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坟

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花头大叔提着“对我生财”的小条儿赶去贴到场南那边的当门老椿树干上,算是该贴春联的地方都贴了,该贴方福儿和小条对儿的地方都贴了。洒金屑的红对子纸还剩得多着,爹那杆儿大笔舔着饱饱胖胖的墨还不肯这就放下。大约除掉毛房,真没有甚么地方还空着。

爹把水烟袋拿到手,翻起眼睛望着屋顶笆发怔。屋顶横椽上一溜贴着四张斜方块,上写着“吉星高照”四个大墨字。当然是盖房子上梁之前贴上去的,要不然谁也爬不上那么高。红纸业已褪色,那字也是爹的墨宝,吊着些蜘蛛网穗穗,仿佛是从那笔画上滴下来的黑墨汁。

大门外一阵子乱狗叫,不要又是鬼子兵下乡来捉鸡了罢,或许又是谁捧着对子纸上门来找爹写春联,总不会是二叔家来过年了!爹两手能写梅花篆字,一年里就这个时节乐得过过瘾,谁找上门来没有不是当面挥毫的。

爹放下水烟袋,提笔一挥,又是一幅鲜墨淋漓的小条对儿:

槽头兴旺

爹刚一放笔,可不就是二叔家来了!二叔掮着捎褥子,拉一杆月牙铲,上面串着白铜环,没见着人就听见环子哗啦哗啦响。

爹立时冷下脸来,仿佛做兄长就得摆出那副架子。天晓得,二叔生就专做犯冲的事儿,一年里难得回来那么几趟,可是早不,迟不,偏挑“槽头兴旺”刚落笔,一脚踏进来。二叔是个走乡串村有名的“秦兽医”。爹一定觉着二叔这么一闯进来,他的“槽头”就兴旺不起来了,当着二叔的面,一握就把这幅还没有干墨的小条对儿握绉成一团儿丢进火盆里。

从这起,年里年外,爹那张脸一直都挂搭着,好像这天气一样,一直没晴过。要说爹全是为二叔冒犯了他的吉祥这么懊躁不乐,那就太没气量了,万不会的。似乎不光是爹,娘和婶儿好像也都嫌这个家多出二叔这个人,连伙计也都是,当面替他赶狗,暗下里就会偷偷打个手势唆使冲他咬。二叔终年不常在家,家里和村上的群狗都把他当作生人欺侮,扑前扑后地猛吠,不知衔着多大的仇。

二叔不光给牲口看病,也给人看病,针灸都来,只是手头很重,给牲口下药下惯了,给人开方子也是整两的,七钱八钱都好像不过瘾。可是他看牲口远近都知名,阉牲口更有一手,牛马猪驴他都骟,阉起公鸡可更是干净麻利快,翅膀底下割个小口儿,狗尾草梢上接一个活扣儿,探进去只一拉,白白的鸡腰子就拉出来了。逢到立夏前后——那是个阉牲口季节,他若回家来,就会日里忙,夜里忙,三餐茶饭都吃不安。要问他一年能在家里待上几多天,那真没个准儿。难得回来一趟,也许两只脚刚洗了一只,人又拉着病牲口找上门来了,或是遥遥地赶来接他去看病。这一去,十天半月算是最快的,通常不要半年,也得三四个月,这都说不定。要不是这个寨子刚医好一条折了腿的大骡子,就是那个村儿上又有头老舐牛倒生难产了。这么样走这个庄子串那个村儿,出了县界都不稀罕。

家里大人都怨二叔不顾家,把婶儿一窝丢给公份儿养活,里里外外啥事都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扶。早年当兵吃大粮,如今只知道独自个儿拖着月牙铲,跨一条白叫驴去云游四方,赚来的钱只管攒私房,公份儿见不到他一个大子儿。可是婶儿又是见人就哭穷,怨我二叔在外不知混个甚么劲儿,劳苦奔波也不知落着了甚么。一大窝儿闺女小子三年没件新的,老二拾老大的,老三再拾老二的,挨个儿拾下去,棉袍改小袄,小袄改背心儿。芦花也白了,大雁摆着人字儿往南飞,公份儿不管你呀,总是说着说着眼泪簌簌滚。

