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

破晓时分  作者:朱西甯

天上云层重重叠叠,红的要滴血,黄的又像生了病。还有一层低沉沉的灰云,一团又一团急急地飞跑,仿佛天也跟着降低,低低地压下来,不知为甚么那样重,就要坠到地上了。

人都说,怕要下雹子了,怕要下冷子了。

可人不这么说,人都避讳那个,都说:“坏喽,要下冷雨了!”

天是这种凶色,人的脸不知是因着天光,还是害怕成那样子,蜡黄蜡黄的,一面气急败坏抢着收割那些总还要再迟三两天才能更丰实一些的麦子。人是在跟老天抢夺食粮,跟土地拼命,这样地着急扒黑,镰刀老是砍在指头上。抓一把鲜土掩住了创口,却不敢歇一歇。看看天色,可又埋下头去,使出大劲儿猛刈了。

这样抢命的当口,居然还有闲汉子捏尖了嗓子,扮女腔唱小调儿:

“手扶那栏杆苦叹——一声呀,小奴家念着那有情人哪……”

还有谁!还不是看坡的[看坡的:系为乡民巡查守护田里稼禾,收成时由大家各赠新粮少许供其生活,多系无业游民。]杨二倌儿!当真赶了牛车来帮她三招姐儿娘儿俩抢割么?

麦棵儿少有这么壮,人蹲在麦地里,远处看上去,瞧不见斗笠尖儿。三招姐儿得拄着镰刀半跪起来,才能从麦梢儿上头看到那边路上的人。她偷偷瞄一眼那死二倌儿。哪赶牛车来了?影儿也没有。

杨二倌儿的下巴颏上有颗大瘊子,粗糙像颗沙粒。就是昨夜,老是用那个朝她两边腮帮儿磨来磨去,真像是欠了火候没炸开的棒子米花儿。脸上怎么要生出那种坏东西?扎得人腮帮儿疼。生那种坏东西的人一定也就是个坏蛋罢。

好像昨夜里,就只留给这么一丁点儿难堪来回味,别的都麻了,仿佛一场梦,骨头不是生在她身上的骨头,肉也不是生在她身上的肉。死二倌儿,恨得人牙根痒,恨得人心疼。

“手底下放快着点儿!”

她娘气虎虎喝了一声。三招姐儿她娘,手勾到脖子后头,紧了紧就要掉下的孝首巾。瞧着三招做活儿少心无魂的样子就急。

“快着点儿!”三招姐儿咬着牙噌了她娘一声,“快着点儿!再快,一镰刀也割不了三亩六分田!”心里可把娘恨透了。

她娘斜了她一眼。妞儿大了不由娘,说她一句,就能回上十句。

三招姐儿真的消不掉心里这口气,还在心里直跟她娘顶嘴,“你做娘的干的好事呀!还不知丑的!”一面又在有心无心地听着死杨二倌的骚小调儿。似乎走近来了,可又弯到盛家的地里去。

她可猜得出那个坏东西干吗要绕到盛家麦地里;那边盛家两个大妞都在地里忙活儿,还有个过过门来没满月的新娘子,大红洋标裤,圆襟鱼白紧上身儿,髻儿上没舍得丢掉那朵早就碰歪了的水红绒花儿。真是不要脸的杨二倌儿,哪儿有妞儿,就往哪儿偎。

杨二倌儿说着笑着又唱起来:

“新娘子,割麦子,手底下捆着麦箇子,眼角儿瞟着那口子。镰刀柄子有多长唷,看看一寸多,瞄瞄有半拃,摸摸又不止,一来二去大半尺……”

真该死后拔舌头根,只有他憨皮厚脸唱得出。唱得汉子们都笑了,盛家的儿子望望天色,憋红了脸,挑起一蜡条叉的麦箇子堆上牛车去,顺手转过来,比画比画要用蜡条叉子去戳杨二倌儿的子孙堂。

“臭二倌儿,你也修点儿德!正经的还好好看你的坡儿,黄家昨夜里给谁偷了两亩地的麦穗儿,留神黄九爷抽你筋!”

“抽我筋?哈哈,剥我皮也当不了用!谁晓得哪家做娘的卖屄活不了口,跑来偷咱们村子麦?这年头真是人心大变了!”

