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将军之女

青花  作者:陈舜臣

高山宗治坐在沙发上,指着观音像的方向说:“那边没放置物架,大陶板之前就放在那个角落,我想着要拿出来示人,还是不要跟观音像摆在一起为好,所以今早上赶紧给搬出来了。”

奈美听老爷子这么说有些纳闷儿,问道:“为什么把大陶板与观音菩萨摆在一起呢?它们是成对的吗?”

高山点点头说:“在伊斯坦布尔时,艾明夫妻俩也问过我大陶板是从哪儿买的。我当时没吭声,倒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得在相应的环境下才好说,譬如在这里就挺合适的。”老爷子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腰杆儿,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开始切入正题,“在我心里这两件瓷器就是一对。大陶板是出自中国不假,至于观音像,则是我定制的,从雕刻陶泥开始我就一直在旁监制,向师傅提了各种意见,我想把心中的人印刻在这陶泥上。”

“心上人啊……”奈美不由得发出了声。

“不错,此人就是我的恋人。我这样讲有失偏颇,其实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我妻子见了都问,这观音像莫不是我照着心上人模样刻出来的,我也老实交代不予否认。”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但从高山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的沉郁。

林辉南尴尬地笑着插嘴道:“哟,您夫人都知道啊?”

“我要是想瞒她,默不作声就糊弄过去了,不过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就主动跟她坦白了。再说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单相思罢了。我跟人家姑娘清清白白的,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从军官学校毕业后当上了少尉,首次被编进了连队,那姑娘就是我们连长的千金。”

高山宗治从军官学校毕业时,正值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前夕,他入学时,正值满洲事变[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伊始。如此说来,高山以军人的身份经历了战火纷飞的岁月长达十五年。他协助的首位连长是羽田大佐,羽田把家人留在东京,独自赴任。羽田大佐常说:“单身的将校没事儿都过来聚聚,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同样是独自赴任,身为连长的大佐待遇就是与旁人不同。他住的是气派的机关宿舍,还有专人伺候。不光如此,部队士兵也会轮流来他宿舍,帮他处理各类事务。听说去他宿舍做客,立马就有好酒好菜招待。大佐宿舍平日里也没别人,基本上就当班的士兵在那里做事,所以想去做客完全没什么好顾忌的。年轻的高山少尉也经常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跑去羽田大佐的宿舍。

每逢学校放春假、暑假,羽田大佐的夫人都会带着孩子们前往连队所在的乡村。羽田夫妇育有两男两女,长女芳名朋子,当时还在女校念书,她脸上时常挂着落寞的神情。据高山宗治回忆,那个年代男女之间要避嫌,男生同女生讲话不可能如现在这般轻松自在,再加上高山是个愣头愣脑的军人,也不会同女生聊天儿。他记得当时两个人就聊了聊东京的话题,气氛僵到极点。

两年后,高山少尉作为语言学的研究生被召回东京。临走时,羽田大佐捧着一包东西让高山转交给自己的家人。高山来到羽田家将东西交给了羽田夫人,夫人对他说:“高山先生的老家在奈良吧,在东京大概没什么亲戚,你要愿意可以常来我家坐坐。”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连队里养成了习惯,高山几乎每月都会去羽田家拜访一到两次。此时羽田朋子已从女子高中毕业,进入女子专修学校读书。朋子的神情依旧落寞,但若是细看她的侧脸,则会意外地发现她偶尔会面露喜色。

已过古稀之年的高山宗治感怀道:“我当时觉得她很神秘,如今想来或许是我自己雾里看花,不自觉地给对方蒙上了一层面纱。”

当年二十出头的年轻军人严于律己,大抵会下意识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遇见了钦慕的女子便把她高高奉上神坛,不敢僭越半分。他将心上人过度美化,看人便像水中望月,总是朦胧不清,所以对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显得神秘莫测。如此,他自然无法表白心意,只能将相思深埋心底。

高山宗治回忆道:“我当时还幻想过娶朋子为妻,但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我战死,岂不是置她于不幸,这叫我于心何忍啊!所以不娶她才是真正爱她,为她着想。”

其实不光高山宗治这么想,也不只是军人如此,全日本乃至世界各国正在经历战乱的年轻人们大多都抱有这般想法。他们怀着同样的烦恼却不得不兵戎相见,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语言学研究生在陆军教育总监的管辖之内,需要定期去陆军处报道。高山宗治被调到东京还不满一年,有一次他向上头递交报告时,被一位中佐教官叫住。他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有什么事儿啊?随后他跟着中佐来到一间狭小的房间,房子中间放着一张小饭桌,角落里还有一张办公桌。

中佐严肃地质问他:“高山,你小子经常去羽田大佐家做客吧?”