爹跟二叔这老哥儿俩也不是生来合不拢,爹也不光为二叔长年在外不问家务,又不拿钱回来交给公份儿,才这么老瞧他不顺眼。我家的老伙计——我们喊他花头大叔的秃老头,他对这事摸得比谁都清楚。冬里遇着雪雨天,窝在仓屋里铡牛草,一铡就是一整天,就能把咱们家陈年八代的老古董都给翻腾出来。满仓屋喷着干草料香气,锋快的大铡刀一起一落,能铡出逗人馋劲儿的酥脆的板眼儿,这就是花头大叔亮他一手的时候,怀里抱着大捆的高粱叶,一只腿蜷起来压住,不管铡刀起落有多快,他是稳稳当当冲着铡刀底下续草。平时花头大叔不大言语,总是闷着头干活儿,逢上铡牛草,满肚子积聚的陈芝麻烂豆子就一粒不留地往外抖了。包公铡陈世美早给他讲烂了,我们家不知多少散杂都打从那张掉了好几颗长牙的嘴里数落出来。

“这笔账时节,谁弄得清?——谁也弄不清时节……”

人要不仔细听,只觉得花头大叔满口的“时节”。好像离了“时节”就开不了口,不说“时节”也闭不上嘴。

我就替他数“时节”。铡牛草也是我们孩子们顶开心的时候,铺上十床被窝只怕也没草料堆那么软和,我们就在上面打滚儿翻跟头,爬到丈把高的吊铺顶上往下跳,那种心悬悬闯险的一阵子酸,不知有多乐。翻腾累了就坐下来喘,打主意再怎么取乐。一头替花头大叔数他的“时节”。

“那年子南北都开着火时节,集上到处驻满了军队,风声很紧时节,可集上来了耍大把戏的,走马卖解,大卸八块,走钢丝,还有时节……横直大伙儿还当太平日子时节……”

掌铡刀的伙计停下了手:

“你说这个大卸八块,当真就把胳膊腿儿都卸掉?光听说呢,没见过,真有那档子事儿?”

“何止是胳膊腿儿!脑袋瓜子时节,都抹下来搁在大洋盘子里时节,还哇啦哇啦嚷着啦:‘各位父老爷台时节,有钱帮个钱忙,无钱帮个人忙,老腿站稳别钻空子溜时节。溜了时节,小兄弟今天半夜三更时节去跟你讨脑袋时节……’你说可麻不麻森人?”

“那可不把人麻森死了!”

“人可就拼着花钱时节,去看那个吓人的把戏不是集上耍那个大把戏时节,咱们二大爷又怎会带着大宝子赶集去看大把戏时节,又怎么把大宝子给丢了时节?命里注定的时节!”

奶奶还没过世时,我听过奶奶跟一个拉骆驼相面的问过我大宝子哥还能不能回家。拉骆驼的怎么说,我听不懂,大概是没指望。奶奶过世也有三四年了,大宝子哥也一直都是生死不明。要真是被老拐子拐了去,就算还活着,怕也不放他回来的。平时咱们小孩儿若是到处去跑着撒野,大人就拿这个吓唬人:“野罢,野罢,让老拐子拐去,卖给烧窑的去烧黑盆罢!”是真是假咱们都弄不清,可是看到黑釉子盆,就觉着会从那亮晶晶的黑釉子上找得出大宝子哥的黑头发,看到他亮晶晶的黑眼珠子。

四五年过去,记不仔细大宝子哥的模样了。只知道跟二叔去红花集看大把戏,人多冲散了就没回来,要是没卖给烧黑釉子盆的,该也长大成人了。

“那天时节,”花头大叔有板有眼儿续着草,“没吃晌午饭时节,二大爷就拉着白叫驴:‘大宝子啊,那个半拉馍时节,你还啃它干吗啦?’这话时节,还像留在耳根儿底下,可眨眨眼时节,五个年头就过去喽。‘给大黑罢!’那条大黑狗后来让东洋兵的刺刀给捅死了。‘扔给它,二叔请不起你油茶水煎包子?’一听油茶水煎包子时节,小子流口水了,好腿放在前头时节,奔上去窜上白叫驴。老奶奶时节可不答应。‘我说二房,你可想作孽,啥不好看时节,去看大卸八块!把大宝子吓着时节,娘得跟你拼老命!’哼,吓着?一去不回头啦,哪只是吓着时节!”

“说也叫人糊涂,不是十二三岁半桩小子了吗?还能迷了路找不到家?”

