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活研究

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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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从这个口出去。”

“导航不是这么说的啊。”

“指示牌上面写着啊,不应该就是这个方向吗?”

“好,听你的。”方晨遵从夏玥的指示下了高速,开了一段之后,才发现确实走错了。

“下早了。虽然大方向没错,但这里下去得绕很远,应该下一个出口再下。”

“你自己坚持一点,不要这么容易动摇。”夏玥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

“太不公平了。我回家你不愿意一起,你回家我就必须跟你一起。”

“因为你会开车,而我不会呀。”夏玥惬意地戴着墨镜,喝着冰咖啡。秋天的太阳从玻璃窗照进来,晒得她脸颊发烫。

“行吧。”方晨一副认命的样子。

两个人好久没有一起出行了,在这样一个不错的天气,夏玥决定无论如何要回家给爸爸过60岁的生日。方晨买了生日蛋糕和礼物——一块手表,反而显得比夏玥更为尽心。更主要的是,新车带给方晨无尽的快乐。一路上,两个人都尽量显得兴高采烈,但在高速上开了一会儿之后夏玥很快睡着了。

车子从高速上下来之后,转进了国道,之后是普通马路,最后开进了乡间小道。进入乡间小道之后,导航就变得很迷惑。天快黑了,方晨把夏玥喊醒,她只能凭借自己不可靠的记忆,艰难寻找正确的道路。

拐进家里那条小路,已经是傍晚了。夏玥远远看到那栋二层小楼亮着昏黄的灯。虽然小时候在这里生活的记忆几乎全部消失了,但一种差不多是乡愁和忧郁的心情像薄雾一样缓缓笼罩在心头。除了过年她跟爸爸相聚不多,此时此刻她恨不得立刻见到他。

在门口停好车,方晨拎东西,夏玥抢先推门进去,却不见爸爸的身影,只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正在忙碌,像是别人的家。中年女人微胖,但眼神活泼热情,甚至过于灵活,看到夏玥,立刻笑着说:“玥玥回来了。真好。”她大喊一声:“老夏!”声音落下不久,爸爸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那一刻夏玥差点认不出来:爸爸瘦了很多。整个模样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虽然苍老了一些,但却恢复了一点年轻时的气质,时间好像倒流到夏玥小时候。夏玥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回来得正好。饭马上就要好了。”爸爸搓着手,也没有介绍那个女人。好像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饭。除了吃饭没有别的事情值得提的。

“鸡再炖烂一点就能吃。把东西放下,先坐坐。”那个中年女人说,以熟练而自然的主人的口吻说道。

夏玥立刻像是刺猬,本能地弓起了背。这个家里忽然有了四个人,太挤了。她把那种目光投向爸爸,爸爸躲开了,轻声介绍说:“这是肖阿姨。她家就住在后面。”他虚空指了指,又自顾自地笑了笑,“小时候还抱过你,你肯定不记得了。”夏玥当然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之后他迫不及待要介绍自己对房子的改造,甚至还将原本的阁楼改造成了单独的洗手间。他非要夏玥和方晨跟他一起参观,看他怎么把水引到那么高,终于可以洗澡了。他对自己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感到得意,有一种莫大的骄傲。“可惜天黑了,不然我可以带你去看我种的菜。”

肖阿姨招呼他们结束参观下来吃饭。菜丰盛得让夏玥不习惯。桌上是红烧肉、油爆虾、几个炒蔬菜,还有鸡汤。鸡汤上飘着黄色的油花,肖阿姨自豪地说:“这是我自己养的鸡。跟外面养殖场养的鸡味道是完全不一样的。”夏玥一口也没有喝,就吃了一点蔬菜、几块肉和半碗饭。

爸爸显得非常高兴,整个人忽然通顺了起来,以往笼罩他的那些愁绪,那种孤独、不知所措、寄托于奉献自我的感觉都消散了。他像个真正的家长一样坐在那里,仿佛身边这些人给了他一种特权,一种力量。夏玥猜,尤其是这位肖阿姨。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因此对爸爸都产生了一种轻微的厌恶。他永远那么软弱,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如此。先是那个头也不回抛弃他的妻子,接着是女儿,现在又来了这样一个看上去就很厉害的女人。

夏玥问了爸爸退休的事情,爸爸抱怨了退居二线之后人们对他态度的变化,本来充满了尊敬甚至谄媚,现在则是普普通通,之后又表示了理解,“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索性回到乡下,过新的生活,何必在城里,体会那种落差呢?而且城里也无事可做,大不了就是一群人打打牌、吃吃饭、练练太极,一点意思也没有。回到乡下,他从田间劳作中竟然感觉到了充实。

爸爸问夏玥的新工作怎么样,他对她的辞职感到十分伤心和不解。他觉得那个体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辞职了,夏玥懒得解释。至于方晨,躲无可躲,应付着说:“同学给介绍了几份工作,还在考虑。”爸爸嘟囔了一句:“最后还得指望同学。”所有人都沉默了,翻拣着碗里的菜,低头吃饭。

可能是觉得自己过分了,爸爸转移了话题,问:“对了,香港好玩吗?你们结婚时不是去过一次了吗?怎么又去了?”

