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姐妹

青花  作者:陈舜臣

神户有家老店名叫山摄津,今川家族从战前开始就经常光顾这里。接风晚宴选在这里进行,奈美倍感亲切。许多年过去了,虽然店里的伙计走的走散的散,但区区十几人的饭菜还是能准备妥当的,庭院里的座席亦有人服务,用餐不会有任何问题。

奈美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称呼时以大小区分。

奈美看向久美问:“大姐,听说有个美国人把爸爸的瓷器拿走了,是吗?”她不想一开始就把气氛弄僵,所以尽可能地避重就轻。

“这事儿我也很为难,她一副非要不可的样子。我都跟她说了,这是父亲的遗物,要怎么处理,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说了不算。但她说是借,拿回酒店鉴赏两天,借条都用英文写好了。”久美努力把责任往外推。

大哥诚造苦笑道:“不好办啊……借钱的话还好,凭借条就能还,可东西就不那么好办了。不过有照片留底,应该没问题吧?”

久美的解释虽然暂时把矛头从遗物转让上移开了,可是又引来一个新的问题。

“虽然拍照留底了,但是想要偷梁换柱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现在的复刻技术这么发达,光凭一张照片,能分得清真假吗?”

纯造的这番话,让久美有些下不了台。她尴尬地说道:“至于吗?这东西有那么贵重吗,还要大费周章地调包?”

“肯定不是便宜货,不过也不至于动辄几百万日元。”

奈美刻意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动机,故作轻松地说:“不是价格的问题,是喜好。我就挺喜欢那两件瓷器的。”

久美道:“因为铃木工作上的关系,确实不好拒绝对方。事关我娘家,我本来也不想介入的,可铃木一直求我……”

铃木是久美的丈夫,战前与今川家是同行,都做生药批发,现在经营着成药超市。今川家的人都说,他看起来老实,其实精明得很。

“倒不是说非要拿回来,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爸爸的遗物了,心里空落落的。”奈美没把话挑明,但听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久美性格强势,如果一味逼问,肯定会适得其反。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兴许会奏效。

五个兄弟姐妹的家庭聚会,两个哥哥先到了,嫂嫂们稍晚点过来,两个姐姐都没有丈夫陪同。久美穿了和服,最近她喜欢穿着和服出门。

二姐芙美打趣道:“大姐嫁到京都,经过二十五年的熏陶,终于有点儿京都人的样子了。”

“最近身材有些走样,穿和服才好遮肉。”久美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她表面上是在说身材,实则是为自己拥有许多昂贵的和服而沾沾自喜。

姐妹之情是很微妙的东西。芙美比久美小十岁有余,不管怎么说还是要给大姐留面子的,所以她即使看穿了大姐在炫耀,也不会拆穿。芙美把话题又转到瓷器上来:“奈美刚才说瓷器没了,心里空落落。这瓷器于我而言,却有更重大的意义。”

“你什么意思?”久美反问道。

“这瓷器可是已逝的妈妈与佐藤的母亲之间友谊的见证啊。”

纯造接着芙美的话说道:“这事儿我听说过。这瓷器本来是别人送给佐藤阿姨的,后来她又转送给老妈,留作纪念。”

“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久美开口道。当然,第一次听说的不止久美一个人,还有对瓷器心心念念的奈美。

佐藤是芙美的夫家。芙美的丈夫是医生,在一所大医院就职。她的公公是个药理学家,因为研究药物而与芙美的父亲相识,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后来芙美嫁到佐藤家,两人更是亲上加亲了。就这样今川与佐藤两个人的友谊,变成了两个家族之间的来往。自打奈美记事以来,两个家族就走得非常近。比起两位父亲,两位母亲之间的友谊好像更为深厚,两家联姻仿佛是必然的。如果佐藤家的儿子与奈美年纪相仿,那嫁过去的就应该是奈美了。

芙美的婆婆与母亲是密友,平时互换个礼物没什么稀奇。只是奈美没想到,佐藤阿姨给的竟然是那壶与盘。

诚造歪着头说:“还有这回事……?”

知道瓷器来历的只有芙美与纯造二人。芙美是因为与佐藤家联姻,理应知晓。而关于收藏品,父亲过世之前与纯造说得最多。

“话说妈妈待佐藤夫人可真如亲人一般。”久美说道。

今川家与佐藤家的家族经济实力是基本相当的。不过在战后的混乱期,芙美的公公大病了一场,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经济状况急剧下降。虽然两家都是跟医药打交道,但毕竟今川家有实业,而佐藤只是一个学者,这中间的经济实力差距自然就显现出来了。此时,奈美的母亲在不伤害对方自尊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帮助佐藤家。在医院也帮忙照料,还给准备饭食,细致入微地打点着生活上的琐事。当时年幼的奈美在一旁看着,她还依稀记得母亲说过,佐藤的前同事走私赚了不少钱,便想着分些货给佐藤家,以解燃眉之急。佐藤觉得不妥,硬塞了些货款给对方,不过就那点儿钱,跟没给也差不多。

