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蝴蝶兰

青花  作者:陈舜臣

奈美拿回壶与盘后,去大阪见了林辉南一面。奈美本以为这段时日林辉南会一直留在日本,结果临别时,林辉南称家中有急事,需要赶回新加坡。

两人约在林辉南下榻的酒店大厅里见面,奈美几乎一字不落地对林辉南转述了从佐藤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

“虽然佐藤夫人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夫人口中的珠璃,肯定就是王教授的妻子。”奈美总结道。

珠璃与曾赴日留学的哥哥一同前往东京,并滞留了数年,期间她就读于某女子学校专攻英国文学。在此之前,珠璃曾在上海的教会学校上学,英语能力出众。为了在学业上不输旁人,珠璃特地选择了自己擅长的英文专业。用佐藤夫人的话来说:珠璃用英语给自己牵线搭桥,进而掌握了日语,进度甚至超越了哥哥。

在书信中,王教授提到,自己的妻子曾攻读过英国文学,这一点与佐藤夫人描述的珠璃完全吻合。另外,林辉南在讲述《莫达和尚事略》时曾说到,自己的曾祖母是莫达的妹妹,而莫达先生那位美丽勇敢的妻子也有一个妹妹,并且嫁给了一位姓王的人家。佐藤夫人告诉奈美,那壶与盘以及红瓷枕均不是珠璃娘家所有,而是她夫君王家祖传的宝贝。据推测王教授应该是兰友妹妹的子孙后代。

林辉南对奈美说:“我回到新加坡,会进一步调查此事。”

“您是为了这事儿,才特意提前回去的吗?”

林辉南摇摇头:“当然不是。我虽是个无业游民,但也是杂务缠身。芦屋的那间相思青花很多事情也还没处理完。”

“您是说那家餐厅吗?”

“现在尚未确定是否要开店迎客呢。”

奈美也不好多言,只是凭直觉认为,那家餐厅的老板就是眼前的林辉南。

林辉南接着说:“我中途会去香港绕一圈,回到新加坡应该正好在一周之后吧。”

“您出来了这么久,想必待办事项都堆积如山了。”

“是啊,您看,我一个赋闲之人还成日奔波忙碌,哪儿能真正得闲哟。”

“再过两周,也就是半个月后,您能抽出点儿时间来吗?”

“有什么事儿?”林辉南直直地盯着奈美的眼睛,目光像是能看穿人心。

“是这样,我想去新加坡玩一玩。”奈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这件事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不过转念一想,偶尔任性一下亦无不可。奈美自认在感情上属于被动型,但是面对林辉南却不由得主动起来。

在那一瞬,林辉南似乎难掩喜悦之情。一种别样的情感在两人心中涌动。

“您能来,我当然开心。其实,我觉得有些对不住您。”

“林先生此话是何意?”

“通过接触,我对您也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了。那日去电之前,我就已经收到了您写给我的信。看到那些尘封了四十余年的来往信件,我很是兴奋。但是更让我心中雀跃的是,得知了您丈夫已逝的信息,这也是您最初去拜访史密斯医生的缘由……”林辉南说到此处顿了顿。

奈美一言不发等着下文。

“那日去电约您在相思青花见面,本来想坦白,奈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那个电话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奈美说道。

那通电话过后,两人再没有谈论此事。也许是《迷桥图》的故事太过鲜活,让人忘却了其他。

“我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知道自己没资格与您发展关系。”林辉南解释说。

“林先生能说明白些吗?”奈美看着林辉南的眼睛发问。

“我已婚,无子,目前与妻子处于分居状态。约莫一年前提出离婚,已通过律师协商,条件差不多谈好了。”

“哦……明白了。”其实早在伊斯坦布尔与林辉南相遇时,奈美就有所察觉。现在看来确有其事,如若不然,林辉南大可在电话中袒露心声。

“我妻子人在香港,先前律师来电说,妻子已经同意签离婚协议书了,所以我明天就得飞去香港。”林辉南的嘴唇微启,说话时皓齿在唇间若隐若现。双颊轻轻向上提,似乎面带笑意。

奈美看着他,嘴角上扬,条件反射似的说道:“我看,这新加坡我还是不去了吧。”

“为什么?”

“您不觉得时间上太凑巧了吗?”