“挺好玩的。”夏玥简短地说,耐心地剥一只虾。

事实上,他们因为双双空闲下来而第二次去到香港却完全没有能重温当年的美好回忆。整个过程中方晨都在抱怨服务人员的态度,抱怨他们不肯讲普通话,爱搭不理。夏玥倒是并不在乎,但方晨却非常恼火:“你看他们对讲粤语和讲英语的人态度多好?”

究竟发生了什么?夏玥记得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到这份区别对待,即使感觉到了心里也没有产生太多对立情绪,自然而然接受下来。当时双方彼此都很客气,保持着宽容。现在方晨却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在一个小餐厅吃饭时,方晨没有注意排队的队伍,径直走到门口问有没有位子,被服务员用粤语大声斥责,虽然很多话并听不懂,但态度激烈又明显,是鄙视和指责,周围人沉默地观看。方晨想辩解想反击但最终只是气得转头就走。之后两个人也没有心思吃饭,买了麦当劳到酒店房间吃,沉默地对着大海。他们抱着巨大的期待定了真正的海景房,一整面窗户对着海,而不是只能看见海面的一角。然而快乐这件事,本身就太难了。

这样复杂的心情,跟爸爸自然无从说起。眼看已经没有什么好聊的,爸爸又开始老调重弹,他问:“既然工作上没有什么太大想法了,那么可以生小孩了啊。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生小孩呢?”

就像往常一样,听到这个话题,夏玥立刻拉下脸来。而方晨还在努力缓解局面,他说:“在计划了,在计划了。”

爸爸好像真的相信他的话,欣慰地笑起来。然后方晨端出了蛋糕,点了蜡烛。他们一起唱了生日歌。爸爸闭上眼睛认真许愿,吹蜡烛的时候,他非要拉着肖阿姨一起吹,肖阿姨笑得非常欢快。在场唯一不高兴的或许就是夏玥。

吹完蜡烛之后,肖阿姨立刻站了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去洗碗。”方晨也站了起来,说:“还是我来洗吧。”两个人推辞了一会儿,肖阿姨当然赢了。等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她又给他们泡了花茶,还拿了一点瓜子出来。

原来这就是家庭的感觉。家庭原来既不是之前她跟爸爸那样:爸爸每天上班,找了个阿姨每天给她做好饭,她几乎独自一人生活。也不是她跟方晨这样。而是需要更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

爸爸跟方晨聊了一些男人之间喜欢的,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世界性话题。之后肖阿姨从厨房走出来,她把围裙摘下来,有点犹疑似的,对爸爸说:“老夏,那,我今天,先走了?”爸爸摆摆手说:“哎好的好的。辛苦你了,辛苦你了。”肖阿姨愣了一下,从这句话里感觉到了距离,但她默不作声推开门,走得很果断。门缓缓关上了,剩下的人静静等着她的脚步远去。

“今天先好好休息吧。”等一切彻底安静下来之后,爸爸这么说。夏玥陪爸爸到他房间,然后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被布置得仿佛儿童房。爸爸给她买的床单被罩都是粉红色的,上面还印着卡通人物,是“美少女战士”。他对夏玥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某个时期。

半夜的时候,方晨转过身来抱住夏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隔在他们中间的是什么也十分不清楚。夏玥没有挣扎,也没有迎合,只是这样被抱着,她仔细感觉这拥抱中失去的东西,剩下的东西。方晨问她:“我们是在计划了吗?”当然没有任何计划。夏玥拉了拉衣角说:“睡吧。很累了。”

方晨很快睡着了。夏玥却一直醒着。乡下的夜晚极其安静,夏玥任凭思绪没有目的地漫游。如果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那么现在或许怎么样都可以,生小孩也不是问题。然而她想要的,都从手心滑了过去。她无法放任自己进入更普通的生活了。

第二天早上,夏玥醒来发现方晨已经不在房间。阳光非常好,她站到窗边,看到方晨和爸爸一起坐在河边,两个人旁边各放着一个桶,也没有彼此交谈,都凝神看着河面,是在钓鱼。河边的树投下温柔的阴影,将两个人笼罩在里面,他们的背影呈现出一种宁静的气息。

她穿好衣服走下楼:“收获怎么样?”她问他们。

“桌上有粥,萝卜干,还有咸鸭蛋。你记得吃。”爸爸一边说一边把桶给她看,“三条啦。”

