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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正在利维、伯纳德与格罗夫联合事务所所在办公大楼十四楼的女厕里,将上衣衣领塞到套装外套的翻领底下。时间已接近下午2点,而她早餐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东西。她很饿,但意志坚定,不愿意为食物停下脚步。 她审视着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子。 打开水龙头,洗手后擦干。 再次观察影子。她补了点口红,呼气,朝自己点点头走了出去。 凯特走向会议室,那里已被征用,专供阿韦利诺案的律师群体使用。利维将它称为“战争指挥室”,而凯特开门时,里面确实像在打仗。 房间中央被一张长桌占据,桌上摆满摊开的法律书、案件报告、笔记本电脑、咖啡杯、笔记本和铅笔。团队已经忙了一个早上,讨论证据开示以及可能的策略。他们必须在隔天早晨准备好向利维提出自己的点子。利维毫不含糊地放出消息:表现最好的人,很可能获得在庭审中担任次席律师的奖赏。凯特极其想要那个位置。这是她的机会,她不会放过。只要她能在庭审中坐在利维身边,这份工作带来的所有屁事都值得了。她现在一心一意就只有这个目标。因为凯特错过了早上的会议,房间里的团队已经领先了。现在她已读完证据开示,了解了最新情况。利维叫她早上休假去整理思绪,借此故意让她不进办公室,她心里有数。虽然这么做会害她工作进度落后,不过早上见到布洛赫和她爸爸倒像是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 斯科特坐在桌子旁边,凯特回到他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房间另一侧则有三个诉讼律师,他们先前都在刑事部门待过。他们全都是男性,都穿着看起来太紧的西装,系着细得过分的领带。他们向凯特做自我介绍,分别叫查德、布拉德和安德森。他们没有主动和她握手,不过布拉德与斯科特击了一下拳。她不知道安德森是名还是姓,那不重要。布拉德、查德和安德森看起来拥有同一种“金光闪闪”的人设:爸妈有钱、名下有信托基金的运动健将。 凯特回去对付她面前的那一沓纸——那是阿韦利诺家族封存的历史,透露了更多关于亚历山德拉和索菲亚的细节。凯特越是往下读,越是坚信亚历山德拉是姐妹中头脑正常、条理清晰的那一个,从很小的年纪就把自己打理好,让人生步上正轨。另一方面,索菲亚是个灾难,毒瘾、戒毒治疗、心理咨询轮番占据她的生活,还因为做出破坏行为而不止一次受到警方干预。凯特不禁庆幸自己是代表无罪的一方辩护,不过这项认知随即带来一股压力。 检方的责任是在合理怀疑[排除合理怀疑(beyond reasonable doubt)为法律术语,表示罪证充足,可以证明被告有罪。反过来说,在无罪推定原则下,检方有举证的责任,必须对抗这样的合理怀疑。]面前证明被告有罪,然而为无辜的客户打谋杀案官司而感受到的压力要更为沉重。 “无辜”的重量可比千斤。 “针对这个案子,我们来天马行空地发挥一下想象好了。读资料也读够了吧。我们至少有41天的时间可以向法院提出申请,我们需要证据开示、驳回起诉的申请,以及分开审判的申请。你们这些种狗有什么好主意?”其中一个金发西装男说。凯特因为在专心研究案子,已经忘了他们谁是谁了。她觉得他可能是安德森。 斯科特说:“安德森,不要在这里说脏话。我们并不全都是种狗,在场还有一位女士呢。” 她猜对了,带头当老大、征询点子的人确实是安德森。安德森白了斯科特一眼,表情像是在说:你认真的吗? “好啦好啦,”安德森说,“种狗们,还有一只母狗。这样说好点吗?” 其中一个西装男与安德森击掌,另外那个西装男笑到在椅子上弯下腰。凯特往旁边瞄,看到斯科特在努力憋笑,但失败了。 凯特感觉血液瞬间涌到了脖子根部周围的皮肤,好像长痱子一样。她感到皮肤瘙痒难忍。 安德森肯定是看到了她的反应,因为他竖起双手挡在面前,像是要阻挡一辆高速冲向他的汽车,“哇,真的很抱歉。我没有不敬的意思,这只是我们表现幽默的方式,绝对不是在针对你。” 查德、布拉德和斯科特都冷静下来,全都面带微笑道歉——没人显露半分诚意。他们道歉是因为不得不道歉。 “他真的很抱歉。”斯科特说。 “我也是。布拉德也是。”这句话想必是那个叫查德的人说的。 “我也是。”安德森边说边拼命忍住另一阵狂笑。布拉德看起来比查德反应快半拍,他咬着手指,试图平息他的笑声。 “抱歉,我又不小心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我‘也’很抱歉,不是‘#MeToo运动’的那个‘MeToo’。”安德森说,他说到“MeToo”时翻了个白眼,还在空中比出引号。 “我们可以继续谈正事了吗?”凯特语气不善地问。 