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是墨子最为著名的思想，而且，这在他的思想体系中，也的确处于核心地位。他认为，解决天下所有的攻伐、掠夺以及自相残杀的问题，归结于一点，就是要实行兼爱。他并不认为自己的主张是先验的，不需要论证就强加给别人。对于这个核心观点，他反复地论证，不但论证要想天下大治，必须实行兼爱，而且论证了兼爱的实行其实有着更高自然法则的背景和更为永恒的支持，那就是天道。墨子认为，天就是实行兼爱的，而且，历代圣王也是实行兼爱的，所以，人们要实行兼爱。

儒家主张“仁者爱人”，也是主张“爱”，但儒家的爱是有等级差别的，墨子的“兼爱”却消除了等级观念，所以孟子攻击他是“无父”之人。但是，就我们看来，墨子的主张显然要可爱得多。不过，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墨子的“兼爱”其实只是一种理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空想，这种空想在人类历史发展的现实中，也许永远都难以达到，但是那面爱的大纛却将永远飘扬在人类理想世界的一极。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然则天下之利何也？天下之害何也？子墨子言曰：今若国之与国之相攻，家之与家之相篡 (1) ，人之与人之相贼 (2) ；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此则天下之害也。然则崇此害亦何用生哉 (3) ？以不相爱生邪 (4) ？子墨子言：以不相爱生。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 (5) ，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敖贱 (6) ，诈必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注释】

(1) 篡：用强力夺取。

(2) 贼：杀害。

(3) 崇：应为“祟”，通“察”。

(4) 不相爱：“不”字当删。

(5) 家主：指公卿大夫。

(6) 敖：同“傲”。

【译文】

墨子说：仁爱的人做事，必定是要增进天下的利益，革除天下的祸患，并以此为做事的原则。但是，天下的利益是什么呢？天下的祸患又是什么呢？墨子说：就现在来说，像诸侯国与诸侯国之间的相互攻打，家族与家族之间的相互掠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君臣之间不施恩惠与效忠，父子之间不慈爱与孝顺，兄弟之间不和睦与协调，这些都是天下的祸患。那么考察一下这些祸患是怎么产生的呢？是因为相爱而产生的吗？墨子说：是因为不相爱而产生的。当今的诸侯只知道关爱自己的国家，不关爱别人的国家，所以不惜举全国之力去攻打别的国家。现在的家主只知道关爱自己的家族，却不关爱别人的家族，所以不惜举全家之力来掠夺别的家族。现在的人只知道关爱自己的生命，而不关爱别人的生命，所以就不惜使出浑身力量来残杀别人。因此，诸侯之间不相爱，就必然发生野战；家主之间不相爱，就必然会相互掠夺；人与人不相爱，就必然会相互残杀；君臣之间不相爱，就必然没有恩惠，没有忠心；父子之间不相爱，就必然没有慈爱，没有孝顺；兄弟之间不相爱，就必然没有和睦与协调。全天下的人都不相爱的话，强者必然控制弱者，富者必然欺侮贫者，显贵的人必然傲视低贱的人，奸诈的人必然要欺骗憨厚的人。凡是天下的祸患、掠夺与怨恨，之所以能出现，就是因为人们产生了不相爱之心，因此，仁义的人认为这是不对的。

既以非之，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然则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将奈何哉？子墨子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