“是您说要来做客之后,我才提的离婚这茬儿,您来新加坡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啊。”

“话虽如此。”

“这次出行本来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您无须多虑。至于说时间上凑巧,那也无可厚非,跟着心走便是。您不要推辞了,来新加坡看看吧,您跟这里一定会合得来的。”

“合得来?”

“最初在伊斯坦布尔与您相遇时,我就觉得您的气质与新加坡很相符,给人感觉如同兰花一般。”

“您这话说得。”

“而且不是普通的兰花,应是生长在南洋,属于热带的兰花。”

“热带的兰花是什么样的?”

“颜色鲜艳,绽开的花瓣就像热带蔚蓝的晴空,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它生命的脉动。这股子生机勃发的劲儿就跟您一模一样,您骨子里的活力从相识到现在一直感染着我。”

“是吗?记得当时我为了准备飞去伦敦,正在调整情绪,那状态应该谈不上多有活力吧。现在的感觉也跟活力搭不上边啊。”

“所谓相由心生,您内心想要积极地面对生活,所以给人的感觉也是积极向上的。这样的您,着实打动了我。”

奈美默默地听着。

林辉南接着说:“好了,热带的兰花,该跟您说再见了,我们新加坡再会。”

随后两人握手告别。

正好二十天后,林辉南与奈美在新加坡重逢了。

奈美搭乘的飞机降落在机场,林辉南驾车去迎接。在送奈美去酒店的路上,他略微介绍了一下沿途的风景。来到酒店,见天色已晚,林辉南便对奈美说:“我想您也累了,今日就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带您去植物园转转。”说完,他帮奈美办理了入住手续,便打道回府了。

虽说奈美已在新加坡待了一晚,但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今日出游,眼前的所有景致都是新鲜的。

新加坡的植物园里有一处兰园,号称世界兰花的宝库。兰花属于热带植物,新加坡的土壤和气候为它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

林辉南领着奈美来到兰园,指着面前的一株兰花对她说道:“您就是这兰中皇后。”

奈美歪着脑袋应道:“这是蝴蝶兰吧……”奈美的父亲也很喜欢兰花,所以在自家的温室里种植了一些。奈美打小看着这些蝴蝶兰长大,对它们的样子是再熟悉不过了。

蝴蝶兰的花瓣娇艳欲滴,如同空中起舞的蝴蝶,故得其名。此花拥有一种动态之美,给人以生机盎然之感。在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博物馆,林辉南初遇奈美,从那一刻起,她就犹如一朵娇俏的蝴蝶兰在林辉南的心里悄悄绽放了。

“为什么会觉得我像蝴蝶兰呢?”奈美望着兰花呢喃自语。

林辉南笑着说:“我也说不清原因,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硬要我解释,只怕会显得牵强。不如顺其自然,往后慢慢就习惯了。”

据称全世界的兰花种类多达一万五千余种,新加坡的兰园虽不能涵盖所有,但也称得上包罗万象,种类之全,亦是世上少有。

走出兰园,两人在绿植环绕的园中漫步。

“她签字了。”林辉南低声说了一句。

奈美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草坪上,边走边说:“这话听上去终于有点儿私密感了。”

“昨天在去酒店的路上不也只有我们俩吗?还不够私密?”林辉南也配合着奈美的步伐,朝前走着。

“昨天您就像个导游一样解说风景,哪儿有私密感可言。”

“哈哈,还真是。但导游解说词也可以包含自己的感情啊。”

“我明白您的意思。”

“就像此前讲的莫达和尚的故事,我跟他也没有关系,可能对您来说,我的描述就跟听历史讲座一样吧?”

“那倒不是,莫达先生的瓷器可在我家放着呢,并非毫无关系。”

“说的也是,那瓷器的话题也算得上是私房话了。要不咱们接着聊?”

“好啊,那瓷器的故事真的很抓人心。”

“这里的环境还不错,我们可以边走边聊。您会不会觉得累?”

“年纪轻轻的怎么会累。”

“哈哈,不过说实话,我体力上可能吃不消。”

“不会吧,您看起来最多也就五十岁,身子骨应该还很健壮才对。”

“准确地说,我已经五十一岁了。”

“这不是正值壮年吗?”

