怜的家伙,你真太不懂女人了。”出租车司机说。

我无力反驳他。

半个小时后,在给我提了好几条关于如何识别女性信号的建议后,出租车司机把我放到了西46街。我给了他比平常更丰厚的小费,并感谢了他的金玉良言。我走了一小段路,走到通往我家的台阶上时,猛然刹住了脚步。

有人坐在台阶上,穿着一身黑。

路灯并不怎么亮,而且现在已经是凌晨1点左右了。我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人。看起来绝对不像找地方过夜的游民,那个身影更黑、更小。

我走到台阶底部时,看到了黑色棒球帽下的脸孔。

索菲亚。

她穿着黑色莱卡慢跑服,还套上了一件黑色连帽衫。

“嗨,弗林先生,我给你打过电话。我在电话簿查了你的名字,只查到这个地址。我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办公室,我还以为是你家。我只是坐在这里思考该怎么联系上你,因为我不能等到明天才跟你谈。”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所有事渐渐超出我承受的范围了。”她说,并撩起上衣一边的袖子。我看到她前臂上有一道深色的伤口——她割伤了自己。

“先进屋再说。”

我们上楼进到我的办公室,我把索菲亚带到位于后侧的浴室里。她脱掉连帽衫,我再次看到她裸露的双臂,但这次她嘴唇颤抖,垂着头,很难为情。上一次她给我看她的手臂是情有可原——为了证明她没有自杀倾向。现在我看着她的手臂,却是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她为此感到羞愧。

“没关系的,索菲亚。”我说。

她手臂上有一道新的割伤,盖过许多白色和粉色的疤,伤口还在流血。伤势并不严重,她没割到动脉,不过它看起来比其他大部分的旧伤都要深。

我从浴室壁柜里拿出一些纱布和邦迪创可贴,清洁并把伤口包扎起来。血浸透了创可贴。她另一边的手腕仍因为她在警局咬伤而包扎着,在那一刻,我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猜她现在不需要听人说教。

“这里有毛巾,用力压住伤口。”我说,然后把创可贴撕掉了,现在还不适合贴创可贴。

她向我道谢。我们回到办公室。她坐到沙发上,我给她倒了杯波本威士忌。

“我没有咖啡,今天刚好喝完了。小口喝这个吧,等你准备好我们就来谈。”

她点点头,摘下棒球帽,让黑发散开。她一口气喝掉半杯酒,我帮她续杯。

“喝慢一点,小口喝。”我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坐进客户用的椅子,把它转过来面向她。我们就这样坐在一起,默默喝着威士忌。

“所以,你就住在这附近吗?”她问。

“我就住这里。后面有张行军床,还有几本书,有一间浴室,我需要的就这些了。但我得准备个像样的住处,我女儿周末才能来和我待在一起。”

“你常和你女儿见面吗?”她追问道。她说话时眼睛有种遥远的幽光,仿佛这个问题其实与我无关。

“我们每个周末都会见面,周六去购物中心,或是周日去公园。她已经14岁了,我发现,比起公园,现在她更喜欢去购物中心。”

“你会给她买东西?”她问,眼神还是很朦胧。

“会啊。嗯,应该说我给她零花钱,然后她自己花掉。我可不懂化妆品或是她最近爱看什么杂志。不过我倒是会给她送书,她有阅读的习惯。目前她正在啃罗斯·麦克唐纳和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的推理小说。”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没办法专心看书,那得安静地待着不动……我就是坐不住。我总是很躁动,你懂吗?”

我点头。

“我在你女儿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爸帮我开了个账户,在里面存了一笔钱。妈妈去世后我就被送去寄宿学校,他抽不出时间来看我。生日、节日,他都汇钱给我。我成长过程中有一段时期,一年顶多只能见到他两三次。”

“那你姐姐呢?你经常见到她吗?”

“更少。我觉得这样很好。”

“信件或电话呢?”

“爸爸从不写信,也不打电话。”她说,眼神又迷离起来,“妈妈还在世时,亚历山德拉和我会偷偷互传纸条,趁妈妈不注意时跟对方下棋。每张纸条都是一步棋。我们下了好几个月。”

“谁赢了?”我问。

索菲亚将注意力转回我身上,直视我的眼睛,说:“谁也没赢。我们还没下完,妈妈就死了。她的脖子卡在楼梯的栏杆里……”

“我知道,很可怕的意外。”

“是意外吗?有时候我怀疑会不会是亚历山德拉推的她……”

“真的吗?”

“我记得她站在那里,一脸惊恐。她紧抓着她的蓝色兔子玩偶,哭个不停。但也许她不是为了妈妈而哭?也许她是为了自己干的好事而哭?”

