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红叶时节

青花  作者:陈舜臣

新加坡四季如夏,而这个时节的日本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象。神户后山的树叶都变红了,奈美见此景,觉得时光飞逝,仿佛新加坡之行已是数月前的事情。

这个秋天没有遭到台风的侵袭,因而分外平静,可是降雨量不足,导致琵琶湖水位告急。林辉南这时候再次造访日本,希望能继续与奈美见面,毕竟在新加坡与奈美相处的时间也不过五天而已。

林辉南提前告知奈美自己会先去东京,而后再去关西看她,于是在日本待了三天后,他才给奈美拨去电话。

“我到了成田机场之后本想立刻动身去神户的,但我朋友夫妻俩一直盼着故地重游,所以先在东京逛了逛。今天他们跟我一起过来了,现已在宾馆住下。不知道您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安排?”

奈美矜持地说:“我今明两天有空。”心里却嘀咕,别说是这两天了,只要是林辉南约,天天都有时间!

“那晚上一起吃个便饭吧,我住的这酒店还不错,要不就在这里用餐好了。”

“您不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吗?”

“其实这两个朋友您也认识,大家一起吃顿饭用不着拘束,那我们说定了,下午6点在酒店大厅见。”

奈美提前五分钟到了酒店,一进门便看见林辉南、梅米特·艾明及他的妻子哈利露在大厅等候。

“好久不见。”奈美上前与艾明夫妇握了握手。

哈利露笑着说:“没想到我们也来了吧!”

“真是。”奈美其实并不意外,她与林辉南共同认识的夫妻,除了艾明夫妇也没别人了,所以林辉南口中的朋友,不用想也知道是这两人。

梅米特兴奋地接过话头:“没想到日本变化如此之大!我们从伊丹机场飞来日本,第一站先去了之前生活过的地方。北野町跟山本通完全变样了,我们都认不出来了!”

哈利露把手放在奈美肩头上说:“神户居然还建了这样一座岛!”哈利露他们下榻的酒店就建在这座人工岛上。

“唉,毕竟过去二十多年了,有变化也在情理之中。”梅米特叹了口气。

诚然,在这二十年间,全日本的城市建设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奈美对哈利露说:“我记得您画了一幅神户的风景画,挂在您家客厅的墙上,现在神户的风貌早已与画中景象截然不同了吧。”

哈利露点点头,眼眶渐渐湿润了,她随即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林辉南想要缓和一下略显沉重的气氛,于是慢悠悠地轻声说:“到饭点儿了,我们去用餐吧。”

一上桌,林辉南就开口道:“不光他们夫妇俩兴奋,我也挺激动的。奈美应该也很开心吧!”

夜幕早早地降临,神户的街道华灯初上。从前只能站在小山丘上俯视暮色下的港口,现在有了这座人工岛就能从港口的方向往山坡上望去,多了一份赏夜景的志趣。

有人评价这里的夜景跟香港有些相似。香港岛与九龙也是隔海相望,到了晚上便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欣赏灿烂的霓虹。不过神户的夜景与香港有本质上的区别:神户大街上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会不停地闪烁,仿佛在舞蹈一般,而香港的法律却严令禁止街灯忽明忽暗。这是因为香港的机场在市中心,街灯太过跳跃会混淆机场的光源,出于安全考虑才明文禁止。

哈利露望着流光溢彩的街市,不由得感叹:“美得跟画似的!当时哪儿有这么明亮的夜晚啊。”

林辉南对艾明夫妇说:“我记得你们离开日本时,我还专程送你们到了东京,当时还没有新干线呢。”

“是啊,我们当时坐的是卧铺车,那车名字我都还没忘呢,叫急行银河。”

“当时的交通工具慢,来东京还要在路上过夜。现在想想,真的跟做梦一样。”

晚餐的前半段,谈话内容都是围绕着日本的变化,尤其是关于神户的今非昔比。夫妇俩从三十层楼高的餐厅往外张望,试图寻找到一点儿当年的痕迹,然而映入眼帘的皆是林立的新楼,那些历史的痕迹已被掩藏在水泥森林的深处。晚餐快结束时,天色完全暗下来,街上的灯火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独具审美眼光的哈利露说道:“这座城市跟红色很相称,配在一起真好看。”

“对了,我听说那个红色的在香港呢。”林辉南对奈美说道。

“什么红色的?”奈美全然不知林辉南在说些什么。

“就是红瓷枕啊!”

