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坡之下

青花  作者:陈舜臣

林辉南坐在奈美家客厅的沙发上,听奈美大致说明了事情原委,分析道:“像北原那样闻一知十的老狐狸,当他听到你说土耳其的时候,估计就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了。说不定你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觉察出了蛛丝马迹。”

这是奈美第一次把林辉南请进自己独居的公寓。她从京都回来后便立即与林辉南联系。奈美拨通了相思青花店里的电话,这个点儿正是晚饭过后,林辉南还没有出门。

“有件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辉南立马回应道:“我现在去你那里方便吗?”

奈美本来打算在酒店大厅或是找个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但林辉南主动说要来找她,好像不请人家进门有些不合适。奈美小声嘟囔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手拿着听筒,心里小鹿乱撞,恍惚间竟担心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会传到对方耳朵里。

“我听你的语气像是急事,所以我这会儿就过来吧。”林辉南长话短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北原善于推理,林辉南的洞察力也丝毫不逊色,仅凭奈美一句话,他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奈美站在玄关对林辉南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过来的。这件事只不过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还要劳烦你特地跑一趟。”

“无妨,先说正事吧。”林辉南明明头一次来奈美家,却异常熟练地换上了拖鞋进屋,径直走向客厅,自己推开门。奈美这个主人还没说话,他自己先坐下了,催促着:“茶待会儿再上,你先讲讲怎么回事儿。”

“我向我哥哥和朋友都打听过了北原和也这个人,然后自己又专程跑去京都看了看。”其实奈美去京都前,早就跟林辉南汇报了听来的信息,包括要去暗访这件事也事先通知过了。

“春秋馆是间什么样的店啊?”林辉南引导性地提问,为了让奈美的回答有个主次顺序。奈美把所见所闻,以及与北原的对话都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因为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所以奈美的描述几乎不遗毫发。

“他知道我口中的土耳其朋友是指艾明夫妇了吧?”

“当然。”

“说实话,他看上去不像是那么老奸巨猾的人。”奈美打心底里这么认为。

“高明的骗子都是深藏不露的。如果你第一眼就觉得此人狡猾,那只能说明他太外露,顶多算个二流的货色。”

“这么说北原算是一流的咯?”

“既然瞒得过你,那也证明他善于伪装,姑且算个高手吧。”

“你怎么看让双方见面这事儿?我反正暂定把行程延后一天。”

“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综合考虑下再做定夺吧。”

“信息还是太少了。”

“不会吧,还不够清楚吗?”

“我想尽可能了解,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三十年前是怎样的为人。”

“三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呢,整日待在教室无所事事呗!那时候梅米特才刚结婚,他们的婚房在北野町的一个山坡下面,我经常去做客。现在想想自己当时也是不懂事,哪有成天往新婚夫妻家乱跑的。”林辉南跷起了二郎腿。

奈美对他说:“我去泡杯茶来。”

“不用麻烦了。”

“刚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嗓子也干了,林先生等会儿话讲多了也定会口渴,所以茶水是必不可少的。”

林辉南笑道:“神户、京都,可聊的太多,单说一个地方的过往,嗓子都能讲到沙哑吧。”

奈美起身走向厨房,水事先烧好了,茶叶也备好了。奈美一边倒茶,一边低声细语道:“春秋馆,山坡下的家……”

奈美把茶杯摆在桌上,林辉南收起了二郎腿。他一本正经地说:“山坡下的家见证了我的青春年少。”

“岁月已逝,但……”奈美说到一半顿住了,她本来准备讲“林先生的青春还在继续”,可想到林辉南现在的人生或多或少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于是就此打住了。

两人相视无言,默默地喝起各自的茶。林辉南杯子里的茶水见底了,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日本我走动得勤,所以可能没那么多情感触动。但艾明夫妇离开日本多年,此番肯定感慨万千,在日本游玩的每一处都是在回顾他们的青春。我比他们年轻些,所以并没有太多青春已逝的感觉。不过,我觉得梅米特即使身处伊斯坦布尔的集市,也会时常回想起当年山坡下的青春往事吧。”

“他们看见如今的神户一定吓了一跳。”

