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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

圈套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在“霍根路”外面的人行道上,利维提了一把裤头,说:“凯特,你刚才在里面搞什么呢?”

凯特感觉血液涌向脸颊。

“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由我负责发言。你是初级律师,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刚才在里面你让我很丢脸,你知道吗?简直是在扯我的后腿。要是你再干出这种事来,就给我滚蛋。小丫头,你懂我的意思吗?还是要我说慢一点?”

利维这番话带来的冲击,在她心里炸开各种情绪。好一阵子前,凯特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格,做不好这份工作。利维对她工作的小小奚落让她不自卑也难。最近她倒是想通了,这根本与她的工作表现无关,至少不是完全相关。但刚刚的话满是恶意。她望着斯科特,他垂下头,思绪开始飘离现场。她感觉像被家长责骂的孩子,不太确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她快速眨眼,结结巴巴,然后紧抿住嘴,被下一种情绪席卷——愤怒。她想说话,她想告诉利维他可以带着这份工作去死,说他是目中无人的仇女混蛋。她咬牙切齿,口干舌燥。街上的路人都看得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经过时好奇地张望这里,而他们三人默默站着,利维在等着她的回应。

凯特摇头。

“如果你想继续做这个案子,就跟斯科特多学着点。我们要回办公室,不过我建议你上午剩下的时间去休个假,好好把事情想清楚。根据游戏规则来,凯特,午休结束后再进办公室,做好准备,集中精神。如果这案子你做不来,也许你该调去别的部门。华勒斯一直在找做遗嘱认证工作的初级律师。走吧,斯科特,开我的车。”

说完,他们就自顾自地走了。凯特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了,可胸中空洞的感受还是在不断扩大。她想讨利维欢心,他是个厉害的律师,也是她的上司。他能让她平步青云,但他同时也想跟她上床,这一点凯特很确定。她越是拒绝他的试探,他对她的态度就越跋扈。第一个月的时候,利维主动说要送她回家,当时她觉得难以推辞,他毕竟是自己的上司。到了她家大楼外,坐在车上,他便开启了一段尴尬的对话。

“不错的地方。”利维说。

“去年它差点被列为危楼。”凯特说。

“真的吗,一点都看不出来呢。它看起来好……古色古香。”他努力挤出赞美的话,“我刚搬来纽约时也住过这样的建筑,这附近的公寓都长得差不多。要是能进去参观一下就太好了,重温青春时光。”他说,眯着他的黑眼睛微笑。

“抱歉,西奥多,我家很乱。我不能请客人到脏乱的公寓里做客。”凯特边说边握住车的门把手。

“不用难为情,我们很熟啊,我们是同事,更应该了解彼此才对。”

凯特拉开车门,快速下车,转身说“谢谢你送我”,然后赶紧关上车门。她将包包甩在肩上,用最快的速度走进大楼,边走边竖着耳朵听利维的汽车引擎——希望它发动,希望他开走,希望远离她。她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利维的汽车动也不动地停在路边时发出的沉闷的嘎吱声。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从那一天开始,凯特就带跑鞋去上班。到了下班时间,利维要回家时,她会恐惧地绷紧僵硬的肩膀,在座位上等待。

“你工作太认真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我们还可以顺路去吃点东西呢。你喜欢吃寿司吗?欸,我在说什么傻话,每个人都喜欢吃寿司。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餐厅,就在——”

“不用了,西奥多,谢谢,我带了鞋子,我要慢跑回家。这年头一定要自己找时间维持自己的身材才行啊。”她边说边弯腰从运动包里取出跑鞋,将其高举过头,证明她的意图。

“你不用跑步,我觉得你的身材已经很好了。”他说。

她听了真想吐。

有些晚上利维会死缠烂打,坚持问两三遍,就比如想喝杯小酒,或共进晚餐吗?有人送他百老汇演出的票,或是招待他住一晚四季酒店的豪华套房……想不想一起去?