“我比您可是大了十五岁啊,我可不想让您看到我老态龙钟的一面,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吧。”

“听您的。”

“那要不要来我家坐坐?我一个人住了一年了,而且经常不在家,所以拜托阿姨给整理了下,总算能见人了。”

奈美心想,他一个人住了一年之久,那他妻子的痕迹应该在房子里无处可寻了。在与林辉南分别的二十天里,奈美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讲给他听。比起肩并肩漫步,这些话还是坐下来面对面聊比较合适。于是奈美一口答应了。

林辉南说自己家在郊外,可周围的繁华程度给人感觉却像身处东京。从市中心驾车到城郊,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

林辉南的家是座独栋别墅,门前一大片庭院供人休憩,附近的房屋松散排开,视觉上十分舒适宽敞。这里的景致倒是颇有郊外闲适之感。

新加坡是个国土面积极为狭小的高度城市化国家。个人占有的房屋面积十分有限,新加坡政府制定了住宅政策,着力于规划建设高层住宅新区,这种极度压缩空间的高楼把城市变成了水泥森林。所以像林辉南家这样附带大片庭院的房子,实属奢侈。

新加坡曾是英国的殖民地,不知道是否是此缘故,这个国家的阶层差异巨大。如果你不是毕业于类似新加坡莱佛士学院或新加坡大学这样的名校,或是曾留学海外的精英,根本不可能进入这个国家的既定体制中去。绝大部分位处政界、商界干部级别的人都是沿袭此路线发展的。

林辉南的庭院是一片草地,路面有些许起伏。在庭院的一隅有座小小的建筑,远观既不像中式的亭子,又非英式的小木屋,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日式的小茶室。想必是主人林辉南在日本长大,所以对于日式的东西别有青睐。小茶室门的正对面就是主家。这房子是典型的英式风格,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看上去饶有一番趣味。奈美觉得这建筑与芦屋的相思青花很相似,只是构造有所不同,相思青花是把庭院包在建筑内部,而林辉南的家宅则是把庭院放在了门前。

从正门看过去,小茶室位于庭院的左侧一隅,右侧有一个双层的车库与一座小屋。

林辉南说那是家里帮佣阿姨的住所。其实阿姨一家子都在林家做事,她丈夫已经七十三岁高龄了,一直帮着打理庭院,日复一日辛勤地除草。她儿子平日里住在政府规划的高层住宅区,因为阿姨的大孙子是林辉南的司机,所以主人在家时,他儿子会跟着住进车库二楼的小房间。

两人走进玄关,林辉南向奈美介绍道:“阿姨之前也在日本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最基础的日语交流还是会的。”

林辉南口中的阿姨,从少女时代开始就在林辉南父母身边做事,后来成了家,她丈夫也开始在林家打杂。对于林辉南来说,这位阿姨已然是亲人了,所以在介绍那座房子时才会脱口而出,说那是阿姨的家。

林辉南推开客厅的门,说道:“多亏了阿姨帮忙收拾。”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相对而坐,林辉南笑眯眯地问奈美:“您有话对我讲吧?”

“是,我一直在想这事儿……”奈美话音未落,林辉南便接过话头:“您是否有些思虑过重了。”

“或许吧。”

“您说吧,我听着。”

奈美轻轻摇摇头:“不急,我们还是先聊聊其他话题,慢慢切入吧。”

“好。我也这么觉得。”

这时,阿姨端着红茶进来了。

“欢迎您,您是神户来的吗?那是个好地方。”阿姨热情地用日语跟奈美打招呼,尽可能地把自己会说的句子都罗列了出来。“您慢用。”阿姨说完离开了客厅。

阿姨前脚一走,林辉南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放在桌上,他对奈美说:“我们先来聊聊这个吧。”

那张约莫半个手掌大小的纸片上写着“王志光”三个字。

“您还记得那些来往书函上王教授的署名吧,他的名字写作王志光。”

“您调查过了?”