掌铡的伙计一说话,手底下就停着不动了,不像花头大叔手底下从不放下活儿,大约这就是他为甚么在我们家一干就干二十多年的道理。

“何止十二三?十六岁啦时节!那年秋里时节,本就打算给他带媳妇了。路是迷不了,拐也拐不去的,不是三岁两岁的奶孩子时节。也不怪人都疑猜二大爷时节,都疑猜他不安好心眼儿,把大宝子时节卖给耍大把戏的了。”

“这话也得趁热听,十五六岁的大小子不是不懂事儿!”

“说是这么说,大宝子一去没回头时节,可不假呀!大伙儿也是瞎猜,没准。也兴——给大军粮仔抓去当兵了,总是二大爷时节不能不担这个过。”

“你说时节,哪个顶伤心罢?”

花头大叔抬起头质问起掌铡的伙计,那神情好像要跟他吵闹吵闹才行。

“敢情是大爷大奶奶,还用得着说?”

“用得着说?大爷大奶奶时节,可还没老奶奶那么伤心伤到了肋巴骨。俗话时节,爷爷奶奶疼长孙,巴望着秋里带孙媳妇,来年时节就该四代同堂了。你说老奶奶怎不气个死!跟二房要人哪!二房那个温吞水的性子时节,大火烧不热,大雪冻不冷的。老奶奶时节,拼死拼活逼着他讨孙子,他呀——拉他那头花叫驴走了:‘好啦,就去一趟找找时节,看还找不找得到罢。’丢掉只小鸡时节,也没他那么不当事儿。就难怪老奶奶时节,指他鼻子骂:‘你别居心不良!你当是把大宝子丢了时节,你就把承重孙那份儿承受了,别混了头!不把大宝子找回来时节,你休想再进这个家门!’老奶奶时节,可真气到家儿了!”

“这话除掉老奶奶说,换别个说这话,是非就多了!”

“还要换别个?换大爷大奶奶说这话时节,也就显着时节,为弟兄太没情分了。话可又说回来时节,大爷大奶奶两口子嘴里不说,心里时节可不能不那么想时节。老哥儿俩弄得脸上酸酸的,就是打那个时节起……”

掌铡的伙计又停下了手:“我看,二大爷倒是啥也不放在心上。人家冷脸也罢,热脸也罢,他是冲谁都嘻嘻哈哈笑不够。也不知真的看不出大爷那脸色,还是装看不见。”

“依我看时节,有点七分装憨,三分真憨,这话时节也说不齐……”

我和二叔跟前的小弟弟数他花头大叔的“时节”,就会数得前张后合地笑瘫在草料窝儿里,那一老一少俩伙计,可永远摸不清咱们乐的哪一门子。乐总归乐,花头大叔抖出来的咱们家这些老古董底子,便让咱们知道不少东西,那好像都是大人瞒着咱们的。

大宝子哥就是那样丢了。娘动不动便掐指头算,猜想大宝子哥该有多大,该有多高了。“秦家上几代都没出一个矮子,你大宝子哥走这二道门该低低脑袋啦!”说着,娘仿佛就看到大宝子哥正从那边二道门走进来,头上也许戴的是顶六合帽,碰到门上槛儿碰歪了。娘一双眼睛就会为这个亮起来,可很快又会回复那样空落落的黯淡了。

丢了四五年的大宝子哥,我可只能记得曾经有过他这个人,就没办法把他想成有多高,有多大,也就压根儿觉不着有甚么亲味儿,反而觉着二叔这个人不知多有意思。二叔长年不在家,来家也蹲不住,也不常在家里吃饭。好像他不回来则已,一回来,左邻右舍的牲口家禽多多少少总要闹点毛病才行。人就觉着谁都能闲着,只有二叔这人永远闲不住。瞅着我爹不留神,就拼着挨揍,也要偷偷钉在二叔后头,跟着去看他给人家骟羊净猪,或是挑鸡瘟,给小猪钳麻牙。大人不准跟二叔出去,连伙计也会吓唬人:“留神哪,留神你二叔也把你卖给老拐子。”我可不理那些,去替二叔拉羊腿,或是看他怎么样把瘟鸡翅膀下面的黑筋挑破,用嘴巴一下下吮进满口的坏血。不问多大的牲口,落到他手底下都像死了一样地一动不动。抛起绳扣儿锁驴马牛羊,更有他一手,人都说那是二叔的绝招,是他当年在口外当兵吃粮学来的,他那手医道也是一个喇嘛师傅传给他的。二叔要是净起小母猪来,也挺有意思,肚皮开个小口儿,大小肠一点点顺理出来,顺理到玉簪花骨朵那样两小条肠头儿,剪子剪了去,然后再把那一堆发着脏腥臭的大小肠一圈又一圈往回塞。小母猪呜呜哭,二叔就要开开玩笑了,留那么一圈儿拖在肚皮外面,他要洗洗手不干了,人都知道他有这个老毛病,赶紧会烟倒茶罢,一顶顶高帽子冲他头上戴,他人乐了,大伙儿都乐了。二叔那种人,他要的不是这些,他只要热闹。正经事儿也办了,也把大伙儿都给逗得乐成一团儿。猜想他终年在外,就是这么嘻嘻哈哈过日子的。

