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凯特、哈利约在距离巴克斯镇24公里外的烧烤餐厅见面。 这是路边小餐馆，铺着蓝白格子桌布，食物用有分隔的餐盘送上来。 总共有三格，一格是肉，一格是黄金玉米球或洋葱圈，一格是绿色蔬菜。 我跟哈利点了烤猪排，凯特选了炭烤鸡肉沙拉。

“所以你是在兴奋什么？”我问。

自从我们入座后，凯特的右脚跟就在硬木地板上点个不停。

“我看到造成斯凯拉·爱德华兹伤痕的那枚戒指了。”她说。

我靠上前。

“我们在找的是有五角星的大戒指。”她说。 “雷恩·霍格就有这种戒指。”她拿出一张照片。

我在画面里看到哈利的手臂，猜测应该是今天拍的。 她让我看的下一张照片是戒指的特写。 浮夸的金戒指，中央有一颗白色的宝石星星。

“可以再放大一点吗？”我问。

凯特调起画面，但不够清楚，没办法看到戒指更细节的部位。

“我跟方思华斯谈过了。 有好消息跟坏消息。”我说。 “好消息是他很确定斯凯拉身上的印子来自戒指。 事实上星星上方还有两个字母，F 跟 C，但我看不出来霍格的戒指上有没有字。”

“我们可以回去拍清楚一点。”凯特说。

“我不确定这么做是否明智。 你们还没问我坏消息是什么。”

哈利闭上双眼，他跑得比我还前面。 凯特低下头。 他们都晓得问题出在哪里。

“方思华斯不会出庭作证。”凯特说。

“对，他太害怕了，他也有理由怕。 委派他验尸的律师死了，一起死的还有律师的办公室经理。 面对这种警告，他的态度非常谨慎。 我们找不找得到真凶、戒指图案是否相符都不重要，没有方思华斯，我们就不可能将受害者皮肤上的痕迹作为展示给陪审团看的证据。 根本就不会成为案件的一部分。”

“而我们也不能另外找法医来作证，因为斯凯拉的遗体已经火化了。”哈里说。

“用传票传方思华斯来作证呢？”凯特问。

“可行，但那在法庭上可是自杀行为。 就算他应讯来到法院，他也不见得会在证人席上配合。 我们可能得将自己的专家证人视为敌意证人，这在死刑案里可谓灾难。 命悬一线的可是安迪啊，我们担不起任何错误。”我说。

食物原封不动摆在桌上。 我们陷入沉默。 哈利率先破冰，拿起叉子开始用餐。

“我在越南的时候，能吃就尽量吃。 谁晓得下一餐热食何时出现？ 你们都吃一点吧。 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哈里说。

“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进退失据，没有辩护基础。 艾迪，我们该推迟这个案子，延期审理，找时间重新部署。”

“不，将案子延后一、两个月不算选项。 一，你觉得钱德勒法官会让我们延期审理？ 想都别想。 是说那不重要啦，因为一个月后，我们还是跟现在一样，一筹莫展。 这个案子不会有好转的余地。”

“我们就要输了。”凯特说。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我说。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安迪·杜瓦，陪审团大概也听不进我们的话。 我经手过棘手的案件，但没有这么难搞的。 孔恩拼凑出对他有利的陪审团，吓跑我们的证人...... 他有鉴识证据显示安迪的血出现在受害者的指甲上，还有两份认罪自白，一名目击证人确认安迪就是斯凯拉失踪前见到的最后一人...... 要输掉这个案子的方式也太多了。”

凯特摇摇头，说：“我们没有赢的方法，但我唸法律也不是为了贿赂陪审员。”

在太阳下晒两天，她鼻子跟脸颊上的雀斑变得更明显了。 一缕头发黏在她额头上，泡在汗水里。 她穿的是灰色套装，上衣是黑色 T 恤，外套则挂在椅背上。 高温及这个案子让她不满的程度超越我的预期。

“听着，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绝对不会要你做扭曲规则或犯法的事。 我们是合伙人，记得吗？”

