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舟要求玲斗按兵不动的两天后，傍晚时分，中里来到社务所。玲斗正坐在电脑前写报告，门突然被打开。

玲斗擡起头，夸张地皱起眉头。“至少该敲一下门吧。”

“喔喔，不好意思，但是如果你希望别人这么做，至少要在门上写清楚，有事请敲门，或是可以装一个摇铃。”

“我会考虑。”玲斗阖起笔电，“有什么事吗？”

“真是冷淡啊，上次还请我喝了乌龙茶。”

“我真是太不机灵了，我马上来准备。”玲斗准备从椅子上起身。

“不不，我并不是想喝茶，你坐着就好，坐着就好。”中里慌忙摇着手，拉了一张空椅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请坐。”

中里在椅子上坐下，干咳一声，看着玲斗。

“今天上午，你的阿姨──柳泽千舟女士来到警局。”

“千舟阿姨？”

玲斗大吃一惊。他们今天一起吃早餐，但千舟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她没有告诉你吗？”

“对，她没说。”玲斗点点头。

中里一脸不解，但再次开口。

“她穿着得很正式，一身和服，对柜台说，她要找警局的局长，要跟局长谈话。柜台的人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关于春川町强盗伤人案。但是柜台值班人员是菜鸟员警，听到柳泽的姓氏完全没有感觉，只觉得来了一个奇怪的老太婆，差点把她赶走。还好警务课长刚好也在柜台，认得柳泽集团前名誉顾问，于是立刻通报给局长，局长在会客室接待了柳泽女士，但是局长听完柳泽女士说的话后大吃一惊。”中里停顿一下，看着玲斗。“你猜她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知道我们打算逮捕早川佑纪奈，但是希望我们暂时不要采取行动，她可以告诉警方这起案件的所有真相──她以坚定的态度对局长说了这番话。”

玲斗深深吸气。他完全没想到千舟会采取这么直接的战术。

“局长当然吓了一大跳。因为局长刚接获报告，认为早川佑纪奈可能是案件的嫌犯，正在考虑请她主动到案说明。”中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玲斗，“你知道警方为什么会注意到早川佑纪奈吗？”

“我完全不知道。”玲斗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想起千舟曾经对他说，无论警察问什么，都要自始至终回答不知情。

“真的吗？”中里怀疑地看着他，“但是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

“我非常惊讶，只是因为太惊讶，所以呆住了。这不可能，佑纪奈怎么可能是强盗案的嫌犯？她只是普通的女高中生，千舟阿姨为什么这么说？”

中里兴致高昂地说：“大部分犯罪都是普通人犯的。”

“也许是这样……”

“我们发现了重要的线索，认为那起案件的歹徒很可能和这家神社有关。我相信你也已经发现，侦查员经常在这里监视。虽然会让你觉得不太舒服，但这都是有理由的。”

“什么重大的线索？”

中里摇摇头，“不好意思，恕我无法透露。”

“既然和神社有关，不是应该最先怀疑我吗？”

“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其实还有另一条重大的线索，我们称之为物证。由于有这项物证，因此知道你并没有直接参与犯案。”

“什么物证……”

“就是指纹。”中里在脸前甩着左手，“犯案时所使用的凶器上留下多枚指纹，但并没有直井玲斗的指纹──你之前因窃盗被逮捕，由于是初犯，而且年纪很轻，又顺利和被害人和解，最后是缓起诉处分。”

警方的资料库中，果然有玲斗的指纹，恐怕会永远留在那里。

虽然千舟说，必须为此愤怒，但玲斗并不打算抗议。

“基于这个原因，我们决定彻底确认平时经常造访这座神社的人，尤其是经常出入社务所的人。说白了，就是为了采集指纹。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你不必担心，未经当事人同意所采集的指纹，并不会登录在资料库内，在法庭上不能成为证据，我们只是用于侦查。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够水落石出，没想到我们想得太简单。我们太大意了，认定强盗是男人，只采集成年男人的指纹。我们相信被害人森部俊彦的证词，但是我们应该考虑到他可能会记忆错乱，或是刻意说出不实证词，结果因此绕了一大圈。”

“你让元哉他们操作平板电脑，也是因为不分男女老幼，要采集所有人的指纹吗？”

中里闻言，表情微微扭曲。

“这都是为了逮捕犯人，我并不想这么做，但是确实有了收获。”

“佑纪奈的指纹和凶器上的指纹一致吗？”