“哦,你说那枕头啊。我记得原先是在珠璃家的,后来好像交给她叔叔保管了是吧?”

林辉南解释说:“对,她叔叔是个很懂行的古董商。瓷枕到他手上之后,上海发生了几次动乱,几经辗转,瓷枕现在到了香港。这话是我那香港的朋友告诉我的,他现在正好在北京出差,我来日本不顺道去见见他,总有些说不过去。”

“那这瓷器具体是怎么到香港的,您那位朋友知道吗?”奈美心里倒是很挂念珠璃一家子后来的处境,明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感觉像亲近的老友。

“这个问题,就要留给我们自己去探索了,想想都兴奋!而且,还有一个十分振奋人心的重大发现!我刚才在开席前,说大家都很激动,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我觉得这事儿,还是由哈利露来讲述比较好。”

“我来说吗?”

林辉南见哈利露有些犹豫,便自己起了个头:“这夫妻俩有新发现!最近刚刚出土了一个大瓷盘,上面也有跟相思青花一样的波涛纹。伊斯坦布尔不愧为‘瓷器之城’,瓷器方面的消息就是灵通!”说完一个劲儿地点头。

哈利露娓娓道来:“土耳其不是有个托普卡帕宫博物馆吗,那些瓷器爱好者都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人口流动大,消息自然也流传得快。听说那个大瓷盘是在奈良发现的,上面确实有罕见的漩涡纹样。造型像盘子,但是作为盘子,尺寸又太大了些。”

林辉南接着补充:“是个椭圆形的东西,长轴接近两米,要说其实更像是一块陶瓷的板子。”

“两米?”奈美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这盘子大得可怕!真是奇怪了,日本发现了这么个大家伙,我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这信息是艾明夫妇听盘子的持有人亲口说的,应该错不了。对吧,哈利露女士?”林辉南催促着哈利露继续往下说。

梅米特的古董店时而有游客造访,有几个常来的外国友人,一来二去便成了熟客。其中有个叫布朗的人与梅米特话语间十分投机。有次他来店里跟梅米特聊天儿:“我住的酒店里有个从日本来的游客,说是有只长两米的青花瓷盘。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两米长的大盘子,我是没见过。且不管做工如何,单凭这尺寸也有点儿价值。我还挺动心的,于是向他打听价格,结果那人不肯卖。那日本人说这盘子不是俗物,上面有片青花图样呈漩涡状,并且这青花工艺也非同一般,是在烧制完成后,再用蓝色的颜料添上去的,有几处地方颜色已经剥落,说明有些年头了。这东西纹样古怪,尺寸也令人称奇。”

梅米特一听这描述,脑袋里像过电一般。林辉南之前寄存在他店里的花瓶,也是同样的制作工艺,漩涡状的波涛纹亦是如出一辙。他想着这两者之间莫不是有什么关联,于是带上妻子,一同去拜访了那位日本游客。之前听那美国人说这日本游客姓高山,是位已过古稀的老爷爷。艾明夫妇的日语水平堪称母语水平,高山老先生难得能跟当地人用日语聊上天儿,看起来很是高兴。夫妻俩本来是准备向他打听瓷盘一事的,谁知东拉西扯聊了一大堆,也没聊到正题上。老先生说这是头一次来土耳其,自己对导游刻板生硬的解说非常不满,玩儿得一点都不尽兴。他见哈利露懂瓷器,又有审美眼光,日语还说得这么溜,直接提议哈利露来当导游。艾明夫妇见状,提出带高山爷爷四处观光,以尽地主之谊。

在后来的谈话中,梅米特把瓷器的事儿,一股脑地告诉了高山先生。

“我以前在神户生活过一段日子,在那里认识了一位中国朋友,他手里有个花瓶,瓶身上的纹样跟您瓷盘上的一模一样。那瓶子还在我店里寄存过一段时间,所以我也挺感兴趣的。前段时间,有位日本女士来我店里,她老家是神户的,说家里也有同样纹样的壶与盘,当然,她的盘子是正常的尺寸。我还听她说,伦敦有位医生家里也有同样的壶与盘,这真是太巧了。”