三招姐儿气得直瞪眼,愣站在那儿捆麦箇子,瞪两眼睛,辫子梢儿滑在胸脯上。一扭脸,发誓死也不要再理他杨二倌儿。他那张臭嘴呀,明明暗里骂她娘儿俩。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昨夜里还哄她:

“明儿过午拖挂牛车来,帮你娘儿俩收麦子。”

他用那颗大瘊子尽着刺闹她两边腮帮儿,说过的话就吞进肚子里去不认账儿。瞧他牛车在哪儿啦?牛毛也没见到一根!净在盛家两个大妞儿那边兜来转去耍贫嘴!三招姐儿握住一把麦棵,把它当作杨二倌儿的脖儿颈,狠狠地来上一镰刀,再理他杨二倌儿就不是人。

不理也行,可不正好便宜了他!身子给他弄过了,死杨二倌儿敢情巴不得离她远着点。

千不怪,万不怪,只怪她娘穷疯了,出的好主意!半夜里,把她从炕上叫起来,去黄九爷家田里偷麦。单巧碰上这个杨二倌儿死冤家,拦腰紧紧把她抱一个死,要把人勒断作两截儿。喊也不敢喊,哭也不敢哭,由他死二倌儿在她身上乱撕乱扯。只有掐他,咬他,踢他,却不敢呼一声大气。

“松手呀,该死的,我娘就在那边地头儿上!”

杨二倌儿啛啛啛地喘着笑:“噢,你娘要是不在那边儿,你就肯了不是?”

杨二倌儿也不管她怎么样下死劲儿地猛挣,也不理她怎么求饶,只管找她嘴揉来揉去地尽着轻薄她。那颗沙粒大瘊子,便老是扎她嫩嫩的腮帮儿,该下十八层拔舌地狱的饿鬼。

“依了我,依了我;当心我把你送去黄九爷家——要是不依我!”

天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恨只恨她娘不安好心眼儿,现世现报地报到自己女儿身上了。

“依了我,别怕耽搁时候,待会儿完了,孙子才不帮你割呢。”杨二倌儿的舌头舐着咂她耳朵说。

老天真算够热的,五月刚开头,就这样的热法儿。

三招姐儿心里又急又害臊,也就像是热成这样子。杨二倌儿满脸的大汗,也把她脸蛋儿揉弄湿了。

二倌儿尽管还是个光杆儿,可她自个儿可是许了人家的,将来要招女婿到家里来。到底还是不行呀,她就一劲儿拼命地撕咬着,踢打着,伸直了两手,想能在四周乱成一团的麦棵子里摸到她那把镰刀。

杨二倌儿的力气也使得差不多了,没辙儿改用好话哄。允她这、允她那、允她偷满那一麻袋的麦穗穗儿,允她第二天一辆牛车来,帮她们家没有男丁的娘儿俩收麦子。

她三招姐儿,一样也累瘫了;要拼还能拼一气,可刚一歇口气,浑身便软得像团棉花,真似没有一根骨头了,一动也动不得。

“实在要不行……”杨二倌喘着粗气说,“咱们就崩……连你那把镰刀……连你那条麻袋……连你娘,人赃俱全……送你到村正那儿,由他断去……”

“去嘛,去就去!”

“就算村正客气点,那位黄九爷可不是好惹的!”

“有本事你去嘛!”

三招姐儿那嘴还硬得很,不服输,只苦了浑身软瘫瘫的,幽幽忽忽叹口气,当作自己睡着了,由着杨二倌儿下巴颏那颗粗糙像粒沙子似的大瘊子朝她脸庞上磨来擦去,气得一劲儿哭,可又不敢哭出声儿,胸口憋得就像要炸了。

老天黑漆得叫人不知自己吊在一个甚么样的悬空里,上攀不着天,下摸不到地,荡着,沉了,又扬起,一个从不知晓的天地,就这么冲她大大地撒开,却又像是蜘蛛网黑纱,不知为甚么,只觉着死去了,幽幽的一口气就要断了……

过后她傻傻地坐在那儿,抓住松松散散的大辫子梢儿,一脸的黏湿湿,潮糊糊,有他杨二倌的臭汗,有他杨二倌的臭唾沫,有她自己一把濞子一把泪。

总算他死二倌儿还有给狗啃剩的一点儿烂良心,黑沉沉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他喀嗤嗤、喀嗤嗤,急急促促替她割着麦穗儿——黄九爷家新淘换的白麦种,粒大颗圆的。

