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关键记忆

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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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像有序的鸟类一样起落,国际航班到达的时候,等待的人群尤为激动。陈潇独自穿过他们,走出机场,天空比她想象的要蓝一些。这令她准备好的一种情绪瞬间有点不知该如何使用。

听说国内雾霾非常严重,但不巧的是她回来的这一天,天空以深蓝色欢迎了她。她走出航站楼,按照方晨的指示在出口等待,旁边有人在垃圾桶旁边抽烟,她也有想抽一根的冲动,犹豫着犹豫着,还是忍住了。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宝马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方晨摇下车窗,说:“快快快,这里不能停车的。”

她急匆匆把行李箱塞进后备厢,然后连忙坐上车,方晨一踩油门,车子滑行出去。

“夏玥怎么没来接我?”陈潇看见车内只有方晨一人,有点失望。

“她今天要工作的,结束后会跟我们会合。你先想想要去哪儿,或者想玩什么。我先陪着你。”

“这什么工作啊,半天假都请不了?”

“以前下属给她介绍的新工作,她很喜欢。当然了,她做任何工作都是这样投入。”

“哎,我可羡慕她了。我也想工作。你看看我,这么多年没有工作过,现在就是一个美国郊区大妈。我胖了十斤你知道吗?十斤。”

事实上她看上去不像任何一个郊区的大妈。她穿着短裤、长到大腿的时髦靴子,背着一个香奈儿的包,还戴了一顶帽子。

“你一点都没胖。”方晨眼都不眨地说。

“你还是那么虚伪。”陈潇轻笑起来,“当然啦,是一种可爱的虚伪。”

“要是以前,你不会补上后面那句。”

“我们都长大了嘛。”陈潇问,“什么时候去接夏玥?”

方晨看了看时间,“最起码还得两个小时,说不定更长时间,我们自己先转转吧。你想去哪里啊,美国人?”

陈潇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们回学校吧!去看看我们的操场宿舍楼和食堂。”

“早就不是我们在的时候的样子了,你去了也看不到什么。”

“你们跟同学们有没有经常见面?”

“我们班感情算是很好的,虽然不会特别大规模聚会,但时不时就会三三两两地聚一下。有来有往,互相帮助嘛。”

“我真的很想你们。美国太无聊了,我也没多少朋友,感觉一切都静止了,什么也没发生。我们那里本周最大的新闻就是丢了一只猫。”

“谁让你跑那么远,哪儿都不如家乡好。”方晨笑嘻嘻的,“我真的没法想象天天吃西餐的日子。”

“我经常做中餐的。麻辣小龙虾我都会做。”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往学校方向开去。一路上陈潇叽叽喳喳,无非是八卦方晨和夏玥的婚姻生活。“你们很开心吧?又没生小孩,你们不知道小孩多烦。”

“说实话,本来还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每次出来吃饭的时候,其他人经常到时间就不得不无奈地赶回家。如果把小孩带出来一起吃饭的话,那顿饭就别想吃好,简直鸡飞狗跳。吃饭的时候,大多话题也都围绕小孩进行,非常无聊。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都觉得幸好没生小孩,真是松口气。”

“我要是在国内也不生小孩。把小孩生在这里做什么,空气嘛也不好,各方面也没有保障。”陈潇说。

“美国还有枪击案呢,不是更可怕。”方晨此时又忍不住辩解起来,“还有种族歧视。干吗大老远跑去当二等公民。”

“你现在是几等公民哦?”陈潇声音大了起来。

“好了,不说这个了。”方晨知道情况不妙,果断停止了。

“那你要不要看我儿子照片?”陈潇拿出手机。

“你天天发朋友圈,我是看着他们俩长大。”

“给你看最新的视频。”

“开车呢。”

陈潇闷闷不乐地收回了手机。

开到学校花了半个多小时。比起最后一年生活过的市中心旧校区来,这曾经荒芜的新校区寄托了他们太多的感情。然而几年过去之后这里已然焕然一新:曾经城乡接合部的感觉一扫而空,变成了一个新城区。周围开了商场、酒店,很多的餐厅,变成了豪华市区的一个低级翻版。这令他们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曾经他们在这里,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他们。然而现在,他们曾经一起培养出的那种情感,变得无足轻重了。

方晨开到校门口,陈潇完全没认出来:“这是哪个门?”