方晨一条也没有钓到,但他比爸爸更开心的样子。

夏玥走进厨房,肖阿姨又在里面忙碌,就像昨天她根本没有消失,一直在这里一样。“玥玥吃早饭啦。”她熟练而自然地招呼她。令夏玥猜测可能其他那些正常人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一个忙碌而亲切的妈妈。永远在厨房里。永远展开笑脸。但这让她感到不适应。她的妈妈就算以前在家的时候,也不在厨房出现。而这个女人这种不由自主的女主人的态度,令她感到生气。

“中午吃虾好哇?还有新鲜带鱼。”肖阿姨说。

“你自己家不用做饭吗?”夏玥不客气地问。

“家里没有人了,就我一个。”她不在乎地笑着,“你爸爸现在需要有人帮忙。我跟你爸认识很多年了。那个时候,我们比你现在还年轻呢。到了这个年纪,我们有时是要靠互相帮助生活的。”

“我爸能帮你什么?他什么也帮不了你了。”

“他呀,年轻时很帅气的,也很优秀。是我们村唯一考上大学的。我们都觉得他不得了……”肖阿姨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着,“我还见过你妈妈,好时髦,就来过一次,后来就没再来了。听说她先回了上海,后来出国了?我很羡慕她,也佩服她。”

夏玥差点大叫:“不要提我妈妈。”这时爸爸跟方晨带着早晨清冽的空气和鱼轻微的腥味进来了。“中午加个鱼汤。”爸爸说,把鱼自然地递给了肖阿姨。夏玥忍住了不快,看了一眼方晨,方晨正傻乎乎地笑着。

下午夏玥在屋后找到爸爸的时候,他正看着一棵银杏树,神情有点担忧。夏玥直接问他:“你跟肖阿姨是怎么回事?”

“每年银杏果掉在地上,很臭的。你肖阿姨说附近有人会收,虽然卖不了几个钱,但至少不会臭在地上。”

“你们相处得很好吗?”

“她会照顾我,你也可以放心一点。”

“你需要有人照顾了?那你跟我回南京去。”

“你照顾我吗?”爸爸笑着问。

夏玥一下子被问住了,所有所有的失败在这个问题中一览无遗,她没有能力照顾任何人,对此感到目瞪口呆。

这天下午,或许是对夏玥的态度有所不满,也可能是出于自尊,肖阿姨从他们视线里消失了。但傍晚的时候,来了一个客人。一个老年人骑着摩托车来了,他长驱直入直接开着车冲到门口,不得不停的时候才停住,然后下了车,手上还拎着一袋橘子。

“老夏!”他大喊了一声,夏玥站在门口,他没看到她似的,径直进了门。

爸爸走了出来,看到这个人也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朋友!我的好朋友!”那个人抱住了爸爸。

爸爸拉住他,给夏玥介绍说:“这是我小学同学。老魏。魏国平。叫魏叔叔。”

“你扯什么你,我是魏国军,魏国平是我哥。”

“哎呀我老是分不清。”爸爸尴尬地笑着。

夏玥叫不出口魏叔叔。这个叔叔看上去比爸爸老了很多。她完全不能看出这两个人竟然是同龄人。乡村生活和城市生活的沟壑一下子显现了。

“听说你回来,我是很高兴的。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啊?几十年?你去了城里,肯定就不记得我了……”

“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爸爸暗示夏玥去倒茶,于是夏玥就去泡了茶过来。

这位魏叔叔喝了一口茶,赞扬道:“好茶。肯定是谁送你的吧?”

爸爸在县政府的人事部门工作,仅此而已。但很显然,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享用了无尽的好处。

“听说你女儿回来了,我呢,也就算是多管闲事,想把有些事情跟你讲一讲。”魏叔叔清了清喉咙说,“肖二梅是我表妹,这些事我不来说没人帮她讲。是不是?乡下人闲嘴杂的,她天天来帮你,我不反对,我很赞同,但这样是不行的……”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爸爸抬高了声音,脸微微发红。

“你把她当什么呢?用人还是什么的,她凭什么呢?”

“这不需要你操心的。”

“帮工哪儿有24个小时待在这里的?这是什么帮工?”

“我女儿在这里,你胡说八道什么。有什么事情二梅自己会跟我说。”

“她不开口你就当没事?我们村里不时兴这些。你不好好处理,那么我们肯定是要插手的。”

爸爸冷哼了一声。

“你也别生气,自己再好好想想。”这位魏叔叔站起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怎么理夏玥。这份挑衅让夏玥确定一定是肖阿姨让他来的吧,因为夏玥回来了,带着一身芒刺,所以她搬来了救兵。

爸爸还是尽量礼貌地对待他,两个人手握了又握,然后那个魏叔叔忽然又说:“对了,你那个病,先别急着手术啊,不如去找找看隔壁村那个医生。姜医生,今年90岁了,看了一辈子的病,中医啊,是最了不起的。你肯定不懂。中医靠的是什么,秘方!他就是有秘方的。你让肖二梅带你去。她之前丈夫生病,她带他去过,吃了药,有用的。整个人看着就好了起来。后来嘛,后来的事情就都是命了。”接着他狡猾的一笑,“对于肖二梅来说,那倒也未必是坏事,你说是吧?”