“是啊,羽田夫人邀请我常过去坐坐。”高山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傻呀!人家那是客套话,懂不懂?人家夫人识大体懂礼貌,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中佐说着越离越近,都快贴上高山的脸了。两人就这样站着,谁都没说坐下说话。

高山被这么一说,一时哑口无言。

中佐接着说:“羽田大佐家那两位千金正值妙龄,小少爷明年要考陆军学校,现在正是备考的关键期,你没事儿去打搅人家干什么!你是每周都要去几次吗?”

“不,我每月至多去拜访两次。”

“那还差不多,你还是注意点儿吧,人家跟你客气,你也要识相点儿!”

“在下受教了。”高山少尉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着回话。

少尉回到宿舍后陷入了沉思。

高山老爷子这时描述道:“我当时的心情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苦闷!但是后来我就一点儿也不为这事儿烦恼了,挺奇怪的吧。”

少尉思考着,中佐为什么要找他说那番话,他试想了各种可能性。

第一种,羽田夫妇想为正值妙龄的两位千金挑选优秀的丈夫,夫人在这方张罗,大概羽田大佐也在营地里选拔人才。高山在羽田家就曾撞见过两次,两位适龄青年来做客,一位是在习志野高中念书的中尉,另一位是第二年即将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中尉跟高山一样曾是羽田大佐的部下,高山现在是军官大学在读研究生,算是中尉的前辈。而医学院的那位跟羽田大佐是同乡。这两人多半就是候选人了,除此之外还有多少人选就不得而知了。假设候选人资源充足,那么入不了羽田家法眼的人,自然要被淘汰。高山如果在候选者之列,也许已经被筛选下去,再如往常那样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人家家里,不是给人添堵吗……夫人肯定不好直接表明态度,所以才委托中佐,借他之口提出来,也不至于驳了谁的颜面。

高山少尉觉得十分失望,明明自己为朋子着想,才忍痛不去求婚,可人家倒好,根本没把自己放眼里。不过这到底是谁的意思?羽田大佐把东西托高山转交,是想给高山一个机会的,所以应该不是他的意思。那是夫人看不上?记得夫人说过当军嫂是很辛苦的,边说还边叹气。表面上是在说自己,实则暗指不想让女儿也经历同样的苦。既然如此,那在习志野念书的中尉应该落选了。高山的脑海里浮现出医学院学生的脸,他戴着眼镜,面色苍白。要选就选个当医生的也行啊,高山心想难道说是因为朋子没相中我?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咂吧咂吧嘴。

还有一种可能是,高山根本没有落选,是陆军处的中佐自己不痛快,前来阻挠。那中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不可能是候选人之一,或许他有要举荐的人选,所以想为他清除竞争对手,才命令式地禁止高山去羽田家。若当真如此,那手段未免太过卑鄙了。

高山少尉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如去羽田家问清楚,首先得确认下朋子的心意如何。于是他乘上了电车,却在中途下车了。

“如果不是打仗,我肯定就乘着电车直奔羽田家了,但是战争依旧激烈,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心想这种时候我不能向朋子表白,所以便下了车。其实那天早晨,我还收到一则消息,说我的一位同窗战友死了。”

奈美听着高山宗治的故事,感到自己脸颊有些发烫。年轻的高山少尉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多年以后,他不断地回想起这段往事,若可以重来,他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奈美搜索着过去的记忆,年少的自己是否也面临过这样的人生抉择?答案是没有。等到年长些,奈美再回过头来看现今的种种,或许就能发现当下看不到十字路口了。在伊斯坦布尔,那日与林辉南漫步鲜花市场的场景,奈美已经在脑海里重放了无数次。想到这儿,奈美羞得满脸通红。