男人们都挺直腰板,现在真有点担心他们得罪了凯特。她已经受够这番瞎胡闹了,她只想离开这个房间,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以免自己说出一些日后会后悔的话。布拉德、查德和安德森在这团队里比她资深,她牢牢记住这一点,并用力咬住舌头,不让一连串咒骂从嘴里溜出来。 “你说得太对了,我们谈正事吧。抱歉,请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安德森问。 “凯特。” “抱歉,凯特。请说说你的想法吧。”安德森说。 室内有一股200公斤重的停顿,稠密而深沉,足以溺死一个男人。 “我读了很多这家人的事,他们有一些状况,或许也不比其他家庭严重,但不管那栋房子里发生过什么事,受到最大影响的人是索菲亚。她简直是糟糕透顶。严重的心理疾病,自杀未遂的纪录,毒品和酒精成瘾,还有仍在持续的自残倾向。对检方来说,说服陪审团相信索菲亚可能发狂杀死了父亲,会是比较容易的路线。” 凯特停顿片刻,看向桌子周围。 那些窃笑和恶意的似笑非笑都消失了,斯科特和金发西装男都在听——很认真地听。凯特将要说的事听起来很疯狂,但她相信会行得通。她只需要相信自己,就可以把话说出来。 斯科特说:“我们把审判分开以后,就管不到检察官要先进行哪一场审判了。也许他们会先审索菲亚的案子,假如她被定罪,嗯,或许德雷尔有一件战利品就够了,也许不会再冒险对付亚历山德拉。可是我们没办法安排这样的剧本。等我们分开审判的申请通过后,我们就无法左右哪一场审判先进行了。” 布拉德、查德和安德森对斯科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开始看着自己的笔记。 “你没弄懂,我现在是提议我们不要分开审判。”凯特说。 斯科特的表情像是挨了一巴掌。他的头向后仰,眉头深锁,额头上出现皱纹。 “你说我们不要分开审判是什么意思?如果审判的两名被告互相指控,这种行为只会毁掉她们自己的信用。而且万一亚历山德拉决定不作证,结果索菲亚又上证人席作出不利于亚历山德拉的证词,我们就完蛋了。”斯科特说。 “唯有亚历山德拉作证,这方法才能成功。”凯特说,“从这个角度看吧:若是分开审判,我们得握有能击败检察官的证据。在合并审判中,我们则只需要赢过索菲亚——而她是个有暴力纪录、心理状态又不稳定的毒品成瘾者。亚历山德拉是名事业有成的年轻女人,无犯罪纪录,她说她与谋杀案无关,而这一点很有说服力。她是个理想的证人,口齿清晰、可信可靠、态度诚恳。” “风险高得要命。”安德森说。 “你们听过那个‘非洲草原上两个野生动物摄影师惊动一头狮子’的老笑话吗?离狮子较近的摄影师把靴子换成阿迪达斯跑鞋,另外那个摄影师说:就算换了那双鞋子你也跑不过狮子。第一个摄影师说:谁管狮子,我只要跑过你就行了!” 会议又持续了1个小时,法律理论与策略隔着桌子来回抛射。现在他们将各自离开去准备笔记。他们不但要把自己的策略呈现给利维,而且还要挑出彼此策略中的漏洞。一切都取决于凯特现在要撰写的文件。明天早上和利维的会议是她争取审判中次席律师的机会。 凯特一个人在座位上吃晚餐,并用笔记本电脑快速打字,以合并审判为前提建构她的理论。她不时会翻看和参考自己为利维所写的备忘录,以及他们的调查员针对亚历山德拉制作的档案。 要是凯特有机会选择拥有亚历山德拉的生活方式,她会毫不迟疑地接受。在被逮捕之前,亚历山德拉一直是曼哈顿一位高挑、金发碧眼、富裕的社交名媛。派对、豪华轿车、晚宴,以及凯特只能在幻想中买得起的衣服。她的房地产事业经营得很好:她为超级有钱人列出房产清单,而那些超级有钱人就买下那些房产,有时候甚至连看都不看。杂志的八卦与社交生活版面拍到她的名人男友,列出来也是一长串名单:篮球运动员、演员、星二代、电视主持人,甚至还有夸张低俗广播节目的主持人。而且她很聪明。亚历山德拉的条件得天独厚,拥有美妙的人生和美妙的衣服。天啊,那些衣服,凯特心生羡慕。 公园大道的生活方式,有钱,安全和极致的奢华。亚历山德拉·阿韦利诺完全没有杀害父亲的动机,他给了她梦幻人生,引领她走上那条路。她是全世界最不可能伤害她父亲的人。 6点下班时间已过,没人离开办公室。这家律师事务所依靠可计费工时而存在,若是你没有尽责地做满目标工时,很快就会被扫地出门。凯特早上6点打卡上班,通常晚上9点打卡下班。星期六早上也会来4个小时。星期日则在昏睡。 过了7点,第一个律师下班了。凯特望着他离开,然后靠向椅背,手臂伸向天花板,伸展背部。这时她听到利维办公室的门打开,她背后的地板有匆忙的脚步声。斯科特从利维的办公室走出来,他步伐轻快,上镜的面孔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他走进电梯下楼了。 凯特继续盯着面前的屏幕,又读了一遍最后一句话,仔细检查有没有打错字。这时她听到利维的门又发出声音。他鲜少离开办公室,通常只会出来开会或是回家。