“是啊,变化之大让人震惊。不过,人家好歹也是经历过经济复兴初期的人,那时战后留下的残垣断壁也都基本清理干净了。”

“也是,他们好像对城市街道还挺有方向感的。”

“在神户都迷路了还怎么得了?这里可是他们的老家,艾明夫妇还没到垂垂老矣、认不清路的地步。”

奈美点点头。

神户市区背靠六甲山,按行政区划分,六甲山的北部地区也算神户市内。所以确切来讲,这座大山并不完全隐于神户身后,并且从港口可以看见这座东西走向的山脉。神户居民常把六甲山当作辨别方位的指南针,通过观察山的形状,就可以大致判断出自己在东西南北哪个方位。由此看来,艾明夫妇是不可能在神户迷失方向的。

林辉南接着说:“其实我个人感觉,他们夫妻二人真正感怀的是三十年前新婚时期的神户,而不是他们即将离开时所见的神户。”

“你的意思是,他们怀念的是当时满目疮痍的神户?”奈美根本无从想象。

林辉南戏谑似的说:“那时候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说完晃了晃肩膀,暗自发笑。

奈美问他:“那山坡附近有被摧毁的房屋吗?”

林辉南望向天花板,叉着手说:“我想想……”

毕竟三十年过去了,林辉南绞尽脑汁才能回忆起当年那些细枝末节。不一会儿,他松开双手说:“真记不清了,即便有,估计范围也不大吧,不然我多少都会有点儿印象的。”

“像林先生这样好记性的人都会忘事儿,看来人的记忆真是靠不住的。”

“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脑是不会储存起来的,只有刻骨铭心的经历才会牢记不忘。其实最终留在记忆里的往事都是片段,中间的过程大多是空白的。人的记忆有修补能力,才能把这些片段串联起来,整合为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些刻骨铭心的瞬间之前或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完全没有印象吧?”

“这可不一定,记忆哪有那么完全的!好比说印象深刻的事件是人生中最亮的一个点,亮光之外的地方可都是黑暗啊。不都说丈八的灯台照远不照近吗,就是这个道理。”

“好像有点儿道理。”

“最耀眼的回忆也是最冲击人心的,其余的东西哪儿还顾得上那么多。关于山坡下的回忆也是闪着夺目光亮的一段过往。”

“什么光亮?”奈美突然有些跟不上林辉南的思维了。林辉南讲的每一个字,奈美都想理解透,对于不懂的地方决不容许自己含糊带过。

“哈哈,那光亮就是哈利露。”

“梅米特的妻子?”

“没错,我第一次见她时,哈利露还没结婚呢。那时候的她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好吧。”奈美觉得自己大概懂林辉南的意思了。

“当然,哈利露现在也很端庄,不过年轻时那股水灵劲儿确实太可人了。她与梅米特是青梅竹马,而且他们二人早就将彼此当做了要厮守终生的人。”

奈美心想,哈利露年轻时那般楚楚动人,那样的美人身边一定不乏倾慕者。

“我来数数啊……”林辉南摊开左手,把大拇指、食指挨个弯进手掌,“据我所知,追求她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奈美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向她表白的人、喜欢她的人,还有暗恋她的人也是单手数不过来的。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辉南见状,忙解释道:“你别不信啊,别说是一只手了,就是两只手加起来都未必够数呢。”

“林先生也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员吗?”

“没有没有,我那时年纪尚轻,哪里懂这些啊。”林辉南可能觉得自己像是在逃避问题,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我有意,人家哪儿能看得见我啊。我不过是个排在最尾端的小屁孩儿罢了。”

“这么个风华正茂的大美女就在眼前,谁不心动啊,说不喜欢肯定是假的。”

“我那时毕竟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之常情嘛。不过梅米特对我来说就像大哥一样,我打心底里认定未来的嫂子只能是哈利露。如果她嫁给其他人,我肯定第一个不同意。但是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劲敌……”林辉南的视线失去了焦点,像在凝视望不到头的远方。他歪着头自顾自地念叨着:“占领军……真是个古老的词。”

