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昏时刻

普通婚姻  作者: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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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晓玲在50岁的时候,最想庆祝的事情就是自己已经50岁了。再熬过五年,她就可以申请内退,好好退休了,从此后真正做到与世无争,逃避到自己狭小的家庭天地中去。现在想起几年前那个选择题,就像一场人生的考试。当领导问她要不要去负责那张新报纸的编辑部时,她犹豫了一个星期: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晋升的机会,她当然明白。一向坚定的信念动摇了:或许我还有机会实现一点什么。

她是80年代末的大学生,没有人能想象出她曾经意兴风发的时候,并且满怀理想。一切幻灭之后,她从北京到了南京,找了一份这样稳定而乏味的工作,下定决心以混沌的态度度过这一生。在新闻部和编辑部之间,学新闻出身的她毫不犹豫选了编辑部,之后又在编辑部内选了副刊部,一个更加静止的部门。

之后是相亲、结婚,与一名沉默老实的公务员,在档案局消耗至今。生了一个儿子,学习成绩中上。趁早买了两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准备等小孩出国的时候卖掉一套。稳定、可控、周详。但那一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渐长,当领导们向她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并且强调说:“这些年并不是不能看到你的能力,即使最普通的版面你都做得不错。但因为你一直就做那几个固定版面,没有太多成绩可供参考,所以才一直没有得到晋升。”言下之意是:迎接这次挑战,证明你自己。

回家她跟丈夫商量这件事。丈夫则正在为升“正处”烦恼。在那个体系里,变成“处长”是一种质的变化,他整个人焦躁不安,对她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

“这次怎么也得是我了。我都熬多少年了,看我老实,迟迟不给我。以为我好欺负。这次再不给我……”

“你能怎么样?”蒋晓玲好奇地问,“不给你确实太不公平了,但你能怎么样?”

“老实人急了也会跳脚的呀。”看着他虚张声势,蒋晓玲没有吭声。

名单公布那天,丈夫迟迟没有回家,蒋晓玲也没有催促。大概到了深更半夜,丈夫醉醺醺回来了,非常高兴的样子,蒋晓玲放了一大半的心:估计是如愿以偿,出去请客庆祝了。

“这下放心了吧?”她说。

“放心了,放心了。明年就一定是我了。”丈夫说。

蒋晓玲心里一惊:“还要到明年吗?”

“那个小吴,领导们想栽培他,我给他让个路,以后不是更方便?他是有背景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卖个人情给他。他今天请大家吃饭,给我敬了好几次酒。他自己也知道的啊。”丈夫说这些的时候,蒋晓玲分不清楚他到底明白不明白自己在胡说八道。

“你不是说要给点厉害给他们瞧瞧。在这里这么久,那些人的弱点,你难道不知道几个?怎么让他们这么欺负你?”

“什么叫欺负呢?只是策略,策略而已啊。明年就是我了,就差这一年吗?领导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了。”

“你们领导马上就要退休了,怎么给你保证?”

“所以你不懂啊。新的领导班子,对吧,我干吗要得罪他们,还长着呢,还长着呢。”

之后丈夫自己去洗澡,看上去又没那么醉了,他在里面洗了很久很久。蒋晓玲自己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胸口闷得慌。无数次这样的时候,她一次次明白:这个体系就是这样。一旦你乞求什么,就会倍受这种侮辱。一旦你产生任何期待,那么一切都会落空。

她留在了旧部门,继续当一个普通的副刊编辑,最后去新报纸的是夏玥。新报纸刚开始的时候,相当引人注目,对新闻事件异常关切、尖锐、追根究底,其他内容也做得非常新颖,对城市生活真正的投入,对年轻人有着特别的关注,内容整体更像是杂志的风格而不是报纸的风格。但很显然那并不是一个新报纸创刊的好时机:广告客户们并不买账,在纸质媒体上的投入越来越少,对大报还有点畏惧之心,对这种没有什么震慑力的新报纸就毫不客气。生活日用品的大品牌形象广告预算也都在几个大城市,很难辐射到这里。投入大笔资金后,看不到回报,集团开始兴致减弱。这还是刚开始几年美好时光的事情。

接着就是大报本身自己面对的情况也越来越严峻,对新报纸的盈利要求变高了,勒令它们必须养活自己。于是悖论便产生了:在广告收入不尽如人意的情况下,要提高利润,就必须控制成本。控制成本就只能减少发行量和版面数量,降低人员工资。但减少发行量和降低人员工资,带来的肯定是报纸的质量下降、影响力变小,那么广告收入又会跟着锐减。

