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狗记

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河搂着这个都市,圈这个都市成岛。

河岸上这一式的碉堡,说不上像雨后乍晴的菌子那样盛;总也是菌子形状,而且也真的不少。

战机不在河的对岸,在海的对岸。

构筑这些工事的那个时期,战机就好像是在河对岸一样近。十多年下来,战机一直远在海的对岸罢?现在则已从人们的感觉里滑向一个远方了。

远去了,可以发誓地说,真的远去了。

而在人们的感觉上,人们的梦里,仅仅散发着、飘落着麻痹之菌——而不是菌子。

从这一座钢筋混凝土的菌子顶上,看得到远处那一绺绺的河雾,晨夕都是那样。

一如一抹而下那遍高尔夫球地上,那些被菌在脂肪下热病着的人们,擎着甚么,背着甚么;而菌子顶上十不全儿这个拾字纸的家伙,也擎着甚么,背着甚么,晨夕都是那样。

我们也就只好刻薄一点儿地沿用了,十不全儿,都是这样地喊他,喊久了,喊掉了这个家伙原来的名和姓。

并没有十种残废,在他的身上,仅只少常人一只眼睛。但总是让人觉得他应该是个十不全儿。

用多少废朽的,恐怕是零星捡来的长短不一的黑竹坯,编那样一路歪斜的篱笆,一如绕行这个都市的河,没有款式地绕行大半个碉堡,藩篱里面便应该称作院落。

身上背有三四十斤字纸的篓筐,背回来已经踏过不少街巷,三四十斤么?理该加速度式的感觉,临到碉堡,已有一倍或两倍的沉了。然而十不全儿不管多沉多劳累,总是一步登上堡顶——军长的阅兵台,在他愉快的意识里。

从不让自己低就地去走前面破得没扇面儿的折扇一样的篱笆门。除非篓筐不够重,除非穿在一截废单车轮胎里的背绳勒他锁骨不够酸。但是那样的时候不常有。

背一篓筐三四十斤沉的废纸,拄着可以拍打出板眼儿唱起莲花落的长竹箝,便总是一步登上军长阅兵台,手爪儿握一个圆筒罩在口上,吹响教军场上的接官号,岁月仓库里积满的遥远和苍凉,现时则是满足于背上篓筐里值得五六块钱的废字纸。

五六块钱而散发着恶气的收获,遥远和苍凉的接官号,有甚么不对呦,一抹而下那遍苔绿的高尔夫球地,长可拖地的口袋装着刀枪剑戟甚么的。教军场上,儿时多少红彩威武的梦渣,长枪上挑起红缨子,洋号拖起红穗穗,大刀片亮起红绸巾……十不全儿一下下提高膝盖夸张着踏脚,“左!左!左、右、左!……”顾不过来吹洋号还是数口令,只有一张嘴么,也只有一只发花的眼睛。一抹而下那遍球地上——十不全儿的教军场,他的兵士就在那边一步一个路数地耍花枪。而军长夸张着踏脚,“左!左!左、右、左!”一面吹起遥远苍凉的接官号,一番又一番。

然后从阅兵台坠下他三四十斤沉的篓筐,坠下院子里。

把近乎直角三角形这个破院子的面积,剪剪贴贴拼凑一个见方,勉强能有五坪地。好天气,摊一院子一尺多厚废字纸,蒸出蓬蓬勃勃干焦的骚气味。

走下军长阅兵台了,临院子这一面的地势低,不是一步可以踏下来,但有射口、门檐做踏石。

陷一半在地层下的躬腰门那里,十不全儿正踏着的门檐底下,一只灰黄的尾巴在那儿摇摆。立刻跳转出一头黄毛灰脊梁的杂种狗。“哈哈,小子!操你的又来了?”