当年日本各地被联合国的军队占领,其中大部分占领军来自美国。美国是众所周知的多民族国家,因此在美军部队里常能看到各国面孔的士兵,包括黑人、意大利人、日本人、中国人等第二、第三代美国移民,甚至还有少数与艾明夫妇同属鞑靼族的土耳其人在内。

土耳其鞑靼族的流亡之旅几乎跟白罗斯人是同步的。他们从西伯利亚一路逃亡到中国东北地区,最后大多数人都落脚日本,少数人越过太平洋抵达了美国,有些定居美国的鞑靼族的第二、第三代成了美军的一员。当时有一位叫作纳西尔的鞑靼族陆军少尉,原本驻守在伊丹的司令部,可他每逢周五都会特意来神户的军营,慢慢地,他与定居日本的鞑靼同族们也互相认识了。在美式文化熏陶下,品位独特的纳西尔无疑让梅米特产生了危机感。纳西尔毕业于美国某大学,是一位工程师,并且日后有望成为将校级别的人物。哈利露自然会被这样的精英吸引。

“梅米特为了让哈利露回心转意,可是用了不少手段。梅米特要我三缄其口,誓死不能对哈利露讲起。虽说夫妻三十年情分,但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林辉南的笑容里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关于这事儿我只能说几句。你知道梅米特是造假高手,不过造假手段并不只限于艺术品。他还特别会编故事,而且讲得有理有据的,就算没有实证,他都能捏造出证据来。梅米特先是放出风声,说纳西尔是个玩弄女性的伪君子,然后又买通一个女人让她纠缠纳西尔,最后想方设法让哈利露看到两人相伴而行。梅米特还伪造了纳西尔写给其他女人的情书,又制造了机会让哈利露发现。说到伪造字迹,那对于梅米特而言简直易如反掌。而制造偶然这种手腕,也算是大师手笔了。”

“林先生连这都一清二楚,看来梅米特真把你当知己。”

“梅米特他再厉害,单枪匹马也不能成事啊!所以老实讲,当时我也在幕后默默出了不少力,帮他各方打点。”

“这……”

“梅米特是绝对信得过我的。”

“有时候我也觉得如鲠在喉,会不会是因为林先生对我也用了如此手腕呢?”奈美刹那间觉得,自己莫不是林辉南故事中的角色之一?

“怎么会,我哪有那本事!我要真做了什么让你在意,那绝对是真心实意。我从没想过用使坏来增进感情。”林辉南哭笑不得。

20世纪40年代末,山坡之下的居所多数是简易的棚屋,林辉南就是那时从新加坡回到了神户,神户等于他的第二个家。这话奈美听他讲了很多次,必定不会忘了。

林辉南生长于神户,一直念到中学二年级才去了新加坡。彼时,太平洋战争已然打响,但战局尚且稳定,新加坡被日本纳入囊中,更名为昭南特别市。五年后,林辉南回到日本,依旧能见到驻扎在此的美军部队。1948年,林辉南年满十八岁,而后整整十年没离开过日本。大学毕业后,他帮衬父亲打理贸易生意。

之前奈美猜测过林辉南与梅米特的交情是在神户开始的,但实际上林辉南家与梅米特家是世交,所以他与梅米特打小就认识。梅米特比他年长五岁,五岁之差对于孩童来说已是天壤之别,梅米特以长兄的身份教给林辉南不少东西。阔别多年,两人均已成年,十八岁与二十三岁的年龄之差已经不那么明显。梅米特性格内敛,而林辉南则是外向型的人。经过五年的洗礼,林辉南已有诸多经验,知识面也更加广阔。梅米特总是低头做事,手上的技艺是增长不少,但学识上却没有跟着增进。

林辉南坦言:“其他东西我懂的或许更多,不过要说神户遭遇空袭这件事儿,梅米特肯定比我清楚。毕竟我不在现场,而他可是有躲过燃烧弹的亲身经历。”

其实两家的住宅均在空袭中被烧毁。林辉南的家在海岸边,是一处商住两用的居所,林父把这栋楼里的一间屋子当作办公室,将家安在郊区,林辉南上大学的时候便每日在郊区与京都之间往返。