“正门啊。”

“正门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校名的字体都换过了?”一切都变了,哪儿都不对,与记忆毫无关联。就连情感也无所依附。两个人停了车,直接走进门,无人询问。周围是刚刚下课的学生们,下午的光线照在他们毫无顾忌的脸上。

他们跟着这些年轻人轻快的脚步,走着走着,时光开始倒流,他们俩也渐渐随之轻盈起来。学生时代他们不是没有烦恼,而是烦恼非常具体。但现在他们却怀揣着不知名的情绪,变成了中年人。

“去宿舍看看吧。”他们在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周围都溜达了一圈,想起当时很多事,比如方晨他们宿舍有一次在宿舍偷偷打牌抽烟,结果把被子点着了,差点酿成大祸。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陈潇绕了围栏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然后她走到最拐角处被灌木遮住的围栏,在附近转了转,用力拨开灌木丛,露出的围栏还是好好的。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那个缺口竟然修好了。”她找不到当年自己晚上进出的那个洞了。“有点遗憾。不瞒你说,我回国就想来看看那个洞还在不在,有没有人还从那里钻进钻出。”

“什么洞?”

“以前我跟张皓晚归,总会从那个洞钻进去。那可是我的秘密通道,在完全不起眼的地方。对了,张皓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爸爸生意破产之后,就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我只记得他当年意兴风发的样子了。还有他那台车。”

“好险。当时我爸让我选择,要不跟他结婚,要不就去美国。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现在都不会在美国。我可能会在苏州当公务员。”

“你干不了公务员。”

“我爸就是这么安排的。毕业,回家当公务员,反正他有钱,不需要我赚钱了。结果呢,结果发生了那件事。他塞点钱给我搞定不就得了?但他觉得丢脸,要我退学,把我扔到美国去。好像这样就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夏玥倒很羡慕你,她一直就想去很远的地方。”

“她恨不得去火星呢。”

“光听你说话,都不知道你们关系到底好不好。真的搞不懂你们女孩子。”

“我们早就不是女孩子啦。当我们还是女孩子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央求她陪我去医院。结果她做了什么?她打电话告诉了我妈妈。”

“她是担心你,而且当时我们都太小了,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我们甚至都没办法找家好的医院或者给你找个好的医生。后来你妈妈带你回家去做手术,不是很好吗?更舒适,也不用受到医生的冷眼,你知道那个时候医生对不小心怀孕的女孩子是什么态度。夏玥不想你经受那些,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只是永远想做正确的事,做一个正确的人。但她根本都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看她比谁都叛逆。”

方晨不敢再接着说下去,摆摆手表示“算了”。

两个人走出学校,陈潇茫然地站在路边,回国前她有很多想象,但没有一种想象像现实这样贫乏:既没有热闹的聚会,也没有充沛的感情,甚至连回忆都是干燥的。比起刚刚毕业时,美国早不是一个令人激动的词语,反而变得土气。早就没有人羡慕她了,觉得去美国的都很傻,错过了国内的一切,却什么也没得到。

确实,她错过了国内发展最为迅猛的时期,忽然之间,同学们就变得很有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谈起钱来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地谈。回国之前她在同学群里说了一声,不少人,尤其是男生们起哄说要聚会,女生们反应寥寥。但她随即意识到他们都很想在她面前展现一点什么,主要是展现她错过和失去了什么。主要是展示她这样一个大学时期被幻想着的人,现在已经褪去了被幻想的外衣,而所有人现在都比她优越。这样的想象令她受不了。她回国这件事,最终只告诉了夏玥和方晨,因为时代的好处,也没怎么落到他们俩身上。

“说说你吧,车都换了宝马,看来叶宁给你介绍的工作不错啊?”陈潇问方晨。

方晨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但他很快缓过神来:“是挺好的,叶宁真的够意思,他找他岳父帮的忙。我们公司算是半个国企,我很适应,领导对我也还挺不错的。”

“男孩子们真的很难预料,我都不记得叶宁大学时是什么样子了,想起他来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只记得夏玥对他评价好像还可以。”