在家里可又不是这样了;不知是二叔不肯把这份儿热闹带回家来,还是家里不要他这份热闹。大约人死之后鬼魂回家就是这样子,不管二叔也说也笑,不管二叔不住脚地走来走去,一家人都像没看见他、听见他、觉着他。就那么样孤魂怨鬼地游来荡去,也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了。

记不得奶奶在世时是个甚么样子,反正如今二叔一回家,咱们这前后两进四合房子顶上便罩了一层黑云,爹和娘的脸、婶儿的脸都长了,连伙计也看我爹的脸色行事。就如同家里的狗、家外的狗,总是围着二叔跳上跳下地吼,除非为他身上老带着一股子人闻不见的血腥味儿,或许狗老见他收拾牲口,物伤其类地对他怀着深仇大恨罢?再不就是二叔自个儿说的:“瞧我犯了天狗星啦!”笑眯眯地听任群狗绕着他周围吼叫。他说这话时,显得很兴头,仿佛犯上天狗星是桩光耀门楣挺体面的事儿。这就如同家里一个个都猜忌他,都没有好脸色对他,他一点也不懂得,照样吃喝,谈谈笑笑,似乎以为谁都对他不知有多好。

二叔这趟家来过年,顶面就为了那幅“槽头兴旺”小条对儿惹得我爹满肚子不舒坦。后来爹又重写一张“六畜兴旺”贴到青石槽头上。晚上上炕便和娘叹一阵子气,怨咱们家怎么就该招上这么个魔蛊星!他不家来倒好,一家来就惹得你凡事不顺和。

“咱们也是耕读传家,世代清白,前人也没作过半点孽,怎么就该出了这么个吃了大粮又走江湖的败家星!”

“那坏吗?”我娘说。忙年忙得两手面粉没洗净就上炕了。“吃大粮坏吗?走江湖坏吗?算盘可没人家打得精,老婆孩子往家里一撂,有傻蛋替养活嘛!人家外边赚一个,落一个,交给老丈人又置地,又盖屋,这明儿分了家,看人家的日子罢!”

爹闷着头,一袋又一袋抽着旱烟。爹上了炕就不抽水烟了。

“早晚总免不了要分的,劝你不如早点分了,少烦多少神,总不信!也不晓得护个甚么劲儿,护来护去替人家护了,没的让人数落你做老大的贪兄弟便宜……”

“有便宜落给我来贪?哼!”

爹把烟窝子就着炕沿儿,凶狠狠地磕,好像烟窝子里装的净是兄弟的便宜,得赶紧磕个干净,免得人疑心。

“落没落到便宜,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娘怀里抱着铜火炉,打开盖子让爹烟袋吸火。八仙桌上那盏油灯,把两个人的影子并成一个,照在后墙上。

“咱们也没歪心眼儿,”娘说,“也没贪过谁一根草截儿。早点儿把家分了,各立门户,谁也不沾谁,怕他哪个嚼舌头根的去搬弄!”

“明儿你就找着跟他提提。”娘见爹不作声,就又跟着催了催。

“挨挨再说罢,年根岁底的……”

“你这人哪,不是我说,凡事总这么害怠!你不趁今儿说个明白,等人家下一趟再家来,又是哪年哪月了!”