梅米特的家遭遇空袭后,一家人选择原地搭建棚屋临时居住。战后不久,梅米特的父亲病逝,年轻的梅米特只得早早出来工作,赚钱养家。战后秩序还未重建,他趁乱赚了第一桶金。哈利露之前与奈美也曾说过,她与梅米特原本是无国籍人士,后来联合国成员国之一的土耳其共和国派代表来日本,赋予了他们土耳其国民的身份,这样一来,他们便是联合国的国民,拥有了某些有形或无形的特权,包括以食物为首的特别配给的物资,还有可以以低价购入的各种生活用品,并且他们自称习惯了西欧的生活方式,因此还可以在占领军的小卖部里购买酒类或兑换物品。

战败后的日本尚未有任何生产力,食物衣服都极度短缺。在如此境况下,只要有货就能漫天要价的地下交易市场应运而生,手握进货渠道的梅米特在那时候可是金字塔塔尖上的人物。

林辉南解释说:“时隔五年,我从新加坡回到神户,那时算是梅米特的黄金时代。其实他这人也没什么商业头脑,但那时这些都不重要,谁有货谁就是老大。我跟人打听他的下落,得知艾明老先生离世后,他儿子还住在原处,于是我便去山坡下找他,他当时正准备重建棚屋呢。”

梅米特的父亲是靠贩卖毛呢发家的,最初只是个小贩,后来去哈尔滨做零售批发生意,这才结识了林辉南的父亲。林父给梅米特父亲提供了进货及销售渠道,就连梅米特一家远渡日本也多亏了林父的帮助,所以对梅米特一家而言林父是他们的大恩人。梅米特接手了他父亲的生意,也是以销售服饰为主。

“小南回来了。”梅米特唤了林辉南的乳名。他早就从母亲那里听说了林辉南回来的消息,所以一点儿也不意外。

梅米特重建房屋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听说这期间艾明母子租用了老乡的房间暂住,这个老乡正是哈利露。新家建成,梅米特邀请林辉南来共庆乔迁之喜,林辉南就是在那时第一次目睹了哈利露的芳容。按理说,在战前哈利露也时常会来梅米特家串门,林辉南应该是与她见过面的,但林辉南对此毫无印象。他摇摇头说:“绝对是初见,如此佳人,倘若此前有过一面之缘,我必定不会忘却。”

林辉南回忆说:“我当时只顾着欣赏哈利露的美貌,哪里还顾得上人家对此做何反应。我当时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青春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腾躁动。”

“我完全无从想象林先生十八岁时的样子。”在奈美的印象里,林辉南是成熟稳重、满头花白的绅士,是那日在托普卡帕博物馆里初次邂逅时的模样。

林辉南苦笑道:“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不都是从襁褓中的婴孩慢慢长大的,我也不例外,哪儿能生来就白了头啊!”

哈利露的倩影照亮了林辉南的青春。不久后,纳西尔少尉就出现了,林辉南为了帮梅米特击退这个情敌,在暗地里帮衬了不少。此时两人之间早已不是兄长与幼弟的关系了。

年少的林辉南作为旁观者,看着梅米特做生意,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我最初根本不信他会经商,但是转念一想,他那根本就谈不上是在做生意。”诚然如林辉南所说,梅米特的确不是做商人的材料。梅米特本人比起赚钱,好像更喜欢画画或是做工艺品。尤其是在新家建好后,梅米特更是无心照顾生意。林辉南去他家做客,常常见他面对着大学校园的方向作画。梅米特当初修建新家只是为了母亲与哈利露能有个落脚的地方,现在家也有了,估计就没了赚钱的动力。虽然不清楚梅米特之前到底赚了多少,但多少能察觉到他资金充裕,二十出头就能盖得起那样豪宅的人可不多。可惜好景不长,梅米特的母亲还没享几天福就病倒了。当年青霉素和链霉素这类药品还属于管制品,只在黑市上流通,要想买得找关系从占领军医院偷偷运出来,或者从香港走私。梅米特赚的钱全都砸在了这些昂贵的药品上,然而花钱如流水,却没有药到病除,梅米特的母亲最终在病痛中离世。梅米特为了给母亲治病而负债累累,就在此时,北原和也走进了他的世界。