夏玥立刻转身问爸爸:“你怎么了?什么病?”

“哦?你女儿还不知道吗?怪不得这么凶哪。我走了,你们商量着。”魏叔叔冷哼一声,骑着摩托车“突突”地走远了。那袋橘子就这样摊在桌上。爸爸难堪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夏玥大声追问爸爸。

“肺的问题。下个月手术。不是什么大问题,初期而已。”爸爸说。

“你要去哪里手术?”

“去上海,医院我都找好了,你放心,我有个老同学在上海当医生,已经做到主任了,找他很方便。二梅也会照顾我。我都安排好了,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手术做好了就会告诉你的。我会要你来看我。你提前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30多岁了,我应该知道。”夏玥几乎愤怒起来,一种不可承受的爱让她愧疚又委屈。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承担。”爸爸温和地说。

夏玥立刻哭了起来。这时刚刚出门去转悠的方晨走进门来,看到夏玥在哭不禁大吃一惊:“怎么了?”他靠近夏玥,不知所措。

肖阿姨此时正好进门,看到他们哭成一团猜到了什么,但沉默不语。这次她做完饭就走了,大概是想给他们一点空间。剩下的三个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饭,夏玥洗了碗。

这天晚上夏玥听到爸爸房间里的声音,她敲门,进去,爸爸躺在床上正在唔呀唔呀地哭。夏玥坐在床边,确切地发现爸爸衰老并且病弱,脸上蒙着一层灰色。爸爸说:“来,把手给我。”

夏玥就伸出手去。爸爸的手很暖和,比想象中小一些。他刚开始只是轻轻拉着她的手,然后不知不觉越握越紧。

房间里都是哀痛和疾病的味道,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近乎厄运的气息。夏玥知道爸爸害怕。她想跟他说:“没事的。”但说不出来,好像说出来就变成假话了。

“柿子都掉了,也没有人吃。”爸爸看着窗外,其实窗外只有一片黑暗,但那棵柿子树却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柿子树从夏玥有记忆时就在那里,每年忠心耿耿挂满满一树的柿子。但夏玥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这里了。爷爷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偶尔回来。后来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两个叔叔也都各自安家,这里基本就废弃了。前几年爸爸忽然回到这里,花钱彻底翻新了这个简陋的二层小楼,但屋前屋后的植物一棵也没有动。

然而现在夏玥会想是不是他有了什么古怪的预感。人类就是这样。人类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直觉。他花了很多时间待在这里,还开始种地,回到了父母的生活方式:当个农民。跟随自然四季耕种。像是回到小时候。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回到真正的家。

被强烈的感情所笼罩着,夏玥很高兴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完全地将这份感情完整地承受下来:恐惧、故作平静,同时又努力充满期望。然后一种更深的恐惧出现了:就算不是现在,或者不是明年,甚至不是五年后或者十年后,但终有一天,她会失去他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夏玥感觉自己在人生中的位置变化了:她终将不再是任何人的女儿。

想起自己初中的时候,爸爸第一次带女人回家,她当着他们俩的面把桌子上的碗都砸了。从此以后,爸爸再也没有带女人来过家中。

“你想跟肖阿姨结婚吗?如果你想,不用考虑我,那是你的事。”夏玥忽然说。

爸爸苦笑了一声:“你别听下午那个人乱说,村里人总是好管闲事。我生病之前,就想过要跟她定下来。我年纪也大了,并不在乎你同意不同意。但她说自己再也不想结婚了。她现在喜欢我,不介意照顾我。你放心。”

“我不是为了这个……”

“她的婚姻让她吃了很多苦。精神上肉体上她都受了很多罪。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没有烦恼。没有吃过苦。你们这一代,觉得什么都理所应当,只懂得考虑自己。”

“没有吃过苦难道是错吗?我们本来就不一样了。你难道希望我过你们那代人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自己知道吗?你是不是不想生小孩了?我看你根本没有这个打算。是因为你妈妈离开你这件事吗?你妈妈……”

再说下去,势必又要吵起来了。夏玥不想跟此时的爸爸吵架。“你早点休息吧。别担心,我会陪你去上海。”

走出爸爸的房间,她在楼梯间待了一会儿。爸爸一直以为她也一样责怪着妈妈。但事实上,她却对妈妈有着奇奇怪怪的爱和幻想。而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分享。谁会理解呢?方晨肯定是不能理解的。

等夏玥回到房间,却看见方晨一脸喜悦地站在那里,他冲过来一把抱住夏玥,叫起来:“我找到新工作了!”

