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巴马州艾斯康比亚郡

霍尔曼矫正机构

这一刻，兰道·孔恩已经等了整整四年。

他双手抱胸，站在死刑执行室，盯着椅子看。 这张椅子有近百年历史，由桃花心木打造，后来用跟运输部借来的路面号志专用颜料将其漆成亮黄色，该部门距离霍尔曼矫正机构仅仅相隔几条街。 此后，人称该椅为“黄色大妈”。

一百四十九人坐过这张椅子，没有一个人再度起身。

墙上的数字时钟显示23.45分。

时间快到了，他走出砖墙空间，站在没有上漆的空心砖走廊上。 左手边的门通往椅子控制室，也就是电缆室。 他没进去，反而径自前往走廊尽头的空间。 这里有两张面对面的沙发。 神父坐在其中一张，另一张上则是执行小组，其中包含四位惩教员，他们的训练要求他们在两分钟内，将犯人从死囚室转移到椅子上，且束缚好他。

孔恩向死刑执行小组挥挥手，为首的狱警点头回应。 他对神父视若无睹。 两座沙发后方是一条往左拐的窄窄走廊。 走廊尽头是一间小小的铁栅牢房，坐在其中行军床上、看着电视的是达瑞斯·罗宾森。 他已经吃完人生最后一顿饭——炸牛排、玉米面包配百事可乐。 神父也已经进行过最后的仪式了。 他的头发与左小腿腿毛剃得干干净净。 有人挡在罗宾森与黄色大妈之间。

这位仁兄就是寇帝·华伦。

寇帝在牢房外头，打着墙上的固定电话。 孔恩很清楚寇帝在忙什么。 他这是打给州长办公室，等候克里斯·帕契特州长审阅寇帝送去的暂缓行刑上诉文件。 寇帝在阿拉巴马这个死刑州经验老道，只有他能够说服州长救他客户一命。

孔恩动也不动，站在原地。 他又高又瘦，身上没有多少肌肉组织与体脂肪。 他没有规律健身，只是吃得少，效果显著，高高的颧骨足以削断纽约客牛排，脸上也没有明显的皱纹，有人说他这张脸就像古怪的陶瓷娃娃。 深色的头发梳成旁分，金属细框眼镜小心翼翼地搁在鼻梁上，他看起来像霸占年轻肉体的老灵魂。 孔恩的双眼又小又黑，盖在上头的眉毛仿佛是要掩盖他的目光。 他的嘴唇只是脸上一道深色的裂口。 如果他朝体育发展，两百公分的身高充满优势，但这样的肉体待在幽暗的室内，阅读、学习、思考，仿佛上了年纪的蜘蛛，只能在目光所及之处结网。

二十五岁的达瑞斯·罗宾森四年前遭谋杀罪名起诉，获判死刑。 他的上诉迅速被拒。 死者是二手车销售员，在劫案中胸部中弹身亡。 凶手名波特，开枪当下还抢了对方五千现金。 罗宾森声称自己开车送波特往返车场，不知对方有枪，以为只是送人去买车。 抢案发生24小时后，警方击毙波特。 罗宾森告诉陪审团他身上没有枪，甚至没踏进二手车场，他全程都留在车上，直到听到枪声，才晓得波特计划抢劫。 他表示，凶案发生后，波特甚至威胁，若不立刻驱车离开，他也得吃子弹。

烈日郡不在乎这种事。 该郡的地方检察官兰道·孔恩说服陪审团，罗宾森参与抢劫，也清楚波特具械。 就共犯法条而言足以处死罗宾森，让他得到开枪之人的同等待遇。 阿拉巴马州的死刑都在艾斯康比亚郡的霍尔曼执行，也就是烈日郡隔壁的地区。

孔恩明白，因为实际扣下板机的人是波特，罗宾森的死刑可能减刑。

寇帝较孔恩年长，六十三年的风霜统统写在脸上，额头上爬满深刻的线条，眼周充满鱼尾纹，但这双眼睛相当明亮，抱持希望。 他的西装外套与领带一起搁在涂过油漆的地面上。 他将额头上的汗水往白发里抹，然后将话筒拿回耳边。 寇帝·华伦是优秀的律师，虽然不能让罗宾森无罪开释，他却有信心保住客户这条命。

“州长那里有消息了吗？”孔恩问。

寇帝转身，摇摇头，望向手表。 距离午夜只剩十分钟。 距离达瑞斯·罗宾森拖着最后的脚步，登上那张椅子，也只剩十分钟。 墙上的电话就是用来联络州长办公室的，但多数律师跟寇帝一样，一直处在等待通话接通的状态里，听着死寂的空气，等着州长大发慈悲。