他的办公室里有私人洗手间,还有一小群秘书负责为他送上午餐、晚餐和源源不绝装在玻璃杯里的冰杏仁奶。她转头看到利维朝她走来,边走边把裤子往上提。最终,他停到她的椅子后面。她感觉到他的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她努力压抑着打冷战的冲动。 “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有没有回应我反过来提出的条件?”利维问。 “没有,还没。”凯特说。 “好。我说啊,凯蒂,你干脆明早再把这个做完吧。”他说。 她感觉他的食指滑过她的锁骨,由于不想尖叫或是转身揍他的下体,凯特直接把椅子转了180度面向他,迫使他把手移开。 “我不能,我需要为明天的策略演示准备笔记。我应该很快就能弄完了。”凯特说。 “但你总得吃东西啊。你应该休息一下。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意大利小餐馆,与我住的公寓在同一条路口。最棒的是它有外卖服务,我们可以回我的住处,点个外卖,开一瓶好酒,然后你把对案件的理论讲给我听。” 有一秒的时间——整整一秒——和利维一起回他公寓的念头闪过凯特的脑海。她想要次席律师的位置,真的很想要。但那一刻过去了,而且莫名地在她嘴里留下一股以前从没有过的恶心感。 “我的笔记进度有点落后了,还要做些法律研究才能完成。抱歉,我真的很想先把这个做完,明天表现得好一点。我有个算是不太寻常的策略,但对亚历山德拉来说可能真的行得通。我真的觉得我有资格争取这次庭审中次席律师的位置。” 利维退后一步,嘴唇做出“哦”的形状,然后皱着脸说:“我刚才已经把次席律师的位置给斯科特了。抱歉,木已成舟。我相信你的策略很大胆,但它不可能胜过斯科特的理论。他的理论可谓天才。很冷血,这一点我喜欢,但重点是能跳脱框架思考。一开始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但他说服我了。我们不打算向法院申请分开审判,而是要走合并审判。我们要让亚历山德拉对上索菲亚,而亚历山德拉会轻松击败她的怪妹妹。斯科特是怎么形容的?当我们在丛林里看到一头老虎时,要赶紧穿上耐克运动鞋。这双鞋不会帮我们跑赢老虎,但只要我们快过另外那个人,我们就能安全回家。你不觉得这很好笑吗?” 凯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能感觉血液在一条横跨胸腔的大血管里推挤着前进。 “斯科特是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些的?” “就在刚刚。这太聪明了,我不认为有必要延迟决定,斯科特拿到次席律师的位置了。如果我们配合检方走合并审判,我还能向德雷尔施压,替亚历山德拉谈条件。她很快就会在轻罪和重罪之间做出选择。所以你懂了吧,你不用急着在明天早上之前做完这些工作,来跟我一起吃晚餐吧。你知道吗,我的公寓真的很棒,空间很大,同时又很……私密。” 凯特的嘴里涌上胆汁。她觉得头晕,于是转身背对利维好扶住桌子。当下她必须攀住某样东西,否则她知道自己会吐得满地都是。 如果她告诉利维这个策略一开始是她的主意,他很可能不相信她。即使她拿出自己写的笔记,斯科特也能说是“他”在会议中提出想法,而他的狐朋狗友百分百会包庇他。凯特察觉利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说道:“嗯,如果一会儿你改变心意的话,欢迎过来坐坐。我最近刚装了按摩浴缸,它大到可以同时容纳两个人哦。我们可以喝点香槟放松一下,讨论你的案件理论。这场审判我搞不好需要三席律师呢,这种事很难说的。” 她把头埋进手里。 可能采取的各种行动像蒙太奇画面在她脑中闪过,没有一个是进入利维的公寓。 “不用了,谢谢。”凯特说。 利维离开了,也许他察觉自己现在已经越线了。 凯特真想把她的笔记本电脑塞进利维的屁股里。 然而她只是用指尖滑了一下鼠标,唤醒屏幕,查看电子邮件。她收到了布拉德、查德和安德森的会议笔记。她把这些笔记以及另外两份文件打印了出来。她从打印机里取走这些文件,抓起大衣,然后按了电梯按钮。她在等电梯时,心生迟疑。她想做的事很危险、很离谱,可能会彻底断送她的事业。 电梯门开了,凯特一个人走进去。人力资源处在下面那层楼,她考虑按下那层楼的按钮,去找人事部门主管,申诉性骚扰和不公平的待遇。电梯门开始关闭。 她提醒自己,她可是凯特·布鲁克斯。 凯特按了一楼的按钮。她受够了,该是选择发射核弹的时候了。对利维的申诉绝对经不起检验,当你公司的信纸信头印有某人的姓氏时,要证明那个人做错事几乎是天方夜谭。 她不会主张自己被性骚扰。 她在盘算着比性骚扰杀伤力更大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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