“我就是在担心这个。 如果你出事，他们就一定会说我知情，因为我是你的合伙人。 我也会跟着遭殃。”

“不，不会的。”我说。

“怎么不会？”

“听着，孔恩的把戏脏得要死。 这对他来说是私人恩怨，这是战争。 拜托，律师因此丧命，专业证人因为害怕小命不保，而不敢出庭作证。 照规矩来根本不足以拯救安迪。 我觉得我能救他一命，但我的手段必须跟孔恩一样脏才行。 没有别的方法了。”

“肯定有不犯法也能赢的办法。”

哈里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麽好笑的话吗？”凯特问。

“我们面对的是自以为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检察官。 我以前的想法也跟你一样，后来我发现，哎啊，是艾迪告诉我的，正义与法律其实是天差地远的两回事。”哈里说。

“我只是不喜欢这样。”

“你觉得布洛克从来没有跨到规矩另一边过？”我问。

她拿起叉子，开始戳她的食物。

“布洛克有她的一套。 我不会说她凌驾法律，她只是，你知道，就是布洛克，她——”

“不一样。”我跟哈利异口同声地说。

“对。”凯特点点头。

“如果她是正常人，她也不会加入我们这个小圈圈，虽然鬼才晓得正常是什么意思。”我说。

凯特笑了笑，气氛轻松了一点。 哈利用手肘轻轻顶她，她也稍微用力回顶他的腹部，他发出招牌欢笑，听见的人都会被他感染。 哈利没有女儿。 我们以前跟哈波这位调查员一起工作，她跟哈利还没发展到类似父女的关系，但要不是一年前失去她，也许会有这一天吧。 她的死宛如冲撞我们的垃圾车。

多数夜晚，我还是会梦到她。 她死时，我便晓得这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我这辈子都会背负这道伤。 只有两个可能，我要么学着接受，要么让它杀死我。 我自己有女儿，我不能让她失望。 不过，有时，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少了哈波的世界。

我从小事情里得到慰藉。 好比说现在，看着凯特与哈利一起欢笑。 凯特很景仰他，他很欣赏她的能耐与智慧。 没多久他就会念起她吃太少，她也会抱怨他都不吃药。 父女般的关系是有可能的。 凯特的父亲还健在，但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父母般的长辈。 再说，大家都需要导师。 我很确定她在我这学不到什么好东西。

此刻我很庆幸我跟他们在一起。 这是转瞬即逝的轻松愉快，一下就会消失，官司要是输了，我们的客户就得死，这样的重担又压了上来。

这就是风险，似乎没有尽头。

我们大啖晚餐，花了点时间吃光盘子上的东西，重担稍微舒缓一点。

“你有布洛克的消息吗？”我问。

凯特跟我解释起来。 她抓到罗麦斯的小辫子，应该足以让他坐牢。

“所以她要去刺激他？ 看看他会不会屈服？”我问。

“她说她只是先私底下找他聊聊。”

“该不该有人跟她一起去？ 谁晓得罗麦斯会有什么反应？ 说不定会动手。”哈里说。

“布洛克说，她会解释清楚，桃乐丝·梅泽的录音还有副本。 罗麦斯很精明，晓得伤害布洛克无法解决问题。 再说，我们谈的可是布洛克啊，是罗麦斯该怕吧？ 要是布洛克让罗麦斯同意与柏林谈，且作证对付孔恩，也许就能拖延安迪的官司，说不定在新的地方检察官出现前，就能搞定这个案子。 他们不会想碰孔恩正在进行的案件。”凯特说。

我点点头，说：“我们先看看罗麦斯有什么话好说。 问布洛克是否需要我一道去，就算是作伴好了。”

“你何不自己现在打电话问她？”

“现在不行。 如果她要我一起去，请转告她说我晚点跟她约在旅社见面。 你们先回去，开始计划该怎么攻击鉴识结果。 你们把安迪与他妈送去旅社了吗？”