“他会替我减刑，我很清楚。 我是无辜的。”一个声音开口。 孔恩转头，看到牢房里的罗宾森，死囚紧握铁栅，都差点跳起来了，他龇牙咧嘴，克制住自己的期待。 虽然走廊这里阴阴凉凉，但他满脸是汗。 等着一通决定你是生是死的电话会逼疯一个人，这种紧绷的精神状态在罗宾森身上展露无遗。

孔恩从外套里掏出手机，滑开屏幕，点了几下，然后将装置放到耳边。

“派契特副州长。”孔恩说。 “我跟寇帝·华伦，以及咱们的风云人物罗宾森先生在一起。 我相信华伦先生一直尝试想联络上你们。”

阿拉巴马州正在进行州长弹劾听证会，但因为州长请病假，听证会延期举行。 正牌州长正在阿肯色州的医院休养，不在的这段期间，接替的是副州长。

孔恩再度按下屏幕，打开扩音，让寇帝、罗宾森一起听。

“我还在考虑。 想先听听你的意见。”派契特说。

“当然，让我跟华伦先生讨论一下眼前的状况。 我先搁置一下通话。”

华伦将话筒重重挂回去。 他等接通州长办公室的电话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孔恩这是在让他知道，检察官立刻能够联络上州长。 这点小小的权力游戏让孔恩体验到短暂的快感。

“孔恩，听着。 无论你有什么打算，他在抢案里的角色都无足轻重。 他不，这点你很清楚。 他还年轻，眼前有大好人生，我相信未来还会有新的证据出现，可以洗刷他的污名。 拜托，给他一个机会。”华伦如是说，他尖锐的嗓音讲到破音，为了拯救达瑞斯·罗宾森，不让他坐上电椅，他已经忙了整整五天。

孔恩的神情依旧冷漠，那个不带感情的陶瓷娃娃神情。 他没有答复，反而享受起华伦屏住呼吸、与他对视的探寻，寻找答案，寻求希望。

没人开口，没人胆敢喘息。 只要孔恩愿意，他可以完全不动站在原地，这是他另一项看起来有时不怎么像人的特质。 不祥的静默笼罩他们，充斥了可能性与提心吊胆。 孔恩大力吸吮起这股不祥的沉默，仿佛是在死水中徜游一样。

与此同时，静默破裂。 罗宾森吸了口气，深呼吸，很大一口。 彷佛是行星核心坍塌时太空中暂时的真空一样，将一切吸入破裂的中心点，随即爆炸。

“波特抢劫后，用枪指着我！ 要是我不载他走，他就会杀了我。 我不知道他打算持枪抢劫。 我发誓我不知道！”罗宾森高喊，每一个字都充斥着满满的恐惧与绝望。

“我相信你。”孔恩说。

“什么？”华伦问。

“我相信他。 代理州长会听我的话。 我这就恢复通话。 给我一秒钟，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孔恩说。

泪珠从达瑞斯·罗宾森脸上滚落。

寇帝·华伦双肩瘫软，仿佛肩头忽然卸下两百公斤的重担。 他望向天花板，低声对上苍道了声谢，闭上双眼。 他拯救了一位年轻人的性命。 此刻，这是天底下最甜美也最让人解脱的事。

他走向死囚牢房，双手伸进去，捧着客户的脸，说：“一切都没事了。”

孔恩用拇指按压手机屏幕。 “州长，你还在线上吗？”

“我在。 兰道，时间紧迫，你要我怎么处理？ 根据华伦先生的看法，我倾向减刑，但如果你抱持强烈意见，那我不会跟我的地方检察官唱反调。 你怎么说？”

孔恩退了一步，欣赏眼前的景象。 华伦跟罗宾森隔着牢房铁栅互相拥抱，潸然泪下。

“我跟华伦先生谈过了，他很有说服力。 他替罗宾森减刑的理由很充分。 我明白州长也这么想。 以正义之名取人性命的确不是轻松的决定。”

华伦与罗宾森现在破涕为笑。 先前笼罩他们几个礼拜的巨大、未知恐惧此刻烟消云散，彻底解脱。

“但这正是我们要坚持原判的原因。”孔恩说。

华伦率先理解孔恩刚刚的话语。 他猛一转头，双眼死死盯着地方检察官。

“陪审团判定罗宾森先生谋杀，处以死刑。 如果让他活下来，我们就是不尊重陪审团，更不尊重罗宾森的受害者。 不，就我看来，达瑞斯·罗宾森今晚就得死。”