凯特每次都拒绝了,但似乎没有用。他会碰她的肩膀,手指擦过她脖子侧边,然后叹口气走开。每晚他走进电梯后,凯特都会如释重负地打个冷战,活动一下肩膀,感觉紧绷感泄去。

开会时,他经常坐在她旁边,他向案件另一方的客户或律师介绍她时,一只手就放在她的膝盖或大腿上。这种感觉很不对劲,像是他在宣示对她的主权,把她当成他的财产。

凯特每晚回到家都会冲澡,不是因为跑步回家流了一身汗——她从未跑回家过,那些运动装束只是借口罢了。她洗澡是为了去除他的气味,以及他碰触她时她感觉到的腐败。那种感觉已开始侵蚀她的健康。

最近她经常头痛。她知道是紧张造成的,不是源自工作,而是源自上司。星期五最糟,因为她要把档案搬到他的车上,他在电梯里站在她身后时会用目光剥除她的衣物,而她心脏狂跳,等着他做出某种行动,或是碰触她。

她越是避免跟利维单独相处,并找各种借口不去吃晚餐,利维就会变得越挫败。他假借“反馈与指导”之名批评她的工作,凯特不禁注意到,她越是回绝他的追求,他批评的力道就越猛烈。

她考虑过向公司申诉,但不论她把公司内部网络上的性骚扰规范读了多少遍,她都不觉得利维曾经越线。有时候他会逼近那条线,凯特知道要揭发他不能只靠一次事件,必须证明他有一套行为模式,可是大部分事件都发生在他们两人独处的时间里,她究竟该怎么证明呢?到时候会变成凯特与利维各执一词。况且,申诉高级合伙人的初级律师经常会被扫地出门,且拿不到推荐信,这基本代表没人会雇用他们了。凯特不想走上这条路,她付出了十分的努力,才取得现在的位置。

凯特望着利维和斯科特沿着霍根路走开,利维的责难仍在她的耳边回荡,然后她往反方向走回自己的公寓——虽然她家其实不在这个方向。她遇到第一条小巷时,马上躲进阴影中。她没有流泪,但她很想哭。若是凯特不压下阀门,让压力全都释放出来,她胸口那股扑腾到痉挛、扼住她呼吸的感觉是不会消除的。哭泣对人有好处,她很清楚,她读过很多心灵励志书,但凯特天生不是这种人,她哭不出来。从那天以后,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阀门紧闭上锁,将所有的情绪关在里面,让它们不断翻搅。不过有个念头使她平静下来。她的心跳减缓,呼吸变得缓慢而深沉。

她想回家。不是回她租的公寓,是回家。

45分钟后,她走下从市中心出发的艾奇沃特渡轮。她9岁时住在新泽西州的艾奇沃特,那时她会和玩伴梅丽莎·布洛赫在废弃的家乐氏工厂里玩。现在工厂已经不在了,原本的位置成了现代化的码头。时代在进步,工厂把位置让给了豪奢的河滨公寓,只剩一两家公司还在,因此现在的艾奇沃特算是时髦的黄金海岸类型城镇。应该说其中一半是这样。这座城镇被河流一分为二,靠河的房产价钱都很高。至于河流的另一侧,那些在山丘上的房屋价钱直接砍半。凯特一走出码头,马上穿越这条马路进入艾奇沃特西区。她经过街区尽头的房地产经纪公司,在哈德逊大道右转,沿着陡峭的上坡路爬向她爸爸位于阿德莱德街的家。

路易斯·布鲁克斯是70年代搬来艾奇沃特的,当时他是城里的一名警察,搭档是梅丽莎的爸爸格里·布洛赫。正是格里说服凯特的爸爸搬到这里来的。由于这片土地从一个多世纪前就被玉米油与化学物质生产商污染,地价很便宜。两家人在阿德莱德街比邻而居。那是一段美好的岁月,在小镇中与亲如姐妹的好友共同度过童年,生活非常开心。直到格里·布洛赫被逮捕,一切画下了句号。

等凯特能看见自己从小住的那栋殖民时期的房屋时,她已经爬坡爬到小腿灼热,脚底板也又酸又痛了。她是穿着高跟鞋爬上来的,她的跑鞋被安全地锁在公司的抽屉里。她正踏上夹在用油漆漆过的木头扶手之间的砖头台阶时,房屋前门打开了。

凯特期望见到她的爸爸,那是个白发苍苍的70岁老头,却仍自认为才45岁。路易斯·布鲁克斯,名字一定要念出那个“斯”,不能省略成“路易”。他会穿着棉质衬衫、工作裤,满是皱纹却和煦的脸庞上总是会有星星点点的油漆或机油,或是两者皆有。