梅米特的黄金时代悄然离去,人生因负债而跌到低谷。那时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医药费真的能把一个家压垮。”北原也就是瞄准了梅米特急需用钱这一点,才有机会在他身上下手的。

“我认为梅米特债台高筑,并不全是因为他母亲的医药费。起初这话梅米特也只是像玩笑般讲讲,我猜负债的金额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可怕。反而是北原接近他后,欠债才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多。我估计他是被北原教唆着去炒股了,要不然就是出资走私,结果被人坑了。具体如何我当时不好多问,现在事过多年,我也不想再去翻这些旧账了。北原和也最开始或许没想骗他,但不得不承认梅米特确实被利用了。”

按林辉南的推论,北原给梅米特找来了一个大项目让他投资。如果投资成功,他们二人五五分,倘若失败,那只能让梅米特自认倒霉了。林辉南还是愿意把北原往好了想,但谁知道北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定北原一开始就是冲着让梅米特破产来的。

随着交往的深入,北原了解到梅米特有一项“特殊才能”。据林辉南调查发现,北原有伪造珠宝的前科,他曾在交易前把真货迅速替换成赝品蒙骗顾客,但是他的诡计却从未被当场戳穿。只可叹梅米特时运不济,被这等小人盯上。

当时,梅米特出于学习的目的,正好在临摹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他这人爱钻研,喜欢把东西吃透。他也时不时地照着范本用黏土制作雕塑。除了黏土,他还捣鼓青铜工艺品,雕刻金属,有兴趣的基本都摸了个遍。

林辉南脑海里浮现出如下对话。

北原在梅米特耳畔吹风:“没事儿,这点债不算什么,我有法子让你一下子还清。”

梅米特问:“什么法子?”

“就是你成天爱折腾的那点儿东西,能成笔好买卖呢!”

“什么东西啊?”

“你的作品完全能够以假乱真了,那些美国佬是最好骗的。我们把东西卖给他们,如果被识破了,就说自己以为是真迹才进的货,这样他们也拿我们没辙。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上哪儿找去!”北原和也巧舌如簧,善于逐步诱导,让人心甘情愿地走上贼船。梅米特最想要的无非是能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北原就瞄准了这一点出击:“爱好、赚钱两不误,何乐而不为呢?”只此一句话,梅米特就找不着北了。

事实大概与林辉南的猜想不会有太大出入。梅米特事后向林辉南坦白,自己当时迫切需要资金,除了还债以外,还因为与哈利露的婚期将至,需要钱来置办婚礼。

终于,物资匮乏的年代宣告结束,“有货就是老大”的经营模式已经行不通了,像梅米特这样不具备经商头脑的人显然会被时代淘汰。无意从商的梅米特对此并不感到沮丧,只是可惜断了一条收入来源。随着朝鲜战争的开始,日本市场上物资逐渐充裕,各种舶来品也涌入市场,日本本国生产的商品不论质量如何,单看产量可以称得上飞跃。美国占领军高层内部就日本消费市场的现状展开了探讨,内部人员各持己见,有人说要打压日本的生产力,也有人称应该任其自由发展,还有人提出应当鼓励生产。朝鲜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即1951年,麦克阿瑟将军发出声明,日本的军备需要尽快进行重新武装。同年,讲和条约签订,日本终于宣告独立。

林辉南解说道:“我那时候还在念书,有时会跟着父亲做出口贸易。之前,出口商品的包装箱上印刷的都是‘美领日本制’的字样,如果写成‘日本制’是不能通关的。讲和条约生效后,‘日本制’总算可以堂堂正正地印在包装上了。日本独立后,许多方面一改往常,这些变化对于梅米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时间回到1945年2月,就在日本宣布投降的半年前,土耳其共和国赶上了联合国的末班车,对日宣战。土耳其作为战胜国,梅米特身为土耳其国民,在日本做生意或多或少都倚仗了战胜国的特权。然而,日本宣告独立,这些特权也随即失效了。

