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楼上传来声音。

刚过午夜，罗麦斯才将沾满污泥的靴子脱在门廊里，他喊着：“不然还会是谁？”

“只是确认一下，不是什么在附近流窜的疯子杀人魔。”露西开起玩笑，语气里带着笑意。

这个玩笑重重回盪在罗麦斯心头。 他摇摇头，想要忘却刚烙印进脑海里的画面。 随着时间推移，警察都会娴熟这项技能。 多数警察在执法生涯的某个阶段里，都会见到带来创伤的画面或体验。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对某些人来说，也许一辈子只遇过一次，对其他人来说，可能一个礼拜一次。 重点在于将心情分隔开来，把那鬼玩意儿留在门口，就跟沾满污泥的靴子一样。

孔恩希望传达警告的讯息。 罗麦斯于是将寇帝·华伦的尸体放进这位律师的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里，开去通往安迪·杜瓦家的路上，然后遵照孔恩的指令，把车跟尸体留在原地。 孔恩会搞定剩下的事情。 这样可以明确警告弗林与他的同僚。

罗麦斯之前不是没干过这种事，他在沙漠风暴行动巡逻时杀过人。 那时他不以为意，只是为国家效命，这是他告诉自己的说词，但他内心清楚，他是为了军饷行事。 他首度在美国本土杀人的感觉很不一样，报酬也更优渥。 露西不太清楚他的所作所为，见鬼了，她根本一无所知。

他几个小时前就该到家。 他打了电话给露西，她说她今天感觉好一点了。 她可以思考，垫子也快织完了。 今天没有吐个不停，痛感还能忍受。 她会等门。 他上楼时可以端热可可过去。

露西已经不吃药了，所以她多少恢复了昔日的样子。 她脸上挂着笑容，可以看连续剧跟杂志。

“炉子上有热可可。”她从楼上开口。

罗麦斯穿上室内拖鞋，朝厨房出发。 用小火保温的是一锅对着厨房散发蒸气的热可可。 他用抹布将锅子从炉火上拿开，倒了两杯，然后加上一盘饼干，一起端上楼。 露西已经上床，正在读珍妮·伊凡诺维奇的平装本小说，她就喜欢史蒂芬妮·帕卢为主角的《赏金女猎人》系列。

他将她的热可可放在床边桌上，给她一块饼干。

“不了，谢谢。 现在这时候吃东西，我会想吐。 哎啊，跟我说说你今天如何？ 有没有做好事？”

从他加入警队开始，她就会问这个问题——你今天有没有做好事？

一开始，他会在毫无障碍的状况下找到可以说的话。 之后，答复越来越含糊。 最后，她就不问了。 她肯定察觉到这个问题让他难堪。 他今天唯一一件记得的事情就是将寇帝·华伦的尸体从大冷冻柜里移上车有多困难。 他甚至差点忘了今天揍过加油站店员。

“又是那种日子啊？”她说。

他没答腔。 反而脱下外衣，刷牙，洗手洗脸。 他看着浴室地板衬衫上的斑斑血迹，大概是华伦反溅上去的血，更可能是加油站店员的血。 他将制服与当天穿的其他衣物一起拿下楼，扔进洗衣机里，开始运转。 露西患病后的唯一优点就是他现在会洗衣服了，还会作烘衣机、洗碗机，做她之前包办的所有家事。 不简单，但露西说，他会很庆幸他现在就学会，还有她在旁指导。 在她过世后，他去跟谁学？

他上楼，换好睡衣，爬上床。 热可可降温了。 他喝不下去，想到饼干让他觉得恶心。

“别怕。”她说。

“我没事，只是今天很累。”他说。

“今天跟孔恩见面了？”她问。

“对。”他发出了然于心的叹息。

“我不喜欢那个人。 想到你跟他在一起就让我不舒服。 我跟你说过，那次他来我们家吃饭，他内心很空洞。 要我说，我会说他只是内在空空的一团肉而已。”

罗麦斯没有开口。

“没心、没灵魂，柯特，跟他在一起要提防一点。 我只是要说这个。”

“我知道。”罗麦斯说。

“我诅咒他来镇上的那一天。”她说。

“你知道，我们一起逮住了很多坏人。 自从他当上地方检察官后，这里安全许多。”

“他才不在乎让谁坐牢。 有时我觉得他只是想看人受苦。 我觉得他因此得到快感，你懂吗？”

他翻过身，一手揽着依旧保持坐姿的露西。

“你讲过一百次啦。 我会注意他的。 确保他不会干什么坏事。”

他感觉到她轻捏他的手臂。 这是他在这个小世界里唯一让他宽心的事情，露西还有力气。

“柯特·罗麦斯，你是好人。”她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他入睡时依旧揽着她。

罗麦斯醒来时，嘴里有股恶心的味道。 他还抱着露西。 他睁开眼，抬头看过去。 她肯定读了一晚的书。 她坐在床上，双眼闭上，头往前落。 她一只手搁在被毯上，书本却还是摊在面前。

“嘿，该躺下了。 你这样会扭到脖子。”他说。

露西没有回应。 他抬头仔细看她的脸，这次他紧张了起来，胸口冒起焦虑的小小种籽。

“嘿，我说躺下啦。”

她没有反应。 他碰触她的脸颊，将头发从她脸上拨开，然后向后跳下床。

露西摸起来凉凉的。 她夜里死在他怀里，看起来走得很安详。 那杯可可还在床边桌上，没有碰过。 罗麦斯抓着自己的脸跟头发，从胸口发出一个声音。 这是全世界的人都会发出来的声音，无论着何种语言，这声音听起来都一模一样。

这是一声哀鸣。 打从紧缩喉头忽然袭来的哀痛，这是惨叫，这是呐喊。

罗麦斯跑去屋外门廊。 太阳即将升起。 他坐在摇椅上，前后摇动，哭哭啼啼，抱着自己的身躯，又哭了起来，直到炙热的红色太阳从暗黑的大地升起。

她走了。 现在她再也不会痛了，没有癌症，也不会因为看清他的真面目而伤心了。 至少她不用看到他的那一面。

虽然他悲痛不已，但这酸楚的慰藉还是让他微笑。 露西死时相信他是好人。 她永远不会知道孔恩让他变成哪一种人。 为此，他心怀感激。 感谢她还来不及知道，就先走一步。

她最后的话语一再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是苦涩的循环播放。

柯特·罗麦斯，你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