……

爹似乎没跟二叔提到分家的事。大年初一祭过祖宗爷,也不等过过年初二出去拜拜年,二叔就又骑着他那口白叫驴,拉着月牙铲出远门了。咱们老家的规矩,出外谋生做买卖,不过年初五五路财神日,总不离家的。可是二叔走了,白叫驴后股上系着打成圈圈的粗络绳,天上飘着几星星儿雪花,群狗吵吵噪噪地吠成团儿,听不清他骑在驴背上弯着腰跟花头大叔淡淡地交代点甚么,脚跟磕了磕驴,就那样去了。

冬天一望无边的野湖上,仿佛只有二叔一个人在那里缓缓独行,远去了,远去了,真像个骑着战马、肩荷长枪的兵勇,一个落了单儿的兵勇。

直到河堤下的桦树林把二叔慢慢遮隐了,那可是最后一眼,二叔再回来时,不是骑在战马背上了。如若早知那是二叔在我眼里最后一眼呢?我会怎么样?婶儿也没怎么样;就在贴着“太平真富贵,春色大文章”新春联的大门前,婶儿抱着小七兄弟。婶儿见我望她发愣时,就昂着头,把眼睛移到门廊里的破燕子窝儿上了。

“今年小燕儿回来,就怕要重新搭窝儿了。”

也不知婶儿这是冲谁说的,好像不该靠在门口看她去远了的男人,得露出她只是在大门口闲站站。婶儿的眼圈儿分明红红的,是不是大红洒金的春联影照成那样子?地上是红的绿的爆竹屑,爆竹屑上落着雪花儿,年就这样空空地、空空地过去了。

过没有多久,就在二叔这人的影子淡到不大被人记起的时候,有个传说活真活现,不知是怎样传东传西地传开来。

花头大叔赶集回来,神色惶惶地把我爹拉到上房里,也把我娘惹了来。

我二叔是远近都知名的“秦兽医”,红花集上偷偷传他在独山寨附近干倒一个鬼子兵。

离城一二十里的圈子里,鬼子兵下乡掳掠牛羊鸡鸭该是常有的事。一个落单儿了的鬼子兵抓住二叔帮他上山捉羊去。那可是我二叔看家本领,老远地绳圈儿一摔,就是一只拖到手。鬼子兵可乐了,翘起指头夸赞他:

“你的挺好,大大的!”

二叔又把络绳调理了一下,活扣托在两手里,拉架子准备再亮那一手,还拿捏着东洋人的调子说:

“再来一只相交相交你的,好不好?”

“挺好挺好的,我的塔巴枯相交相交你的。”

那个鬼子兵把一支抽了两口的烟卷,打从马上丢给我二叔。就那一眨眼,络绳的活扣飞旋起来,套上鬼子兵的脖颈,一拉就拉下马来。二叔就纵上马,鬼子兵被他一路尘烟地拖走了。

爹听着听着脸都黄了。我爹却说:

“哪儿兴这等事!他那个窝囊废!”

爹不住摇头,口口声声不相信。花头大叔瞧着我爹这副神情,也拿不定自己听来的靠不靠得住了。

“说也是的时节,十里路无真信,谁晓得哪儿来的这些风书风雨时节……”

“他能有那一手?!……这事儿趁热听罢!”

我爹口里这么说,却有点沉不住气,走里走外的,坐也坐不安,站也站不稳,到晚上爹的口风就变了调儿: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万一有那层事,鬼子能罢休吗?”

真的;要真像我爹说的,少不了有鬼辫子通风报信,谁不认识秦兽医?谁不知道秦兽医他家在哪儿?鬼子如若找上门来,那可真要把咱们全家杀个鸡犬不留了。我娘心地窄,一听爹这么说,愁得饭也吃不下,咒呀怨呀,二婶听不下去,收拾收拾想回娘家。

“不行!”我娘拦着,“要死要活一道儿受,谁也不是生来给人垫脚的。跑了肥猪,宰了羊还愿哪,有这个说么?”

我娘是个老老到到妇人家,平时没半点脾气,可也像着了疯魔一样,我是从没听娘说过那些狠话。外面只要一阵子狗叫,我娘一双眼睛立时就直了,指头点到婶儿鼻尖上,好似这祸都是婶儿闯下的。我给伙计连夜送到姥姥家去了,后来婶儿走没走得成,就没再听说。

在姥姥家住有半年,起初姥姥舅舅都捽着心系儿数日子。姥姥得空就到处去上香求菩萨。也占卦儿,也摇签儿,坏的卦儿签儿,姥姥就说不灵,不相信。后来签儿摇得太多了,卦儿也占得太多了,上上的卦儿签儿也安不了姥姥的心。直到熬过三四个月,也没见甚么动静,这才姥姥把那些称心如意整叠的签儿搬出来,赶紧把个猪头三牲来还愿罢,菩萨灵验,有求必应呀!那些不灵验又使得姥姥愁白了头发的签儿,可都塞在泥火罐儿里偷偷烧掉了,只是说来也奇怪,谣传到处都是,难道就没传进鬼子耳朵么?