2

那个男人走在前面,他衣服都脱光了,只剩一条灰色短裤,肌肉诱人。夏玥跟在后面,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这是一片混乱的密林,两个人均已筋疲力尽,但还在坚持寻找。

“那边可以吧?”夏玥指着一丛严严实实的灌木说。

他们在灌木后面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但夏玥后背一阵刺痛,“这里太扎了,我躺不下来。”他们继续出发,又在草地上纠缠在一起,但突然出现的羞耻感令他们停止了。这里不够隐蔽。一个茅草屋出现了,太好了。他们快步向茅草屋跑去。男人拼命撕扯她的衣服,她也撕扯他的,并焦虑地期待着。

这时,茅草屋以奇特的姿势向他们倒了下来,而更让他们崩溃的是:当茅草屋倒下之后,外面竟然是熙熙攘攘的马路,人们来来往往地走着,虽然后续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夏玥吓得立刻醒了过来。

竟然做了一个完全无处安放的春梦,而对象更是难以启齿。夏玥坐起来,看了一下放在床边的手机,已经9点多了。她立刻跳起来,刷牙洗脸。

刷牙的时候她不禁想:上次跟方晨做爱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三个月之前。也可能是半年。印象很模糊了,感受也很一般。不过这都很正常吧。毕竟在一起太久了。两个人的第一次是在学校旁边的小酒店进行的,顺理成章而且夏玥对此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性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也没有什么所谓“第一次”的概念,反而是迫不及待想越过这个障碍。结束之后,方晨比她都激动很多,仿佛因此真的拥有了她,而她既不觉得她也拥有了对方,也不觉得被对方拥有。当时的她对性没有什么喜好,也没有太多乐趣,但乐于给予。可能很多女性都这样:她们在性中要的也总是无关性本身的东西。

然而这春梦又是什么呢?忽然之间她意识到性是另外一件独立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一种迎合。性的张力从未有过的清晰,但却已经在她生活中消失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夏玥既失落又迷惑。然后她急匆匆涂好防晒霜,叫车出门。

昨天方晨曾经问早上要不要送她。但夏玥知道他每天都很想早早赶到公司,进入那个每天钩心斗角又充满规则的体系中,充分发挥自己。如果夏玥不能及时起床,他肯定会非常着急。当然他会试图忍耐,然而这正是夏玥不想要他做的。什么时候他们的生活中充斥着这么多的忍耐?当他找到目前这份工作的时候,过于兴高采烈,过于感恩戴德。夏玥就在忍耐。当他开始更多的应酬、酒局,对公司的事情过于喋喋不休的时候,夏玥在忍耐。当然,她知道他也在忍耐别的。

今天叫车很顺利,而且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楼下,省去了她在阳光下跋涉的痛苦。到了目的地,一打开车门,夏玥差点被热浪掀翻。太热了。她不禁第十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季节学车?”

刺激她的是:如何把手术后出院的爸爸送回乡下。本来方晨会开车去接,但等时间真的确定下来的时候,却碰到他们集团半年会议,要去度假村封闭开会。

“不就是吃吃喝喝吗?你请假就好了。”夏玥毫不在意地说。

虽然早就打算请假,但看到夏玥不以为然的样子方晨却忍不住反抗起来:“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多少事情在吃吃喝喝中就定了。而且吃吃喝喝中还有很多的信息需要我去把握。”

夏玥觉得非常好笑:“什么叫非常重要的信息?那两个领导不和?谁跟谁有地下情?你要知道这些干吗?你到底能不能做一份真正的工作?”

“那你为什么不能学会尊重我?难道只有你的工作才是真正的工作吗?”当方晨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瞬间就后悔了。他对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失去了信心,接踵而至的一定是夏玥的冷笑,或者钻心刺骨的话语。而她对此往往浑然不觉。

果然。“我从来不知道我还得学习这个。”夏玥嘴角牵扯了一下,接着说,“不麻烦你了,你去参加你那无比重要的会议,我会自己叫车。”