从奈美记事起,佐藤家就已经东山再起了,此前的事情大多是从哥哥姐姐们口中得知的。原来根本没有走私暴富一事,那个前同事为了帮他们,都是把东西高价购入,再低价卖给佐藤的。事情的原委,佐藤家应该也是只知道个大概罢了。

奈美母亲这么帮衬着,佐藤家自然心存感激,想要回报亲家的好意,给钱未免太俗,那就送一个无价之宝吧,那壶与盘就不失为一份好礼。奈美可算是弄明白了,为何父亲的藏品里有一对不符合他审美的瓷器,人家真心诚意送的,出于礼节也得好生保管才是。

“那瓷器对于佐藤家来说可是珍宝啊!”芙美说道。

“甭管珍宝不珍宝吧,既然送给我们了,就是我们今川家的东西了。”久美的话里带着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能把这瓷器此前的历史给全然抹去,视而不见吧。”芙美本想着委婉地指正姐姐久美的观点,和和气气地说话。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听得出两姐妹言语间有些许火药味儿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奈美也觉得颇为尴尬。这时,诚造打破僵局,有些不耐烦地引开话题:“干什么!今天不是来给奈美接风的吗?你们别扫兴啊!”

奈美自结婚起就离开了神户,现在算算,离家已有十年了。之前奈美听哥哥纯造说过,两位姐姐之间关系紧张,常有摩擦冲突,但亲眼所见还是头一回。

“既然是今川家的东西,那就应该是大哥负责保管吧!”芙美略微激动地说道。芙美这个人平时都少言寡语的,今天破天荒地巧言善辩起来。

久美辩解道:“我又没自作主张卖出去,人家只是借去看看。”

纯造扯开啤酒瓶盖,说:“那就好办了。大姐去和那美国女人说清楚,东西要看尽管拿去看好了,不过这是父亲的遗物,绝不出售。谁听了也会理解的,对吧?”

诚造拍拍膝盖附和:“对啊,这么说就可以了!”

大姐给每个人都斟上酒,像是表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

这下,那盘与壶就能物归原主了,奈美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大姐面露不悦之色,想必是对外把话说得太死,到时叫人家归还,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吧。

席间气氛沉闷,两位姐姐偶尔开口化解尴尬,也只是聊聊菜品,生怕说多了又得罪人。奈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心想不能光让二姐一个人受埋怨,于是坦言道:“我之前去伊斯坦布尔跟伦敦时,见到了同样纹样的瓷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调查了下那瓷器背后的历史。”说完这话,奈美偷偷瞅了瞅二姐,只见芙美嘴角微微上扬。二姐知道有人跟她站在同一战线,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这场家庭聚会早早地就收场了。气氛尴尬是其一,还因为大姐先前就打过招呼,她要回京都,不能弄得太晚。

送完大姐,纯造在奈美耳边小声嘀咕道:“你没提东西是残次品的事儿啊!”

“时机不对,再说二姐不是说了那原本是佐藤家的宝物吗,我怎么可能去提这茬儿。”

“确实啊,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方才芙美要拨电话,就留在了座席上。这会儿讲完电话,从门厅里走了出来。芙美提议说,去奈美的新住处看看。奈美用家乡话一口答应了。

离家十年,跟家里人一说话,乡音又一点点地回来了。奈美苦笑,觉得自己到底是个神户人。

“你刚搬回来,行李都没整好吧?我正好有空可以帮忙。”芙美对长姐久美说话,会刻意注意下措辞,跟小自己三岁的奈美交谈,就显得随意多了。

“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纯造哥已经帮我收拾得差不多了,所以用不着再怎么整理了。”

“纯造哥果然是我方战友啊!”

这时,纯造的妻子半开玩笑道:“你可别给他戴高帽,他这个人,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了。帮妹妹做事倒好,只怕是都快成妇女之友咯。”

芙美听了有些无语:“嫂子您真担心这个?我向您保证,我哥绝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儿!”

“谁知道呢。”纯造的妻子话音刚落,好几辆出租车就停到了饭店门口。

“我们上车吧。”芙美说着把奈美往车里推,自己随后也上了车。

一路上芙美就说了一句话:“大姐会不会恨我啊。”

刚进门,芙美突然讲:“真不容易啊。”

“是啊,这里就是寡妇的避风港了。”奈美装作轻松地回应道。

芙美啜了一口奈美端来的咖啡。“真好喝。好像把肚子都给清洗了一遍似的。刚才对大姐那么讲话,总感觉这一片都变浑浊了。”芙美指了指从胸腔到腹部的这一块。

“都怪我,这话题是我开的头。”

“怎么会怪你,你只是单纯地喜欢那瓷器罢了。其实……”芙美迟疑了一会儿。

“怎么了?”

“这瓷器对佐藤家来说,十分珍贵……我就直说了吧,他们家想把瓷器给要回去。”

“怎么回事儿?”