林辉南谈道:“其实所谓的特权根本就形同虚设,在占领军的小卖部里购物跟购买走私物品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日本独立后,在商场上经受了千锤百炼的日本商人这回有了出头之日,小打小闹做点儿服装生意的梅米特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梅米特借着时代的东风赚了一笔,最后又被时代的浪潮拍死在沙滩上。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母亲病重,梅米特在医药费上投入了大部分积蓄,后来北原又乘虚而入卷走了他所剩无几的家当。梅米特想要靠做生意东山再起是不可能了,但好在他还有别的才能。为钱所困的梅米特一时也迷失了前进的方向,狡诈的北原看穿了他的心思,将梅米特拉进了深渊。梅米特事后向林辉南坦言:“北原递来的毒苹果上抹着我最爱的蜜糖。”

梅米特的造假生涯是从婚前开始的。虽然先前有纳西尔这等情敌出现,但两人依旧如愿喜结连理,婚后也可称得上是模范夫妻。妻子哈利露也爱作画,所以夫妻二人又多了一层精神上的共鸣。

林辉南说道:“其实吧,我上大学那会儿正好主修美术史。”

奈美不禁疑惑:“林先生不是学法律的吗?”

奈美回忆起之前闲聊时,她提到自己恢复娘家姓氏一事,林辉南详细地列出了需办的各项手续,奈美惊讶于他怎会如此清楚,林辉南回答道:“我大学时学的是法律专业。”

林辉南笑道:“我确实是法学毕业的,但后来又重读选择了美术史。一方面是因为我喜欢美术,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有必要继续维持学生的身份。”

停战后,日本对出入境管理条款进行了调整,对滞留资格做了新的规定。林父取得的是商业签证,而林辉南则是学生签证。一旦离开日本,要想回来就得重新获取签证,而更改签证的手续又十分烦琐,所以林辉南决定保留学生签证,在大学里取得双学位。这样既能学习美术陶冶情操,同时作为学士入学课业不多,又能帮衬父亲的生意,一举三得。

林辉南与梅米特本就要好,多了艺术这项调味剂,两人的友谊越加深厚了。当年他们聊起艺术,林辉南时常觉得梅米特的用语有些不自然。两人平时多半是用日语交流,偶尔掺杂几句英语,但每当谈起艺术,梅米特说英语的频率就会增多。起初林辉南以为梅米特不知道美术领域的专业术语该如何用日语表达,但事实并非如此。想必是梅米特自己觉得心虚,所以想尽量避开这类话题吧。

林辉南讲道:“我当时只觉得有些古怪,北原常去梅米特家,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但不承想北原对哈利露也心生爱慕。哈利露这等佳人我见犹怜,北原的心思我可以理解,只不过北原看起来跟这些情情爱爱完全不沾边,这样的情感在他身上体现出来总觉得不协调。不过既然他都那么说了,我想他也犯不着特意在这件事儿上诓骗你吧。”

即便是丧尽天良的大恶人,在内心深处或许都尚存一丝人性,而北原不过是个奸诈小人,爱美之心又怎会没有呢?

奈美反驳道:“三十年前的北原只是个年轻小伙,有喜欢的姑娘有什么奇怪的,怎么就不协调了?”

林辉南当即回答道:“这个说法我不赞同。北原现在上了年纪,你或许会觉得他像个慈祥的老爷爷,但此人年轻时可称不上面善。”

“是吗?”奈美对这话还是不能信服。

林辉南有些恼火:“方才你不是说,完全无从想象我年轻时的样貌吗?现在请你想象一下,能不能还原出我三十年前是什么样子。”

奈美摇摇头。

“看吧,就是这么个道理。北原和也年轻时什么样,你照样也是想象不到的。三十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怎么可能会一样呢?换成三十年前的我,跟窈窕淑女共处一室,怎么可能还傻傻坐得住一个小时,扯这些有的没的。”

奈美有些窘迫:“那……三十年前的你是什么样的?”

“我现在有点儿找回三十年前的状态了……血气方刚,情绪都挂在脸上,还老爱喘气……你能想象得到吗?”

“不能。”

“那我就演示给你看好了,请把眼睛闭上。”

奈美照做了,其实她心里早就料想到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奈美感到一个男子正朝自己靠近,行动灵活得完全不像五十岁的人。男子把手搭在奈美肩头,他的气息轻抚在她的发丝上,她的睫毛间,最后温润了她的唇。

上一章:第十八章 下一章:第二十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