狗在厚厚的纸窝里蹿跳。要跳上碉堡来。“冤魂缠腿的,老黄……”人便索性坐下,坐着碉堡的顶沿儿,抱一怀的膝盖,伸下手里的竹箝跟老黄逗。眼睛只有一只中用;要猜哪只不中用,就猜那只又大又恶又布满红根须的左眼睛。

逗就那么逗了,口水收不住地滴落到脚底下的门檐儿上。馋馋的一张松嘴,水嘴,又肥又黑的厚嘴,里面兜一把散乱如黑篱笆的长牙,外圈则绕一周荒凄也如黑篱笆的短髭。髭比牙长,总要说牙长髭短的。那是一张耕过多少岁月犁沟的龙长脸。犁过就是犁过了,没有播过种的瘠土,只遗下犁时牲口践踏的蹄窝。斑斑点点的蹄窝,斑斑点点的麻子窝——十不全儿的一项,然而总不是残废。

就是这样一张没有生机的麻脸,只配生那种荒凄的短髭,烧山过后的焦黑的草根,甚么样的生机也被一辈子不歇的折磨烧死了。

西天边上真像烧山的红。半天晚霞烧那一溜起伏的灰黑山影。“别欢儿了,小子。别欢儿了,今天我可吃定了你!”滴落下黏黏长长的口水,那张没有生机的麻脸扯动了,像给一刀剖开,绽出一脸的杀机。

“这一趟你总走不了手了,老黄呦!”

自从阴阳脸一根麻绳拽走了老黄,这是它第二趟跑回来。“冤魂缠腿的,该我有这份儿口福……”念着念着,人从上面滑下来。尺把厚的废纸窝,跳下来也没有甚么可怕。

老黄直朝身上扑,扑上扑下不知有多乐。“你是要扑进我肚子了!扑罢。”满院子废纸给踢蹬得飞起来,有一半是红是绿的庆祝甚么节的标语。“今天过节了,吃香肉。吃你了,老黄嘞!”老黄坐下休息,尾巴扫在烂纸里,扫不开尺把厚的烂纸堆。

第三趟回来了,这个送死的老黄。

第三趟不为多。遇上竞选的时候么?最多一天出去过七趟,连拾带揭,七趟就有三百斤,不是市秤,结结实实的台秤。若是庆祝甚么节——阳历上的甚么节,多也出过四趟五趟了,也是连拾带揭的,油光连的标语纸可不打秤,糠那么轻,屁那么轻。大丰收总是正月初儿的好。

踏在尺把深的纸窝里,真有趟水的味道。黑篱笆上塞满挂满绳头和布条。“要拴住,敢情要拴住,操你的。搓一根绳子罢……”一双老黑老黑的干手抚摸着老黄,试试有多少膘。老黄重又扑头扑脸地亲热了起来。那儿是一张打绉的电影说明书,《热情如火》之类的。男的搂着女的,就像河搂着这个都市,十不全儿搂着老黄一样的。

“阴阳脸怎么喂的你?跌膘了,只拉屎给你吃,不喂别的啊?我的亲乖乖!”

阴阳脸是给他赶跑了。一根麻绳拉走了老黄。

十不全儿也是赶得走阴阳脸的那种人么?那个从颧骨到耳根子生着巴掌大的黑记的家伙!

猪那样黑的一块大黑记,都说是前世的一头猪,不曾刮净猪毛就托生投胎了,胎里就带来的那块黑,会是好东西么?老黄是他养的。一头猪跟一头狗,猪用麻绳拉着狗走了。

拉走还不是又让它偷跑回来了?拉走又回来,拉走又回来,这一趟再来拉罢,拉一只脑袋回去慢慢啃就得了,没有活的等你来拉走。要嫌脑袋净是骨头,饶一只前腿也可以,看在小同乡的份上吧,难得罢,都曾在教军场上看过兵士接大官、操洋操的。“左!左!左、右、左!”有乡练,也有大军粮仔(正规军)。乡练只操红缨枪、大刀片儿,大军粮仔才扛洋枪,拖洋炮,一条声儿地唱那个: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

“咪咪嗦咪来——哆哆来哆啦嗦——哆啦嗦,哆啦嗦,哆哆哆来哆……”十不全儿忽然为自己还能哼出三四十年前教军场听来的洋歌,弄得愣住了。今晚上可活该吃狗肉了罢?这样的鸿运当头照。

“那就赶紧烧水,多烧它一大锅!哆啦嗦,哆啦嗦,哆哆哆来哆!”