【译文】

既然认为这是不对的，那么用什么来改变它呢？墨子说：用互相关爱、互相谋利的办法来改变它。但是互相关爱、互相谋利的办法将要怎样改变这种情况呢？墨子说：看待别人的国家就像看待自己的国家一样，看待别人的家族就像看待自己的家族一样，看待别人的生命就像看待自己的生命一样。这样的话，诸侯相爱，就不会发生野战；家主相爱，就不会互相掠夺；人与人相爱，就不会互相残杀；君臣相爱，就会有恩惠、有忠心；父子相爱，就会有慈爱、有孝顺；兄弟相爱，就会有和睦、有协调。全天下的人都相爱了，强者不控制弱者，人多势众的不劫掠势单力薄的，富有的人不欺侮贫穷的人，显贵的人不傲视低贱的人，奸诈的人不欺骗憨厚的人。凡是天下的祸患、掠夺与怨恨可以让它们不发生的，就是因为人们产生了相爱之心，所以仁义的人都赞美它。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虽然，天下之难物于故也 (1) 。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 (2) ，辩其故也。今若夫攻城野战，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苟君说之 (3) ，则士众能为之。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特上弗以为政，士不以为行故也。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 (4) ，韦以带剑，练帛之冠，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为之也。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 (5) ，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 (6) ，扶墙然后起。比期年 (7) ，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昔越王勾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其士闻鼓音，破碎乱行 (8) ，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恶衣，杀身而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若苟君说之，则众能为之。况兼相爱、交相利，与此异矣。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焉，特上不以为政，而士不以为行故也。

【注释】

(1) 于故：当作“迂故”，即迂阔之事。

(2) 利：当为“物”字。

(3) 说：同“悦”。

(4) 牂（zāng）羊：母羊。

(5) 要：即“腰”。

(6) 胁息：吸气。人一吸气小腹收缩则腰变细。

(7) 期（jī）年：一年。

(8) 碎：当作“阵”。

【译文】

然而当今天下的士君子说：对，如果能兼相爱护自然是好的。虽然这样很好，却是天下难办而又迂阔的事情。墨子说：天下的士君子是没有理解这一类事物，没有明辨这种事情啊。现在如果说攻城野战，以牺牲性命来求得名声，这本来是全天下的百姓都认为难做的事，但只要君主喜欢，那么民众也能够做到。况且互相关爱、互相谋利，跟这不一样。关爱别人的人，别人也必定会关爱他；给别人利益的人，别人也必定会给他利益；憎恶别人的人，别人也必定憎恶他；残害别人的人，别人也必定残害他。这又有什么难的呢！不过是君主不把它用在政事上，士大夫也不把它付诸行动罢了。从前，晋文公喜欢士人穿着简陋，所以文公的臣子，都穿着母羊皮做成的皮衣，用没有修饰的皮带来佩剑，戴素色的布做成的帽子，就这样入宫觐见国君，出来会于朝廷。这么做的原因在哪里呢？君主喜欢，所以臣子就能这么做。以前楚灵王喜欢细腰的士人，所以灵王的臣子，都每天只吃一顿饭来节食，要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系腰带，扶着墙才能站起来。等到一年之后，朝中大臣都面色发黑。这么做的原因在哪里呢？君主喜欢，所以臣子就能这么做。以前越王勾践喜欢武士的勇敢，为了教驯臣子尚武，先把他们集合起来，然后放火烧船，并试探他的武士说：越国的宝贝全在这儿！于是，越王勾践亲自擂鼓来激励武士们前进。他的武士听到鼓声，都乱了阵脚不顾次序奋勇向前，冲到火中被火烧死的，大约有一百多人。这时越王勾践才鸣金收兵。所以，墨子说：就像节制饮食，身穿简陋的衣服，牺牲性命来求得名声，这是全天下百姓都认为难做的事。但只要君主喜欢，那么民众也能够做到。何况互相关爱、互相谋利，跟这不一样。关爱别人的人，别人也必定关爱他；给别人利益的人，别人也必定会给他利益；憎恶别人的人，别人也必定憎恶他；残害别人的人，别人也必定残害他。这又有什么难的，不过是君主不把它用在政事上，士大夫也不把它付诸行动罢了。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虽然，不可行之物也，譬若挈太山越河济也。子墨子言：是非其譬也。夫挈太山而越河济，可谓毕劫有力矣 (1) ，自古及今，未有能行之者也。况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古者圣王行之。何以知其然？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 (2) ，以泄渠孙皇之水 (3) ；北为防原泒 (4) ，注后之邸 (5) ，呼池之窦 (6) ，洒为底柱 (7) ，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 (8) ；东为漏大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 (9) 。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天屑临文王慈 (10) ，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独无兄弟者 (11) ，有所杂于生人之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此文王之事，则吾今行兼矣。昔者武王将事泰山，隧传曰 (12) ：泰山有道。曾孙周王有事 (13) ，大事既获，仁人尚作，以祗商夏 (14) ，蛮夷丑貉 (15) 。虽有周亲，不若仁人，万方有罪，维予一人。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忠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