刚开始领导们还觉得这可能是人的问题,他们想让编辑部负责人和广告部负责人换了试试,结果广告部那个年轻人直接辞职了。于是这场匪夷所思的创意改革也就没能执行。他们从大报的广告部调了一个资深业务员过去,那个人捞了一笔油水,拔腿跑了。所有想把事情做好的努力,都向着相反的结果。他们尝试了很多奇怪的办法,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惊喜。很显然,完全没有,反而更糟。

网络媒体的优势显现了:至少成本比纸质媒体低很多。于是又开始考虑要转线上,慢慢取消纸质。但线上媒体根本需要的是另一种思路,却未必是传统媒体的传统精英们可以理解的。

蒋晓玲在电梯里见过夏玥几次,都是匆匆打招呼的关系,夏玥很忙,很焦虑,眉头紧锁。蒋晓玲也听闻了不少她跟上司之间关于内容的冲突。“幸好她还年轻。”蒋晓玲这么想,“她还受得了这些。”

去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一是周围开了很多新店,新来的年轻人根本不喜欢吃食堂,在吃饭上很舍得花钱。二是因为食堂也越来越难吃了。为了省钱,不停控制成本,承包商也换了好几次,越换越差。有时候中午,蒋晓玲在食堂吃饭,看着那些头发已经掉光的主任,曾经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现在连背影都是凄凉的。但他们还算好,他们这一代好歹能顺利退休。那些才40岁的中青年怎么办呢?如果熬不到退休他们中途能去做什么?蒋晓玲想到这里就一阵心惊:如果当时自己选择了去新报纸,那么下场不知道会怎样。可以预见,那张报纸不出几年就会彻底消失,而她这个年纪将无处可去,再回大报也没有位置了。

这么多年,或许自己做得最明智的事情就是放弃。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蒋晓玲却没有任何幸存者的欣慰。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没有乐观的人。

蒋晓玲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看着衰败的来临,一种旁观者和亲历者的双重身份:她期待这一天的来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但自己也裹挟其中。前几年到了年底,年终奖还是一个可以猜测的谜题,随着领导心情的好坏,有时多有时少,今年少,第二年却多了。然而从某一年开始,这个谜题不再有别的答案,每年都是断崖式的跌落,到后来年底就无须产生任何期盼了。

钱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整个行业的精神气不在了:报社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少。能干的或者有关系的人都消失了,调动去了别的地方。只剩下老人和小部分不明就里的年轻人。版面不要提什么新鲜和原创,里面甚至不包含任何一点点热情,就是随便堆砌一下。读者基本都是老年人,还有老年人拿着手写稿跑到报社来投稿,但是,连打字录入的人都已经被裁减了。

蒋晓玲因为常年做散文版,也采写文艺稿件,有一些本地作家、画家的朋友。参加陌生人的饭局时,以前这些朋友都会相当正式而带着一点骄傲地介绍她说:“蒋晓玲,报社记者。”人们也会露出一种郑重其事对待的态度,有时还有点讨好的倾向。现在,他们这么介绍她的时候,往往匆匆带过,言辞遮掩,听到的人则哈哈大笑,毫不在乎地问她:“现在还有人看报纸吗?”完全不在乎她脸上尴尬的表情。到后来,朋友们便不再介绍她的职业。

还有,那曾经笼罩在几乎所有女记者脸上的那一层雾气,蒋晓玲将之称为“职业的化妆品”,她觉得好像所有女记者脸上都曾经有过,那令她们总是显得更美丽一点,比原本的她们更美丽一点。一种知道自己是谁的自信,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自信。有一天,蒋晓玲在电梯里挤在一群女记者中间,她忽然发现:那层雾气已经荡然无存。她们的脸上忽然“显山露水”,一切变得清晰无比,在这个行业走下坡路的时候,她们变成了普通的女人。

接着,好运就好像从天而降:副刊部忽然空出一个副主任的位置,能够上条件的没几个。终于要轮到蒋晓玲了,虽然此时这个位置基本上也没有太大意义了:涨薪,很难。也很难说有了什么权力或者荣誉。总之聊胜于无吧。毕竟至少退休工资会高那么一点点吧。