烧它一大锅,只能算是烧它满满一锅的意思。那张锅小得像个耳朵。烧上十锅开水也烫不成一条狗——除非刚下生的小叭儿狗。可是老黄就算没有一岁大,也有八九个月了。

抽一根黑篱笆上的朽竹坯,再抱一大堆烂纸钻进碉堡里,引火生炉子。引火有的是纸,又晒得老干老干的。哼着“常山赵子龙”,烟从门和窗和射口里七窍生烟地分头涌出来。老黄冲着门口坐,以为坐得愈端正,愈能捞到一顿饱食。

七窍生烟的碉堡里,人和狗张着眼梦他们的吃。一些曾被各种说不定甚么液体分别浸过的废纸,火化出甚么样复杂的气味——烹饪之前的烹饪,多少复杂调味的佐料!老黄的鼻尖漫空划动着。近乎公厕里爨眼的阿摩尼亚,夹杂一些妇女们一月一回的气味,也还有其他,都该是老黄的食谱里条条款款记载的。

火已升旺了,耳朵大的铝锅坐上去。手上还握着一把纸,理开来,一张一张塞进炉口儿里。“化化纸钱给你用,阴阳脸——也不是咒你,你该我二十五块钱,装孬不还我,操你的!”最后一块包甚么的报纸,一朵朵油斑,上有大酒店表演冲浪舞的广告,保证满意甚么的。扑扑手,该结条绳子了,总要先扣住脖子,然后再下手。得花两角钱买点大蒜瓣儿,再来三角钱的大茴香。肉上了锅再去买也不迟的,先结条绳子。

从尺把深的纸塘里趟过去,挨着篱笆找那上面壮一点儿的绳头。

“你装孬不还我钱,落我吃顿狗肉抵账了。哆啦嗦,哆啦嗦,哆哆哆来哆……”

一顿哪里吃得完?光吃肉,不吃饭,放开量来三顿也吃不完。“哈哈,二十五块钱,利上滚利。”绳子结有三截儿,理开来比画比画,还嫌不够长。

太阳一走掉,人身上就有些冷飕飕。这样的时候,不免又骂阴阳脸穿走了他一件棉背心。要吃十顿才能把棉背心拉上。

别说十不全儿有多傻蛋;长麻脸板一板,馊主意倒又生出来。不吃烫狗了罢。“老黄,不给你洗热水澡了。”吃烫狗落不到狗皮。落一张狗皮岂不抵上三件棉背心!

人又从这边趟到破折扇那样拿不上把儿的篱笆门那里。脑袋伸长了看看前面那条小街,要干就快点儿,免得阴阳脸又找上来。

夹在违章建筑中间弯弯曲曲的小街上,塞着炊烟和板车、和三轮儿、和追逐的孩子们、和蹲在屋檐下不要动的劳工们。尽都是违章建筑,年年淹水淹不走这些菌一样高度繁殖的人口,只有十不全儿住在国库拨款营造的合法建筑里面。

路上——一眼看到底的第一个弯子这里,没有甚么可疑的人影。

也曾好过一阵子;都是同一个县城的小老乡,凭乡音拉的交情。“住我那儿去,不怕台风,不怕地震,还不怕失火。”阴阳脸把他从鱼市场拖到这儿来住。那半边脸儿怕比包黑子还黑——脸是这么的,心也一定是黑了半个。说是乡情乡情,屁的,拖他来存心就想吃倒了他。欠他的何止二十五块钱、一件棉背心!小小不言的,计较不了那么多。

相好的时节,夜夜头并头,聊老家的军教场、凤凰山,黄河决口冲走了日本兵的南营盘。喝的是他一元五角一两买来的茶叶,再不然,“借你五块钱,买包烟去”。从没还过。等于说,抽的是他五块钱一包买来的洋烟卷儿。小小不言的,计较不了那么多。好到脱光身子抱着睡,把他阴阳脸该花的钱也省下来——自己当然也省了。顶着半个黑脸,那些地方怕都不敢接这样的客。祖上不知损了甚么阴骘,积德的半张黑脸——半个黑心。干的也是没出息的行业,帮鱼贩子迟鱼鳞。老家有那句话:“腥骚不可交”。卖鱼卖肉的,都交不得朋友。那一身的腥糟!抱一条腥鱼睡,当作美人鱼。操他的罢,臭美!不可交不可交,还是交了。交情过去,就是交恶。