“我了解到此人就是兰友妹妹的夫家王家的曾孙。”

“您还查得真清楚。”

“哈哈,我就这癖好,从小就喜欢刨根问底,凡事弄个明白。您知道我这个性有时也招人厌。”

“嗯,谁都有隐私,若有人老是对自己的事寻根究底,人家心里自然会有不满。”

“是啊。小时候,人家认为我烦人;长大了,又让人觉得跟我相处浑身都不自在。可能妻子厌恶我,究其根本,也是我这性格所致吧。”

“您这话……”奈美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不好意思,一来就说个没完,我们不聊这个了。”林辉南拿起桌上的纸片,对折后收进了上衣口袋里。然后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中抽出一个文件袋,随后又回到原位坐下。

趁着间隙,奈美捧起了茶杯。

林辉南开口道:“都说物以类聚,我也有好几个朋友都爱好调查,其中有一人在香港研究近代史。在我收到您寄来的书函复印件时,我立马就想到了他,并拜托他帮忙调查这背后有什么来头。”

奈美将茶杯放回桌上,双手扶膝,略微歪着头问:“唯一的线索只有那些信件,要调查也并非易事吧?”

“其实,调查起来还真不是太难。从信上可知,王教授在重庆时遭遇危难,史密斯夫人的父亲诺顿先生曾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加上信件上有日期,所以大体可以推测出发生此事件的历史时期,这信是出事之后写的,就把时间往前推一些,地点在重庆,从这两点入手,再让我那研究近代史的朋友查一查,必然会有收获的。”

“我觉得信息还是太模糊了。”

“怎么会?时间、地点这样关键的信息都掌握了,并且王教授卷入的事件应该不是小事儿。您不是说珠璃的哥哥当时险些送命吗,所以为答谢,才送恩人祖上传下来的瓷器。那么在重庆发生的事,也一定非同小可。不然,王教授也不会送同样的传家宝来谢恩了。”

“林先生言之有理。”

“既然是重大事件,那么就一定会留下历史记录。珠璃的哥哥出事跟宪兵有关,新闻不会大张旗鼓地报道,但日本军方那儿应该是有留底的。不过这种书面材料,在战争结束后多半被销毁了。即便如此,与此事件扯上关系的人,脑海里的记忆可不会被轻易抹去,佐藤夫人不就记得牢牢的吗?我那位研究近代史的朋友,收集了诸多这样的资料。他用二十年时间,走访了相关人员,采访当年之事,并将对话内容录制成磁带。”

“那位朋友应该弄清楚历史背景了吧?”

“是的,而且轻而易举就查到了,因为当年的新闻报道过此事。”

“哦?是吗?”

“可能因为跟军事机密基本不沾边,所以才允许公示的。珠璃哥哥那事儿是这样,王教授被卷入的事件也是同理。”

“与军事机密无关,那也算得上重大事件吗?”

“与军事机密无关,并不代表不重要。一言以蔽之,就是搞贪污,准确点儿说,是走私犯罪。”

“走私?”

“战时的重庆,情况有些复杂。不单是政治层面上,在经济层面上也是如此。有人走私牟利也不足为奇。”林辉南说着,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小册子,“我朋友整理了相关记录,并复印了一份给我,当时的新闻也在。您看不懂中文,还是由我来解说吧。”林辉南从小册子里抽出一页,拿在手上举得与眼同高,使得奈美也能看得见上面的文字。

标题上印着“惊人走私案”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看着“惊人”二字,奈美猜得出是令人吃惊的意思,不过后面三个字,就只识其形,不知其意了。

林辉南忙解释道:“这‘走私’其实就是非法运输,‘案’是指案件,连起来您可以理解为令人震惊的非法运输案件。”

1937年7月,日本侵华战争爆发。随着战争规模逐渐扩大,国民政府从南京迁至武汉,后又转移到了重庆。政府要员不愿再固守被日军侵占的阵地,纷纷从各地前往重庆,一些自愿为抗战尽一份力的爱国人士也跟着赶到重庆会合。因此,重庆的人口暴增。一瞬间,政治家、官僚、金融大佬齐聚一堂,这是重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盛况。来重庆为国效力,带上家属多有不便,所以像王志光那样与家人分居两地的人不在少数。

国家虽处于动荡时期,但经济上依旧活跃。因为物资短缺,商人们反倒是有机可乘。不少人钻法律的空子,将违禁品或是需要交纳进口税的商品偷渡回国,走私牟利。

“据我所知,重庆四面环山,怎么会有港口?”奈美以为重庆是大山里建起来的城市,周围是不可能有海的,所以也无法与外国进行海上贸易往来。

林辉南解释道:“重庆有江,自然有港口。顺着长江往下走,就是著名的长江三峡,现在依旧是旅游胜地,游轮就从重庆港驶出。”

“可是在战时,长江下游的对外贸易往来不都由日军掌控吗?”