听说从那之后,高山少尉再也没踏入羽田家半步。

老爷子接着聊:“我为了使自己心无杂念,便一心扑在学习上。当时上头命我学中文,我就拼命用功。有时会跑到与日本人结婚的中国妇人那里练习对话,还会去听满族老人讲典籍。反正就使出浑身解数研究,我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我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

就这样刻苦学习了十个月左右之后,高山宗治被调去了前线。高山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羽田家自己上战场的事情。羽田大佐肯定得到了消息,既然他知道此事,那么即使自己不主动说,大佐应该也会自然而然地告诉家里人。如若不然,那则说明高山宗治这号人物与羽田家真是缘分已尽了。

“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在乘上火车离开东京之前,我一直都在期待能看到朋子的身影,心想她会不会跑来与我道别。”

南昌之战过后,高山宗治晋升为中尉,被分到第十一军,司令官是冈村宁次。这支部队长期驻扎在长江流域,所以高山中尉对这一带的江南风光十分熟悉。南昌一战之后,双方没有大规模开战,倒是各地都在打抗日游击战,惨烈程度也不容小觑。日军也根据形势移动阵营,交替执行任务。在第十一军的一次任务执行中,高山中尉再次遇见了羽田大佐。此时的羽田大佐已晋升为少将,身份贵为将军,称呼时要加上“阁下”二字了。

羽田少将见了高山,一上来便问:“你小子也跑这儿来了,我听夫人说,你一个招呼都没打就不见踪影了,怎么回事儿啊?”

高山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说起,无奈之下挤出一句话:“对,那时突然杂事缠身走不开,所以渐渐疏于走动了。”

“那这也不怪你,不管怎么说工作第一嘛。对了,你这次调动好像是秘密进行的,确实不宜声张,我也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告诉我夫人的,难怪她会纳闷儿你怎么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听羽田少将这样讲,高山内心深埋的情愫逐渐涌上来,他问羽田少将:“您家人近来如何?”

“都挺好的,给我寄了照片,我家那小子看着越来越有预备军官的派头了。还有朋子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对方是个在政府财政部工作的小公务员,不过他既然通过了高等文官考试,今后应该会有点儿出息吧。但他那文弱书生的样儿,在我们这些当兵的看来就是差点儿意思,缺乏男人的阳刚之气。”聊起家里人,羽田少将眉飞色舞,很是高兴。

高山听到朋子的婚讯,倒是表现得出奇地冷静。他心中对朋子的情意也没有因此而冷却,其实他早已有心理准备,朋子迟早是要嫁人的,但是无论如何她在高山心里永远都占有一席之地。

老爷子平静地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然后渐渐地觉得心如刀割。谁说时间是一剂良药,有些事情反而隔得越久心越痛。可换个角度想想,时间确实能抚慰伤痛,人总不能悲伤一世吧!”

距上次重逢后过了月余,身在南昌司令部的高山从下级军官口中得知,上头让他动身去九江。高山心想,羽田少将这相当于是点名要见我,此番前去参谋部顺便还能视察九江周围的情况,于是收拾好行装就出发了。

羽田少将是混合旅团的旅长,部队就驻扎在九江附近。羽田少将见高山来报道了,一面脱掉上衣,一面对他说:“是这样的,这片区域暂时比较太平,我想让你过来帮我个忙。”羽田少将说的这事儿跟军事无关。他在九江附近得了个近两米高的大陶板,想要把它运送到日本,于是约了高山来商量。

奈美插话道:“那个大陶板就是您府上的这块吗?”

高山回答说:“正是,这块陶板当时被放在旅团司令部的关帝庙里,我那会儿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也不懂什么瓷器,就只是觉得这东西挺奇怪的。”

据说当时,日本的高级军官从中国向日本运出了大量的文化财产。比如大阪城公园的石狮子,经专家鉴定是属于中国明代的文物,听闻这尊石狮子就是某位将军从中国带回来的。

高山中尉来到关帝庙见着瓷器,歪着头略显吃惊地问:“您要把这个送到日本?”