原先她娘跟她一回又一回商量,数说一阵儿,哄上一阵儿,三招姐儿咬定牙根也不肯去干这勾当。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往年有她大姐伙着跟娘去偷;大姐有了人家,还有她二姐:二姐也今年开春出了阁,只剩下她了。陪送二姐的嫁妆,够她娘儿俩背上三年的印子钱也偿不清,这日子就得没头没尾往下苦熬了。

“说不去,就不去!”娘逼她逼紧了,三招姐儿就拿这话顶撞她娘,“要挨饿,我拖根打狗棍去讨百家饭儿,也没怨!”

“挨饿归挨饿,债总不能不还!”

“二姐嫁妆是你做娘的死要面子不要脸,凭甚么该算到我头上?”

做娘的便抓住妞儿辫子根,把她脑袋捺到炕沿儿上碰。锋边锋棱的炕沿儿,一碰就是个印子,痛得眼泪直往下滚。

“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

做娘的就又抱住妞儿哭作一团儿;哭着还数说着,一把濞子一把泪的。

“想想看呀,娘就只有你这一块肉了,你再不体贴点儿,娘还有甚指望?”

“……”

三招姐儿就怕娘跟她来这个,除非硬得心尖儿上生茧子,才能给娘这一套顶回去。

说来又能怨谁唷,怨命罢!爹呀只撇下三亩六分田,衙门的官差这两天逼死人,提着镗镰下乡来催钱粮,不完粮就要带人了。官厅可不管你麦还没黄,麦子还在田里没收成。

她三招姐儿就没办法再不答应她娘了。

答应得好呀,三招姐儿越想越伤心,脸蛋儿埋进麦穗儿里,麦芒刺得她脖子痛。人又哭倒了,心口儿里直往上翻腾。恨的不是杨二倌儿,恨的倒是她亲生的娘了。

杨二倌儿帮她割完最后一把麦穗儿,提起装满的麻袋就地趸了趸。

“行了。再多,你也弄不动。”

三招姐儿埋着脸,一动也不动,嘴里狠狠咬着一根麦秆儿,把它当作爹的胡子、娘的髻儿、她二姐的金簪和银镯、杨二倌儿的大瘊子,还有官差那杆镗镰上的大红缨儿,狠狠咬它们一个死。

杨二倌儿躬下腰来,伸手在她身上摩弄一阵子又捏捏她腮。

“小嫩肉,二爷真算对得起你了,换上谁也没这么便宜事儿!”

该死的东西,也不知是谁便宜了谁。就看他死二倌儿那股神气劲儿,也是让便宜给人占的那种人?天上有红霞,有黄云,红霞单单照在杨二倌儿的胖脸儿,老天爷也就这么偏心眼儿;整个田野上,没有谁不在拼命抢着收割,只有他这个看坡的吃百家粮,不用风吹日晒,到时候自有粮食到嘴里。瞧他闲得牙也痒,嘴也痒,唱一阵儿,说一阵儿,几生几世修来的!

“我说三招姐儿,”杨二倌儿咧嘴笑着走近来,“可惜只有两把镰刀啊,要再有一把,我也好伸伸手,帮上忙了。”

做娘的熟练地绕着手里的麦秸系儿,怨她三妞儿大眼皮儿,不理人家杨二哥。

“手底下放快着点儿!”三招姐儿也学她娘的口气,怂了她娘一句。

起风了,地上黄沙扬起来,一下子就刮得天也黄地也黄,人爬到牛车上压住麦垛子,漫天尽是飞散的麦草,那层低低的云跑得越发忙乱了,好像甚么都在急急布阵,准备来场很像样儿的冰雹。

三招姐儿她家,苦就苦在没有人手,三亩六分地,紧抢慢抢,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可还割不到二亩地,风就挟雨打了下来,那狂暴大雨点,打起遍地尘烟。小土车靠在地边小径上,顾住割麦,就顾不住装车。眼看风里雨里夹着那种坏东西,白白硬硬的小胡椒,满地上蹦蹦跳,转眼就有豌豆粒儿那么大小。