“嗯,他以前追过她。夏玥刚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告诉我了。不过现在他们俩见面都不怎么说话。”方晨轻描淡写地说。

“是吗?她都没有告诉过我,也太会保守秘密了。你至少这点赢过叶宁啦,跟班上第二好看的女生结婚了。第一好看当然是我了,这点你没有意见吧?反正夏玥不在,你说点真心话也没什么。”陈潇转身看向方晨,脸上荡漾出少女的表情。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的大草坪上,就像很多年前一样,这里散落着的,是一对对的情侣,拥抱在一起,品尝食物般接吻。天气太好了,一种透明的氛围,令时光穿梭都变得很容易。陈潇将外套脱掉了,摘下帽子,甩了甩长头发,大学时期的她慢慢浮现出来,虽然有一种脱离时代的妩媚,但依然是妩媚的。一种成熟浆果的女性魅力代替了之前玫瑰花一般的女性气质。

“陪我走走吧!”陈潇拉过方晨,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沿着河边,走过一对对年轻的情侣,跨过茂密的河边植物。现实世界变得遥远、模糊,完全不真实了。有那么一刻陈潇甚至忘记了美国:郊区平整、宽敞但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COSTCO前面总是落满了鸟。开车行驶在路上的时候,两边空空荡荡。久而久之,她觉得这荒芜和空荡的东西渐渐渗入了自己身体内相当深的地方。现在,这些东西都变成一团烟雾。她笑着扭头看向方晨,就像看向更远的地方,就像看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里照出她年轻时的脸。这个人一定记得年轻时的自己,并且能从现在这张脸上看出来。她这样想。

“现在问这个太傻了,但我还是很想问。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你喜欢我,我哪儿不好啊?有点漂亮,身材也不错,家境也很好。哪儿不让你满意了?”陈潇盯着方晨,有点认真地问道。

“啊,这个……”方晨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一下子被问住了。

陈潇以为哪怕是开个玩笑,方晨也会迎合一下,结果他表现出的却是彻头彻尾的茫然。她失落地说:“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夏玥了。”

“我没仔细想过这件事。”方晨这时似乎是思考了一下,但也没有思考出更多,“你当时不是跟张皓在一起了吗?其他男生都没希望了。”

“其他男生产生过什么希望吗?你们男生在宿舍里都聊什么啊?聊到我了吗?”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哪里还记得。当然会聊女生……聊你算多的。”方晨以安抚的语气说,接着又说,“这些过去的事情谈起来有什么意思?”

陈潇感受到了一种无法继续的、硬邦邦的气氛,不仅热情随之涣散,心情也立刻低落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年纪越大,大学时候很多事情她却记得越来越清楚了。但其他人却都与她相反,对当时的事情早就没有兴趣了。既不想回顾,也不想谈论,甚至羞于提及。青春有什么不好意思提的?大学是陈潇最快乐最放肆的时光。

“我们回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方晨提议说,陈潇放下挽着他的手,说,“好吧。”而方晨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一路上两个人没什么话说,沉默也变得自然了。方晨将陈潇送到酒店,然后在楼下等她。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陈潇才下来了,她不仅换了一身衣服,妆也重新化了。

“见夏玥比见我还隆重啊。”方晨开玩笑说,“走吧,夏玥把餐厅地址发给我了。”

餐厅在一个非常难找的地方,方晨绕了好几圈都找不到,几乎有点恼怒。之后终于找到了,在一个旧小区的停车场里,还得沿着秦淮河又走了大概300米。上到三楼,神秘的餐厅只有几个包间。但夏玥就站住楼梯口等他们,面带着相当成熟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陈潇冲上去抱住她,眼睛都红了。在这之前,没有人预测到会有这么大的情感波动。包括她自己。

“你不是要哭了吧?”夏玥笑她。

“我很想你。”陈潇继续抱着她说。

“我也很想你的。”夏玥也说得真心诚意。

“你根本不知道美国郊区有多无聊!”