“你不懂,这瓷器金贵得很,听说这么大尺寸很罕见的,搞不好是独一无二的呢!”听羽田少将的口气也不像是懂行的,这些话多半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吧。

高山不假思索地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现在还不清楚,但既然是个稀罕宝贝,拿来收藏也不错啊。对了,可以给朋子当嫁妆,她夫君家境殷实,跟你家一样都是有地的富足人家,府邸气派宽敞,这件稀世珍宝怎么着也配得上他们家了吧,况且尺寸还大,正好跟他们的大宅子相呼应啊!”羽田少将不断地强调着瓷器的珍贵。

高山中尉盯着立在墙边的青花漩涡纹大陶板,不由得在心中叹息:“我倒成了护送嫁妆的使者了。”但奈何是上级的命令,不能不从。

高山中文流利,曾多次帮忙雇人运送物资,比起运送大炮战车,送走一块大陶板根本不算难事儿。于是高山一口应下:“小事一桩。”不过这话说得却不像部队里回话应有的用词。

瓷器虽然厚重,但毕竟是易碎物品,不禁磕碰。部队里还有运送军需用品时留下的包装材料,高山准备直接用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再牢牢地固定住,就万无一失了。一般情况下,身为中尉是不用参与包装工作的,甚至监工都可以交由下级军官代劳,可是高山中尉这次却亲自上阵,跟着召集来的工人们一起流汗劳作。这大陶板不愧是宝贝,光是包装上就费那么大功夫,待遇不一般。

高山老爷子说:“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祝愿朋子能够幸福。”

想不到年轻的高山中尉竟如此痴情。当时正好有从九江开往长江下游的船只,高山就把大陶板放上船,让它跟乘船的警卫兵一起顺着下游离开。高山站在岸边目送,直到汽笛声渐远,船在视野中变得如豆粒般大小。

高山宗治没有进一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即使无言,奈美也能大致猜出高山的所思所想。

随后混合旅团往南方转移,高山从此再未见过羽田少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不久,高山被调遣到香港的司令部赴任。战争伊始,日方势头一片大好,但由于美国的反击,战事逐步吃紧。高山在广东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时,得知了羽田将军在战争中病逝的消息。具体情况尚未可知,只大概听闻羽田将军隐瞒病情,拖着病体强硬支撑,最后不治身亡。高山在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是朋子悲伤的神情。之后高山从军官学校的同窗那里知晓,羽田将军的次子成了一名空军,并在一次训练中殉职。高山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朋子能不能承受得了打击。羽田家的悲剧接踵而至,高山自己也像是失去了至亲一般难过。但转念一想,家里的顶梁柱先走了也好,至少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几经辗转,高山随部队来到了台湾,战争终于在此时画上了句点。这时候高山已晋升为少佐,年过三十依旧孑然一身。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高山便退伍了,当时高山兄长行踪不明,只知道兄长驻扎在缅甸,参与了英帕尔之战。外界皆传,英帕尔就是黄泉路,大多人只怕是有去无回。高山的父母对长子生还已经不抱希望了。听说高山的父亲之前瞒着高山的母亲偷偷进行过调查,但调查结果令人绝望,高山的父亲对妻子三缄其口,不过其他人应该是知晓此事,所以不久后高山母亲也知道了真相。高山家接到长子战死的正式通知时,心情反倒平静,现在可以与儿子好好道别了。

高山宗治彻底告别军旅生涯,转而接手了家族事业。但那时他的内心像是被掏空,终日茫然自失,无欲无求。

一日,高山的父亲对他说:“你看伸子还未生育,我也早就把她当作自己女儿看待了。我跟伸子父母商量了一下,他们也希望女儿从高山家再嫁一次,你正好适龄,当然也在候选之列……”

伸子是他的嫂子,比高山宗治还小两岁。高山父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父亲十分中意这个儿媳妇,既然如此,宗治也没有理由反对。其实当时在日本各地,同样的事例可以说是屡见不鲜。

父亲问高山意下如何,高山宗治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但此刻高山脑海里却闪过了朋子的身影。

高山回忆说:“看着伸子姣好的面容,我心中朋子的模样也已逐渐变得浅淡。”