天上乌云黑得要往下滴墨,滴下来的却是这些白冷冷的雹子。

雨把尘埃打落,展眼望去真够清亮的。风向陡然变成四处八方又狂又乱地绞着狂吹。

冒着樟脑丸那么大的雹子,没命地抢。牛车上麦子堆有碉楼高,上面立着汉子,一束束麦箇子还不断往上扔,远看像一条条狼往那上面窜着跳着,要咬顶上那汉子,可都让那汉子接住了。

雹子越下越大,打在盛着磨刀水的黑罐上,打在泥罀子上,打在镰刀、斗笠、车架上,没有这样又悦耳又刺耳的响声。这娘儿慌得顾不周全车上的还是地上的。她娘忽地想起了甚么,丢下镰刀四处去捡雹子,吆喝她三妞儿一起捡。

“吃呀,赶紧吃!”

三招姐儿她娘托着一掌心鹁鸽蛋大的雹子,要多着急有多着急地力逼她吞下去。三招姐儿愣愣的,以为她娘生了疯病。

“快点吃,吃下去,吃下老天就留住冷子不下了!快呀,我的小姑奶奶!”

她娘倒像是跟她说着私房话那样地体己,生怕给谁偷听了去。

“要吃,你自个吃!”

三招姐儿没有好声气,一扭脸,去抱地上的麦箇子装车。隔着斗笠,雹子也一样地把脑袋打痛。她娘紧跟过来抓住她。

“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的!”她娘指着盛家地里情景给她看。只见那边盛家两个大妞儿来不及地往下吞雹子。一家人,连那个过门还没满月的新娘子也在内,一个个捡起满掌的冰雹,冻得扎煞着手,只顾往那姊妹俩手里送,催着她俩吞下去。

“吃吧,黄花闺女一吃,老天就留住冷子不下了。”

她娘还在催,可是三招姐儿一颗也不肯吃。看地上那雹子大得赛鸡子儿,身上好像被人丢乱石,娘儿俩躲到小土车子底下藏身。

“你个鬼丫头,你偷过汉子啦,不肯吃!”

“我偷的可多了;我偷麦子,又偷汉子!”

她娘只当妞儿跟她怄气顶嘴,搧了她一耳掴。

“我的三姑奶奶!三姑太!你千不看,万不看,也看在麦子都给打得贴倒地上的份儿,你就行行好,救救这一方人,娘不怕天打雷劈造你的罪,就给你跪下求啦,三姑奶奶!”

一捧白花花的冰雹送到她嘴边儿,那股子寒气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天爷!三招姐儿心里直喊天,她娘那一双手,冰得好像直抽筋。

雹子大得像馒头,泥罀呀,黑罐儿呀,全都砸烂了;镰刀打得跳起来,老黄牛惨叫着。甚么经得住这么猛打唷!麦子全都贴倒在田里了,麦穗穗深深地给埋进泥土里,地头上整排的杨树枝桠不住地折断裂下来。那密密的、沉重的响声,打碎了收成那番喜气。

一只黑老鸹凭空坠到小土车一旁,拍打着一只没断的翅膀,伸长了脖子向她娘儿哭,呱呱,呱呱,蜡黄的爪子朝向空里痉挛地伸缩着。

三招姐儿灰心地闭上双眼,听任她娘捡来那些鹁鸽蛋大的雹子,一颗颗填进嘴里来,冻得她直痛到牙根。这样大的冰雹滚在地上,撞击着,吵闹着,叫嚣着,这冷雨中的田野就再也听不见还有人兽的号叫。

三招姐儿的嘴唇冻得又红又发麻。她知道,就只数她知道,算她一口气吞得下整斗整筛子的雹子,那又中甚么用?张开眼睛,怜惜地看了娘一眼,在那一张尽是苦命纹的脸孔上,仿佛也就绽开了一丝儿巴望,全都聚在她三妞儿身上了。

“娘,算了罢!够了!”三招姐儿喃喃不清地说。

可怜的妇人,还不知道那点儿甚么也不值的做梦,不用雹子打,早在昨夜里全都粉碎了。只能看到三妞儿重又闭上眼睛,眼睫毛梢子上悬着亮晶晶两滴清泪,不流也不消,还有甚么呢?青青的小唇儿上挂着一丝儿清淡的苦笑。

甚么也没有了,看那凄惨的田野。

然而冷雨还在不停地打在人们哀哀上告的心田上。

---一九六三·五·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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