然而开门的并不是她的爸爸。她发现自己正仰望着一个高挑而慑人的年轻女子。对方两侧的黑发剃短了,顶部留长并向后梳高成蓬松式的油头。她身穿黑色的牛仔外套、深蓝色牛仔裤和绿色上衣。素面朝天。凯特的挚友梅丽莎·布洛赫的脸上只有大大的笑容。

布洛赫曾搬走了好几年,她当上警察,在全国各地轮调。六个月前她提早退休,搬回凯特爸爸隔壁的老房子。这对凯特来说是一大安慰,布洛赫走后她好想她。现在布洛赫担任纽约市警局的自由职业培训讲师,提供进阶版的驾驶、擒拿、调查等在职进修课程。她的空闲时间则被路易斯占满了,他说他需要第二双手帮忙各种手作项目。凯特和布洛赫都知道路易斯其实根本不需要帮忙——他只是想有人陪伴。

“你不是应该在上班吗?”布洛赫问。

“我上午休假。”凯特说。

布洛赫歪着头定定地看了凯特几秒,才站到一旁让她进门。她知道自己骗不了布洛赫。虽然凯特的工作困扰无时无刻不占据着她的思绪,但她还没向任何人倾诉过——甚至是布洛赫。这是凯特的问题,她打定主意要低下头、闭上嘴、挺过去。路易斯在厨房,已经忙着在倒咖啡了。他的脸颊和衬衫领子上溅了某种深色的物质。就算他对女儿在上班时间来访有所怀疑,也没表现出来。凯特觉得他也许看到她就很开心了。他将两杯冒着汽的马克杯分别递给凯特和布洛赫,她们坐到厨房的桌子旁边。

凯特喝了一口,感觉打心底里暖和起来,不光是咖啡的作用——与爸爸和好友一起待在家里感觉很安心,令人精神一振。除了互为邻居,双方的爸爸也是好友,凯特一向觉得自己与布洛赫心灵相通。她们都是书呆子,智商也都很高,却又有微妙的差异。凯特可以毫不费力地通过大大小小的考试,布洛赫则是全校唯一看得出某个老师是否在搞外遇、对象是谁、持续了多久的人。

“你为什么没上班?”路易斯问。

“我上午休假。”凯特说。

布洛赫和路易斯互看一眼,没说什么。

“刚才布洛赫和我在聊木头,她今天要去买些木板,因为我们要做柜子。她那栋房子里也该有家具了。”

“我需要的不多。”布洛赫说。

凯特微笑。布洛赫大可以买些家具,但路易斯已经快没活儿可做了。手作橱柜可以让他忙上好几个星期。

“你爸告诉我你要代表亚历山德拉·阿韦利诺辩护。”布洛赫说。

“哦,不是,嗯,是我的事务所代表她辩护,我只是团队中的一员而已,其中一个隐身幕后、负责撰写案件摘要的人,研究、做笔记之类的……”

凯特还没说完,下嘴唇就抖了起来。她爸爸出于本能地伸手按着她手臂,结果这几天来的事件就这么泉涌而出。她不敢告诉爸爸自己被上司性骚扰,路易斯在家里放着好几把枪,其中一把甚至是有执照的。而且他是老派的纽约市警察,他很可能会直接去敲利维家的大门,拿“点三八”手枪对准他的脸,提醒他要放尊重点。

凯特告诉他们当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利维发出的威胁。她爸爸望向别处,右脚鞋跟在地上弹跳。她看到布洛赫一脸热切地倾身向前。

“他叫你‘小丫头’?哦,这可精彩了——你说了什么?”布洛赫问,她把双肘支在桌上,凑上前准备聆听她笃定凯特绝对有做出的大反击。

凯特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我不能说什么。”

布洛赫显然搞错了故事的重点,一时间面露疑惑,然后她狠狠瞪着凯特,仿佛纳闷当初那个只凭一个眼神就能吓死男孩们、在唇枪舌剑中无往不利的好友究竟怎么了。想当年,凯特才是两人中强硬的那个,都是她在照顾布洛赫,谁也别想让她吃半点亏。凯特从很年轻时就懂得用言词伤人——那是她的武器。

她爸爸将剩下的咖啡喝完,然后一向避免涉入有深度,甚至只是稍具意义谈话的他说道:“我们去喂鸟吧。”