“你跟警方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我没看到妈妈摔下来的过程,我不能乱说。对不起,我不该拿我的家庭问题烦你——”

“什么?我跟你说,我是你的律师,索菲亚,这全都是我的分内工作。我很庆幸你告诉了我这些事,我也很抱歉没能早点让你联系上我。我把手机关掉了,我猜哈珀也关机了。你打给我们的时候,是否已经……”

“割伤自己了?对。伤口一直在流血,我觉得我可能需要看医生,但哈珀又说过别打给别人,要是发生什么事应该打给她或你。她说我的医疗纪录上不需要添加更多条目了。我知道伤口看起来很糟。我只要一想到我爸、想到案子,一切就都累积起来了,你懂吧,像是压力。有时候跑步会有所帮助。我划开皮肤时,感觉能把‘一切’都释放出来。我不想去挂急诊,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证实她说得没错,时机不对。不过确实,她的心理健康病史会成为德雷尔痛击她的武器。

“索菲亚,你的案件还处于相当初期的阶段。等我们拿到检方的所有证据,我们就会搞得更清楚了。目前他们掌握的鉴识证据可以将你、你姐姐和你父亲的遗体以及凶器联系起来——凶器是一把料理刀。”

“可是我用那把刀来切鸡肉和蔬菜,我们都会帮我爸做饭。嗯,其实应该说是亚历山德拉会帮爸爸做饭,我是做给自己吃,他一向不太喜欢吃我帮他做的食物,他吃东西很挑剔。不过到最后那段日子,他倒是马马虎虎了。他生前最后几个月有点……糊里糊涂的。老实说,我觉得他可能是得了失智症。”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他很健忘。有些日子他很正常,有些日子他会弄错我的名字。有时候他会呼唤简。”

“你母亲?”她望着地板,抿了一口酒,低声嘟囔“对啊”。索菲亚有时候跟小孩一样,若是我提起令她难受的话题,她几乎会退化成儿童状态,以孩子的视角去处理那些悲伤情绪。就拿此刻来说,她手中握着烈酒,手指滑入靠近酒杯底部的雕花沟纹,抚摸着每一道割痕与凹槽,感受它的图案。她将酒杯举到唇边,深深闻了一下,又长饮一口,然后抚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要证实酒液摸起来确实是又湿又黏的。她惊觉我在看她,甩甩头,放下酒杯。

“哈珀说她跟你聊过了,说你有提到你父亲,包括他用尽方法帮助你。还有你母亲很严格。我想再问问关于你姐姐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呢?”

“和你姐姐一起长大是什么感觉?”

“地狱,彻底的地狱。她让我的生活悲惨无比。我们不聊天,不一起玩。感觉就像一场战争。妈妈去世后,爸爸送我们去了不同的寄宿学校。以我的学习成绩读不了亚历山德拉那所学校,而他也无法一边应付两个年幼的女儿一边处理市政。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就只剩下了自己,你懂吧?”

我不懂,我其实无法想象。

“这样的成长过程一定很辛苦。”我说。

“你有跟敌人生活在一起的经历吗?我有。我恨她,我真希望她死掉。离开那栋房子是个解脱。除了那盘秘密的棋局之外,我们毫无交流。就连我们的纸条上也只有棋步,没有对话。我始终没能在那盘棋中打败她,这我很遗憾,但我们分道扬镳时我还是很高兴。我能跟你说很多会让你想吐的故事。不,我姐姐和我并不亲近,我们可以说是最疏远的两个人。她说妈妈是因为我才死的,说爸爸也是因为我才冷落我们的。当然,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始终不能原谅她说这种话、害我有罪恶感。妈妈真的是个奇葩,但她毕竟是我妈,我爱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爱我,不过那不重要,其实不重要。我经常想起她,我很怀念她。”

我们又聊了一下关于审判的事。我解释检方有一些鉴识证据,能将索菲亚和她姐姐与犯罪现场联系起来。

“我当时在检查他还有没有呼吸,所以抱着他,我身上当然会沾到血。那是他的血没错,但我没有伤害他,我做不出来。”

“我相信你。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我本来打算明天跟你讨论的,不过干脆现在说好了。检察官提出了一项方案,他要努力促成合并审判,让你和你姐姐在同一个陪审团面前因谋杀罪受审。我要试着阻止这事发生,改为分开审判。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尽力而为。有一位退休的法官要帮我。检察官提议给你们两人测谎,如果你不接受,他会拿这一点来攻击你。若是你姐姐接受测谎并且通过了,对你会很不利。假如你接受测谎又没通过,那你的麻烦就大了。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了一项认罪协商。你只要承认犯下谋杀罪,并且向法庭表示你是和你姐姐共谋犯案,你就能在还年轻时出狱。我不能让你承认自己没犯的罪,但我有义务告知你这项协商的存在。”

“我没有杀我爸。要是我知道亚历山德拉要杀他,我会先宰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用自信且清晰的语气说话。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发言时没有迟疑。视线没有上下乱飘,说话时没有结结巴巴。她的双手放松且平静地放在腿上。没有破绽。这是实话。