【注释】

(1) 毕劫：当为“毕劼”，有力的样子。

(2) 西河：指黄河在山西、陕西两省交界的一段，因南北流向与东相对而称西河。渔窦：疑当作“潶窦”，即黑水。

(3) 渠孙皇：三条水的名字。即渠水、孙水与湟水，这三条水皆在黑水流域。

(4) 防原泒：三条水的名字。

(5) 后之邸：当即“昭余祁”，古大泽之名，在山西太原。

(6) 呼池之窦：即滹沱河。窦，沟渠。这里可理解为河。

(7) 洒为底柱：在砥柱山被分流。洒，分流之意。底柱，即砥柱山，也被称为三门山。

(8) 胡貉（mò）：指当时居住于北方与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

(9) 干：即吴国，古代干国被吴国吞并，故亦用“干”称吴国。

(10) 屑临：即异临，青睐的意思。

(11) 连：艰难。

(12) 隧：当作“遂”。

(13) 曾孙：古代帝王祭天时自称。

(14) 祗：读为“振”，即拯救。

(15) 丑貉：即九貉，代指四裔。丑，形容众多。

【译文】

然而当今天下的士君子说：对，如果能兼相爱护自然是好的。虽然这样很好，却是无法实行的事情，就好像想要举着泰山越过黄河与济水一样。墨子说：这不是个恰当的比喻。举着泰山越过黄河与济水，可以说是极为有力了，但是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做。况且兼相爱、交相利却与此不同，古代的圣明君王就这样做。凭什么知道他们这样做了呢？远古之时大禹治理天下，在西边疏通了西河与黑水，用来排泄渠水、孙水、湟水的水量；在北边又疏通了防、原、泒三条水道，把它们的水注入昭余祁湖和滹沱河，在黄河中的砥柱山分流，再凿开龙门山，以有利于燕、代的少数民族与西河的人民；东边疏通大陆的积水，为孟诸之泽修堤坝，把水分为九条河流，来限制东边的水，并使得冀州的人民受利；南边疏通长江、汉水、淮河、汝水，使他们向东流入太湖，以使楚国、吴越及南夷的人民受利。这是说大禹实行兼爱的事迹，现在我们也要用这种精神来实行兼爱。从前周文王治理西土，就像太阳、像月亮一样，光照四方，泽被西土。不自恃是大国就欺侮小国，不自恃人多就欺侮人少，不以强暴与威势来强夺农民的粮食、牲口。上天殷勤地察看了文王的慈爱，所以年老无子的人，可以得到善终；病苦孤独而没有兄弟的人，能够在活着的人中维持生计；小时候就失去父母的人，有所依靠而得以成长。这是说周文王实行兼爱的事迹，现在我们就要用这种精神来实行兼爱了。从前周武王准备祭祀泰山，遂传他的祷辞说：曾孙周王有事祷告，大事已经成功，仁人也出现了，以此来拯救商、夏的百姓和四方的蛮夷。商朝的至亲虽然多，却不如我有仁人。万方的人若有罪，由我一个人承担。这是说周武王实行兼爱的事迹，现在我们就要用这种精神来实行兼爱了。所以墨子说：当今天下的士君子，如果心里确实希望天下富起来，而不希望它穷下去，希望天下太平，而不希望天下大乱，那大家就应当互相关爱、互相谋利。这是圣王的法则，治理天下的正道，不可不努力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