“那是因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都很无聊的。”夏玥还是笑吟吟的,“你以为大家都很有趣吗?根本没有。朋友圈都是骗人的。”

陈潇再次认真打量夏玥,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升腾起来:一种更坦然、更自信,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神情。她比以前舒展了很多,穿着一条简单的针织长裙,在胸口别了一枚小小的胸针,是银色的飞机。陈潇看着自己过于华丽而且太多心思叠加的穿着:流苏裙、花边衬衫,还带了一件丝绒外套来。都是高级货,但这反而让她此时感觉有点别扭和不自在。

菜都点好了,陆续上了,其中一道鳝鱼吃得三个人赞不绝口,先炸再煮,软糯鲜香。夏玥点了一瓶红酒,三个人边吃边聊。在吃饭间隙,夏玥观看了陈潇手机里大量关于自己两个儿子的视频、家庭出游的视频、自己做菜的视频。夏玥不停询问陈潇在美国的生活,听她大讲特讲中美差异。讲着讲着,陈潇渐渐心满意足起来,空气啊水啊养育小孩的难度啊各种不同的新鲜的理念呀,她在不断地讲述中,下午那种迷惘、受挫的情绪渐渐消失了。

讲到后来,陈潇都有点不好意思,她看着他们俩,说:“这么多年不见,感觉你们俩换了过来。要是以前,不停让我说话的肯定是方晨,装作对我的生活真的有兴趣的样子。一声不吭的反而是夏玥。你们的婚姻对你们俩改变真不少。”

“不一定是婚姻啊,也可能是生活本身。”夏玥说。方晨给夏玥夹了一块鱼肉,夏玥轻声说了声“谢谢”。

“有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太幸福了,我今天好开心。”陈潇继续开怀大吃。

吃饱了之后,红酒还剩小半,夏玥让人把菜都撤了,一边喝酒一边继续聊天。她起身去上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陈潇也在。宽大的洗手池前,两个人站在一起。

“我来补个口红。”陈潇脸上带着喝完酒的绯红色。从镜子里看去,两个人一起年轻了起来。

“你见到我开不开心呀?”陈潇问夏玥。

“当然开心。”

“你都没怎么说自己的事,不过确实方晨在说话也不方便,今晚你跟我去酒店睡吧?我们可以彻夜聊天。快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都没有什么故事,难道你有吗?”

“有啊。很多很多。我可以跟你讲讲我与隔着三栋房子的印度男邻居一波三折的故事。还可以跟你分享有一次去加拿大度假的时候,与一个瑞典男人的短暂故事……除了这些,人生还有什么好玩的呀?”

没想到陈潇这么多年孜孜以求的从来没有变过:征服一个又一个异性。夏玥甚至有一点佩服起来:“我可太想听了。”

“那你也得跟我说。”

“我能有什么啊?我什么都没有。”

“真的无法想象,你跟方晨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男人,能够在一起这么多年而心无旁骛。别人或许不了解你,我可一直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是怎样的人?”夏玥简直好奇了。

“你们结婚的时候他们都说你们会很快生小孩,我说等着瞧吧。坦白讲,我以为你们过不了两年就会离婚,等你发现生活是多么无聊,跟你的追求完全不相符的时候,你就会轻易甩开他。你就是这样的人。但等我结婚之后,才知道婚姻比我想象中复杂很多。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对你来说也是这样。”

“没想到你对我是这样的看法。”夏玥轻轻笑了起来。

“你很无情,对维系关系兴趣不大。我们当年多好啊,等我去了美国,你就没有兴趣维持了。你觉得很麻烦,也不想应付我。”

“我们的生活太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你可能都不记得我特意从美国回来参加你的婚礼了。你跟方晨结婚,许下根本不会实现的诺言。你所有的兴趣,都在自己身上。”

夏玥表情轻微地变了一下。她耐心地用纸巾擦干手,仔细扔进垃圾桶,好像一直在认真思索掂量。之后她直视着镜子里的陈潇说:“或许没错,我的兴趣都在自己身上,而你的兴趣都在男人身上。我也不懂你是怎么做到的。一边睡着别的男人,一边继续维持着婚姻,心安理得。”

陈潇一下愣住了,没想到忽然夏玥露出这样的面目,以至于失去了语言,笑容也完全消失了。过了很久她才问:“你在说什么?”

“我们都是自私的女人,所以我们才曾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是吗?”