凯特跟着好友和爸爸走出后门,进入铺着地砖的院子里,爸爸在那里设置了两个大型喂鸟器,其中一个喂鸟器的木杆上站着一只绿鹦鹉。这在艾奇沃特并不是什么异常的景象,它是一只和尚鹦鹉,没人确定这种鸟怎么会飞来艾奇沃特筑巢,它们绝对不是新泽西州的原生鸟类。有人说它们是60年代从肯尼迪国际机场一个破损的运输笼里逃出来的,可没人能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凯特协助爸爸将喂鸟器装满种子和坚果,她朋友则在一旁看着。几分钟后布洛赫说:“我得先走了,路易斯,我能不能拿一下——”

“当然,没问题。”路易斯说。他将手臂深深插进桶子里,在鸟饲料里翻弄,直到找到他的目标。他的手抽出来时握着一个黄色信封,他将它交给了布洛赫。

“你爸爸的钱就只剩这一笔了,只有2000美金。希望它能带来好运。”他说。凯特别开目光。格里·布洛赫不是黑警,他只是不肯出卖贪污的警察同僚,而在无人可追责的情况下,纽约市警局高层便拿格里来开刀。全部门的人凑出了一笔钱给格里的家人,这钱大概并不干净,可是等格里被推上风口浪尖之后,他也就不在乎了。这事凯特早就知道了,但她现在是律师,是司法体系人员,她有义务举报这件事。但她不会的,打死她都不会。

这是她的家人。

“我今天会跟仓库订木板,”布洛赫说,“谢谢你给我这个。”

路易斯点点头。

凯特把布洛赫送到前门。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布洛赫走到门廊台阶最底层时转身对凯特说,“但你有资格待在那家事务所中,别忍受任何乱七八糟的事。你可是新泽西州艾奇沃特出身的凯特·布鲁克斯哎。”布洛赫叹口气,摇摇头继续说道:“你老妈不会容忍这种事的。”

凯特看着布洛赫骑上摩托车,听到引擎发动,目送她骑走。布洛赫话不多,但她开口时总是一针见血。现在布洛赫的话像雪花一样落在她周围,每一片都冰凉而轻柔地提醒她:她还活着,她是真实的,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每一刻。一波回忆蓦然压得她弯下腰,她伸出手将双手撑在地板上。击垮她的不是痛苦,而是惭愧。她好惭愧自己隐瞒所有事,假装一切都很好,什么都不敢说。她的泪水在褪色的灰色门阶上溅出深色的圆形斑点。

自从她妈妈去世后,凯特就再也没哭过了。在凯特将要从法学院毕业的前一年,妈妈被诊断出癌症,医生说她还有一年寿命。凯特上网搜寻,找到一位愿意提供第二意见的专家。在与那位肿瘤学家预约看诊的那个下午,妈妈却跟她说自己决定爽约了——说人生无常,她已无憾,放手的时候到了,她说她已经受够不停地看医生了。在凯特毕业的前一周,苏珊娜·布鲁克斯去世了。妈妈要她保证在丧礼上不哭,而凯特遵守了承诺——她在守灵时眼泪就没停过,到了告别式的时候已经哭不出来了。后来她以该年度第二的成绩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成功在利维、伯纳德与格罗夫联合事务所谋得一职。

就职一个月后,为了一件正在进行的临床过失案,她不得不联系两位肿瘤学家,与他们安排会面,以寻求法医学方面的意见。其中一人正是当初她为妈妈预约看诊的专家。他们打了电话,凯特提起两人曾联系过的事。

“是的,我记得。我并不会装作能记得所有的病患,凯特,但我记得你的父母。这是很常见的情节,保险公司是世界上最恶劣的败类。”

“抱歉,我不懂。我妈说她爽约了。”

“嗯,并没有,他们确实来找我看诊了。我跟你母亲说我们有一种新药,应该可以让她再活三到五年。但她的保险不给付这种药,而这药又很贵。我真的很遗憾你痛失亲人。”

“这说不通啊,我爸明明有存款,我爸有钱付治疗费,我知道他有,因为我的学费就是他付的——”

凯特恍然醒悟,于是客气地结束了对话,感谢医生抽时间与她交谈。她回家,爸爸坦承了真相。苏珊娜不希望女儿被永远还不完的学生贷款拖累,于是爸爸拿出家庭积蓄让她读完法学院。原本可以买药延续妈妈寿命的钱,花在了凯特的学费上。他们没有能力鱼与熊掌兼得。对凯特的父母而言,她才是最重要的。这是她妈妈的坚持。