中里十分严肃，缓缓点点头。

“真是太惊讶了，我们完全没有想到是女高中生下的手，但是事已至此，当然必须进行侦讯，只不过万一以强盗案关系人的身分逮捕女高中生，媒体可能会大肆报导；而且这和被害人证词说犯人是男性一事相互矛盾，这点很令人在意。因此，我们内部正在讨论，必须谨慎行事，而柳泽千舟女士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到警局来。”

“阿姨告诉你们案件的真相了吗？”

“如果那些荒诞无稽的内容是真相，的确已经听说了。你想知道内容吗？”

“当然。”

中里在冷笑的同时，注视着玲斗，然后正襟危坐，似乎重新调整了心情。

“柳泽女士说的内容如下──早川佑纪奈为了帮助家计，经常收取金钱和森部俊彦约会，就是所谓的援交，但是他们并没有肉体关系，只是一起吃饭而已。每次约会的费用是两万圆。没想到有一次，森部没有带早川佑纪奈去餐厅，而是带她回家。目的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企图强暴她。森部从抽屉拿出两万圆交给她之后，突然扑向她。早川佑纪奈惊吓之余，拿起旁边的烟灰缸打向森部的头部，导致森部倒在地上。早川佑纪奈看到森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自己杀了他，于是就在逃走之前，从抽屉中拿走一百万圆，试图伪装成强盗所为。没想到森部并没有死，早川佑纪奈从报导中知道这件事，做好了警察会立刻上门抓她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警方逮捕了名叫久米田康作的人。早川佑纪奈发现久米田虽然知道真相，但却袒护自己。早川佑纪奈萌生罪恶感，于是就用便利袋把偷走的钱寄到森部家，要证明久米田并不是强盗──”

中里像说书人般流畅地说完之后，抱着双臂，笑得肩膀都摇晃起来。

“如果这是编出来的，只能说佩服她编得天衣无缝。按照柳泽女士所说的内容，就可以解释森部为什么声称强盗是男人。更令我惊叹的是，之所以以便利袋寄送的金额是一百万外加两万圆的原因。搜查总部曾经讨论过，那两万圆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迟迟没有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结论。但是，若是像柳泽女士说的那样，就完全没有任何矛盾。只不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如果案件的真相果真如此，柳泽千舟女士为什么知道？关于这个问题，柳泽女士回答说，她从某人口中得知，那个人背负着见证这个世上所有不合逻辑事物的宿命，同时还补充说，她无法说出那个人是谁。”

中里说，千舟之后表达了以下的意见──

“也就是说，那起案件的真正犯人是早川佑纪奈。你们当然不希望案件悬而不决，不得不逮捕她，但是，完全没必要操之过急。如果你们逮捕她，无法用强盗伤害罪起诉她，最多只是窃盗罪和伤害罪，但是伤害罪恐怕很难成立。因为律师一定会主张正当防卫，相反地，森部俊彦很可能因青少年保护相关的淫行条例和强制性交罪被追究罪责。因此，一旦早川佑纪奈招供，案件的样貌就会彻底改变。警方与其到时候措手不及，还不如趁现在充分思考如何处理这起案件对警方最有利，这样对你们不是比较好吗？早川佑纪奈逃亡的可能性是零，她目前正用自己的青春实现梦想，所以我希望在她努力实现梦想前，你们先不要打扰她。拜托了。”据闻千舟说完这番话后，深深鞠了一躬。

“老实说，真是太惊讶了。她不是有轻度认知功能障碍吗？上次见面时，她亲口告诉我这件事，而且频频看着像是备忘录的记事本，没想到她竟然可以完全不看笔记，就滔滔不绝地说完那番话，我觉得她太了不起了。”

“柳泽千舟女士的确是很了不起的人。”玲斗用全名称呼自己的阿姨，“那么，警方后来怎么判断呢？”

“局长说，容我们考虑一下，然后请柳泽女士先离开。虽然对她说的内容很感兴趣，但不能照单全收，需要证据佐证。于是就找来久米田，质问他是不是在袒护别人。虽然没有说出名字，但是我们巧妙地暗示是早川佑纪奈。虽然他否认，但明显是在说谎。于是在和局长、刑事课长他们讨论之后，决定暂时继续观察。我们并不想影响有前途的年轻人，而且森部在地方上有影响力，在警视厅又有朋友。正如柳泽女士判断，我们需要时间研究如何处理这起案件对警方最有利，但是我身为侦查第一线的负责人，无论如何都想确认一件事，所以今天才会来这里。”