“正是,不过重庆的对外贸易不是通过船运,而是空运。”

“那时候就有空运的货机了?”奈美甚是不解。战前的民营航空简直是凤毛麟角。再说空运走私这种事儿,发生在战争年代也确实挺新鲜的。

林辉南继续解说:“南京被日军攻陷,国民政府选择逃难到重庆。虽说重庆资源丰富,可这毕竟是在打仗,兵器弹药该如何补给?长江下游被日军封锁,所以只能绕道而行。后来历经重重磨难,中方终于从缅甸开辟了一条道路,翻山越岭运送物资,那条路被称为‘缅甸之路’。大件的货物就通过货车运送,较轻的重要物资则由飞机运送。”

“那个年代的飞机应该很小吧?”

“当然,与现在的飞机体积不能同日而语。不过毕竟是货机,较之一般客机已经算是大家伙了。走空运的都是贵重物品,像武器的精密部件之类的东西。其实飞机基本上都是英美提供的,而且也不仅仅为国民政府服务。”

“日军原计划切断国民政府与外界的联系,却不曾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中方还能劈出条路来。”

“没错,日方本想着把中方逼到山穷水尽,让其自愿投降。殊不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家自己早就铺好后路了。”

林辉南拿着新闻的复印件,默不作声地浏览了一遍上面的文字,开口道:“言归正传,我把这新闻上的内容解释给您听。上面说,这架飞机属于英国,以机长为首的几个工作人员与奸商勾结,牟取暴利。”

“奸商是什么?”奈美此话一出,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身为日本人,居然在向一个新加坡人请教日语单词的意思。

“就是奸诈、狡猾、以不正当手段牟利的商人。”林辉南扭头拿出纸笔,写下“奸商”二字,递给奈美说,“这下明白了吧?”

奈美低着头回答道:“明白了,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奈美觉得林辉南像是在讲课。这位林老师深入浅出地费心讲解,试图将奈美带回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可奈美却难以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情景,于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林辉南一开讲,就没打算停下来。

“新闻上列了三个奸商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王志光。”

“王教授成奸商了?”

“新闻上说他当时是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的专员。专员是指由政府委派的专区负责人,大概相当于科长级别。”

“我记得信上说,王教授在昆明时,也曾于一所大学里工作。”

“的确,这新闻上也如此描述,说他为人师表,言行本应树立起榜样,却因一己私欲,走私牟利,令人愤慨,实为世人所不耻。”

“他走私什么了?”

“说是宝石。”

“不会吧?”奈美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按常理来讲,战时物资缺乏,若说走私,也应是运送些食材衣物之类的日常用品,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名贵的宝石。

“您为什么如此惊讶?”

“我就不明白,战争年代怎么会有宝石在市面上流通?”

“正因为是在打仗,宝石的业务才更好做啊!”林辉南解释说,“战争会导致物资短缺,对于一般民众而言,都会趁机多囤日常用品,这样后面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而那些拥有特权的阶层,不需要为吃穿犯愁。所以即使日常用品供不应求,特权阶层也自有他们入手物资的渠道。战争会抬高日常用品的物价,不过宝石就不那么容易涨价了。”

“战时的日本也是同样的状况吧?”

“话虽如此,但中国更甚。因为当时的中国人大多都觉得纸币不可靠,而贵重金属是实打实的钱,立马可以变卖换取物资,所以金银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钻石这类名贵珠宝不说,其他价格略为低廉的宝石,基本上随便拿来换点儿东西就所剩无几了,所以人们基本都不会入手。这样一来,宝石的价格便相对便宜了许多,那些权贵们则盯准了这一点,纷纷购入宝石。”

“但是珠璃的丈夫王志光算不上有权有势吧?”

