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凯拉·爱德华兹

斯凯拉·爱德华兹躲进霍格酒吧的厨房角落，用两只拇指缮打起手机讯息。 每次敲击屏幕发出的打字声只是音效，类似老式键盘的声音，但这种音效的确传达了她讯息里的愤怒。 打完了，她按下发送，将手机塞回牛仔裤口袋里，免得酒吧老板过来找她。

午夜将至，厨房几个小时前就不供餐了，配不太上“主厨”这个头衔的人在用脏抹布擦完烧烤架后就已经下班。 除了得到五分钟没人管的时间使用手机外，她实在没理由来厨房。 回应也不用等太久，她的男朋友盖瑞·史卓不会发长讯息，只用表情符号或动画图来掩饰每拼必错的文字。 斯凯拉没时间等他回复，她推开双扉推门，进入走廊，经过厕所，穿过另一扇门，回到吧台。

三位客人刚进来，都是巴克斯镇的人。 吧台角落的喇叭放着软式摇滚，但客人根本无心欣赏，他们全都盯着电视看。

“这个，雷恩，可以放大声点吗？”坐在吧台尽头的大块头男人开口。 几乎每晚他都坐在这个位置，吃完晚餐后，他会一边喝姜汁啤酒佐苏打水，一边工作。 她之前就见过他。 他通常会在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来，做点文书工作，看场球赛。 不怎么帅，但他身材健壮，小费也不会吝啬。

雷恩将两杯满满的啤酒放在另外的客人面前，应话说：“当然好，汤姆。”

汤姆，他叫汤姆。 她知道他在地检署担任检察官的工作，曾在电视上看过他，他们甚至讨论过五个月前他经手的某个案子。 那个男人在艾斯康比亚郡执行死刑，汤姆协助定罪。 他没透露多少，但话又说回来，汤姆本就话不多。 酒吧老板雷恩·霍格对他总是格外客气。

她抬头看向电视，雷恩正关掉音乐，调大吧台上平板电视的音量。 新任州长派契特在新闻上再次提到工厂。

“…… 我会竭尽所能保住'索能化学'里的工作机会......”

“他们要关闭工厂？”雷恩问。

“已经吵了好几年了。 如果这次州长介入，看来大概是玩真的。”汤姆说。

斯凯拉收拾起桌上的酒杯，余光也望向电视。 她的父亲弗朗西斯就是化学厂的员工，替他们开货车。 这份工作他干了二十年，攒够了斯凯拉的大学学费。 斯凯拉聪明归聪明，却没有得到奖学金，她的父亲只能掏腰包缴学费。 要是他失业，她很可能就得休学了。 多了一件要担心的事情。

手机在她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转身背对雷恩，掏出手机。 雷恩·霍格不是坏老板，时薪比一般酒吧高，也不会抽她小费。 虽然他没有说过什么不得体的话，也没有对她毛手毛脚，但她有时会注意到他在看她。 不是老板盯员工是否浪费时间传讯息给男朋友的那种神情，只是一种眼神，但她总会觉得有点恶心。

她打开讯息，爱心图标跟一句“拜托快点过来”。 盖瑞的妹妹多丽今晚办了派对，他央求斯凯拉今晚请病假，她却说她必须去工作，他因此不高兴。 他哀求她提早下班过去。 斯凯拉不想让盖瑞抱持不切实际的期待，她累了，实在不想去派对玩。 这个派对他已经提了好几天，所以她传讯息问多丽，她下班后，派对是否还没结束。

“那是『两根拇指对话』吗？”安迪问。

她认得他的声音，转头用笑脸迎他。 安迪手上端着一堆用过的啤酒杯。 她分心时，他已经清完剩下的座位。

“什么意思？ 两根拇指对话？”她问。

“你跟盖瑞吵架时，就会用两根拇指打消息。 有时，我觉得你打得好快，屏幕都要裂了。”他说。

她露出温暖的笑容。 有安迪·杜瓦在，她才比较能忍受霍格酒吧的工作。 他稍微小她一点，九月才要上大学，聪明，心地善良。 比斯凯拉还聪明，因为他得到了全额奖学金。 她不怨他，因为唯有如此，安迪才可能上大学。 安迪与母亲相依为命，巴克斯镇有中产阶级白人，好比说斯凯拉的父母，生活过得去，还能存点小钱，另一边则是贫穷黑人跟移民家族待的地方，他们的日子可不好过。 大学一毕业，斯凯拉就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晓得安迪也会走，而且会带着他妈一起。