谁知道这一切还没有定论的时候,又有说法是要把夏玥召回来坐这个位置。那张新报纸不行了,但管理层也不可能都辞退吧,尤其是大报派出去的,得召回来,还得有位置给他们。后来招聘的那些付点钱打发掉就行了。但集团编制的员工却不能这样处置,好不容易空出一个合适夏玥的位置,集团领导都松了口气,他们都偏爱这个工作过于认真的女生,也顾不上蒋晓玲了。其他同事还不知道这件事,碰到时还向蒋晓玲表示祝贺的时候,蒋晓玲就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

在电梯里再碰到夏玥的时候,她心想:“你这个好运的女人,手握权力的人都喜欢你这种忠心耿耿、一脸认真又表情清新的人。但那又怎么样。你这辈子就这样耗在这里吧。”

徘徊在夏玥脑海里的,则是另一些事。她总是会想起2008年的春天。那个春天感觉是所有春天的总和。经过一场大雪之后,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乐。3月的时候,她跟方晨去领了结婚证,感觉自己掌握了一点什么,并且一鼓作气跃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她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没什么能难倒自己了。她觉得自己最起码长大了五岁。

4月的时候,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夏玥被邀请回母校参加一个新闻写作沙龙,主讲人是《南方周末》的一位记者。现场人多得挤不过来,老师安排她跟几个同行坐在第一排,年轻人们热情高涨,台上台下提问也很尖锐。年轻人依然还对媒体充满了兴趣,有一个腼腆的小女孩,被叫到之后直接开始问一些复杂的问题,包括采访中遇到的阻挠如何应对之类。台上的记者笑着说:“你的这些问题,我一个朋友更加适合回答,他今天也陪我一起来了。这里是他的母校,他很想念。”

周为恺从后面笑着走了出来,比夏玥印象中还要消瘦。还没等他介绍自己就有人在下面吹口哨并且叫起来:周为恺。可见确实是相当著名了。夏玥静静坐在台下看着。

她还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我现在站在这里是想劝大家不要学新闻。”台下有人笑起来,以为是一个玩笑。周为恺等笑声平息之后继续说:“或许你们觉得网络的冲击是对新闻的毁灭,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比起这个,我们失去的信念才是最可怕的。在座的各位同学为什么要学新闻呢?对这个职业的前途是有什么想象?”

有人简单地回答:“喜欢。”

“想去媒体工作。”

有人大喊一声:“为了更好的世界。”

所有人都笑起来。包括夏玥。

周为恺说:“那么,如果你毕业之后找不到好的工作呢?如果一个更好的世界并不存在呢?

“我今天不想谈什么采访技巧或者写作技巧,比起这些来,最重要的恐怕是询问自己的信念究竟是什么。如果没有信念,这个行业大家待不久,甚至没办法待。或许我现在说得早了。或许很多人不这么认为。有人说报纸不会死。或者报纸会以新的方式存活下来。但如果让我说,报纸已经在死去了。以后传统媒体或许都会死去,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你还想做记者,那么你就得想想记者到底是什么。”

现场一片静默,连老师们都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还是那位《南方周末》的记者出来圆场说:“可别吓到小孩子们了。你们这位师兄一向不懂得看环境和脸色,所以没办法才来当记者。你们只要比他懂一点人情世故,就不要担心找不到工作。”(台下零零星星的笑声)他接着说:“既然选了这个专业那么就好好学习。行业永远只是转换而未必是消失。学会写东西,以后不当记者也可以去做别的。就算没有理想我们还是可以好好生活。”

夏玥想先走,又想知道周为恺还会不会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但周为恺坐到一边,再也没说什么。坐立不安的夏玥终于背起包,从后门溜了出去。

然而刚走出门,就有人喊她:“喂,这位同学。夏玥!”

周为恺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笑嘻嘻看着她:“看我丢完脸就准备逃走了吗?”

“老师本来期待你们来鼓舞人心,现在这个系连男生都招不到了。男生们总是最先觉察出哪个行业不赚钱。”夏玥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结果你却说这些。”

“明明之前我们在路上都商量好了要说什么。但看到你坐在下面,忽然我没办法自吹自擂或者说什么虚伪的安慰。”

“所以是我的错吗?”

“当然。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记者,结果你回到这里结婚?”