“哄骗柜台小姐使了点手段，但还是成功了。”哈里说。

我不希望安迪与帕特里克·西亚待在荒郊野外。 在旅社要保护他们比较容易，他们也同意开庭期间住在这里。

“很好，让他们在客房服务上，想点什麽尽量点。 这边我来买单。”我说。

哈利用餐巾纸擦擦嘴，揉成一团，扔在空盘上，说：“你要留下来喝咖啡？”

“的确，我要跟某人见面。”

“跟谁见面？”凯特问。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

没多久他们就走了。 哈利很不情愿，凯特同意她最好不要知道我有什么打算。 说到我的行为，合理推诿是最好的反应。 女服务员过来收拾桌面。

“还需要什么吗？”她问。

“好的，我想要一杯咖啡，事实上，请来两杯好了。”

她笑了笑，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 我在两杯咖啡里都加了糖跟奶精，迅速解决第一杯。 就在我开始喝第二杯时，一位年轻女性走进餐厅。 珊蒂·波耶穿了骑士皮外套，里头是红色 T 恤与蓝色牛仔裤。 几天前，她才丢了葛斯简餐店的工作，将一辆破车卖给我们，如今，她却是杜瓦案的第十二位陪审员。

我望向手表。

非常准时。

这间餐厅没有接待柜台，没有牌子请客户在原地等，直到服务生来带位。 在这种地方，只要能揣着感恩的心坐进你找到的第一个空位即可。

她在餐厅里张望起来，人越来越多了，差不多有六十几名客人，家庭、情侣聚餐，还有几个穿着上班族西装打扮的人。 烧烤在南部地区跨越了社经阶级，而好的烧烤餐厅，就像这间，正是南方人最接近资本主义的时刻。

我举手，滞留在空中好一会儿，直到她看见我。

她紧张地张望起其他用餐客人，同时朝我走来。 她坐了下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的调查员很厉害。”

“我不该跟你交谈。”她说。

“珊蒂，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你懂我的意思。”她说。

“没事的。 巴克斯镇每个街口都有熏肉铺，我不觉得会有多少镇上的人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吃烤肉。”

她点点头，说：“不过呢，尽快结束还是比较好。 这里偏僻是偏僻，但也不是很隐密。”

“花不了多少时间。 我只是觉得我们该谈谈。”我说。

“谈什么？”她问。

“两件事困扰着我。 首先，检察官问你是否认识案件里的人，你回答不认识，我想知道原因。”

“简单得很，我真的不认识他们任何人，我也不认识你。 我卖了一辆车给你，顶多五分钟吧？ 就这样。 我们又不是一起出去鬼混什么的，没有冒犯的意思。”她说。

“没放在心上，但无论我们的会面时间多短，你都认识我。 你为什么要骗法官？”

“那算谎言吗？ 感觉不是多重要的事。 不像现在，我是陪审员，而你是负责辩护的律师。 这意味着我们不该见面或交谈。”她说。

一个问题悬宕在我们之间，仿佛是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桌面中央照射出光晕。 我暂时向后靠在椅背上，让这问题再摆盪一会儿，决定到底该不该问。

她聪明到晓得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 她抱持欢迎的态度。 我感觉得出来这个问题盪到她那一边去了。 她跟我一样都想问这个问题。 此刻，话语似乎都到她嘴边了。 我看得出来，她红唇嘴角泛起微笑。

我觉得我主动点比较有礼貌。

“珊蒂，你想赚点钱吗？”

她噘起嘴，双眼紧盯着我，锁定住，仿佛是吃角子老虎的暂停画面。

“我处在扭转这场诉讼的关键位置上。”她说。

“在阿拉巴马州，需要十位陪审员的多数裁决才能执行死刑与定罪。 一张无辜票还不够。”

“一张是起点。”她说。

“的确是。 这种东西值多少钱？”

她思考了一下。 她不想把价格哄抬得太高，也不想显得自己很廉价。 这是犯罪，重罪，如果有人发现，而罪名成立，她可是要吃上好几年的牢饭。 这种风险肯定需要丰厚报酬。

“两万美金。”她说。

“噢，我觉得可以再高一点。 告诉我，你喜欢迪士尼人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