华伦朝孔恩走去，但两名狱警挡在中间，牢牢拉住华伦，不让他前进。

“我说了，兰道，我会照你的意思来。 行刑会如期举行。 上诉无效。”派契特说。

矫正署的工作人员为了今天已经进行了为期数周的演练，确保系带绑得够紧、头部的海绵沾了足够的盐水、电击贴得够牢。 他们在两分钟内完成训练有素的工作，然后走出死刑执行室，只剩罗宾森一人戴着眼罩被绑在黄色大妈上。

这个空间本身不大。 砖墙空间里只有中央面对巨大观察窗的电椅。 控制电流的装置在另外的独立空间里。 孔恩透过控制室门上的玻璃面板，目睹行刑过程。

罗宾森穿的是经过修改的监狱制服，左腿裤脚剪到膝盖部位，电极固定在那只小腿上，还抹了导电凝胶。 厚厚的皮带紧紧勒在他脚踝上的银色扣环里。 腹部、胸部、双臂与额头也用皮带固定。 精准吸收八十八点七二毫升盐水的海绵已经摆在他们所谓的“头盔”电极上，这个头盖会将多数的电流导向罗宾森的躯体之中。 如果海绵里的咸水太多，电极会短路; 太少，罗宾森的脑袋就会着火。

人犯制服的腋下跟胸膛区域已经有润湿的斑块。 隔着衣服都看得到罗宾森汗流不止。 虽然已经被牢牢固定住，但他还是跟孩童握着的手枪一样，抖个不停。

拉下控制室的拉杆，死刑执行室的帘幕开了，出现的是玻璃墙面以及后方的人。 只有六位见证人，他们跟波特谋杀的二手车销售员没有亲属关系。 不，他们是专业见证人与记者。 寇帝·华伦不在场，他被迫离开大楼。 孔恩看着这几位见证人，他们看不见他。 他的观察窗是单向玻璃。

获判死刑的男人现在可以说他的遗言。

“我是无辜的，他们都知道。”

孔恩也清楚，但他不在乎。 在死刑州当上检察官的他不在乎犯人有罪还是无辜。 吸引他的是制度，正义只是用来掩盖他内在本质的幌子罢了。

完全静默。 接着他听到机器运作起来的声音。

孔恩也听到另一个声音，低低的隆隆声，忽然间变成巨响，此时，罗宾森的左肩抽搐起来，然后猛烈撞在椅背上。

黄色大妈的第一个循环开始了。

现在差不多有两千五百伏特的电流流经罗宾森的躯体。 孔恩睁大双眼，嘴唇微开。 他尝得到嘴里那类似金属的味道。 空气凝重，充满静电。

头两秒，仿佛什么无形的力量将罗宾森的肩膀压在椅背上。 又过了两秒，他的身体猛力痉攣，宛若有人将手提电进他腹部。 第一波电流应该要让他晕过去，让他心跳停止。

偏偏事情没有那样发展。 人类头壳的导电功能不是特别好。

又过了五秒，电流停下。 重新供电时，这次电流低得多，只有七百五十伏特。 这个行程会持续三十秒，然后机器会自动断电。 要是罗宾森这时还没断气，那整个流程就要再来一遍。

孔恩站在窗口，全程紧盯，眼睛一秒也没有从罗宾森身上移开。

目光完全没有离开过电椅上的男人。

他的皮肤开始冒烟，电流炸断了他的左腿胫骨，血沫从他口中喷出，这些时刻，孔恩都没有错过。

于此同时，孔恩觉得电流仿佛也流淌在他自己的血管里。 强大的原始能量在他体内流窜。 身为地方检察官，他可以用细长、扭曲的双手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他喜欢这种力量。 他杀了这个人，就跟朝对方脑袋开枪一样，想到这里就让他飘飘然了起来。 对孔恩来说，开枪射击某人或用刀刺死是另一回事，太野蛮了。 孔恩动用的是地检署的权力、他的心智与技能杀人。 这点赋予了他难以想象的快感。 此时此刻，他愿意让罗宾森活久一点，一点点就好。

足以痛苦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结束后，黄色大妈冒起烟来，孔恩气喘吁吁。

达瑞斯·罗宾森花了九分钟才断气。

在这痛苦至极的九分钟里，兰道·孔恩觉得自己真切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