高山老爷子美滋滋地聊起自己的风月往事,不禁让人好奇高山夫人的容貌。听闻伸子端庄秀丽,奈美之后一见,高山夫人果然气质极佳,年过古稀却一点儿不显老态,肤如凝脂,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高山宗治不光致力于家族事业,还经常各处奔走出谋划策,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高山觉得要摆脱这种怅然的状态,就得拼命工作,手头上闲不下来,才不会胡思乱想。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工作中,高山渐渐淡忘了曾经在心尖儿上的人。很快,高山夫人诞下孩子,高山宗治的精神状况逐步好转,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日本已从战争中缓过来,社会趋于稳定,高山宗治此刻也终于得闲了。他开始与旧友书信联系,他从前的下属还邀请他去参加战友聚会,但高山没有赴约,因为他心中并未完全放下那段从军的时光。除此之外,高山事务繁忙,写写信还可以,但实在是挤不出时间参加聚会。后来,高山的小舅子来公司帮忙,给姐夫当秘书,高山这才有机会赴约了。高山第一次与战友聚会,是跟陆军时期关系亲密的同窗,地点在京都一座大型寺庙。

在席间,高山偶然听到了羽田将军家属的消息。这次参加聚会的人中,有一位曾是羽田少将的副官,羽田少将还是混合旅团旅长时,他在羽田手下效力过一段时间。前副官讲道:“羽田阁下的家属实在可怜,也许是上天不眷顾吧。他们的公子倒在了战场上,羽田夫人悲痛万分,战后也跟着去了。二小姐之后离婚了,大小姐的病情不容乐观。这话我说得可能不中听,但夫人先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高山问他:“朋子生什么病了?”

“听说婚前就得了结核病,此后就一直在疗养身体。”

“那她的婚事呢?”

“吹了呗,毕竟身患重病,羽田家不想拖累人家,自己提出了退婚。”

“那他们的经济状况如何?”据高山了解,羽田家人稳重可靠,家世虽好,但并不见得有多富裕。羽田家算是战后遭受重创的家庭中情况较为严重的,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高山从同窗那儿要来了羽田朋子所住医院的地址,高山家的亲戚中有多位是医生,通过亲戚帮忙,与那所医院也取得了联系。结核病的特效药链霉素在当时价格高昂,而且十分难买到,高山自掏腰包为朋子买了药,拜托医院用此药为朋子医治,并嘱咐院方不要将此事告诉病人。

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朋子便痊愈出院了。据院方透露,朋子出院后去了名古屋与妹妹一起生活。朋子在名古屋的生活,高山宗治没有继续差人调查,他觉得不应对人家的生活过分窥探,放手就要彻彻底底的才是君子所为。

高山宗治掌管家业后,只要一得空就一心寻宝收藏,他的藏品中大部分都是瓷器。或许是早前军人这份职业的杀气太重,他不愿再回顾,所以决定选一个雅致的爱好来遮盖住前半生的血腥味儿,也算是一种弥补。

高山说:“我很享受收藏的乐趣,就像是在焚香祭拜一样,会让我心存感激。在这个过程中,我仿佛重新找回了自我。”

高山初涉收藏界,因为出手阔绰,被古董店的老板当冤大头狠宰了几笔。不过也因此了解到不少内部消息。

诸如,“福冈在出售一件精美的宋代白瓷”,或者“芦屋的大明赤绘正在热卖,作品共五件,均出自明朝万历年间”,还有“九谷烧的几件藏品近日将公开拍卖”等消息不绝于耳。说不定高山的消息比职业收藏家还要灵通。

高山宗治果然是军人性格,这点从他对藏品的偏好上就一览无遗。比起精细小巧的工艺品,高山更青睐雄浑有力的大物件,譬如元代的大瓷盘及大盆就甚合高山的心意。古董商们也懂得迎合他的口味,每次都向他推荐造型舒展豪迈的大物件。一次,一位平日里深受高山信赖的古董商告诉他,最近出了个巨型瓷盘,竟长达两米。高山问他:“瓷器上是否印有波涛纹,形似漩涡?”

古董商一脸吃惊:“您怎会如此清楚,难不成以前见过?”

高山回道:“其实是有些渊源,您可否帮我查查这位卖主是谁?”

