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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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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开庭还有一天。 我早早起床,在天还没亮就开上 Prius 出发。 烈日郡是阿拉巴马州最小的郡,但距离第二受欢迎的郡,也就是郡城首府莫比尔不远。 当地人都念成“莫柏”,我想大概跟法文及法国移民后代的发音有关。 相较于小小的巴克斯镇,这里的气氛较为轻松。 我猜街上大概只有半数的人具械。 在阿拉巴马州最悠闲的氛围不过如此。 刚过九点,我将车子停在斜坡街道上,我下了车,朝白色尖篱的独立大房子前进。 这里似乎规定草坪只能长到多高,超过某个高度,就会有人跑来除草,还开收据给你。 我打开栅门,走上门廊,按下电铃。 就跟街上的每一栋房子一样,这间屋子屋况非常好,仿佛刚刚才油漆过。 来应门的男人穿着睡袍,年约六十好几,大秃头周围有一圈白发。 睡袍看起来不便宜,红色的丝绸,薄薄的,夏天才穿得上。 我看到右边口袋里鼓起的左轮手枪形状。 虽然是大白天,男人对来访者还是相当警惕。 “方思华斯博士?”我问。 “你是谁?”他的手消失进摆枪的口袋之中。 “我叫艾迪·弗林,我是安迪·杜瓦的律师。”我一边说,一脚卡进门里。 他想关门、转身,但门撞到我的脚,关不上。 “你这是私闯民宅。”他说。 “我是在跟不愿履行职责的专业证人交流。” “我退休了。”他说。 “寇帝·华伦也永远退休了,还有他的办公室经理贝蒂。” “贝蒂死了?” “前天晚上有人把他们两具尸体扔在杜瓦家附近的车上。 博士,我知道你怕,但我得跟你谈谈。” 他停顿了一下,看得出来他的脑袋正在疯狂运转,双眼左右扫视。 我觉得他已经猜出寇帝死了,但贝蒂的死出乎他的意料。 报纸跟电视没有报道他们的命案。 警长办公室对此静默无声,让整件事更启人疑窦。 他放开门,踏到室外,查看两侧街道。 没有路人,除了我的 Prius 外,没有其他车辆。 附近住户都有私家车道,只有访客或盯哨的人会把车停在街上。 “那是你的车吗?”他指着 Prius。 “是租来的,但对,是我开的。 我们可以进屋聊聊吗?” 他急忙赶我进屋。 关上门后,带我去走廊左手边的一个空间。 这里是橡木板打造的书房,墙边有一排一排的书架。 这个房间的窗帘紧闭,唯一的光源来自他书桌上的银行灯。 他没坐下,没有请我坐在沙发上。 “你想怎样?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退休了。” 他呼吸急促,不是因为使劲,而是因为焦虑与恐惧。 “寇帝·华伦请你替斯凯拉·爱德华兹进行验尸。 你在她太阳穴上找到戒指留下的痕迹。 这些印子没有出现在法医报告里。 我觉得那是重要证据。 要么是法医没看到,我觉得不太可能,要么是有人刻意要她别在报告里提。 你觉得是哪一种?” “还不够明显吗? 孔恩替命案弄来的嫌犯没有那枚戒指。 这枚戒指可以作为合理怀疑的来源。 弗林先生,让我告诉你一件事,烈日郡的未破命案寥寥可数。 很多人怀疑几起悬案大概是出自地方检察官之手,或他身边的人。” “你觉得地方检察官是杀人凶手?” 他摇摇头。 “如果你到现在还没有得出这个结论,那我也帮不了你。 他就是靠欣赏精心策划的死刑过活。 要么是用电椅,要么是注射死刑,不然就是...... 其他的方式。” “这样就更有理由要救安迪·杜瓦了。” 我一提到这个名字,方思华斯就脸色大变。 他别过头,不愿与我对视,他脸一沉,神色都黯淡了下去。 安迪·杜瓦这个名字宛如羞耻的碎片,扎着他的皮肤。 “我帮不了你,说过了,我退休了。”他又用低沉的嗓音说了一遍。 “寇帝来找你后,你就退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切都不对劲。 我进行验尸,写报告,跟寇帝讨论。 到了某个时间点,他必须透过证据开示跟检察官分享我的发现。 我的报告一送达地检署,我就接到电话,说如果我想继续呼吸,就不要出庭作证。” “你有让警长知道这件事吗?” “电话就是从警长办公室打来的。” “罗麦斯?” “对,罗麦斯认识孔恩之前是个好人。 我不晓得该怎么好好跟你解释,说不定根本不用解释,但孔恩有办法钻进入心里,用他的肮脏龌龊爬进一个人心底,感染对方。 他当上地方检察官后不久,郡里的死刑案件数量直冲天际,而罗麦斯买了新车。 没多久,罗麦斯换了新房子,他老婆开始在镇上的高档店里买东西。 听着,你要我讲得再清楚一点? 孔恩贿赂了罗麦斯。 而人只要做出小小的妥协,就完蛋了。 你就此踏上了单行道。 接受贿赂,对破坏的证据视而不见,然后实际参与动手脚的过程,接着是摧毁证据,最后是摧毁寇帝与贝蒂这种人。 没多久,你会惊觉这条路已经带你抵达意料之外的境地。” 这种故事我太清楚了。 我在条子身上见过。