安迪笑着转身，将用过的杯子拿进吧台。 她看到他塞在牛仔裤后方口袋里的平装本小说。 只要工作一得闲，安迪就会读书。 他没有手机。 斯凯拉想过，如果她跟安迪一样，把时间花在阅读上，而不是盯着手机看，她或许也能领到奖学金。 不过呢，这倒是提醒了她，下个月她可以换新手机了。 她决定要把旧手机送给安迪，外加一些预付点数。

斯凯拉收拾完最后的酒杯，雷恩客气地暗示吧台高脚椅上的两位客人，酒吧差不多要打烊了。

这两位先生人高马大。 一个人很高，另一人身高一般，但他们四肢粗壮，爬满肌肉。

两人都是警察，但穿便装，已经下班。

高个是莱纳副警长，他有一头红发、胡子，还有颐指气使的态度，特别是针对安迪。 另一人则是雪普利副警长，他那双小小的深色双眼仿佛是要用奇怪的角度捕捉光线一样，好像他眼球深处有一团火，偶尔会闪一下。 他没有莱纳那么暴躁，但斯凯拉怀疑这个人更危险。

他们是店里常客，总会坐在吧台高脚椅上，这样就不用给女服务生小费。 吧台的小费雷恩不会拿出来分。 桌上的小费是斯凯拉跟安迪的，压在吧台上的纸钞则是老板的。

“嘿，丝丝，你老爸还在工厂工作？”莱纳问起。

他叫她丝丝，其他人都不会这样叫她，但她还是跟平常一样，面露笑容回答问题。

“当然啰。”她说。

“接下来很多人都不好过罗。”雪普利说，然后他们继续先前的对话。 斯凯拉将酒杯放进洗碗机里，汤姆收拾文件、埋单，大步从正门离开。 雷恩开始熄灯，雪普利与莱纳识趣离去。 他们整理了一下吧台，然后雷恩对斯凯拉和安迪说，他们可以下班了。

他们一起离开，约莫在十二点十五分左右，踏进温暖的夜晚之中。 她向安迪道晚安，他要开始步行回家，这段路可不短。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讯息来了。

多丽回应起：什么派对？

斯凯拉用手指梳起头发，咒骂起来。 她截图多丽的讯息，正要传给盖瑞，加上一句“搞什麽？ 派对是骗人的？”这时，她手机响了起来，是多丽打来的。 她连忙接起。

“噢，我的老天，我很抱歉。 拜托过来。 我搞砸了。”多丽说，背景有吵杂的摇滚乐。

“他到底在搞什麽鬼？ 盖瑞跟我念这个在你家举办的派对已经念好几个礼拜了。”

“对啊，你过来就是了。”她语带迟疑地说。

早在认识盖瑞前，斯凯拉跟多丽就是朋友。 她很了解多丽，听得出来这位朋友此刻有所保留。

“怎么回事？ 现在就告诉我，不然我就打给盖瑞，然后——”

多丽打断她的话。

“我在巴迪酒吧，盖瑞一个人在我家，你得——”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不然——”

“他买了戒指。”多丽说。

斯凯拉伸手掩嘴，喘起大气，手指紧紧抵着嘴唇，仿佛是不能让任何一口气逃脱一样。 这个姿势她维持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我彻底搞砸了。 拜托你现在就过去。 他打算给你惊喜。 拜托装得像一点，别告诉他是我告诉你的。”

“不敢相信他这么做......”