凯特的法律学位和在事务所的职务都来之不易,所以凯特每天都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妈妈为女儿放弃了好几年的生命,凯特不能任意挥霍这种牺牲,它成为她的动力,也使她闭紧嘴巴。她不想惹是生非。

她思考妈妈现在会说什么。妈妈不会希望凯特忍气吞声,她会希望凯特为自己争取权益。她在利维面前一次又一次哑巴吃黄连——那种羞愧像火一样侵蚀着她,又很快地冷却,转化为更加坚硬的东西。

于是她对自己发誓:下一次在办公室再发生什么状况,她就公开揭发。时候到了。不要再逃了,不要再躲了,不要再咬嘴唇忍耐了。下次她会用到她的声音。

因为她是苏珊娜·布鲁克斯的女儿。

她是他妈的新泽西州艾奇沃特出身的凯特·布鲁克斯。

法兰克·阿韦利诺

日记,2018年8月31日,星期五

上午7点55分

我讨厌写这鬼玩意儿,从来没写过。我可不是想出回忆录的那种人。要说起不可告人的事,我橱柜里藏的骷髅多到能装满一座墓园呢——甚至是两座。是医生叫我写这个的,只是写给我自己看的,还有古德曼医生也会看。我可不知道他到底希望我写点什么。

最近我有一些——失误。现在是上午8点半,我4点就醒了。我那时候想小便,结果尿完就再也睡不着。我已经习惯了。若不是我的前列腺有问题,就是我的大脑有问题。哈尔·科恩终于说服我去看看这两科的医生了。我现在在吃治疗前列腺的药,大脑则得写这鬼玩意儿。医生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回答了,他说我好得很。可是为了让他高兴,他要我写下我的想法以及我注意到的任何症状。过几个月他会再看看我。他会读这本垃圾,我知道他会读到打瞌睡。

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根本没什么。或许只是老了。我最近老是忘东忘西的,像是晚上该吃的药。有时候我在看电视,却想不起自己吃没吃过晚餐。或是我会忘了关水龙头,让热水一直流。我生平最痛恨放别人鸽子,如果我说我会去某个场合,我就一定会出现,没有例外。我简直不敢相信上周我错过了四场会面,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我该请一个私人助理,但私人助理总不会打来电话提醒我要穿袜子吧。上周我也忘了穿袜子。

都是小事情。

没什么好担心的,医生这么说。

今天我感觉挺好的,没什么问题。我记得我该做什么,我该去什么地方。一切都很好。

现在要跟哈尔·科恩一起吃早餐了。

晚上11点

亚历山德拉今晚来了,贴心的孩子,人又聪明。她又去公园跑步了。我跟她说她不该一个人晚上去公园跑步,这样不安全。她说她能保护自己,我相信她。她带了我喜欢喝的那种水果奶昔,从第二大道那家店买的。

她说她今天给我打电话都打不通,我想也许是我的手机坏了。手机上显示好多未接来电,可是我发誓它根本没响过。今天我错过了跟会计的会面。

又一次错过。

亚历山德拉拿我的药给我吃,然后跟我说她谈成了一笔房地产生意,是十三街和第三大道交叉口的公寓。很棒的交易。很棒的孩子。索菲亚来电,亚历山德拉在我这里的时候,她是不会过来的。这两个丫头还是不跟对方说话,我已经放弃劝和了,但我真心希望索菲亚能多跟亚历山德拉学着点。

我总有一天会被索菲亚害死。

我现在在床上,我不知道我刷过牙没有。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穿得一身黑。我觉得那人在跟踪我。那时候我在公园大道上,看到那人在马路对面。我突然想不起我要去哪儿,所以就搭出租车回家。我跟出租车司机说了这件事,他说也许是我在疑神疑鬼。我说我会问问简。

我回到家时大声喊简,不懂她为什么不在家。

然后我才想起来,简已经死了。我看到她死在楼梯上。她的脖子卡在楼梯扶手里,扭曲折断了。

还有另外那件事……

老天啊。

也许这是一种恩赐?有些事情我并不想记得。

这太可怕了,我讨厌写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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