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缓慢的累积,一点一滴败坏下去,最后恶行吞噬他们。 仿佛是冷水煮青蛙,慢慢加温直到沸腾。 “罗麦斯为什么会替孔恩杀人? 这一步也跨太大了。 他遭到威胁?” “我不知道。 孔恩就是有办法让别人照他的意思来做事。 要是他不能控制对方,那这个人也不会活太久。 所以我才爱莫能助。 我不想哪天早上出门拿信就看到枪口对着我。” 我不想对方思华斯施压。 他看起来就是受惊的老人家。 但想到安迪坐上电椅的画面,两权相害取其轻啊。 “听着,你检查尸体的时候拍了照片,贝蒂说照片跟案件资料在寇帝后车厢里,但东西不见了。 我需要那些照片,我也需要你出庭作证,解释受害者头部的痕迹。 如果你帮忙,我会保护你。” “孩子,你这是要搬来跟我一起住? 没有不尊重的意思,但你连自己这条小命都不见得保得住呢。” “我就是这个命。”我说。 “听着,肯定有办法在不暴露你身份的状况下使用这些照片。 其他报告与照片里,受害者身上都没有这个痕迹。” “你的客户,我很抱歉,真的,但我不想为他送命。” “我在纽约有朋友。 我可以找人马来保护你,搭飞机来,一个小时内就能抵达,拜托——” “我才不会冒这个险。” “所以寇帝与贝蒂白白牺牲了? 杀害斯凯拉的真凶逍遥法外,孔恩得以用电椅烤死一个无辜的孩子? 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退了一步,喘起大气,下唇颤抖。 “你也是当过医生的人,医生的首要职责不是保人性命吗?” 他低下头。 我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啃食着他的内心。 不是先前那个用不着回答的问题,不,是背后的大哉问。 我们偶尔都会扪心自问的大哉问。 这个问题也是牧师马丁·尼莫拉一九四六年忏悔演讲的内容,他的文字后来写成诗的形式,出现在众多大屠杀纪念馆上。 尼莫拉说:起初他们来抓社会主义者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社会主义者。 然后他们来抓共产主义者、工会人士、犹太人,而我因为不是共产主义者、工会人士、犹太人,我依旧默不作声。 最后一句话则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然后他们来抓我,此刻已经没有人留下来替我发声了。 你打算在哪里表明立场? 你愿意开口发声吗? 这就是方思华斯脑中盘算的问题。 从走廊衣帽架上的衣服及整个屋子的摆设看来,方思华斯是有妻子的人,大概是深爱的妻子。 他在权衡这两者哪个比较严重? 一是她遭遇不测,二则是拒绝我之后的愧疚耻辱感。 “我办不到。”他说。 这个问题我多年前也问过自己,而我开口了。 不管怎么样,我替那些有需要的人站上法庭,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的婚姻、我与女儿的关系,前阵子还因此失去了我逐渐爱上的女人。 做对的事情会带来后果,什么也不做同样必须付出代价。 两者都会让你难以面对镜中的自己。 我点点头。 我明白方思华斯的恐惧。 他的确有权利害怕。 “好吧,但你此刻有两个选择。 我知道照片在你手上,我需要这些照片。 你可以给我,或是我强行带走。 博士,其中没有灰色地带。” “的照片可以给你,但我不会踏进法庭。 这意味着,你不能在开庭时使用照片,对吗?” “东西给我就对了。”我说。 他走到桌边,打开上锁的抽屉,翻起几份档案,然后抽出一个信封交给我。 信封是开的,我伸手进去,拿出一本相册。 “不管照片拍到什麽,我想都是寇帝与贝蒂遭到暗杀的原因。”方思华斯说。 “我必须接受这点。” 我看到受害者头部伤痕的特写。 “星星形状的痕迹环绕在她的头壳上,彷佛是在盖印似的。”他说。 画面距离伤口越来越近,展示出放大焦距的过程。 最后一张照片拍摄时,镜头差不多贴在皮肤上了,这就是寇帝遭到灭口的原因。 我很确定就是如此,我只是不懂这代表什么,只知道这张照片带来了麻烦。 “她皮肤星星上方的图案是什么?”我问。 “我一开始没看清楚,我的眼力没有以前好了。 寇帝在我拍下、放大的照片上看到了什么,他跑来跟我讨论。 他离开我家大门那天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是什么图案? 是烫伤吗?” “不,那是瘀青的印子。 物品以速度加力量接触到皮肤。 撞击区域会显示出白色,周围会失去肤色,让图案变得更明显。 图案是在戒指上,一直重复,每一次出击力道都很轻,但那是伤口上印子看得最清楚的一张。 寇帝觉得这张照片非常重要。” 我看到类似新月的形状,还有两道水平线条,连接着一条直线。 图案小小的,也许只有零点六公分。 我知道她皮肤上的图案跟某枚戒指上的图案是镜像颠倒的。 在星星上方有两个字母。 F 与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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