此时距羽田朋子痊愈出院大致已过去三年,羽田将军把大陶板专程从中国运到日本给女儿当嫁妆,谁料朋子因病而致婚事告吹,羽田家的苦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厄运总是紧随其后。这块大陶板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过往,大抵早就转手于人也未可知。不过这东西贵重,朋子应该不会轻易出售,高山心想,若大陶板的所有者依旧是羽田朋子,他就出高价将其买下。

三日后,古董商前来告诉高山,大陶板的卖家是名古屋一位叫羽田朋子的女士,并且羽田女士希望由买家来定价。这位古董商也许是觉得高山宗治与这块陶板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于是留心进一步调查了卖家的背景。

原来卖家一直将瓷器寄放在岐阜乡下老家,她们姐妹二人靠经营餐馆为生,后因妹妹要结婚,姐姐就辞去了店里的工作,想去别处开家咖啡馆。姐姐身子弱,不适宜太操劳,所以把店址选在一栋大厦内部,跟着大厦的开关门时间上下班,相对轻松些。羽田朋子需要开店资金,于是就把老家那块大陶板拿出来卖了。

卖家原话说:“我并不太清楚这瓷器本身价值如何,但这件东西有着我与父亲之间的珍贵回忆,若是对方出价太低,恕不考虑出售。”

古董商去岐阜见了实物回来后,高山宗治让古董商给估个价。

古董商坦言:“我仔细掂量了下,这东西至多价值八十万日元,这么大的瓷器确实罕见,就添个整数一百万日元好了。”

“这样,你去说我出三百万买下来。”

“什么?三百万?”古董商很震惊。三百万日元在1953年的日本可是笔巨款啊!

高山宗治随后向古董商简单地描述了个中渊源。

“这位羽田小姐是一位将军的女儿,我从前蒙受将军的照顾,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想帮人一把。我出三百万她应该不会拒绝,但此女自尊心强,若知道是我背后帮衬,必定不好接受,还望先生能巧妙隐瞒。”

古董商很上道,一口答应了。

古董商告诉羽田朋子:“买家是关西某位财团的老总,不方便透露姓名,此人酷爱瓷器,必定会好生对待。”

“那便好,与其放在乡下库房里积灰,不如留给懂得欣赏的人,放在气派的房间里展示出它应有的价值,这样父亲也会感到欣慰。”羽田朋子如是说,半句也没对定价生疑,大概她自己根本猜想不到这瓷器的价值。

如此,大陶板又回到了高山宗治的手上。而后,高山宗治对妻子老实交代了羽田朋子的事情,因为并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高山不掩不藏,对妻子直说:“这是一场无比真诚的单相思。”

之后高山听说了朋子咖啡馆所在大楼的地址,却迟迟不愿相见。高山说:“若我真去见了她,肯定会更加无法自拔,但我有时还是忍不住,昼思夜想全是朋子的一颦一笑……这不就跟初恋的小男生一样嘛,不是很奇怪吗?”

高山宗治为了斩断这不着边的情丝,就把记忆中十余年前朋子的容貌画成画像,甚至做成陶瓷雕塑。

高山转身指着观音像说:“看吧,就是这件。”这尊菩萨静立于此,像是收藏库的主人。

奈美问道:“既是为了忘记她,又为什么要做成雕塑观望呢?”

高山连忙修正说:“确切地说不是为了忘怀,而是为了抚慰内心。”

待到数年后,高山宗治一颗饱受相思之苦的心终于得到了抚慰,渐渐地不再泛起涟漪。1955年初,高山受邀去名古屋观看相扑比赛,此时的高山心静了许多,于是他决定去朋子的咖啡馆坐坐。听说朋子的咖啡馆名叫Friend,是取自自己名字里的“朋”字,但高山来到那栋大楼却没有见到Friend,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名叫蒙马特的咖啡馆。高山走进店内点了一杯咖啡,饮完后问吧台里站着的女士:“我记得这里之前开了一家名叫Friend的咖啡店,怎么没有了?”这家店店面很小,除了吧台,只能放下三张四人桌。高山无须走动,坐着说话对方也能清楚地听见。

这位女士四十岁上下,她回答高山说:“对,那家店去年都还在。去年春天的时候,我把店给盘下来了。”

“哦,原来她把店铺转卖了,可能是身子骨太弱经不起折腾了吧。”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她以前生过一场大病,但好像已经康复了。她是因为结婚了才不继续开店的。”

“结婚?不会吧……她看上去年纪不小了。”

“哈哈,瞧您说的,结婚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我听人说她跟我年龄相仿,我也是老大不小才踏入婚姻的……好了,怎么说起我来了,我还听说之前那位店主是位大美女呢!”

