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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

圈套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我在我的办公室等到了5点半,然后打给索菲亚。我们约好了时间见面,但她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我想确认她会不会来。

这次她接了电话。

“天啊,真的很抱歉,我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我现在过去行吗?”

我看了一下表。半个小时后我就要出门去参加哈利的派对了,那场聚会我不能缺席。

“改到明天早上可以吗?”我问。

“好啊,谢谢。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对了,明天我可以去你家——”

“不用了,”她立刻打断我,“我去找你,我更想这样。”

我挂断了电话,一想到接下来的夜晚,不禁骂了句脏话。我一向觉得大学派对很无聊,我从法学院毕业时,就暗自发誓要避开所有派对,尤其是规定必须穿正式服装的那种。我收到的所有写着“请着半正式礼服”的邀请卡都直接进了垃圾桶。

但这场派对我躲不掉。

我没有燕尾服,也百分百确定自己不会特地去租一件。我穿着黑西装、白衬衫、打着黑领带出现在“方式中式餐厅”,这身打扮比较适合参加鸡尾酒派对或葬礼。我口袋里恰巧放着我出席的上一场葬礼的请柬。死者是名叫比利·班斯的老骗子,他在70年代时将拉斯维加斯黄金地带半数的店家都洗劫一空。那场葬礼有够悲惨的,世上最卑贱的莫过于老后的骗子了,这种职业会让人晚景凄凉。我致意之后就赶快离开了。

现在我在中餐厅门口,有人从银托盘里拿了杯香槟给我,女侍者带我穿过用餐区进到内室。房间很长,光线充足,四处挂着中式灯笼,天花板上还挂了两座龙头造型的吊灯。派对6点开始,而我到的时候已将近7点。我推不掉这场应酬,但我不必准时到。哈利·福特知道我来得心不甘情不愿。

我看到哈利在房间另一端,那里有很多穿燕尾服的家伙以及他们身穿闪亮礼服的老婆。他们是资深律师、法官和法庭职员,全都是为哈利来的。其中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碍于社会期待不得不露面,剩下的百分之一则是来确保哈利能撑完全场。我属于那百分之一。

我来是为了我朋友哈利·福特。

我看到房间另一头的讲台后面站着斯通法官,哈利在他左侧。斯通的致词已接近尾声。

“福特法官对本市的贡献无与伦比,他是我们极受敬重的法官同僚。他曾是一名优秀的律师,后来更是名出色的法官。各位纽约南区联邦地区法院的女士们和先生们,请举起酒杯,让我们敬哈利·福特。祝你长命百岁,并享受你应得的宁静的退休生活。敬哈利……”

人群附和“敬哈利”,然后每个人客套地抿着香槟。而我一饮而尽,之后四处张望哪里可以放空酒杯,这时我看见了她。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背部布料开到脊椎底部的长礼服,头发束成精致的发髻,发间镶着晶亮的宝石。她转过身,仿佛感觉到了我的目光。

“哈珀?”我问。

她微笑,向围绕着她的四五个男人告辞,朝我走来。

“我就知道你会迟到,我也刚到。”她说。

“你看起来……很棒。”我说,无法或者是不愿再多说什么。哈珀挽住我的手肘,将她的红唇凑向我的耳朵。我感觉她的呼吸拂在我的脖子上,犹如野火。

“我从来没跟这么多混球共处一室过。我们去救哈利吧。”她说。

我们一起穿过人群。我没见过这种打扮的哈珀,她真是令人意外,而我不能告诉她我的感觉,我什么都不能说。我的喉咙里好像有个塞子,堵得死死的。也许这样最好吧,哈珀值得比我好的人。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哈利·福特。”斯通法官说,他离开讲台的麦克风,让位给哈利。这是两周以来我首次见到哈利,他看起来瘦了。哈利一向有点肉肉的,那很适合他。现在他站在台上,看起来苍老而瘦弱。他的脸颊都塌下去了。

我们前方只剩两三个人时,哈珀和我站定了脚步。

“我当过洗碗工、快餐厨师、报童、美军中最年轻的非裔美籍上尉、律师助理、律师、法官。真要说起来,这五十年来我的事业一直在退步。我做过的最好工作就是在罗可美式餐厅洗盘子,我13岁时得到这份工作,只花了不到30秒就学会需要知道的一切。脏盘子会送进厨房,而我的工作就是确保有足够的干净盘子再送出去。这事没有灰色地带,盘子要么是干净的,要么是不干净的。当上律师后,我的工作变复杂了,等我坐上法官席,情况又变得更糟了。”