交恶时节,两人就不头对头地睡;碉堡是一盘八卦,八卦中央嵌两条阴阳鱼,黑一条,白一条,脑袋移到另一头来睡,宁可闻脚臭,认了罢。

交恶也不是一天两天;日久天长,数不完他阴阳脸不够交情的臭事。居然偷他辛辛苦苦拾来的字纸去卖,谁那样无聊?除非是生半张黑脸,生半个黑心的孙子才干得出。“不是我疑心,八成没错儿,老黄你说是不是?”冲着老黄问,拉动结成的绳索,拉拉试试壮不壮。两臂平伸开来,左一个疙瘩右一个结子的烂绳索,双过来足有两臂扯直那样长,够了。

坐到纸窝儿里,人是陷进去。“来罢,亲乖乖。”张着手里的烂绳索,冲着老黄点点头。“亲乖乖,来罢……”老黄挑起秤钩子尾巴约略摇了摇,鼻子插进纸窝儿里嗅,不肯马上走过来。

“磨菇个鸟!”一只凶恶暴突而不中用的大眼,一只狰狞而中用的小眼,齐瞪着不肯走过来的老黄。“你别闻,没你可嚼咕的,你爷从来不捡卫生纸。”

“替你主人来还债罢!快罢快罢,别在那儿穷磨菇,迟早你赖不掉这笔账。”阴阳脸就是因为不肯让他吃老黄,才搬走。真是不够交情。喝他不知多少一元五角一两的茶叶,抽他不知多少五块钱一包的洋烟卷儿,还有别的和别的,小小不言都不去计较了,不让他把老黄杀掉吃,说不过去的,只他阴阳脸这样不通人性——岂止是不通世故!

就有那种人,宁可丢掉这座碉堡不再住下去,一根麻绳把老黄拉了走,不通人性的!

“阴阳脸不通人性,你总通人性,过来罢,你爷爷今晚上要吃你!”厚嘴唇流着馋涎。

老黄鼻子插进烂纸窝儿里嗅了许久又许久,没有嗅出甚么来,很灰心的样子,立时重又振作了,跑进十不全儿的怀里来。

总是恶有恶果罢,善有善报罢,欠债的不来还债的来,吃定了你,今晚上。绳子扣住老黄没有狗牌的脖子,紧一些儿,挣掉再捉的话,怕就不方便。

老黄拱在十不全儿的怀里,亢奋不安地扭摆着臀。十不全儿没有过这种好颜色对它:肯张开怀来抱它。狭长的红舌报恩地舔到大麻子脸上,绳扣就在这样的时候结上了。

“好,舔得好,舔得好。等会儿爷也舔,舔你肉,啃你骨头。”

一下子十不全儿就虎下脸来,笑还是笑,笑有多么狞恶!绳子拉直了,找一根牢些的篱笆柱子拴上去。若是早做人情,少不掉你阴阳脸二一添作五,半盖子香肉,壮汉一天吃不完。如今看你落得甚么,找来罢,狗头也没有你的份儿,留根绳子给你带回去供奉罢。

没见过把一只癞狗当祖宗。人道不人道的,狗盗!心眼儿里净是男盗女娼,抽了烟,喝了茶,欠二十五块钱不还,穿走一件棉背心,没有见过那样忘恩负义的畜生。没刮干净猪毛就抢来投胎托生的,不是个好东西!

猪狗不如的!老家里就兴这样骂人。真就对上了,一猪一狗。猪不还账狗还账,有的还就行,管他是猪还是狗!