看样子蒙马特咖啡馆的老板娘并未见过朋子,转卖手续都是通过中间商完成的,至于朋子天生丽质别人大概也是随口一说,但老板娘却对此印象深刻。高山这趟来没见着朋子虽然有些遗憾,可也松了一口气,再加上意外得知了朋子结婚的消息,心中难免五味杂陈。朋子先前因病耽搁了终身大事,在高山的印象中,朋子还是位水灵灵的女学生,想到如今朋子已年近四十,心里不免有些落寞。他并无半点儿邪念,纯粹只是感叹岁月催人老罢了。自从知道朋子患病后,高山渐渐地就在脑海里将朋子忧郁少女的形象想象为病恹恹的模样,这回突然蹦出来一个朋子要结婚成家、安定过日子的消息,让高山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高山十分担心朋子的身体状况,可那又如何,朋子已为人妻了,也犯不着他来过问。高山甚至怀疑是朋子体力不支,所以无法继续打理店里的工作,结婚不过是借口而非真正的理由。其实只要到朋子的老家岐阜一查,应该就能发现情况是否属实。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担忧,高山还是决定不再深究。朋子结婚是去年的事情,去年朋子也差不多三十五六岁了,咖啡馆的老板娘虽说何时结婚不会被年龄所束缚,但毕竟朋子是女人,肯定越是妙龄越能寻得一户好人家,所以高山仍忍不住担忧。

“那次名古屋之行以后,我再没了朋子的音信,算起来这消息断了竟有二十五年之久,可就在去年我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来信。我年岁渐长,近来老是忘事儿,人名都记不太清了,心想说不定是以前的老下属写的,于是打开了信封,里面的内容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写信人居然是朋子……”说着高山站起身来,朝观音像的方向走去。高山宗治每日早晚都习惯性地去拜拜菩萨。观音像前放着香案,上面摆着香炉,底下还有抽屉,里面应该放着香蜡纸烛,高山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来一封信。

“我与在座各位的缘分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那日在伊斯坦布尔,我无意间与布朗先生说起大陶板,竟促成了今日一聚,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话不多说,这封信由你来念可好?”高山把信递到了奈美手上。

信封上的收件人是高山宗治,反面写着寄信人浅井英作,地址为东京某处。上面的字是手写的,字体圆润且装饰性极强,看上去如同精美的插画一般,这种字体多见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以奈美第一反应这封信应出自一位年轻人之手。奈美抽出信开始朗读:

突然来信,多有冒昧,望先生见谅。家母旧姓羽田,名朋子,先生应当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吧。母亲于3月12日,因心力衰竭离开了人世。早先母亲留下了遗言,这些话我听了无数遍,我认为自己有义务转达给您,于是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奈美念到这儿,不由得抬起头,本以为会与高山四目相对,然而对方竟闭上了双眼。奈美低下头继续念信:

我的祖父是位高级军官,战火纷飞的年代母亲正值妙龄,此时便初识了先生。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们常说,自己的青春年华皆被战火所吞噬,想必母亲也因战争而遭受摧残。母亲每每回忆往昔,总说自己的境地比起旁人来已算幸运,如此不过是安慰的话罢了。

母亲患的结核病在当初为不治之症,祖父祖母为母亲订下的婚约也因病作罢。本以为是一段憾事,但在我成年那日却听到了不同的说法。据说母亲当时很庆幸可以逃过这场婚姻,想来对方终究不是对的人吧。

去年母亲年满花甲,她感念自己能活到这把年纪,全仰仗医疗的进步。她还激励我好生求学,日后造福世人。还未向您自我介绍呢,我是一名医学专业的学生。都说医生无法设身处地地为患者着想,痛不在己自然不能体会,但我愿竭尽所能为患者解忧,立志做一名仁医。