我望向四周。大家刚开始以为哈利在说笑话而发出的礼貌笑声已渐渐沉寂。现在律师和法官组成的听众间出现了许多严肃的脸孔,正瞪着哈利。有的人面露反感,有的人不可置信。

还有一个人脸上满是愠色。

刚才斯通法官跨下小小的平台后,便站到检察官卫斯理·德雷尔身旁。德雷尔仔细观地察着斯通法官,仿佛在判读他的每个手势、感应他的情绪,就像扑克牌牌局中的玩家一样。对德雷尔这类检察官而言,每段对话都是一场牌局——唯一的变量就是他能从中获得什么。而你不必拥有瞬间洞察人心的读心术,也能看出斯通的表情充满不屑以及越来越强的敌意。

“既然斯通法官要接我的位置,我有几句建议想送给他。”哈利说,现在他转过来直接望着斯通。

“我尽力秉持公正,维护法律和宪法精神,履行我对市民所承担的责任。我服完我的劳役了,现在有种终于走出牢狱的感觉。斯通法官,我希望你做得比我好,我是说真的。我们都必须拿出更好的表现,纽约市民值得更好的法官。谢谢各位莅临,我们稍后在酒吧再聚吧。”

哈利走下讲台,迎来稀稀落落的掌声。这是一篇奇怪的致辞。我参加过一场退休派对,是为哈利的老朋友福尔谢法官举办的。那场派对充满贺词、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以及歌功颂德。哈利并不来这一套,他把责任扛在身上,就像他在战场上将受伤的美国大兵扛到安全地带。哈利有一项特质,让他不受司法部门欢迎:他真心在乎每一个人。他在乎被害者,也在乎被告。哈利几乎将来到他法庭上的每个人都视为被害者。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真的坏到无药可救,多半是因毒品或酒精或生活而搞砸事情。而这种狗屎会黏在你一部分的灵魂上,它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不论你多么努力用各种工具试图把它抠掉:规则、职业道德,或更有效的——波本威士忌。

哈利看到我和哈珀,便穿过人群朝我们走来,途中短暂停顿与致意者握手。在他能走过来之前,已经有讨厌鬼找上了我们。

“好一篇不同寻常的致辞。”有个嗓音在我身旁响起。我转头,看到是斯通法官,德雷尔站在他旁边,两人都绷着脸。如果说哈里在法官席上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带着同情和人性,那么斯通就为司法系统提供了一些人所说的制衡力量。他并不是个有慈悲之心的人。他的法官资历已超过十年,现在却仍有人会谈论他审的第一个案子。当时他拒绝接受检察官安排的认罪协商,将一名有五个孩子的游民母亲判了六个月刑期。她的罪行是从街头小贩那里抢了一个热狗。她的孩子全都被社会服务机构安置了,她原本正拼命想租到公寓、谋得工作,好把他们接回身边。她抢热狗的时候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在此之前她没有案底。根据认罪协议,她将被判处已服刑期(自被捕起拘留21小时)加缓刑。

在斯通给她判了六个月刑期的第二天晚上,她就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隔天斯通刚好要出庭,他在法官办公室里对书记官表示,他已经读了那名女子自杀事件的新闻报道,他说:“世界上又少了一只蟑螂。”书记官们议论纷纷,每个法官都知道这件事。斯通是个冷血的种族歧视混蛋,如果你出现在他的法庭上,那就只能求上帝保佑你了,而他也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书记官将故事说出来,他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他的脸长而苍白,干燥的皮肤总像是扑着一层细粉。相比之下,他粉色的嘴唇则又湿又亮,藏住了老鼠般的小牙齿。他的眼睛犹如黑珍珠,身上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体味。那是种化学物质的气味,但并不干净,像是他试图用枯死的花来掩盖的臭味。

他看着我,等我回应。我把脸别开。

“我说那是一篇‘不同寻常’的致词。”斯通重复道。

“你说第一遍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说,“我是出于礼貌才没反驳你。那篇致辞很真诚,哈利为这份工作奉献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并不希望你接手之后,他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德雷尔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就好像他即将看到一场车祸,而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血腥屠杀的场面了。

“你认为我不够资格接替他的位置吗?”斯通问。

他问这问题时有些沾沾自喜,那双黑色小眼睛尽显得意之色。

我没回话。

“弗林先生,斯通法官在问你问题。”德雷尔说,毫不犹豫地站到法官那一边。

“我听到了。我以为这是个反问句,但如果你真想让我回答他,我会的。”

哈珀轻扯我的手臂,说:“嗨,我是哈珀。”

她比我聪明,法官和德雷尔都花了点时间用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如果两位男士不介意,我要把艾迪偷走一下。”她说。我看得出她憋了一肚子火,也很不喜欢德雷尔和斯通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看来看去。