“我会去的。”方晨一如往常一样让步。

“不用了。”夏玥断然说道。

她自己坐高铁到上海,去医院接了爸爸,直接叫车回乡下。但因为目的地过于偏远,价格昂贵而且无人接单。后来不得不打了一辆顺风车,那么选择就很有限。那辆车本来目的地只到镇上,最后夏玥讲了很多好话又加了钱,才勉强把他们送到家。车子很差,并不舒适,让刚出院的爸爸坐在陌生人的车里,百般辛苦,夏玥愧疚又难过。令她更加生气的是:虽然是自己强硬地拒绝了,但本质还是方晨的不情不愿。她又想起自己在医院陪床的时候,方晨去过两天,多数时候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令夏玥心情更为烦躁之外,没起到什么作用。夏玥与方晨都是被父母过分宠爱长大的孩子,然而夏玥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照顾别人,比如照顾方晨。比如在医院里与肖阿姨一起照顾父亲。就像潜伏在女性身体里的本能,而方晨却始终一窍不通。当然,他很顺从,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虽然不过是敷衍了事,做得马马虎虎。后来夏玥和肖阿姨都懒得再指挥他,随便他坐在一边玩手机了。服从和敷衍不过是一线之隔,服从最终变成了他逃避她的方式。这是她在路上想到的。

夏玥陪爸爸在乡下待了一段时间,对方晨的怒气很快就消散,甚至渐渐忘记了。或许愤怒也需要很多力气吧。他们偶尔联系更像是寒暄,不知道是不是依然心里不舒服,方晨没有提出要到乡下来,而夏玥也对此只字不提。她跟肖阿姨一起度过这段艰难时间之后培养出了特殊的感情,不像母女,倒像是朋友。出人意料的非常愉快。乡下几乎没有任何公共交通,给爸爸处理事情很不方便。最后还是肖阿姨拜托自家侄子,经常开车送送她。

方晨大学刚毕业就考了驾照,他对当时还在上海的夏玥说:“你完全没必要学开车,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开车送你去。”等夏玥回南京之后,他事实上也尽力遵守了这份承诺,再加上公交车、地铁、出租车、后来的网约车……都很方便,夏玥没有觉得学开车是必须的。然而有一次他们在车上因为琐事吵架,方晨过于愤怒,脱口而出:“那你给我下车!”

夏玥完全愣住了,而方晨很快冷静下来,并立刻道歉了。

但这件事被记录在了一个虚拟的记事本上,这个本子平时不会显现,在某些时刻,夏玥会想到这件事,然后对掌握着方向盘的人产生一丝羡慕与敌意。

等爸爸情况好转稳定之后,她从乡下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报了驾驶课。

理论课夏玥考了满分。这是必然的。即使离开学校这么久以后,在任何考试中,夏玥都有着必胜的决心,包括交通规则考试。

但这之后的问题就不仅仅是意志力可以解决的。当夏玥第一次坐到真实汽车上的驾驶座时,她整个人就被一种眩晕感笼罩了。而驾校教练,一个晒得干瘦的中年男人,背有点驼,头发花白,又在冷嘲热讽:“你们女的不行就别学了,哎哟,左右都搞不清。教你们我真的,名声都坏掉了。你现在要做什么知道不知道啊?”

夏玥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模拟驾驶中学的东西瞬间忘个精光。她愣了半天,准备点火,教练大叫一声:“先系安全带啊!”

只开了几米,她就被教练从车上赶下来了,“你过会儿再练吧!”

之后她每次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上车,并且每天都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开车?”

方晨总是劝她放弃,跟她讲开车的种种麻烦:首先停车就是一个问题,开车去一个地方只要十分钟,找车位却要半小时;交通状况糟糕,行人和电动车乱窜,他觉得夏玥根本没办法应付……何必要自找苦吃?现在城市里叫车真的很方便。而且,“不是还有我吗?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送你。”

夏玥不想指出他已经屡次失约。她只是说:“反正最近没事干,就当作多一种技能好了。”

确实也是。待在家里太久之后,有个地方可以去,有个目标需要达成,都变成了一种快乐。夏玥因此咬牙忍耐着驾校的一切。

现在的小孩子学开车的年纪好小,又正值暑假,几乎全班都是在校大学生。阳光极其炽热,女孩子们一有机会就躲在阴凉的地方,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夏玥独自站在一边,拼命喝水,模仿着年轻人们满不在乎的姿态。但昨晚她没有睡好,整个人精神萎靡。

这时,一个女人站到了她的身边,相当自然地跟她搭话:“哎呀,全是小孩,只有我们年纪大一点吧。你三十出头?”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旧T恤,俗气的花裤子,身材早已走形,肤色黝黑。夏玥礼貌地笑了笑,点点头。

“我跟你差不多大哎。你相信哇?”

“差不多吧。”夏玥违心地说,觉得她至少比自己大一轮。但她仔细看着对方的脸,又有点不太确定:对方虽然很黑,脸上皮肤很差,但轮廓却也挺秀美。说不定她真的跟自己差不多大。

“我看你上车练习的时间很少,教练不怎么给你练?”那个女人直接问道。

“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我一紧张就左右不分,说不定我真的不适合开车。教练不想我耽误大家太多时间。毕竟练车的时间是有限的。”

“哈哈你还相信这个。你给他烟没有?”