“或许现在也是。但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我很别扭,很难受。当我那么做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跟方晨的关系彻底结束了。”

陈潇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夏玥在说什么,在那一刻她几乎感激了起来,跟夏玥从见面到现在,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有了重逢的感觉,才确认她们曾经共同的历史不是虚假的,而是真实的少女时代:两个人之间充满了荆棘的友谊以及不假思索的坦诚。

“跟谁?你跟什么样的男人睡了?”

“这一点也不重要。早就结束了。非常无聊、尴尬,简直没事找事。回忆起来像是做梦。而且是一个不怎么样的梦。”

“不会是我们同学吧?”

夏玥没有回答。陈潇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觉得我很神经质,疯疯癫癫,结果这么多年看下来,谁都比我更疯一点。”

两个人站在镜子前,彼此带着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对方的脸。那么多年过去了。脸在镜子中承担了所有时间的变化,脸上或许有着生活一切的答案。不知不觉间,刚刚的酒和快乐带来的短暂的绯红色已经慢慢退去,镜子中只剩下两个平平常常的,30多岁的女人。

2

大学四年,班上虽然只有9个男生,却一共有4对情侣。但他们俩是其中唯一坚持到结婚的。在婚礼上哭泣的是方晨而不是夏玥。32个同学们来了27个,这是他们良好人缘的最好证明。就连陈潇也来了,她从美国特地赶回来,身上带着一种异乡人的气息,毫不在乎地穿着牛仔裤和T恤,牛仔裤还是破的,根本无视在座的女同学们都盛装打扮。她们私下讨论说她“仅仅是在美国某个野鸡大学读书就瞧不起别人”,但即使与陈潇之间的感情复杂曲折,夏玥也不希望听到别人这么说她。她主动过去拥抱了陈潇。陈潇没有给红包,而是递给她一个纸袋,里面是个纸盒子,打开后是一只LV的包,看到的人都“哇”了一声。跟同学们一直比较疏远的叶宁也来了,他把红包递到夏玥手上的那一刻,夏玥非常惊讶:那红包厚得出人意料。婚礼举行时间是2008年的夏天,所有人看上去都年轻得令人吃惊。

就像大部分婚礼一样,变成照片时甜蜜、美好,所有人都在大笑。实际上不啻为一场小型灾难:天气炎热,室外草坪更是蚊虫的大本营,还没到傍晚就把客人咬得面露难色。一个男招待端着酒出来的时候绊在电线上摔了一跤,灯都灭了,再接好亮起来花了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有人趁机偷偷溜走。那个时候举行户外婚礼的还不是那么多,经验也不丰富,菜显得脏兮兮的,并散发出可疑的味道。在灯光中跳舞的非常电影的场景也没有出现,仅仅停留在想象中。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尴尬地坐着。

举办草坪婚礼是夏玥的主意,只招待同学和朋友,双方父母亲戚一律没有参加,完全是年轻人的婚礼。这想法恰如她一向在别人眼中不切实际又标新立异的形象。而执行这一切的是方晨,就像他服务型人格的迫切展示:草坪上摆着他们的婚纱照,不仅每一张合影都在体现夏玥的美,她的单人照还占了一半。

就在有些宾客对婚礼气氛并不尽如人意而感到一点点幸灾乐祸的时候,足以抵抗这一切的场景出现了:丝毫不受现场尴尬气氛的影响,夏玥与方晨手挽手站了起来,在精心挑选的音乐下,他们笨拙而亲密地跳着刚刚学会不久的舞蹈,默契程度超乎意料。夏玥面带微笑,时而挺直腰背,头抬得很高,时而将自己埋进方晨的肩膀。方晨则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笃定、自豪。无论从任何角度,两个人都是如此般配。如果这不是幸福的话,没有人可以提供别的幸福样本。

这个场景如此有说服力,使所有的猜测、怀疑都烟消云散。每个人都情不自禁或者心悦诚服地鼓起掌来。同学们早就觉得这两个人会结婚,又为他们真的结婚了而感到惊讶:大家都知道毕业之后夏玥独自去了上海一段时间,进了著名报社工作,写了几篇很不错的稿件。很多人都觉得他们可能完了。但一声不响,有一天她递了辞职信,拎着行李回到了方晨的身边。