“我还在报社工作。”

“你那份工作跟公务员没两样。”

“那也跟你没关系。”

两个人隔着三米的距离争吵。说是争吵又仿佛缺少了什么关键的分歧。或者说根本吵得词不达意。他们想吵的不是这个,然后他们同时停住了。周为恺抢先道歉,说:“是我不好。我请你喝咖啡吧。”

学校附近新开的咖啡馆人很多,两个人等了一会儿才找到位子。周为恺说自己到南京来玩的唯一原因是正巧在附近写一起拆迁事件。然而拆迁这件事,在他刚当记者的时候还是关于暴力,现在已经完全只关乎金钱。之前他们关注此类事件不过是为了帮助无助的人,但如今这些人每个人都是大富翁,要关注他们的诉求是很难的。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他们。他们马上将拥有好多套房子,还有现金。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往家里迁更多户口,为一点点面积争吵,大打出手。有人想毒死自己那个不肯拆迁的顽固父亲。我感觉自己在参演一部荒诞电影。在这个时候想保持一点情感和人性的人,都是所有人的敌人。”

“你想当侠客的心理太幼稚了。”夏玥说,“你觉得自己能帮助谁?”

“你当然不会懂我这样的男人,小时候在乡下读武侠小说,唯一的愿望就是除暴安良,扶危济困,喝酒吃肉拔剑。毕竟你在县城里看动画片里的小公主的时候,我们家经常连电都没有。”

“怪不得你那么悲观,因为你对这个行业的理解还那么史前。”

“等一下。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怎么记得我要来见的不是一个这么尖锐、这么具有攻击性的女生?我记得她非常温和,我说什么她都只会抿着嘴笑。”

“你肯定记错了。”夏玥再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然而,之后几年发生的事情却与周为恺的预测完全相同,甚至更为迅速:前一年,无论国外或者国内,大家都还在说“报纸永远不会死”,第二年就已经开始纷纷倒闭和关门。觉得一定会撑下去的那些,也纷纷撑不下去了,或者慢慢转变为线上媒体。一封封的告别信,一次又一次的裁员。调查记者们纷纷离职,严肃报道灰飞烟灭。

走得早的人,纷纷在网络公司谋了一份要职,之后指导他们的工作信念就是另外一些东西了:数据、流量、转化率……与之前从上往下的直接传播差异巨大。适应得好的人获得了新的成功,无法适应的人则黯然离开。

周为恺先是去了一个网站的新闻频道,之后因为网站衰落,内部斗争严重而辞职。之后又去了一家线上媒体的重大新闻组,也做出了几篇反响很大的稿件。之后就各种传闻难辨真假,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消耗和吞噬了,有一天他发了一封告别信,就消失在了那个媒体上。

想起曾经的那些对话,偶尔中仿佛惺惺相惜过的部分,就像幻梦一样。他们互相有微信,但已经找不到语言,朋友圈都是一片空白,像是一种默契。微博时代公号时代视频时代接连来临了,以摧枯拉朽的方式,但夏玥感到空虚,感到所有的未来都不再存在了。

凝结着她心血的报纸,撑了不过几年,就彻底转为线上。失去那份载体之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这一年年底,蒋晓玲成了副刊部的副主任,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她非常意外,条件反射似的问:“那夏玥呢?”

“她辞职啦。”

2

夏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8点醒来。此时方晨已经穿好衣服在刷牙。她晕乎乎地走到厨房,用吐司机烤了两片面包,又煎了一个鸡蛋,然后拿出一包袋泡红茶,马马虎虎地给方晨泡好,端上桌。

方晨不知道是真的高兴还是略带嘲讽地说:“早知道每天会有早餐吃,就应该让你早点辞职。”但,“我有点来不及了,我去公司吃吧。你自己吃,好好休息。”

房子里剩下的唯有空荡荡的寂静。夏玥端着咖啡杯独自在家里走来走去,在镜子中长久地凝视自己。

这是夏玥辞职后的第二个星期。第一个星期她闷头大睡,在街上闲逛,并且,凝视了黄昏。黄昏时,人们匆匆行走,一种比白天更暧昧的金黄色光线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使他们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更有生命的热情。不知不觉,她甚至还去了报社的楼下往上张望:就像往常一样,那里开着白炽灯,灯火通明,人们都在人造光线下埋头工作。等太阳稍稍落山,夜幕降临,可以看到记者们三三两两走出门:有些下班了,有些刚出门吃饭。那一刻夏玥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个。如果自己没有辞职,现在应该回到了大报,做副刊,还是过着熟悉的生活,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自己还是咬牙,做了这个相当艰难的决定。

到了第二个星期,那份缅怀消失了,新的问题盘旋在脑海:所以下面要做什么呢?