听闻当年结核病的特效药已在外国研发成功,但在战后的日本,想要购入此药绝非易事,况且药价昂贵。祖父战死后,家庭支离破碎,母亲娘家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根本无力支付,况且当时还未有医保制度,想要买药更是难如登天。但就在某天,医院却突然免费为母亲使用特效药医治。母亲从女校毕业后,曾想过要进入部队当随军护士,于是瞒着家里人自学了许多医疗知识。我升入医学部后,时常与母亲聊到医学健康方面的东西,发现母亲竟如此博学,医学知识之丰富令人惊讶。所以母亲自然不难发现,医生偷偷把平日的用药换成了昂贵的特效药。

一日,母亲问医生,“自己的药为什么全变成了链霉素”,医生先是一惊,然后颇为官方地应道,“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分”,丝毫不肯说出实情。母亲说其实当时就大致猜到事情的原委了,为验证猜想还做了相应的调查。用药后母亲身体大为好转,醒着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而且母亲的头脑清醒,思维也清晰多了。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调查取证的,但她似乎可以确信特效药就是您送来的。母亲还查到了您的住处,知道您的家庭和谐美满,母亲不愿意打搅您的生活,所以并未写感谢信给您。

母亲痊愈后,曾到小姨的餐馆帮忙。小姨关店之后,母亲就在大厦里租了一间店面开咖啡馆。开店之初,资金周转困难,母亲把能换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其中还有一块祖父从战场上运回来的大陶板。也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要大老远送回来这么一块瓷器,许是军人的豪迈作风吧。一块不实用的陶板搁在家里空占着地方,母亲原以为会卖不出去,岂料竟卖出了高价。听闻买主不愿透露姓名,母亲立马联想到了高山先生您。当时母亲也想方设法调查背后买主,母亲常年与病魔搏斗,耐心也被磨出来了,这样费时耗力的调查工作,在母亲看来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后来调查结果果然不出所料,知道了答案之后,调查的乐趣也随即消失了,像是牵着线走到了头,母亲感到些许怅然若失。

高山先生的援助于母亲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母亲自觉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便是健康幸福地度过余生,也算是不辜负先生的一片善心。

母亲在名古屋经营咖啡店时认识了家父。家父有过一段婚姻,然而不足两年便离异了,从此父亲变得不相信感情,一直到四十六岁都没有再婚。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谈及自己。他与母亲一样经历了人生起伏,两人遭受的挫折不尽相同,但都是命运多舛之人,如此便能惺惺相惜吧。听说父亲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时光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生死往往只在一瞬,并且父亲的婚姻破裂也是在此时。关于此事父亲没有多言,个中细节我只能靠臆想。一日,我对父亲说:“您没有讲到的地方,我就用想象来补全。”父亲苦笑着回应:“恐怕事实会超出你的想象。”

就这样两颗伤痕累累的心连在了一起,之后母亲诞下了我这个儿子。母亲是将近四十岁的初产妇,但产程却出乎意料地顺利。事后母亲总拿这事来打趣,说我刚出生就会疼人了,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父亲是工程师,任职于大企业的管理层,算是中层领导,工资不高,但能养活一家人。在我眼里,父母就是平平淡淡过日子的两口子,大抵这样平淡安稳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吧。

去年父亲已是古稀,因患癌症离世。所幸没受太多苦,走得还算安详。我是无神论者,但在父亲逝世后,我却暗自遐想他去天堂等母亲了。母亲常念叨,“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到这把年纪”,总是感叹自己已到晚年。能这么说,想必母亲是幸福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告诉了我您的故事,母亲说这辈子一直默默接受您的恩惠,等她去了,让我代替她写封感谢信给您。她时不时地就跟我提这事儿,给您写信是她的遗愿。母亲也走得安详,她临终前一直都记着您的好,高山先生若是愿意,就请给府上的观音像上炷香吧,愿母亲安息。

信读完了,奈美看向观音像,小声嘀咕:“观音像的事儿连朋子的儿子都知道,应是从他母亲那儿听来的吧,那朋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高山老爷子微笑着说:“这个泄密的人就是那古董商。朋子回去岐阜老家,找到从她那儿买走大陶板的古董商,古董商嘴不严,什么都老实交代了。这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但我是去年收到信后,才去找古董商问明白的。”

“真是段感人至深的佳话。”奈美说着将信递给了林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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