“既然如此,我们就只需要思考测谎的事了。这由你来决定。测谎并不是一种精确的科学,如果你拒绝,我应该可以将伤害尽量减低。如果你做了但没通过,就会身陷麻烦。我的建议是:让检察官吃屎。我觉得冒这个险划不来。”我说。

“不,跟他说我要测。我没杀我爸,我说的是实话。他会看出真相,然后他们就会撤销告诉了。”索菲亚说。

“你必须了解,他是不会撤销告诉的。他只会拟一份认罪协商以及对你姐姐不利的证词,让你来换取减刑。”

“我要接受测谎,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凶手。”

如果测谎时她有这样的表现,她大概能通过吧。我突然间对这个案子乐观多了。索菲亚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的泉源,我只需要发掘它,并让它在审判时保持活力。

我说要帮她叫出租车回家,她拒绝了。她说她感觉好多了,她的手臂不再流血,她想慢跑回公寓。

她说跑步有助于厘清思绪。

跟索菲亚谈话绝对厘清了我的思绪。她是清白的,我感觉得出来,我确定。不仅如此,我现在还意识到法兰克·阿韦利诺的验尸报告有哪里不对劲。

就是法兰克·阿韦利诺本人。

法兰克被杀害时,生理状态极佳。除了可能是攻击造成的呼吸系统压力迹象之外,他的状态很好。他的心、肺、肝、脑、胃、肠——以他这年纪的人来说都毫无问题。

索菲亚走后,我在书桌上的文件底下找到了验尸报告。我已经给哈珀和哈利复印了几份,但我希望哈利能马上看一看。我把文件放进传真机,拨了哈利的号码。10分钟后,我又喝完一小杯威士忌,我的手机响了。

“你要给我看什么?”哈利问。

“你觉得那份报告有哪里怪怪的吗?”我问。

“除了手段凶残、齿印以及外科般的技巧,没有。”

“如果我跟你说,法兰克·阿韦利诺死前两三个月就显露出失智症的症状呢?”我又问。

我听到哈利在翻报告。他停顿了片刻。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弱的犬吠声。

“你把那只狗带回家了,对吧?”

“什么狗?”

“今天晚上在街上把你当肥羊的那只狗。”

“它是我的好伙伴,它喜欢牛肉干还有牛奶。我们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哈利说。

我给他一些时间阅读。

哈利说:“除了刀子捅进眼窝时对他脑部造成的损伤外,他的大脑很正常。”

“法兰克没有得失智症。”我说。

“我赞同。”哈利说。

我们两人都读过大量的验尸报告。凡是罹患失智症,或是其他退化性脑部疾病的人,在验尸过程中都会有肉眼即可看出的病灶。他们的大脑长得就异于常人。但法医说法兰克的大脑完全正常,这就是令我困扰的地方了。失智症患者的大脑看起来并不正常,这种疾病会破坏大脑,破坏得很明显。法兰克的大脑没有被疾病损伤,表示他根本没有罹患失智症。

“他的律师迈克·莫迪恩跟警方说,法兰克打给他约时间,要讨论修改遗嘱的事。”我说。

“怎么修改?”哈利问。

“我们不知道。迈克·莫迪恩什么都没说就跑了。”

哈利重重叹了口气,我听到他书房那张旧椅子在嘎吱作响。然后我听到哈利对那只狗说悄悄话,说它好乖。我想象那只狗蜷在哈利脚边,感到一阵欣慰。他需要一个伴,而那只混血狗看起来也需要哈利。

“你应该知道我刚退休吧?就在2个小时前,老天啊。”

“得了,哈利。你有没有注意到证据显示呼吸系统有受到压力损伤?这是很有力的指标。你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吧?”

“嫌疑人不止一个,我们需要毒理学报告。”

“好吧,去睡一会儿吧,替我跟狗狗说声晚安。”

他挂断了电话。

哈利和我心有灵犀。据我所知,检方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若是德雷尔发现了,他会做更多检测,也会修正死亡证明上的死因。亚历山德拉的律师团可能也没注意到,至少我没看出他们注意到了这点。

现在我知道法兰克·阿韦利诺不光是被刀刺死的。

早在他遇害的数个月前,就有人处心积虑地给他下药。那种药能让他的大脑变迟钝,使他既糊涂又顺从。他呼吸系统的损伤表示这个下药计划大概是有尽头的,到最后,法兰克会中毒而死。

可是毒害他的人是谁?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范围很小。要持续在一段时间内给法兰克这样的人下毒,你必须能频繁且近距离地与他接触。

有两个嫌疑人。

亚历山德拉和索菲亚。

我有种猜想:不管给法兰克下毒的人是谁,都决定在他修改遗嘱之前,拿一把30厘米长的料理刀加快他的死亡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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