刚辞职的时候,方晨竭力去理解她的选择,想提供一点安慰。虽然事实上他完全不能理解。就像当年她要去上海一样不理解。钱当然不是问题,两个人的积蓄完全可以延续生活,但方晨疑惑的是更深的东西。

他问夏玥:“辞了这份工作,你能找到更好的吗?”

夏玥说:“问题在于不是更好的工作,而是不能继续再做这份工作了。这份工作里没有我需要的任何东西了。”

对方晨来说,这个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或者是他完全能听懂却无法理解的语言。

刚认识夏玥的时候,吸引他的就是她身上与众不同令人捉摸不透的部分。他以为在一起之后他就将弄懂这些,结果却越来越茫然了。尤其她去了上海再回来,身上发生了质的变化:她更多地使用书面语,语句总很严肃,热衷谈论非常抽象的话题。他们有了点钱,房子早就买了,工作也很稳定,花钱从不手软,节日都去吃人均千元以上的餐厅,礼物送名牌。无论从任何轨迹来说,都应该是生小孩、买第二套房,然后过一种城市年轻中产的生活。而这正是方晨计划和期待的。结果这种生活一点点苗头没有,反而离他越来越远。他对此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认为正是这虚幻的新闻业毁了她。但又不是非常肯定。同学中也有好一些在新闻单位工作,但却跟她完全不同,对待新闻更像对待一种职业而非一种归属。天知道她在上海究竟碰到了些什么,以至于之后用尽力气在延续那种幻觉。

夏玥辞职的消息在同学微信群则没有产生丝毫涟漪,只是有人提到,但无人讨论,这当然是因为方晨是同学群里最活跃的人,没人想让他尴尬。班上一位女同学生病,也是方晨带头捐款,还组织同学去看望了几次。有人找他帮忙他从不推却。但即使他总是努力活跃气氛,同学群也已经寂静很久了。不知不觉大家就到了这样的年纪:已经没人再谈感情生活,也没有人怀旧,也没人再好奇方晨和夏玥的家庭生活,什么时候生小孩,开他们的玩笑。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日常里忙得无暇他顾,同学群里最经常出现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投票链接:先进个人投票,儿童才艺投票……方晨每个都会点开投票。而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夏玥从不出现。

这天下午,方晨接到了叶宁的电话,叶宁是同学群中另一个几乎不出现的同学。他问方晨晚上有没有空,听说夏玥辞职了,一起吃个饭吧。

方晨几乎是惊喜地答应了,同学已经很久不聚会吃饭了,更何况还是一直神秘莫测的叶宁。他打电话跟夏玥说了这件事。夏玥在电话那头犹疑着:“忽然要请我们吃饭做什么?”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有点事。”夏玥没有过多解释,把电话挂了。

晚上他们在餐厅碰面,方晨和叶宁先到了,夏玥迟了一会儿,到了之后她有点惊讶:“你怎么一个人,那位呢?”叶宁带着一种宠爱的微笑说:“她今天晚上断食,还要做瑜伽什么的,正减肥呢,怕来了抵抗不了诱惑。”

叶宁点了一桌的菜,吃得也很多,但他却瘦了,而且有了肌肉。比起来,方晨已经有了一点浮肿的趋势,也不是胖,只是整个人的五官都变得模糊了。当然,方晨在同龄人里还算是好的。有些男同学已经胖得走形,无法辨认出来了。时间真是有趣的东西,当年方晨在班上多么引人注目,而叶宁几乎引不起任何女生的注意。但现在,他却是全班男生中最有气质的一位。

“要戒碳水,以及运动。我天天跑步。”叶宁说,“我还想去东京跑马拉松呢。”

夏玥仔细观察,他果然一直在吃蔬菜和肉类,不碰任何碳水。叶宁叉着腿,非常自信地坐在那里谈天说地,夏玥有点惊讶地意识到:他们都非常像大人了。他们看上去像是年轻时自己尊重或者畏惧的那些前辈。但她从自己和方晨身上却丝毫看不到这种变化。他们好像停留在大学毕业那几年,被时间封存在了那里,除了变得脸部松弛、轻微浮肿,略显衰老之外,那一点拘谨、天真和无措,完全没有变。

“为什么要辞职呢?”叶宁转向夏玥,盯着她的眼睛,“回大报挺不错的。虽然现在纸媒不行,但这些体制内大报倒是找到了生存的办法,因为纸媒倒掉很多,他们反而收入增加了,毕竟各级部门和公司也都有宣传的需要。你回去之后,好好混到退休是不成问题的,你们领导对你评价也很高。”说这些话的时候,叶宁不像是个同学,反而像个师长。