方晨家掏钱在城市边缘买了一间120平方米的房子,夏玥家掏钱买了车。没有人比他们更顺利了:同学们有些还在感情的沼泽中挣扎,有些面对着工作的挑战,成家立业买房都显得很遥远。他们都觉得这两个人过于一帆风顺,过着令人羡慕不已的生活。

但是,到底有没有人能在20出头就明白幸福生活的真谛呢?现在想来,这成为那场婚礼的观众内心最为紧迫的疑惑。也或者有人就是天生的幸运儿,他们唯一的困难就是如何抵御幸福的单调。

“你们等着吧。他们肯定很快就会生一个小孩。之后是第二个。”有人这么说,其他人纷纷点头。而陈潇一杯接一杯喝着酒,脸上浮现出神秘莫测的微笑。她自言自语,但没人听得清楚。坐在旁边的同学问她:“你刚刚在说什么?”她没有回答,歪头睡着在了酒桌上。

而现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忆自己的婚礼时夏玥却只想起了那条项链:淡金色,吊坠是一只燕子,非常小的燕子,戴上正好在锁骨的地方。那是她离开上海前咬着牙给自己买的,贵得莫名其妙,她把它当作是自己与上海的临别礼物。那只燕子轻易地击中了她,令她想起一句诗,“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或明或暗的心情。她买下之后给自己戴好,就那样告别了上海。

结果那条项链在她的婚礼上丢掉了。甚至完全不知道丢在哪里,以及什么时候丢的。项链太细了,或许是断掉了。那天太忙乱了。以至于事后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力气筹备一场独特的、充满仪式感和梦幻色彩的婚礼:草坪、灯光、笑脸和大量的祝福。祝福对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仪式也是。幻想也是。婚礼结束后,他们回到酒店房间,她才发现项链丢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婚礼的结尾,是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在凌晨湿漉漉的草坪上,抱着根本不可能实现,却又不得不做的心情,寻找一条小小的项链。

然而这却成为整个婚礼最让夏玥难忘的部分,她觉得这是最美好的部分。原来并非是祝福,或者由此建立的所有一切,而是两个人,在黑暗中,寻找不可能找到之物。

“怎么回事啊!”开车的方晨叫了一声,大按喇叭,将夏玥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一辆卡车一直压着道开着,方晨几次想绕过去都被逼了回来,他感到很焦躁,不停变换车道。夏玥连忙伸手去按了按他的胳膊,提醒他小心一点。

卡车开到了左边车道上,方晨连忙往右打方向盘,想从右边车道超车。但卡车竟然又开始要变到右边车道。这时,右边的高速匝道上又下来一辆卡车,两辆卡车呈夹角把他们的车夹在了中间,而且两边车速很快,再这么下去他们简直要被两辆卡车一起夹扁了。夏玥差点尖叫起来,方晨猛踩刹车。两辆卡车也努力打方向盘,三辆车终于在车道上拉开了安全的距离。

方晨长长地舒了口气:“幸好没事,不然要上新闻:夫妇离婚路上发生车祸,最终还是没能离婚。”

“谁会知道我们是去离婚的啊。”

“也是。如果刚刚我们出事了,将以恩爱夫妻的形象结束这一生,所有人都会为我们作证。感觉也挺不错的。”

“这么一想,竟然觉得有点可惜未来还有那么长。”

“同学们会私下讨论很多天吧……你还记得他们刚刚知道我们在谈恋爱的时候,也惊讶极了,喋喋不休地说了好长一段时间。坦白说,那段时间我挺享受被关注。”

“男人啊,比想象中虚荣很多。”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急?房子卖掉还需要一段时间,之后你还要重新买房……”

“说不定他们会以为我们为了买第二套房假离婚,肯定会有人这么说的。”夏玥没有接方晨的话题,仿佛在说此事已经无须讨论了。

方晨也就不再说话。他感到自己也已经失去了力气,在已经很长时间的商量、讨论、来回拉锯中,完全丧失了抵抗。“好吧。就这样吧。”