“什么烟?”

“给教练塞条烟啊。我说你们这种……我看你就是读书人,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这种事情一般方晨都会提醒她,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因此夏玥也完全没有多想,以为交了钱就万事大吉了。她立刻诚心诚意地请教:“买什么烟合适?”

“也不用太好的,金南京就行了。送一条烟,他就很高兴了。”

“那……怎么给他?你是什么时候给他的?”

“我?我可没钱。我连来学车的钱都是借的,只能想别的办法。你就上车的时候塞给他就行了。刚开车肯定都有点紧张,他不让你开,不过是因为你没送礼,他觉得你不尊重他。”

两个人互相做了介绍。这位耿直爽朗的女人叫徐艳,她来学车是为了能当网约车司机,“听说蛮赚钱的。”

夏玥有点惊讶:“你现学现开啊?可以这样的吗?”

“我研究过了,现在管得还不是很紧,一两年的驾龄就可以,说不定还有别的门路。无论如何我都得赶紧先拿到驾照啊。拿到驾照先去地铁口开开黑车,或者开开别的什么车,开个一两年不就可以了吗?不会开车,很多工作都做不了。”

两个人正聊着,教练大喊一声:“徐艳!到你了!上车!”

徐艳立刻跑过去,教练手里拿着文件夹,在她屁股上若无其事地拍了一下,调笑着:“赶紧的。”徐艳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她扭头一笑:“干吗啦。”

教练给徐艳的练习时间挺长,他们相处愉快,时不时开玩笑。

第二天,夏玥换了一个大包。轮到她的时候,她上了车,却没有动,而是转身面对教练,非常礼貌地说:“张教练,这几天麻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笨手笨脚。”她从包里拿出一条金南京,塞进他手里,“你多包容,我以后会更认真的,绝不拖你后腿。”

“啊……”教练拖长了音,很意外的样子,但他熟练地将烟扔到后座,无事发生一样,只是态度和善了很多:“哎,也正常,上了车是容易昏头昏脑,你多注意就行了。我也会让你多练练。”

夏玥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就是练得太少了。”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名片,双手拿好递给了教练:“这是我名片,哪天这边练习的人少,您就给我打电话,只要有时间,我立刻来练。”

教练扫了一眼名片,脸色一变:“啊,你是在报社工作的啊……”他扭头看了看后座的烟,有点慌张。

“嗯,报社记者。以后有机会还想采访您呢。现在驾校是不是管理越来越严了?”

“很严格,很严格的……”他脸上阴晴不定。

“您是个好教练。徐艳总夸你负责呢。她跟我挺熟的。”

“哦哦,你们也认识吗?她学得非常认真,很有天赋。”

“我也会努力的,我们开始吧?”夏玥笑着说。

“好的好的。好的。”

这一天,教练指导得格外耐心和认真,还难得让夏玥练习了很久。

休息的时候,夏玥在树荫下大口喝水,看到徐艳快步走了过来。夏玥笑着招呼她。有种见到朋友的快乐。

“今天怎么样?”徐艳问。

“很不错。我找到一点感觉,也不那么害怕了。”

“没什么好怕的啊。汽车而已。汽车嘛。”徐艳大笑起来,她的牙齿令人惊讶的白皙。也或许是皮肤太黑的缘故。

“对啊,汽车而已。但你好像很会开啊。”夏玥试探地问道。

“我老公还在的时候,他就教过我开车,有时候没人的路段,他就偷偷把车给我开。我开得不错的。以后我还想考那种大卡车的驾照。”

夏玥沉默了,有点好奇但也不便再问。

“喝水吗?”她从包里递给她一瓶水。

“你太好了,我渴死了。这附近卖水的好贵。”徐艳毫不客气地接过水,咕噜噜喝起来。

练习顺利让夏玥心情放松,好几天都睡得很好,梦也不做了。阳光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反而令她感到充满了力量。跟徐艳的友谊也断断续续地进行着。考完科目二之后,两个人被分为一组去路上当交通志愿者。两个人在路口说说笑笑,已经黑得旗鼓相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夏玥却觉得又自在又快乐。

“我们俩科目二都考得不错,教练再也不说什么你们女的你们女的了……”夏玥总记得刚开始被嫌弃的样子。

“而且他也好久没动手动脚了。以前他总找机会揩点油,说点黄段子。”

“可能不敢了吧。怕你投诉他。”夏玥没有多说。徐艳当然不知道夏玥那点无聊的伎俩,旧职业的隐形威力只有对驾校教练才有点用。

“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一点点便宜都要占的。”徐艳满不在乎,“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等我拿到驾照,一定绕开这个路段,天哪,你看看每天堵得……”夏玥看着眼前缓慢挪动的车辆,正在感慨,徐艳用下巴指了指她身后:“好像是你认识的人。”