“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夏玥简单地说,“以前这还算是份令人尊敬的职业,后来我每天最焦虑的不过是不能把领导的名字和顺序弄错。我都快疯了。”

“工作嘛,怎么可能都顺心。你还是太任性了。我前段时间吃饭还碰到你们的林总编了,我跟他提到你,他一直很欣赏你的,感觉很遗憾,现在他是你们那里的话事人了,你还怕什么。”

“你都跟领导一起吃饭了。”夏玥说,她本来想说“你都跟大人们一起吃饭了”。

“我也不想,还是跟同学吃吃喝喝最开心,现在总是要应酬,很烦。”看着方晨和夏玥一脸疑惑,叶宁才反应过来了:“哦,你们还不知道吧?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不在电视台了,调到文化投资集团,有个小职位。”

所谓的“小职位”是总经理,方晨连忙恭喜他,“没点酒,以茶代酒吧”。

叶宁笑吟吟地接受了:“哪儿有你们企业开心,感觉自由自在的,薪水也比我们高。”

“自在倒是自在,但除了挣点钱,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收入这个东西,还得看各个方面吧。你们体制内的收入可不是光看账面。”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互相恭维,夏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跟他们碰了几次杯,讲了“恭喜”之类的话。

叶宁看了看沉默的她,说:“要不夏玥到我这里来吧,我们还缺一个宣传策划,工资不会少算你的。主要就写写宣传稿什么的,也轻松。”

夏玥沉默着,方晨不停看向夏玥,但夏玥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应。

吃完之后,叶宁招呼人来买单,服务员说早付过了。还是方晨趁着去洗手间买好单了。“这怎么行,说好我请你们的,我还点了这么多菜。”叶宁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更多行动。

“别在意这个。恭喜叶总上任。以后多照顾照顾夏玥吧。”方晨又提起了这个话题,叶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夏玥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回家的车上,方晨叹了口气:“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来炫耀的。他岳父给他换到这个职位,当然只不过是一个跳板,以后当然会越走越高。谁会想到他结婚那么晚,竟然遇到那种人家。你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吗?河西富人区,大平层、江景房,开窗就看见长江。”

“羡慕了?”夏玥微笑着看着他。

“你怎么又是这种表情。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跟他多来往。他还主动操心你的工作问题。那个提议不错啊。也算是体制内的工作,进去不容易,收入稳定事情少,你考虑一下?”

“我不会去的。比在报社工作更无聊,我为什么要去?”

“但你也不会回报社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方晨又被噎住了,他不想再次反问她:“究竟什么是有意思的事情?”这样问显得自己很蠢,而且肯定又会被她嘲笑。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为了缓和现在的气氛,夏玥说:“你知道不知道大学里谁是第一个给我写情书的人?”

“不是我吗?”

“叶宁大一就给我写情书了。但我没有回。”

“你竟然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这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男生也都不知道这件事。他藏得好深。不过他一直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你不介意吗?如果我去他那边工作的话?”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还想那些做什么?我一直不是小气的人,你是知道的。”方晨理直气壮并且暗有所指地说。

夏玥不动声色地看向方晨,有一会儿她几乎有点认不出他来。夫妇在一起久了会慢慢变成陌生人,这一点她早就了解了。但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总是想起一个导演的话,这位名叫滨口龙介的日本导演,拍摄过长达五个小时的电影。有人曾经问他:“为什么你经常把人与人的关系定义为脆弱无常的?其他爱情电影里,人与人都很甜蜜,会做一些铭记一生的事。但您的电影中多是脆弱无常的关系。”他毫不掩饰地回答说:“你看得没错,我认为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个样子。大家真的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种确定的关系吗?”

以前夏玥绝对不能理解这样的话。在她眼里,感情追求的不过就是确定。确定、不改变,比什么都重要。结婚的原因正是这个:将一切确定下来,以及继续确定下去。然而她现在当然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

年轻时她喜欢方晨殷勤、活跃、周到,觉得那是对自己偏狭、尖刻性格的一种补充,然而这种品行到了中年之后不过让他变得有一种廉价的气质。没有一个中年人不是周到的、小心的。