高山先生觉得这夫妻二人很靠谱,日语流利,妻子哈利露又魅力四射。于是放心大胆地对他们说:“若是想要收集成套纹样的,我这个盘子可以让给你们。我喜欢收集大物件,我在奈良乡下老家有栋大房子,所以摆得下这些玩意儿。烧制大尺寸的瓷器,别说其他,光是陶窑都不好找。而且东西越大,制作的失败率往往也越高,不是碎掉就是不成形,要做成功实属不易。我其实是为匠人们的诚意埋单,感觉大尺寸的瓷器,制作时用的心血跟汗水都要更多一些。不过,这个青花瓷盘的纹样是烧好后才添上去,这种工艺也没什么值得夸奖的。”

高山先生仅仅是对大物件情有独钟,对这瓷盘本身并谈不上多喜欢。不过,面对像布朗这样不懂得欣赏,只知道叫嚷“大得好,大得妙”的人,老爷子纵使不喜欢这盘子,也不会转让的。而面前的两位就不一样了,好歹跟日本有点儿关系,老爷子心里也觉着亲切。再加上,他们若是想要收集成套类似这样的瓷器,让给人家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哈利露跟老先生说:“我们没有要收藏的意思,只是方才向您提到的那两位,他们若是想去参观下那瓷盘,还望您应允。”

高山老先生与艾明夫妇相谈甚欢,把二人完全当朋友了。之后还一起吃饭,老爷子借着酒劲儿对两人说:“我可以把瓷器让给你们朋友,但是有个条件,你们俩得来日本一趟。毕竟我是通过你们知道这事儿的,没有你们这俩中间人,事情不好办。正好你们也离开二十多年了,回来看看日本有什么变化也好。”高山爷爷吐露出心声,觉得浑身都舒畅了。

哈利露回答道:“有机会一定去。”

高山老先生有些喝高了,说话没有丝毫顾忌:“这瓷器怎么来的,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来了日本,我再说不迟。”

梅米特把此事告诉了林辉南,而这时奈美刚从新加坡离开。林辉南一听,便迫不及待地让夫妻俩立马来新加坡,之后一起来到日本。

来到神户的第二天,一行人就直奔奈良了。此前给高山老先生写过信,出发时还与老爷子通过电话,老爷子应该早有准备。

这趟奈良之行,林辉南是有备而来,他一向喜欢做足功课,这位高山老先生的底他大概是摸得八九不离十了。林辉南与日本颇有渊源,在日本的朋友也不少,只要林辉南一句话,想要调查个人还不容易。他的日籍好友中,唯一与奈美打过照面的应该就是相思青花的店主了。

林辉南要查的这位高山先生,在当地可是名人,他的个人历史在当地随便抓个人都能说出一二来。据说,高山先生全名叫高山宗治,现年七十三岁。高山出身于吉野的豪门世家,高山家族在吉野有“山林王”之称,坐拥林园之多自不用说。高山宗治是家里的次子,无须继承家业。他遵照父亲的安排,选择从军。从陆军学校毕业后,随部队辗转各地。战争结束时,他刚从少佐升为中佐。然而天意弄人,高山家的长子应征入伍,在南方战线战死沙场,高山家没了继承人,高山宗治只得回去接手家族事业。

高山家的家业包括管理山上的林木,采集、贩卖木材,还有将部分地皮开发成住宅。高山宗治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所以家里的生意都全权交由总管负责了。总管办事踏实老练,基本没出过纰漏,唯有面临重大决策时,才会劳烦高山宗治下达指令。而高山宗治多年的军旅经验使他具备了优秀的决策能力,在他的领导下,家族事业一派欣欣向荣。高山宗治从军数年,自觉才能单一,各方面涵养都落后于人,于是在战后奋力弥补。他在艺术方面也有涉猎,逐步培养起了颇高的鉴赏能力。高山宗治性格豪迈,总像大哥一样关照着身边的人。他这一生也从事了许多职业,在六十三岁时隐退,将家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则在奈良的城郊置了一栋大宅,快快活活地颐养天年去了。

林辉南一行人来到高山的府邸。高山老爷子的会客厅非常宽敞,一行人入座前,高山宗治寒暄道:“今年的红叶不怎么好看,也许是因为台风没来,激不起植物的求生欲,连枯叶都懒洋洋的,不肯展示出最好的姿态。”

高山宗治先与梅米特握了握手,当哈利露伸出手时,他用双手将哈利露的手轻轻包裹住,倾慕之情展露无遗。之后梅米特向他介绍了林辉南与奈美。

高山问林辉南:“那封信是你写的吗?”