总是猪肉嫩一些,总是狗肉香一些。一黑、二黄、三花、四白,黄狗没有黑狗补,不过总算是二等肉。不是吹牛屄,阴阳脸养的若是条白狗,就是双手端在捧盘里供奉上来,还兴他十不全儿懒得睁一只眼睛瞅。

“你不要猛挣了罢,亲乖乖。”十不全儿四周望着,要找一根合手的家伙。“挣也没有用,还想赖账来着?能挣断我绳子,我就不吃你!”心里他跟自己说:哪有那样的好事儿!也得防着它挣断绳子,到了嘴边儿再跑掉,不成话。要是跑掉了老黄,再上小街买面条来下锅,那才没有味道嘞,宁可省一顿晚饭不吃了。

老黄把绳子挣拉作一条直线,翻着白眼看十不全儿。不知道它知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也不知道它知不知道十不全儿要怎么样对付它。直到十不全儿摸过一根用作挑字纸去卖的黄竹筒子扁担,老黄才似乎弄清楚十不全儿到底要怎样对付它了,这就唧唧地尖叫着,好像已经挨揍到身上来,挣呀,挣呀,一挣就把身体挣得直直地立起来,翻一个倒跟斗,然后再挣呀,挣呀,一定很后悔了——或许也不一定就是。它会懂得死是甚么?所以不一定。如同老黄不明白他这个两脚神为甚么忽然张开双手搂抱它,又忽然拖过那样粗的竹杠走近来。为甚么?没有教科书教他懂得一身的黄皮毛抵得上三件棉背心,肉是叫作香肉,滋阴壮阳取暖的冬季大补品。

“再见了,老黄亲乖乖!早死早托生,给你念往生咒……”竹杠直竖到空中,“冤有头,债有主,去找阴阳脸算账罢,伙计!”

杠子挥一个扇面形状,一只眼睛有一只眼睛的优越之处,瞄得真够准;躲不及而只好努力往碉堡的水泥弧壁上抗挤的老黄,那只单车坐垫形状的嘴脸,给准确地重击了一记,便像打盹那样低垂下眼皮,向前冲一下身体,长嘴巴抵到地上,但只稍稍愣了愣,又挣着撑起来。

你不曾听见十不全儿无意义而恐怖的那一声吼叫,尚存在一遍一遍秃疤间隙里有限的几绺披发飞散在空里。十不全儿仿佛自己被致命地重击了那样地发疯,第二记竹杠打下来,老黄便很规矩地倒下去,贴在碉堡弧壁上的身子就好像一个没有放稳的物件,无机能地瘫倒在地上一堆废纸窝儿里。那个单车坐垫形状的嘴脸,害羞地垂进纸堆里,压翘起两片纸角儿,纸迎着溜墙小风微微地搧合,似两方抚慰的手绢,抚慰那个受创的脑壳:痛么?痛么?还痛么?

能看出那两片纸角,虽已暮色很沉,一片似是某一号候选人发表政见的招贴,另一片则系过时的废报,两行二宋正题,单行三号方体的副题,是说几号的太空火箭升空了,大约便是那个意思。

十不全儿一弯腰拱进碉堡里,炉火正旺,耳朵大的小锅里,开水哗哗地滚。火光照闪他那一只鸡爪似的黑干手,摸索着找那柄不常用的钝刀。火这样旺,就不如把老黄架到火上烤了,免得开水烫,没有那样足量的开水,烤可更省劲儿。刮毛和剥皮,恐怕都要弄到大半夜,拼着三件棉背心不要了。十不全儿提着菜刀走出来,总要先把脑袋解下来。

只是,老黄站在他面前,又活过来了,冲他摇尾巴,那么友善地摇着、摇着……仿佛不曾发生过甚么。

碉堡背后的地势高,路基高。沥青路上滑过高尔夫球地归来的轿车,一辆又是一辆,每一辆都是四车灯,“哔——哔——”礼貌而有教养地低鸣着喇叭,灯光从菌状的碉堡上掠过。

老黄亮着磷绿的眼球,仍在摇它那只蓬松的尾巴,那么不计旧恶地友善地摇着、摇着……仿佛一点儿也不曾发生过甚么。

钝刀从十不全儿的手里不经意地落下,落在返潮的废纸窝儿里。老黄越发热烈地摇着尾巴,友善地望着他。

---一九六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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