如果今天方晨不在,夏玥将会露出自己最本来的面目,用讥讽和打击来应对叶宁假惺惺的邀请。两个人心照不宣,大一的时候,并非叶宁单方面给她写信,而是两个人私下偷偷通邮件,瞒着所有人。因为瞒着所有人,所以有一种秘密的欢乐。现在想来也根本没说什么,类似于心情日记,有些还非常矫情,主要谈论电影和书籍。叶宁在大学的时候是一个不起眼的男生,但非常早慧。令夏玥同时感到有趣和厌倦的恰恰都是这种早慧。早慧在大学时是一种惹人生厌的品质,远远比不上方晨的天真。但之后却渐渐显示出价值:他神神秘秘,努力工作,打造了一种非常清白上进的形象,并且一直没有结婚,直到遇到现在的妻子。妻子背景相当过硬而且富有,他随之开始平步青云。对此夏玥早有预知,很奇怪,虽然他曾经表达过感情,她却早就知道自己并非他的理想对象。这个男生有野心、有目标,如果不符合他的要求,他或许会一直单身,自己也过得津津有味:跑步、做菜、旅行。

方晨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桌上只剩他们两个人时,叶宁才露出他狡猾的一面,社会属性之外的男性气息散发出来,像从树林中缓步走出来的动物。

“你这漫长的婚姻生活愉快吗?”他笑着,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样子,“早就跟你说过吧。方晨是个好人,但他不适合你。”

“我也不觉得那个富家女适合你。”夏玥毫不示弱地说。

叶宁完全预料到了她的反应,根本也不在乎,反而笑起来。

他将手搭在她的椅背上,靠近了一点说:“对了,我就不跟方晨说了,免得他不高兴。你跟他说吧,他们那个公司,问题不小。最近万事当心,如果真有什么事,让他不要硬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夏玥没有继续问是什么问题,也没有对这个问题表示出兴趣。自尊心令她只是笑了笑。等方晨回来的时候,叶宁很自然地将手撤回了。

但此时跟方晨坐在车上,这件事忽然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头。

等找个机会要跟方晨谈一下。她这么想。

这个机会还没有出现,一切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发生了。

两个陌生人走进办公室找方晨的时候,方晨不在。王纯也大概两天没有出现了。两个人表情都很严肃,身上有一种凛然的气息,有人问要不要给方晨打电话,他们说不用了,等等就好,然后就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等,其他人像绕开故障车辆一样绕开他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甚至比平时更为专注。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方晨来上班了,两个人中年纪略大的那位先开口说:“能不能去外面谈?”三个人走出门外,讲了几句,方晨就回到屋里跟大家说有事要出去一下,他背起自己的包,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

这天下午,夏玥正在咖啡馆写东西,王纯的秘书小钱给她打了电话。小钱是一个眼神特别灵活的男生,既懂得察言观色,做事又很果断。他语气非常谨慎,对夏玥说:“晨哥早上被喊走了。……我不好说,但我感觉是纪委的人。王总两天没来了,传闻也不少。夏姐你想想办法吧。”

夏玥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她立刻给以前熟悉的时政部记者打电话。记者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最近在查呢,我们都知道一点,还没到可以报道的时候。差不多要定性了。牵扯也挺广。但具体的情况我也不了解。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夏玥也想不通怎么会跟自己有关系。但她知道确实是有关系了。具体有多大关系她也不明白。她拜托记者去帮自己打听一下,记者说现在全面封锁,就算要问也得过段时间了。

方晨的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但夏玥还是打了好几遍,都是关机。就这样煎熬着到了晚上,夏玥在家坐立不安。她又打电话问那个记者,记者说没打听到什么,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夏玥只觉得屈辱又生气。挂了电话之后,她在家发呆了很久,然后给叶宁打了电话。

叶宁对她的电话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他的声音沉稳且镇定:“你说吧,我在外面跑步呢。”她听到他逐渐减速,慢慢停了下来,并逐渐稳住呼吸,擦掉汗水。

这种想象令她渐渐平静下来:“你是不是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知道。你听我说,你先别急。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说不定方晨就会回家,如果他能回家,就没事了。如果不能,你再打电话给我。”

夏玥在电话里沉默着,叶宁也没有挂电话,两个人像在一起寻求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叶宁轻声问:“需要我去找你吗?”