林辉南把瓷器的故事大概整理了之后,确实给高山先生写了信,并在信中表示希望与艾明夫妇一同前来拜访。于是他回答:“正是。”

“你很有文采,即使是日本人都未必能写出那样的日语文章,老朽佩服!”

“您过奖了。”

“不过你毕竟在日本长大,有这般水平或许也不足大惊小怪。这样吧,我们先去看看那瓷盘,稍后再聊。”

高山领着一行人走出会客厅,正好迎面撞见了端来茶水的用人,高山不理不睬地径直往前走,那笔挺的身姿仍然能看出军人的风范。

放瓷器的房间由走廊与主屋相连,房间大约三十平方米,地板打磨得十分光滑。高山指向淡绿色的墙壁说:“就是它了。”众人面前挡着一个巨大的架子,根本看不清架子后面的东西。高山绕过架子走到后面,指向左侧的墙壁,一行人跟着他的步伐,来到他所指的位置,看到了传闻中的大陶板。

奈美一见,便脱口而出:“一模一样!”

“唔……”林辉南发出了他特有的哼哼声。

这块椭圆形陶板上的纹样的确与相思青花的毫无二致,整块陶板也确实如先前描述的那般有近两米长,近一米宽。陶板靠着墙壁摆放,底座由格子形状的榉木固定。

高山宗治解释说:“东西本来放在库房,知道你们要来,才特地搬出来的。我原先打算直接搬去会客厅,可又觉得不太搭调,所以给弄这里来了。”

这时,奈美似乎感觉到身旁的林辉南深吸了一口气。奈美猛然发现,陶板的右下方没有波涛纹,反而有些泛白。奈美正准备提出来,却被哈利露抢先了一步。

高山回答说:“哈哈,被你发现了!那块地方是我用药水洗掉的。我只想试试能不能把画上去的纹样弄掉,结果洗得干干净净的。”

奈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块比自己还高的陶板出神。这块庞然大物上面也有着同样的漩涡纹,因为面积巨大,使得纹样看上去波澜壮阔、雄浑有力,相较之下那壶与盘上的纹样就不免显得小家子气了。奈美抬眼向上看去,发现陶板上方的颜色有些发黑,于是问高山怎么回事。

高山宗治噘着嘴,看着奈美说:“小姑娘眼很尖嘛!你再仔细看看会不会找到什么线索,我给个提示,黑色!”

奈美再次端详起这块巨大如盾牌般的陶板,她感觉一旁的林辉南似乎在点头,想必林辉南已经发现其中的端倪了。

奈美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突然惊呼:“那儿有条黑线!”

陶板的上半部有条左右对称的粗线横在中间,几乎与周围的蓝色波涛纹融为一体,但定睛一看会发现这条线不是深蓝色,而是如高山提示的那样是黑色的。

高山满意地点点头说:“果然好眼力!林先生给我写信说,您府上壶与盘的纹样是上了釉药烧成后,再用颜料上色描绘上去的,这块陶板也是以同样的手法制作,黑色的粗线就是釉药,而釉药是擦不掉的。其实这条黑色的粗线上面,也用蓝色的颜料进行了绘制,我想您府上的壶与盘应该也不例外吧。这板子体量大,颜料稍有剥落就比较显眼。我看了林先生的书信,出于好奇就试着擦掉了一部分颜料,因此才发现了底下的釉药。”

“但是为什么要在黑色的釉药上覆盖蓝色的颜料呢?”奈美歪着头,不得其解。

高山说:“我第一次见这陶板就觉得很稀奇,心想居然还有人烧制这么个庞然大物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买回来再好生研究研究。我拿回来细细瞅了瞅,便觉得这颜色有些不对劲儿,这上面分明有两种不同的调色风格,叠加在一块儿根本不协调。”

五个人就这样一直盯着这大家伙看,沉默了良久。这时,林辉南突然念叨起:“这玩意儿是在哪个陶窑里烧的呀?”也不知是在对谁发问。

高山宗治喃喃自语道:“莫不是在景德镇附近?”