我也不喜欢。

她拉着我的手臂,想把我从麻烦中带走。

“那么,哈珀小姐,你觉得我有资格接替福特法官的位置吗?”斯通问,不肯放过任何遭受批评的机会。

“斯通,怎么回事?”哈利问,赶在我说出会后悔的话之前打断了我。

“弗林先生正准备告诉我们,他认为斯通法官有资格接替你的位置,法官大人。”德雷尔说。

哈利说:“艾迪没喝得那么醉,还没有。斯通,你连接手公厕清洁员的资格都不够。我知道你的政治倾向,我知道你是哪种人。”

哈利伸出手,指着斯通燕尾服的翻领。他的领子上有个金属别针,很小,在哈利指出来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它的造型是个圆圈,中间有个数字“1”。

“你的时间已到,福特。你已经用完你的机会了。不要逼我盯上你。”斯通说。

“我们去喝一杯吧。”哈利说,催促哈珀和我走开,“这里有股难闻的气味。”

我们离开时,我回头瞥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德雷尔的外套上也别着一个同样的别针。

我们走向房间后侧,哈利向几位法官和律师道别,然后我们就去了位于下一个路口的高级酒吧。哈利对派对的想法和我一样,即使是以他自己为主角的派对。这间酒吧附设在酒店内,穿着企鹅礼服的我们看起来或感觉起来并不会太突兀,至于哈珀,穿着那身礼服的她不管待在哪里都是巨星。

我帮大家点了啤酒和威士忌,然后在角落的雅座坐定。

“斯通戴的是什么别针?”哈珀问。

“它属于一个差不多每年都会换名称的组织,这组织最初是从田纳西州发起的白人帮派团体,后来变得政治化,先后用过‘国家优先’‘美国人的生命优先’‘美国男儿’等名称,他们不断分裂重组又分裂,次数多到我已经搞不清楚他们现在自称为什么了。那不重要。他们不收女人、犹太人、黑人、西班牙裔入会,应该说,他们就只接受有钱又无知的白人当会员。”

“我以为法官在任时不能有这么明显的政治倾向。”我说。

“规定是规定,斯通绝对有遵守法律的字面规范。按照宪法第一修正案,当他没在法官席上的时候,他有自由表达的权利。只是我实在难以忍受那个王八蛋接替我的位置。我没想到他会受到任命,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就不走了,可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把文件送出去了。”

“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新来的大人物卫斯理·德雷尔也戴着那种别针。”我说。

“我看到了。德雷尔和斯通的关系很好。艾迪,种族歧视者很懦弱,他们都靠人数壮胆。我不确定德雷尔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个别针代表的鬼话,他主要是为了无所不用其极地讨好一个位高权重的法官。就某方面来说,这样更糟。斯通是愚昧到看不出自己心存偏见,而德雷尔则是根本不在乎,只要他能抓着梯子往上爬。你要当心,他们是很危险的组合,规则手册里并没有任何一条禁止德雷尔出现在斯通的法庭上。你若是敢提出斯通有司法偏见之嫌,他会请你滚出去时别忘了带你的屁股。”哈利说。

我们默默地啜饮了一会儿酒,之后我要侍应生帮每个人续杯。

“哈珀和我聊过了,你暂时还没有安排好什么退休计划,对吧?”我问。

“你说计划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听起来不太妙啊,艾迪。”

“嗯,你又不会驾船,也没有任何嗜好,也没打算替大型事务所担任顾问。你现在算是个自由人士,对吧?”

“我想我们好歹先安分一个星期,再去拉斯维加斯被逮捕吧。”哈利说。

“艾迪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哈珀说。

哈利推着桌子往后坐,越过酒杯上缘看着我。

“艾迪……”他的语气仿佛知道我闯祸了。

“我想让你跟我合作。我知道按规定你不能执业,但没有任何因素能阻止你当顾问。我需要帮助,我需要对法律条款滚瓜烂熟的人。或许这能游说你:我的对手是德雷尔,我要代表索菲亚·阿韦利诺辩护。哈珀负责调查工作,我会处理证据和证人,但我还需要法律专家。我旗下可没有十个律师24小时不间断地写案件摘要。”

哈利将酒杯凑到唇边,若有所思地啜饮了一口,当他放下酒杯时,脸上已挂上了一抹坏笑。

“艾迪,你的案子往往会变得……乱七八糟。你已经被痛揍、恐吓或被逮捕过了吗?”哈利问。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还没真正开始呢。”

哈利举起酒杯,哈珀和我也是。我们碰杯,哈利说:“好吧,至少我们不必大老远跑去拉斯维加斯就能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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