“不用了。”夏玥果断按掉了通话键。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有人用很大的力气敲门。一夜没睡的夏玥冲下去打开门,方晨站在门外。

原来一个男人一天会长出那么多胡子。看到他的那一刻,夏玥放下心来。

“没事了。”方晨抱住她,用了很多力气,就好像要从她身上榨取什么似的。方晨困倦疲惫,任由夏玥把他拖到浴室,脱掉所有衣服,洗澡、洗头发。之后扶他走进卧室,上了床,还替他盖好了被子。方晨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开,眼神近乎哀求。夏玥于是也回到床上。他们花了很长很长时间贴在一起,拥抱对方,又亲吻了很久,之后像是重新温习对方的身体一样慢慢开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性从他们的生活里悄无声息地退场了,渐渐微弱到不可见的程度。原来那种自然而然的激情,随着时间退却了,变成了一种麻烦。有时候像是一种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有时好像是一种证明。有时候是敷衍、应付。但现在却成为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性来填满此刻所有的空虚与失败。

睡了漫长一觉醒来,夏玥缓缓睁开眼,眼前却如同梦幻。时间大概已经是黄昏,夕阳洒下的光线照在房间里所有的物体上,将之涂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所有的一切都在发光,仿佛神启。方晨还在熟睡,夏玥全然忘记了他们俩正面对着什么,只想为这忽然降临的光线落泪。比起预想中的失落与难过,一种近乎重生的感觉笼罩了她。

去公司帮方晨拿东西的是夏玥,但私人物品并不多,她帮他格式化了电脑,跟同事们打了招呼。同事们普遍态度冷淡。王纯的办公室早就换了人,据说是总部直接派了一个人来接手。方晨不过是受牵连,失去工作,在其他人眼里他或许暗地里拿了巨大的好处却没有得到惩罚,竟然是最被仇恨的那个,比起来,人们反而同情起王纯来。据说她有个自闭症的女儿。“为了小孩,总得多赚钱。”

一个月之后,何副区长的事情上了报纸,内容并不出所料:暗地里的土地买卖,行贿受贿,涉及的金额大到令人震惊。涉及王纯的主要是廉价购得土地,但却没有按照计划执行,并且已经在申请更改土地性质,大概想转为商品房开发。性质一转,利润难以想象。这或许就是王纯当时去总部解释之后,总部支持她的原因。需要付出的代价,或者给予的奖赏,所有人也应该达成了某种隐形的共识。但事情出了之后,王纯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罪责。

被叫去问话的方晨,无论说过什么或者没有说什么,公司都不可能留他了。不仅是出于羞愧,还是出于愤怒,甚至不知道这种愤怒究竟向谁发泄,方晨觉得自己什么错都没有。他在家怨天怨地,把整件事都捋了一遍给夏玥听,也不管夏玥有没有兴趣,他又说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他骂自己运气不好,但并不觉得自己蠢。他说夏玥是对的,他应该待在原来的公司,或许现在早已经是中层。他又一次说夏玥是对的,他就不该相信王纯,她是一个盲目危险而且自毁式的人物。夏玥不想接受他的肯定,她希望他停止。于是她对他有求必应,附和他所有的言论。方晨拒绝去公司拿东西,也拒绝与人事对谈。他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或者第二天一切就重新开始了。在一片混乱中,有一天半夜,他忽然翻身起来跟夏玥说自己要换一辆车。

与其说是感到惊讶,不如说是感到疲惫。夏玥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够一起走到下一步,即使是失败也没所谓。只要不停留在此刻。

“幸好我们没有买房,听你是对的。不然就逃脱不了干系了。我们换辆车,玩一阵子再说。”

夏玥没有力气反对,她说:“你自己看着办。”一半是因为她确实这么想,一半是因为半夜她真的又累又困又迷惘。

这一年他们已经30岁出头。再看看曾经的同学,都鼓足了劲,挽着袖子与生活大战。而在这个时候应该猛然一跃的他们,却摔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也或许是有征兆的,但他们几乎没有避开的可能。

接下来的时间,方晨却比任何时候都忙碌。同学们纷纷打电话来慰问方晨,约他吃饭,方晨则显得比谁都乐观:“我正好也累了。先休息一阵子再想怎么办。对了,上次说隔壁班谁在卖车来着?我想换辆车。”

他看车就看了好久,参加了各种试驾,光这件事就提供给他不少快乐。有时与销售员在微信上一聊就是半小时。大部分时间他躺在家里玩游戏,晨昏颠倒,吃各种外卖。夏玥则大部分时间都在咖啡馆里待着。

关于幸福的神话,在这一年彻底破灭。同学里面,专注工作与买房的人,不少都发财了。绝大多数都生了小孩,正在过着稳定的日常生活。而过于认真追求虚幻之物的他们,依然停在原地,除了原来那栋房子和一辆新车,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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