这年夏天,我可吃足了姥姥塘里的莲蓬子儿和嫩藕。吃着吃着,传说鬼子打败仗,一夜之间城里撤走空空的。兵败如山倒呀!大伙儿都走了甚么好运似的红着面孔这么说。可是谁都没姥姥乐,她女婿一家这算保下来了。家里伙计赶着骡车来带我,也接姥姥一道去我家,看看我大宝子哥长有多高多大多神气了。

姥姥、舅舅,连妗子可全都喜欢得擦眼抹泪的,实指望大宝子哥早完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信。姥姥就怨起来了:

“这憨蛋!到底晕哪儿去了?四五年都没音信!”

“不用找别人,还不是咱们那位二大爷唆使的!”

原来那一年,大宝子哥跟二叔到红花集上去看大把戏。碰上集上过军队,单巧又是二叔从前吃大粮的老队伍。这爷儿俩大把戏也不看了,硬是在营盘里泡了一长天,做叔叔的喝有个半醉,就跟侄儿说:“我看你也不是种地人,也不是读书人,十六岁不算小,当兵打鬼子去罢!”

大宝子哥可就兴头得甚么似的,枪还扛不动呢,就当了小兵,跟鬼子兵开过不少火儿,也挂过彩,如今当上班长了。

“这个该死的二混蛋,那也不该瞒着,也该跟家里说一声呀!害得一家人眼泪都耗干了。”

伙计却说:“大宝子说啦,咱们那位二大老爷也是用了心机的;一来嘛,怕大伙儿知道大宝子当了大军粮子,鬼子兵打过来,要找麻烦。二来呢,当了大军粮子,命就交给官家了,不如就让家里别再指望还有这个人。将后来能落住一条命回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万一有个甚么长短,家里也都早就死掉那条心,情分淡了,也就不甚么了……”

说是这么说,没谁相信二叔情愿受家里冷落、咒怨,还把事情瞒到底。二叔从大年初一离家,除掉那个传说,除掉一个不相识的外乡人把他那白叫驴和月牙铲送回来,有大半年都没有音信。

大雁排成人字儿南飞,天寒了,塘里白茫茫一片芦花,山坡上桦树落光了叶,只见一株一株白里泛蓝的树干打着寒战。风里雨里二叔回来了,没有拉着那柄月牙铲,也没骑他那匹白叫驴,是躺在黑漆棺材里,四五十个护灵的,都是吃大粮的外乡人,一辆双马拉的篷篷车摇摇晃晃拖回来。可我爹因为二叔是凶死,没让棺柩进家门。

门前麦场上搭起灵棚,几根杉木架子上搭一张又一张芦席,雨水淅淅沥沥滴个不停,黑漆棺上蒙着一面湿漉漉往下滴水的旗。听说二叔是被叛变的军队乱枪打死的,身上中弹七八处。

护灵的兵爷们才回城去,又来了另一批,带来整匹的白洋布,重新扎灵棚,到处飘着白绣球,花圈挽联到处摆满又挂满。我爹原打算简简单单开过吊就下葬,官厅既要大办这场丧事,爹也没办法,发愁不知要开销多少来招呼这些官爷们儿。

灵堂里当面悬着二叔年轻时戴着平顶草帽照的一张大相片,混混的不十分清楚,面孔板硬板硬,才不像他平时那嘻嘻哈哈的样子。一对四斤大白蜡通昼通夜明晃晃照着满灵堂水渍渍的挽联。照片顶上的横匾,听说是一位军长题的,我看那字写得也不很强,有几画都洇了。那块灵牌真够大,有我娘洗衣服的两块搓板接起来那么长、那么宽。那上面刻着扁扁的老宋字,字和字上下都挤得很紧,分不出个儿,细的横,粗的直,接连成一个整的,咱们孩子认来又认去,认不出几个字,只听那些外乡口音的兵爷们满口“大队长,大队长”称呼我死了的二叔。