夏玥回过头去,一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是谁。然后曾经熟悉的名字和她曾经的样子渐渐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此时她正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我喊您好几声您都没听见。”

“啊,是婷婷。”曾经从不化妆,只是简单扎个辫子,现在剪了齐肩短发,粉底、口红,还有潇洒的连体裤。夏玥无法将她跟以前那个好学生模样的婷婷联系起来。

“你变化好大,我要是远远看到,都不一定能认出你。”夏玥由衷地说。

“您倒是真的没变。我每天坐地铁到这一站,然后走回家。今天很远就看见,觉得好熟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走近一看真的是你。”

“别这么客气啦,您什么您。我们已经不是上下级啦。”

婷婷完全改不了,她脱口而出又问:“那您怎么在这儿?”

夏玥懒得再纠正她:“我考驾照,当志愿者呢。”

“您知道我们的报纸很快要停刊了吗?”婷婷忍不住问道。

“我们的报纸”。夏玥辞职的时候,感觉像是一次离家出走,之后她退出所有报社的聊天群,再也没有看过那张报纸,与所有旧同事没有任何联系。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她却完全不感到震惊。那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听说了。”她无意探讨这个问题,也不想进行怀旧和抒情。而婷婷从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情,就像曾经那些年一样,她总是懂得夏玥的意思。

“那您现在在做什么呢?”婷婷于是换了一个话题。

或许她令夏玥伤心过,但此时两个人这心照不宣的默契令夏玥意识到她们之间的感情依然是真诚的,甚至从未有过的真诚。她们有过惺惺相惜、互相倚靠的时候,那是真实的。这一点,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夏玥才真的确信。即使如此,夏玥还是在一瞬间想敷衍着说:“过得挺好的。闲在家准备生小孩了。”

但不确定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婷婷的表情,还是因为徐艳站在身边,令她讲不出什么应付的谎言。于是她直接说:“什么都没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很头疼,所以想先学车再说。”

婷婷大概是没想到夏玥会这样回答,有点不知道如何回应,胡乱安慰她:“您这么优秀,肯定能找到合适的。我当年真的跟您学到很多很多。”

“没事啦。”夏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问题的。”

曾经所有被忽略的感情,在此时得到了合理的抒发。关于过去,关于报社,关于她那堪称漫长的职业生涯,那些根本没有意义的是是非非。她不知道是跟婷婷或者过去的自己和解着。

“保持联络。”“我们约出来喝咖啡。”两个人一边道别,一边说着此时都觉得并不会实现的承诺。

然而大概十分钟之后,婷婷再次绕了回来。她脸涨得通红,对自己竟然要说出这样看似多管闲事的话感到艰难,又或者是不能忍受她跟夏玥的关系变得这样平等,但总之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夏老师,其实,我们那边有个项目正在到处找稿子写得好的人,您要是有兴趣……我介绍您认识一下我们导演?”

“好啊。”夏玥随口应付着,没有当回事,两个人再次告别。

以晒黑一圈为代价,夏玥在三个月后拿到了驾照。拿到手的时候,倒也没有太多激动,反而只是随意放进包里。

这天晚上,她向方晨借车钥匙。方晨说:“我陪你开吧。这么晚了。”

夏玥露出为难的表情:“我约了驾校的朋友。”

“没关系的。我坐后面也行。你们坐前面。女朋友吗?”

“当然啦。她开得很好,你放心吧。我兜一圈就回来。你早点睡。”

方晨感觉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在他们之间的对话中获得任何进展,或者进入任何自己想要的结果,渐渐他已经习惯了放弃。他把钥匙给了夏玥,她笑着接过:“放心,我会保护你最爱的车。”

夏玥穿着裙子,一个人走到地下停车场,轻轻按下车钥匙,车乖巧地亮起车灯。她坐进驾驶座,调整座椅,系上安全带,握住方向盘,深吸一口气,点火。

车子被轻巧地开出车库,周围几乎寂静无人,晚上10点多的时候,夏玥将车开上了郊区高架。高架上只有零星几辆车,她凝神开着,咬紧牙关,与轻微的惊恐和不安对峙。路灯在脸上闪过,像是一道道阴影。

夏玥一个人开着,仿佛开在自己的梦里。多少次曾经想过,这样独自开车的情景: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只有她自己。在夜晚,开往陌生而不知名的地方,驶向任何地方。她越开越自在,到后来,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等她将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开到了江边。不知不觉,她将车开到了这里,完全听从了潜意识的召唤。驾驶一辆车的兴奋令她充满了能量和幻想。周围灯光已经熄灭,只剩一片宁静。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开到这里的原因:那个人就住在附近。并没有抱任何期待,她随意拨通了号码,问:“你现在能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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