第一次提到离婚的时候是两个人结婚一年多,当然是一时冲突之后的发泄。结婚前两年这个词语出现的次数较多,就好像一切都可以随时被纠正。而结婚几年之后,“离婚”这个词语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个词变得那么真实,以至于没有人再敢轻易提到它,仿佛它一旦被提出,就会自动实现,自我印证。这个词渐渐隐匿到了更深的地方,钻进了他们灵魂的深处。

然后,渐渐的,这个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们的生活中。当方晨越来越多地提到生小孩的问题时,夏玥给出的方案是离婚。当夏玥情不自禁冷笑或者刁难时,方晨给出的答案是离婚。当方晨醉醺醺回家的时候,当夏玥工作忙碌彻夜不归的时候,所有的答案都简单地变成了离婚。这个词像在等着他们去习惯一样,一遍遍自我重复。一遍遍变得真实。

夏玥不再觉得方晨有任何可以挖掘的地方,他们相遇之时就是他最具魅力的时刻。而方晨也不再有去了解夏玥的兴趣,那里像是一片黑色的大海。他们不再吵架,从未动手,互相躲避。

然而婚姻自有其牢固的根基,根植于社会最稳固的体系中。所以他们真正开始进行离婚的讨论时,时间又过去了不少。由夏玥比较严肃地提出,并且给出了方案。方晨当然是本能地拒绝。他对所有改变都采取这样的态度。然后是一遍遍地探讨。直到这一天,当夏玥再次提到这个话题时,两个人就像讨论午餐吃什么一样,方晨说:“那我们去吧。”两个人怀着玩笑的心情,就这样出发了。

他们之前的结婚登记处所在的白下区已经撤销了,与秦淮区合并。但地址没有变,只是名字变了。还是在那条大街上,路两边到了春天一地白白的小花。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两个人迎着阳光走的时候,甚至有点睁不开眼睛。

结果到了才得知还得准备好“离婚协议”,虽然他们没有什么好分配的,但还是要有一个纸质的版本。于是他们又出门,去找附近的打印社。阳光晒得他们头昏脑涨,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好长时间都没有走过红绿灯。

平时感觉到处都是打印社,现在却一个也看不见。等终于找到一个的时候,走进去里面全是来离婚而忘记打印“离婚协议”的夫妇,有些还在激烈地争吵,“车子凭什么归你,凭什么归你?”打印社的人不耐烦地说:“没商量好就先回家商量吧。”那对夫妇立刻听取了这个意见,一边争吵一边离开了。打印社的人,一个头发秃了一半的大叔,看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这对不会离婚的,回家就能和好。”接着他看了看方晨和夏玥,笑了,说:“你们倒挺平静的,要写什么内容?”

结果就打了两行字:

名下有房产一套,为夫妻双方共有,售出后平分所得。

有车一辆(型号BMW 3系 白色),归方晨所有。

“就这么多吗?”大叔问,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方晨和夏玥无声地点了点头。

两张纸花了十块钱,方晨一边付钱一边跟大叔开玩笑:“真是暴利啊。附近的人肯定想不到你这家小小的打印店利润来源在哪里。”

“人嘛,就是很盲目的。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离婚,吵着吵着就过来离,然后找打印社,打一堆废话,出门扔掉。然后又跑回来继续打一份,又吵……就这么回事。还是我最好,我根本不结婚。哈哈哈哈哈。”大叔快乐地笑起来。

“从没结过?”方晨惊讶地看着他。

“我母亲身体不好,我腿不好,没人愿意嫁我。我跟母亲两个人过,挺好。”大叔指了指自己的腿,但因为他一直坐着,并看不出什么。

方晨还继续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夏玥有点不耐烦,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她忽然意识到:方晨在拖延着,拖延着不肯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开始犹豫了,他总是这样。于是她走过去,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给了他一个催促的眼神,自己先走了出去。

阳光更刺眼了,夏玥再次在突如其来的光线之下眯起了眼睛,她往前走了几步,却不见方晨跟上来。她扭头往后看去,没有人出来。她又等了一会儿,方晨的身影渐渐出现,他走出来,站在小小破破的打印店门口,踌躇着。

“走啊,怎么了?”夏玥问。

“太少了吧。”方晨恍然大悟一般说道。

“什么太少了?”

“我们之间就这点东西。”方晨抖动着手里的纸,不肯挪动。

夏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等待他的情绪慢慢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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