开吊的日子,雨下得很大,县里也还是下来不少体面人物,洋鼓洋号地吹打着,活到八九十岁的老年人都没见过这排场。我大宝子哥也请假赶回来,一直趴在灵堂里踩满了烂泥的席地上哭个没完,村上和外村都冒雨来了不少人烧纸哭灵,不知道为甚么都那样子伤心。

夜晚总在我睡醒一觉的时辰,爹和娘还在叨叨絮絮地商量着甚么。爹说爹的,娘说娘的。爹提的都是钱的事,甚么官家给了婶儿足可买下二十亩肥田的钱,又甚么大约办完了丧事可以落几个,要跟婶儿怎么个分法儿。我娘是对灵棚上那些白洋布最心欺,不知道办完丧事,官家要不要拆掉带走,那些挽联可以送到染坊去煮青,还有棺上覆的那幅大红布,做条被面儿足足有余。总是这么些,在我似睡未睡的梦边儿上,檐水零零落落疲累地滴答着,爹和娘的声音远去了,蒙眬地想念着棺材里周身中弹的二叔;想念他眯眯的笑眼,他那赤红的脸膛,他那柄哗啦哗啦响着的月牙铲,那匹烈性子的白叫驴,和他调理牲口的斧头、尖刀、络绳,狗围着他吠,骑在驴背上他走了,去远了,不再回来了。我真不信那样嘻嘻哈哈干甚么都那么乐的人,肯让自己闷在那口密封严严的黑棺里,他一定还在别的一个甚么地方,那是我不能知道也不配去的地方。

二叔的坟砌在场南,对门老椿树的叶子落秃了,出大门就看得到。

下地的这天,又来了四五十个兵士,不到半天就把一座新坟堆得一座小山那么高,上面插满了雪柳——友辈送葬时执着的灵杖。

伙计们当天晚上就跟我爹讨好,埋怨这么大的坟占地太多了,少说一年也要少收成上石的粮食。我爹没作声。晚上上炕时,却跟我娘说:“官家要砌那么大,不能不给官家一点面子。来年春耕时,多弯两犁,多刨两锄,加上雨冲风吹,过不年把两年,你瞧还那么大不那么大。这些伙计都是傻卵!”

我娘正忙着点数一堆又一堆的挽联。灵棚的白洋布,官家没有拆走,都堆在外间。娘还在叨念着,疼惜那幅可做被面儿的大红布随着棺材下土了。

其实没用着多弯两犁,多刨两锄,也没用着风吹雨打;下葬第二天,成群的狗围聚在二叔的大坟四周,新坟土松,被扒出一个大地洞,黑漆棺头露了出来。

清早拾粪的花头大叔说,大群大群的狗,一条又一条轮换着跑着往上冲,用脑袋瓜子去撞那棺头,有的撞昏过去,直挺挺倒在地上,还醒过来再去撞。幸亏棺木上材,差一点的料子真就经不住要给撞散了板儿。

也不知怎么会聚集来那么多的狗,我们家的老黑也在里面,总上二十条,一个个眼睛红红的,见人也不躲,狗主去唤也唤不回。气得我大宝子哥开枪把老黑打了两枪。老黑的脑袋迸开花了,别的狗可还是吓不退,只是挪远了一点儿。

老年人的经验多,都说像这样的光景,要不是死者犯了天狗星;就一定就是棺木下土时,有人暗中使坏,用脚尖在坑边儿上点了点,狗是吕洞宾换过的土心,接着地气儿非来破坟破棺吃尸首不可。就是枪打炮轰也赶不走。

大伙儿不能不信这个,就照老人家的吩咐,调上一大缸的生石灰水,把偌大的一座坟浇上一个遍。

一夜过来是下葬的第三天,该是全家圆坟的日子。狗群果然散去了,一只也没留在那儿。伙计也没再动土,只把四周的坟基约略整整就算了。伙计可巴不得这么着。要不然,那样大的坟堆,培起土来可不是轻易活儿。

圆坟完了,婶儿和大宝子哥都又倒在坟上狠狠哭了一场,弄得满身都是石灰粉,连头发和哭得红肿的脸上也都是。

对门老椿树上“对我生财”的小条对儿早被风吹雨打不落一点痕迹了,就留下那么一座雪堆一样的白坟,我那再也见不到的二叔,就静静地长眠在那座白坟里面了。

---一九六二·四·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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