“他们让我好生跟家里人说说。今川家不是还没分遗产吗,婆婆让我到时把瓷器分走。”

“婆婆……”

芙美口中的这个婆婆,也就是她丈夫的母亲。奈美嘴上也跟着芙美叫婆婆,心里觉得应该称对方为佐藤夫人。

“人老了,就容易念旧。东西搬来搬去,现如今身边也没个可以勾起回忆的旧物了。所以啊,才想着把瓷器给要回去。”

佐藤家族从上一代起就居于上海。身为药理学者的佐藤老爷,听说是别人家的养子,而佐藤夫人的父亲当时在上海经商。

那壶与盘是王教授的夫人在上海时,赠予恩人的谢礼。这个恩人就算不是佐藤夫人,也必定是与她有关联的人。因为今川家有恩于佐藤家,所以瓷器被再次送出。这瓷器见证了人间的温情,也饱含了报恩的诚意。对于这背后的故事了解得越多,奈美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便越发强烈。对这瓷器,奈美没有一丝占有欲,她甚至认为归还给佐藤夫人更为妥帖。奈美想要的不过是挖出一段尘封的人情往事。

佐藤夫人是在上海长大的。当时时局混乱,返回日本,随身能带的东西有限,许多充满回忆的旧物带不走,这辈子也就无缘再见了。奈美认为要想拼凑起来整个故事,“上海”是不可或缺的一块。

“佐藤家常年往返于日本跟上海,当然主要还是定居在上海的。那时战争还没结束,不知何故,佐藤夫人的父亲把那两只瓷器带回了日本。”

“这么做有些反常吧?”

“相当反常!带点儿特产回去倒可以理解,但那瓷器又不是拿来送人的。听说我婆婆当时坚持要带回去。”

“肯定有什么理由吧?”

“不清楚,不过到现在还念着那瓷器,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我老公听了都愣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瓷器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婆婆想要瓷器,大家都很为难啊,又不能直接叫人还回来。所以想出个法子,说当成遗产分给我,我也很被动啊。”

“哎……确实不好说。”

“偏偏这时,大姐又把那瓷器给了别人,真是伤脑筋。”

“姐姐不用担心,看今天这情形,大姐也不敢擅自卖出去了。”

“那倒好了。”

奈美想起几年前,大家还聚在一起庆祝佐藤夫人六十大寿,于是便随口问了句:“婆婆近来身体可好?”

“还算硬朗。只不过以前也没见她对什么东西那么执着,这回还真有点儿奇怪。”芙美歪着头,一副思忖的样子。

在奈美的印象中,佐藤夫人是个大方爽朗之人。父母让芙美嫁到佐藤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佐藤夫人性格好,今后不会委屈了自己女儿。

“婆婆想要瓷器,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吧?”

“我也不晓得,婆婆从来没向我提过过分的要求,要不是什么大事儿,估计她都不会开这个口。我肯定得答应啊,不曾想大姐又弄出这一档子事儿,哎……”芙美晃了晃身子,端起咖啡往嘴里送。

“我找个时间去见婆婆一面吧。有人跟她聊聊在上海时的往事,她应该也会开心的。”

“你要真肯来,婆婆肯定开心。”芙美瞬间觉着身上担子轻了些。

芙美的丈夫有三个姐姐,他在家里排老幺,又是唯一的儿子,婆婆一直跟着小两口生活。丈夫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年迈的婆婆与芙美二人四目相对。婆婆性格再好,毕竟不是亲娘,这样朝夕相处,芙美也有些吃不消。

“还是趁早去好,我都回来了,还不去打个招呼,不要让人觉得失了礼数。”

“要不明天?”

“可以啊,几点去拜访比较合适?”

“但论辈分,不先去大姐那边,说不过去吧?”

“有这么讲究吗?”

“妹妹你是常年在外,不清楚这些人情啊。今天跟大姐不欢而散,立马去拜访,也不太合适。京都那地方的人思想都很传统,你若要来,还是瞒着大姐吧。”

“姐姐那里离得近,先去看看不很正常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芙美的语气里满是犹豫。

明明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奈美觉得这样的姐妹关系既可笑又可悲,蓦然笑出了声。

“能一笑释然真好。”

“老绷着个脸,还怎么活啊。”

“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早年丧夫?”

芙美终于笑了。

奈美看着姐姐,觉得有些心疼。奈美本不打算聊瓷器的事儿,见姐姐郁郁寡欢的,聊点儿别的或许会让她开心些。但是这瓷器又跟佐藤家有关,若聊这个的话,她亦不会兴味索然。

“我去伦敦拜访千叶临终前的主治医生时,在他家看见了一模一样的瓷器。”

“真的吗?”

“然后我还了解到了瓷器的由来,医生的妻子还给了我相关的信件资料。”奈美把来龙去脉同姐姐讲了,还让芙美看了信件。与林辉南的邂逅也一并说了,莫达先生与其妻兰友的故事,也说给了姐姐听。但并未谈及上午去了相思青花用餐一事,奈美认为这样比较妥帖。

芙美的眼里恢复了神采:“原来这中间还大有文章啊。这回说什么也得让大姐把东西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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