“他计划了好几个礼拜。 今天是你们认识的五周年纪念日，就在我家，所以他想搞得特别一点。”

多丽的语气此刻变得很温暖，斯凯拉感觉到热泪盈眶，喜悦在腹部炸开，黏腻的感觉往上爬升，卡在她的喉头。 她跟盖瑞的周年纪念日，这是他们首度约会的日子。 她甚至不记得他们一开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但他记得，太贴心了，他还大费周章搞了这一出。

“我们要成为真正的姐妹了。”斯凯拉说。

“这代表你会答应！”多丽说。

“我当然会答应。”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斯凯拉挂断电话。 她得走了，去找盖瑞，实在难掩欣喜。

霍格酒吧位在联合公路上，也就是巴克斯镇镇外三公里处，隔壁是加油站。

斯凯拉站在路边，想着接下来的打算。

她可以步行回城里，之前走过。 不过今晚很热，她又连续站了十小时。 公路上车很多，但进入巴克斯镇的方向限速55公里，她要招便车容易得很。

她之前就搭过便车。 镇上只有一间出租车公司，那种数字出租车公司还没来阿拉巴马州这里拓展业务。 这里的人就算醉了，还是会开车上路。

斯凯拉站在路边，等着清醒、友善的驾驶人出现。

她开始传讯息给她父亲，要他别等门，这时，一辆半挂式卡车放慢了速度。 车子闪起头灯，停在她身旁，副驾驶座的门开了。 斯凯拉拉着门把，爬上阶梯，这才好望向黑暗的驾驶座。

司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一手搁在方向盘上，一手摆在大腿上。

“小姑娘，要搭便车吗？”他说。

这人感觉不对劲，是驾驶座里的味道。 她父亲正是卡车司机，所以她习惯了汗水、咖啡与口嚼烟草的气味。 都不是，是别的味道，坏掉的味道。

她父亲不喜欢她搭便车，他很容易心，说她太轻易信任他人。 她必须坚强起来，不然其他人会踩在她头上，或遇上更糟糕的状况。 当然啦，这话斯凯拉没放在心上，但此刻，她觉得父亲大概言之有物。 她可以想象自己爬上卡车，只要几分钟就能进入镇上，同时一只手会朝她的座位伸去。 接着，卡车不会在镇上停留，她再也不会与盖瑞见面，甚至不会订婚，她的照片最后会出现在小房子牛奶包装盒上。 话说回来，她不确定她这种年纪的人照片是否还会出现在牛奶盒上。 也许没这种事了吧？ 也许只有失踪儿童才会出现在牛奶包装盒上？

她大脑负责分析的区域开始运作。 在短短路途里，陌生人对她做什么坏事的机率实在很低，非常低，好比说百万分之一吧？ 她不用担心，快点上车就好。

司机伸手要协助她上车。

他的皮肤上有污垢，她看到他掌心的汗水，手微微颤抖，仿佛很兴奋，居然有年轻女性愿意搭他的车，年轻貌美的女性。

她内心大喊起：不！

“你知道吗？ 还是算了。 先生，抱歉。 我刚收到男友的讯息，他要来接我了。”她一边说，一边从阶梯退下来，回到路边的柏油上。

司机咒骂一声，但她刚好关门，没听清楚。 他猛力发动引擎，扬长而去，斯凯拉则平复起自己的呼吸。

她随即听到另一辆车开过来的声音，车子停在刚刚半挂式卡车停靠之处。 她望进去，看到了驾驶。

没问题，不是陌生人。 也许不是她期待会遇见的对象，不过也不用担心上他的车。 她认识这位驾驶，二十分钟前，她才在霍格酒吧里，一边听着他的交谈声，一边收拾用过的玻璃杯。

当然啦，他提议送她一程。

斯凯拉坐进副驾驶座，说她只是要进城，然后开始传讯息给她爸。

别等我回家。 我搭便车进城，驾驶是

斯凯拉没有打完讯息。

因为驾驶一拳朝她的脸抡去，她的手机掉进副驾驶座与中控台之间的空隙，然后一直待在那里。

斯凯拉没有时间尖叫、思考或感受。

她到不了多丽家，再也不会亲吻盖瑞，或亲耳听到他的求婚，更无法将自己的答复与心交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