“你想要确认什么？”

“柳泽女士提到的‘背负着见证世上所有不合逻辑事物宿命的人’到底是谁，那就是年轻的樟树守护人，也就是你，对不对？”

“为什么是我？”

“柳泽千舟女士所说的内容并不像编造虚构，而且合乎逻辑，我想应该很接近事实。那么，她是如何掌握到这些情况的呢？很抱歉，柳泽女士那种玄妙的说明无法说服我。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早川佑纪奈自己说出真相。但是，她和柳泽千舟女士没有直接关系，只有一个人能够把她们连在一起──”中里竖起食指，然后把指尖转向玲斗。“早川佑纪奈将自己所做的事告诉了你，对不对？”

玲斗不知如何是好。中里的推理虽不中亦不远矣，但又有微妙的错误。到底该如何解释？

“请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你们是基于什么理由，断定犯人和这家神社有关……正确地说，是和我有关的人？”

中里挑起眉毛，额头挤出皱纹。

“你觉得呢？你推理看看。”

“是指纹吗……用便利袋寄去的一万圆纸钞上的指纹……”

中里开心一笑。

“你果然很聪明，没错。除了那叠一百万以外，还有两张一万圆的纸钞，那两张一万圆上都有你的指纹。”

玲斗叹了口气，“我以后是不是在日常生活中都最好戴上手套？”

“如果你没有做任何亏心事，根本没必要吧？”中里贼笑，“你是不是知道案件的真相？”

“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呢？”

玲斗知道这样的回应很不妥，但还是如此说道。

中里的神色顿时变得柔和。

“你转告那两个年轻人，有个刑警很期待他们完成绘本。”

中里意想不到的回答让玲斗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中里似乎很满意玲斗的反应，笑着起身。“那我就告辞了。”他走向门口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玲斗。“你知道《简．爱》吗？是一本英国的小说。”

“不，我不知道。”

“我猜也是。”中里点点头，“我妈刚好在十年前住进了安养院。三年前开始，失智症越来越严重，她自己很痛苦，她可能想努力设法延缓失智症恶化，于是就开始背《简．爱》的原文。我妈以前是国中的英文老师，刚开始时的背诵很出色。她把书交给我，要求我帮她确认有没有背错，她可以将二十页左右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但是之后正确的页数就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她完全想不起小说的第一句是什么。她可能很受打击，之后就再也不背了。我记得没多久之后，她看到我时竟然问我‘你是哪位’。”

中里的语气很轻松，简直就像在说什么开心的事，但反而让人更加深刻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玲斗听了，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你会去探望你妈妈吗？”

“不，”中里摇摇头，“已经很久没去了。既然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去了也没有意义。”

“是这样吗？”

“今天柳泽千舟女士的演说很出色，但是，明天未必能够做到相同的事──”

“我知道，”玲斗打断对方，“别担心，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吗？那就好。”中里点点头，再次走向门口。

千舟听完玲斗的报告，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原来是这样，警方决定暂缓行动，真是太好了。”千舟一本正经地用筷子夹着炖什锦蔬菜。

“虽然妳之前要求我坚称毫不知情，但我没有做到，对不起。”玲斗的双手分别拿着饭碗和筷子，鞠躬向千舟道歉。

“嗯，没办法。我之前就猜到中里副警部会去找你。”

“既然这样，妳应该提前告诉我，我当时真是手足无措。”

“身为樟树守护人，当然必须具备这种程度的机灵。”

玲斗缩起脖子，把茄子放进嘴里。

“妳已经选好安养院吗？”

“安养院？”

“就是养老院。”

千舟停下手，眼神流露出不安。她放下筷子，拿起放在一旁的记事本翻阅。她正在寻找线索，努力理解玲斗的问题。她的表情就像迷路小孩般无助。

千舟擡起头。

“是啊，必须考虑养老院的事，我忘了把之前搜集的广告单放在哪里了。”

“妳放在那个柜子里。”玲斗指着墙边的碗柜说。

“这样啊……那等一下来看一看，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安养院。”

她似乎已经失去之前看广告单时的记忆，也忘了和玲斗之间的对话。

“呃……”

“怎么了？”

“妳上次很中意一家名叫‘光寿之乡’的安养院，我觉得那里很不错。”

“‘光寿之乡’吗？我会记住。”

千舟放下记事本，再度拿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