“当然算不上,他就是个跑腿儿的。权贵们作为买主肯定不会亲自奔波,所以就需要他这样狡猾的人在底下打点。”

“王教授称得上狡猾吗?”奈美觉得“狡猾”二字与她想象中王志光的形象有所不符。

林辉南摇摇头说:“这是新闻为了制造话题性而虚构的形象,说他枉为人师,刻意丑化他。通过之后的取证调查,才发现王志光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也并没有犯罪。但其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新闻报纸要的是震动社会的冲击力,没有反差的形象是不足以吸引人的。之后的调查结果因为缺乏话题性,也没有进行后续报道。”

“在这点上日本的媒体也没好到哪里去。”

“确实如此,我那位香港的朋友,收集了许多当时的新闻报道,但没有一篇新闻是为王志光平反的。不过,倒是有新闻报道此案的另一个犯人已被逮捕。王志光因被误认为是犯人而被抓。可文章后面连王志光无罪释放的报道都没有,从字面上看,会让人误解为王志光是共犯。”

“这新闻媒体也太缺德了,王教授真是受苦了。”

林辉南继续讲道:“我这朋友还挺厉害,不仅收集了当年的报纸,连取证审判的相关资料都尽可能地搜罗了起来。抗日战争结束后,诸多资料均已遗失,留下的都是些碎片式的信息,但足以勾勒出走私案的轮廓了。”

“我心里大概也有个谱了,多亏了诺顿先生相助,王教授才能沉冤得雪吧!”

“正是,新闻上称,主犯王志光利用一架从加尔各答飞来的美国货机,向重庆输入大量宝石。”林辉南又捋了捋案情的概况。

当时海运已被日军封锁,剩下的陆路缅甸之路,以及从加尔各答往返重庆的空路,对于当时的国民政府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负责运送物资的机长和空乘人员就是救世主。为表感谢,“救世主”们下了飞机可以乘坐免费巴士,携带的物品也不需要通过安检。机组人员多数为美国人,虽然政府把这些人捧上神坛,但他们的行为并非个个都对得起这份殊荣。因为不用过安检,有些人利用免费巴士之便进行走私。像宝石这样体积小而昂贵的东西,塞进口袋里就能轻松带走,因此成为空运走私的主流商品。

不光在战时,印度至今都是宝石交易的中心地之一。当时欧洲硝烟弥漫,美国也来凑热闹,宝石的交易市场随之逐渐减小。此时,身在重庆的权贵们却对宝石趋之若鹜,印度人发现了商机,起到桥梁作用的中间供应商也应运而生。宝石交易市场焕发生机,商人们赚得金钵满盆。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机组人员从加尔各答走私珠宝的小道消息就在坊间传开了。

那些市井小民传传闲话也就罢了,当局总不能单凭主观臆测,无凭无据就破例检查机组人员的随行之物。再加上,物资的运输都是由驻重庆的英美军事顾问团管理,一般情况下,中方都不得插手参与。直到当局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上内容详尽,当局与顾问团商议后,于1941年1月,对某一航班的机组成员进行了严格的审查。

据称,举报信上详细写明了成员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现居地等相关信息。部分机组人员想必已是经常往返于两地之间,然而他们的个人信息就连管理运输的顾问团都不清楚。不仅如此,重庆收货方三人的姓名、年龄、职业都写得一清二楚,王志光也在名单之列。信上还提出,若是人赃并获,切勿姑息。经检查后发现,飞机驾驶员的手提袋中,藏有三包宝石,外用鹿皮绒包裹,上面各系一根皮绳,分别用红、黄、蓝三色区分。这与信上的描述并无二致。由此可见,检举信的可信度非常高。于是,当局立马逮捕了以王志光为首的三名嫌疑人。飞机驾驶员称,自己在加尔各答受一位中国朋友所托,帮忙运送此物至重庆,其他的事一概不知,也不清楚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这架运输机型号为大型C109,总指挥部在查普拉,起飞地却在加尔各答,指挥官是颇有名气的夏洛特少将,机组成员隶属印度——中国航空运输队。运输队中还有一支战斗部队,被称作“在华空军”,这支部队主要驾驶战斗机,持续飞航距离较短。太平洋战争打响后,缅甸方迫于日军势力,将根据地迁移至中国昆明。之后,这支空军队伍成为美国二十三号追击队,又升级为第十四航空队。战斗机的机头处画有一只露出獠牙的猛虎,人称“飞虎队”,表达了如虎添翼的美好愿景。