“这是百余年前的产物,那时景德镇的陶窑多半因战乱而废弃了吧。”

“应该也不是官窑烧的。”

“话说这瓷器烧得真是巧夺天工,近两米高的物件还能如此完好!”

“实际测量尺寸是一百八十七厘米。”

“按理说当时的工艺应该达不到这个水准的。听闻明代烧制屏风,全都以失败告终。”

“陶瓷屏风可不好做,史料记载,成品大多都变成瓷舟了。因为整体过重,无法平直伸展,烧制过程中瓷器头尾会弯曲翘起,就如同小舟一般有了船头跟船尾。”高山宗治侃侃而谈,看来这位退伍军人确实在瓷器研究方面下了功夫。

相传明朝万历年间,皇帝下令烧制陶瓷屏风,圣旨一下无人敢不从。屏风少说也得近两米,这么高的东西很难做得挺直,景德镇的官窑拼尽全力也没能做成功,原因自然不是资金不足,而是技术不够。因此人们断定,制作陶瓷屏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说制作这陶板的年代是在明朝将近三百年之后,但我不认为工艺能够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

“有道理,而且明末清初还有一段时间的空窗期,说不定技术上还有退步呢。”

“据说清代初期烧个差不多一米长的陶板都没能成功,从此清朝的官窑就不怎么碰大件的瓷器了。”

“或许是有前车之鉴,怕了吧。”

“哈哈,再折腾下去,窑神童宾都不乐意了。”

对于瓷器的历史,林辉南与高山宗治都略通一二,所以交流起来十分顺畅。

“其实这陶板仔细看看,头尾还是有点儿上翘,有些许小舟的模样,不过并无大碍。而且不论品质是否上乘,单看这体积就足够吸引人了,不禁让人想知道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

林辉南感叹:“确实非同凡响,制作者一定寄托了不少希望在这件作品上。”

高山宗治望向天花板,思忖着林辉南的话。许久,他突然回过神来说:“要不要去花园走走?”

林辉南回道:“好啊,出去活动活动。您的院子这么漂亮,我正想好好欣赏一番。”

高山宗治一个劲儿地与林辉南交谈,其他三人似乎被晾在了一边。

“大家这边请。我这院子倒是乏善可陈,不过是沾了墙外美景的光。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还特意修了几座假山。”高山宗治领着一行人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取出户外用的拖鞋。走出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假山,墙外的景致也看得清清楚楚。

哈利露边穿拖鞋边说:“山上有红叶!能在日本赏红叶真好!”

奈美问她:“土耳其没有红叶吗?”

哈利露百感交集地说:“不管有没有,我都没那闲工夫驻足欣赏。”

奈美听着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应了声:“哦。”

林辉南站在假山上眺望山林,环视了一遍附近红了叶子的树木,走下来对大家讲起窑神童宾的故事。林辉南或许觉得自己与高山宗治的谈话太过专业,剩下的三人可能有所不解,所以来解说一番。

“我刚才与高山先生聊到屏风的话题,说了一件明朝万历年间的著名逸闻,中国的明朝对应日本的话,差不多是丰臣秀吉活跃的年代。皇上下旨做的屏风失败了,宫里立马又给了新的订单,这回是让做一个大龙缸。屏风不用陶瓷制作,可以用木材或是象牙之类的材料代替,但水缸非得是陶瓷不可。然而官窑无论怎么烧都不成功,不是做歪了就是底儿漏了,没一件能用的。传说是因为火神发怒了,要平息火神的怒气,必须将活人绑在木桩上焚烧献祭。这时一位姓童的陶工站出来,自愿牺牲,走进了熊熊烈火之中。终于,火神的怒火平息了,众人做出了青龙白瓷缸。人们为表感激,将这位陶工奉为窑神,并为他修建了风火仙庙以示纪念。当时清朝还残留着一些明朝的失败作品,也有史料记载说明。清朝的陶工本以为做陶板相较于水缸简单,但就是个宽一米、高八十厘米、厚十厘米的陶板,烧好后底座还总是脱落,根本不成形。所以高山先生的这块陶板能做成功,不知道凝聚了匠人多少心血,承载着多少希望与寄托。”