当时日本还未向英、美宣战,英、美两国向中方给予援助纯属自愿,自告奋勇为中国运送物资的飞行员们也算得上义勇军了。既然人家帮忙是出于自愿,要是受了怠慢,随时可以撂挑子走人的。手持一本飞机驾驶证,到哪儿都不怕没工作。重庆虽是后方,但好歹也在战争地区,飞这条航线工资自然会高些,不过,义勇军们并不在乎这点儿蝇头小利。个中道理中方心里都有数,所以对义勇军们可以说是处处开绿灯。此次检查,乃是因为事关重大,否则也万不敢得罪他们。

“驾驶员镇定自若地描述完事情的经过,称自己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说着林辉南把新闻上驾驶员的名字指给奈美看,在那三个字上方来回滑动手指,奈美歪着脑袋表示看不明白,林辉南解释道:“这人名叫汤姆生。”那语气如同在揭露一个讳莫如深的真相。

汤姆生称,自己受一位姓陈的中国人所托,转交这三包东西。当问及该交予何人时,对方拿出三张画说道:“这画只有一半,接头之人会手持这三张画的另一半出现。若能完全匹配,届时交予此人即可。”那三张画厚度如卡片,长十厘米,宽五厘米,上面各画一只动物,分别是虎、象、狮。画面被对半切开,切口处呈不规则的锯齿状,汤姆生所持的卡片画的是动物的上半身,看起来三只动物都被“腰斩”了。锯齿状的切口大小不一,角度也各不相同,若不是同一张卡片,则无法拼合为一个整体。

此外,调查报告上记录,审查人员询问汤姆生,运送物品是否收受报酬。汤姆生言辞激动,声称自己与那位姓陈的中国友人已有五年的交情,帮朋友一个小忙何足挂齿!不要认为人人都只顾利益!而此事在新闻报纸上并未刊登。

重庆当局拘留了汤姆生,并对外三缄其口,为的是在汤姆生的宿舍守株待兔,嫌疑人一旦出现便一举抓获。检举信上已明确交代了三名走私犯的个人信息,为确保万无一失,当局当场拘捕,证据确凿,不给罪犯任何可乘之机,实为上上策。

当日当局派人守在宿舍,果然有两名男子偷偷摸摸地进来了。这两名男子一前一后,间隔二十分钟相继进入室内,第二名进来的男子似乎对第一名的落网毫不知情,甚至不知道在他之前还有一人前来取货。而第三名男子迟迟不肯现身,此人便是王志光。当局猜想,或许是走漏了风声,王志光见势不妙,自然不来自投罗网了。检举信上写明了三名嫌疑人的名字及住址,前两名嫌疑人的身份已被核实,其随身携带的半张卡片也被缴获。在此之前,当局早已安排人手蹲守在王志光的住所附近,对另外两名嫌犯也采取了跟踪策略,一路尾随他们来到汤姆生住处。王志光当日在第二名男子离开家三十分钟后走出住所,步行大约十分钟,来到一栋双层的砖房前,他按响了门铃,却没有人应答。王志光按门铃持续了六分钟,然后又在原处伫立了十一分钟,最终放弃等待,回到家中。跟踪人员上报了王志光的行踪后,军警立刻出动,王志光在自己家中被逮捕,家里也被搜查了一番。

林辉南反复看着报告复印件,对奈美解说道:“报告上称,并没有在其家中发现另一半卡片。”

“这么说就是没有证据了?”

林辉南敲了敲手中的文件,笑着说:“您有所不知,往日不同今时,在四十年前,抓人未必要有确凿的证据。那年头的日本也是差不多情形,办案没有那么严谨的。”

“明白了。”奈美根据平日里看的小说与电视剧,推断起当时的情形。她突然想起电影里的一个画面:面目可憎的特务警察,闯进别人家里肆意妄为。战时的重庆还在戒严期间,军警的势力可是最大的。

林辉南继续说道:“记录上称,当局推测在王志光的家中没有发现证据,是因为王志光在离开那栋双层建筑的返家途中,或许已把证物撕成碎片,丢弃于河沟之类的某处地方。当局从一开始就认定了王志光有罪,所以根本不会费心去查找证据,其他两名嫌犯均已落网,剩下一个王志光抓回去不就完事儿了。”

“王志光对案件完全不知情吧?”奈美知道王志光已经洗脱了冤屈,这话不过是对案件详情进行补充提问。

“他就是当了人家的替罪羊。其实说来,诺顿先生也遭人陷害了。”

“怎么回事儿?”

“王志光被捕当日去的那栋双层砖房,就是诺顿先生的住处。”

“他们俩是老相识了吧。”

“没错,王志光懂英文,他们虽不在一个部门,但同在政府机关就职,接触自然多些。更重要的是,两人十分投缘。您看,两个人都是背井离乡,孤身来到重庆赴任,当然有共同话题了。后来在王志光的供述中也提到,他们私交甚好,王志光称自己收到诺顿先生的来信,于是才在那时那刻去了诺顿先生家。”

“什么信?”

“王志光说,那封信不是通过邮局投递,而是差个小男孩送去的。并且诺顿先生与自己联系大多通过电话。王志光的住处没有电话,但是宿舍楼的前台那里有一部电话可以使用。王志光的住处与诺顿家就隔了两栋宿舍楼,随时可以步行过去。那信上说,电话出了故障,才差人送的信。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内容仅有三句话,最后还有诺顿先生的签名。”

“我明白了,这封信根本就不是诺顿先生写的,他根本不在家,怎么可能叫人家过去呢。”奈美大体理了理事情的脉络。

“这信就是有人蓄意伪造的。当日下午2点,诺顿先生突然接到命令出发前往昆明了。那小男孩送信时,大约是傍晚6点的时候,那时正好是王志光下班刚回到家。信上邀请王志光7点半来家中用晚餐。”

“他们的住处之间距离有多远?”

“晚上的话,要走二十分钟左右吧。为了防止被日军空袭,当时实行灯火管制,到了晚上整个重庆都漆黑一片。王志光的职位较低,不给配车,所以他去诺顿先生家都是步行。王志光7点从家里出发,而第二名嫌犯落网是在6点半左右。王志光见没人应门,满腹不解地回到住处,谁知一到家就被抓了。”

“王志光一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吧!”

“他肯定觉得莫名其妙。”林辉南一面说一面翻动着资料,“他们在王志光家里没搜到那半张卡片,倒是搜出来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上面用中文写着:‘当局已插手此事,你暂且去诺顿处避避风头。’这张纸条没有署名,可以看出写的人十分焦急,‘火急’二字都溢出了纸条。”

奈美推断:“这纸条多半是王志光离家后,有人偷偷潜入放进去的。”奈美原先有些心不在焉,随着谈话的深入,奈美逐渐被故事吸引。她对这段历史事件本身未必有多关心,倒是林辉南热情讲解的样子让她着了迷。

“王志光离开家,大约一个小时后返回,这期间的确有充足的时间溜进去作假。只不过那贼人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只需在搜查屋子时,趁机拿出纸条,栽赃嫁祸于他即可。”

“林先生言之有理,这样做更加掩人耳目!”

“虽然当局通过检举信已认定王志光是走私犯,但若是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也不好随意抓人,那栽赃的证物是为了保险起见,然后就差王志光的证词了。”

“既然要栽赃,为什么不直接做另外半张卡片呢?那样证据岂不是更确凿?”

“那半张卡片在真正的走私犯手里,要想伪造出一模一样的谈何容易!若是切口与画无法完全拼合在一起,岂不是立马就露出破绽,所以他们肯定不会去冒这个险的。”

“这样想来确实是费力不讨好,那画上色了吗?”

“有,是手绘的水彩画。”

“如此高难度,几乎无法伪造了。”

“话说回来,这事儿对王志光而言简直就是飞来横祸。”林辉南说完,又看了一会儿资料。

这时,阿姨捧着花瓶进来了,瓶子里插着一株蝴蝶兰,她笑眯眯地看向奈美说道:“花瓶放这儿了,这花儿跟您一样美。”阿姨放下花瓶,迅速地向右转身离去,那精气神儿完全不像一位迟暮的老妇人。

林辉南依旧盯着手里的资料,头也不抬地对奈美说:“这蝴蝶兰跟您的气质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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