奈美望着满山的红叶,那火焰般的色彩似乎在燃烧。她莫名地伤感起来,仿佛脚下的假山变成了柴火,而自己则成了正在经受火刑的圣女贞德。奈美看着面前的一行人,觉得他们都有着难忘的过往,至少曾奋力地活出过自我,哪怕只有一次。而自己却从来没有在人生中迸发出火焰,纵情燃烧。岁月已逝,如今只剩下满腔懊悔。

高山宗治缓缓地踏着石阶走下假山,指了指假山背后,对大伙儿说:“我收集了很多大物件,若是有客人看上了哪个,我就赠予他,所以存货少了许多,现在的量大概是之前最多时候的四分之一。”

众人走上前一探究竟,发现这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大物件,其中大部分是狸猫的塑像,有些甚至在这群大物件中都显得尺寸惊人。还有仁王及神将,仁王塑像更是超过两米的庞然大物。高山宗治指着仁王塑像说:“这是我自己烧的,头部身体还有腿都是分开烧好后,拼在一起的。之前大阪展出了秦始皇的兵马俑,我参观后就一直琢磨着用现代的技法来制作,看能不能挑战成功。”

林辉南问高山:“您这可真是大手笔啊,敢问是在哪儿烧的?”

“在信乐。”

“难怪,也只有那里才接得下这活儿。您这狸猫也巨大无比啊!”

“我做的这个仁王总是无法跳出常规,面部表情也是千篇一律。我做不出来像兵马俑那样每张脸都独具个性的作品,大抵是因为思维受限,所以想不出新的点子来。”

“您说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其实我眼下也苦于没有新的想法。”林辉南深以为然地重重点了点头。

高山宗治隐居在此,本意是想低调,但庭院似乎太阔气,所以老爷子没怎么倒腾景观,只是修了几座假山来做观景台。院子太宽敞,假山也是为了遮挡一部分面积。

庭院的一隅有一间仓库模样的建筑,这间用混凝土搭建的屋子是高山宗治的艺术品收藏库,在吉野老宅里也有一间,不过这里的宝库才收纳了老爷子最心爱之物。

“我还有一尊观音像没摆出来,老夫自认为这件作品算是突破了陈规。”高山宗治说着将双手背在身后。

听说老爷子退休后入手的陶艺都会在院子里放上一段时间。

“我收藏的东西良莠不齐,有些是一时冲动买下的,但其中也不乏一些上乘之作。把它们放在院子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冷却期。我每日都会来院子走走,这么显眼的东西不可能视而不见,不是真正倾心的作品,看多了自然厌烦,而过了一年还百看不厌的,我就把它放里面去。”高山指了指收藏库的方向。

林辉南问道:“您的观音像是否也是经受住了‘风餐露宿’的考验才入库的?”

“不,那是从吉野老宅的收藏库里搬过来的。”

“那这是您隐居……不好意思,退休之前买的了?”

“这是我专门找人定制的,要不要看看?”高山宗治说完,抬脚向收藏库走去。

收藏库没有上锁,门看上去很沉重,但高山轻而易举就推开了。一行人换上室内用的拖鞋进了屋。

高山解释说:“大家看看就成,可别把这儿当成个人美术馆了,藏品也不是什么名作,仅是我的个人喜好罢了。能触动我内心的作品我便留下了,至于能不能触动在场的各位,我就不好多言了。”

高山打开房间里的一扇门,观音像就正对着大门摆放着。这尊像不清楚具体尺寸,但加上底座差不多与人等身。林辉南认真观察了一阵,对老爷子说:“不是跟您客套,我觉得这件作品很精妙,确实有触动我的地方。”奈美虽然保持缄默,但心里与林辉南持同一看法。

观音像的面容亲切和蔼,那种美仿佛触手可及,不过细细端详久了,才意识到观音岂是我等凡人能够得着的,我们只可远远地仰望而已。

因为不是美术馆,所以物品摆放也没有章程,几乎所有东西都放置在一个固定的架子上,想看哪件便从架子上取下来。除了观音像还有三件大缸没摆上去,大概是放不下吧。老爷子在房间里放了一张茶几,还有皮制的沙发,构成了一个赏玩艺术品的休闲空间。

高山宗治指了指沙发说道:“大伙儿坐下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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