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安迪·杜瓦踉跄爬上拘留室的阶梯，我胃里升起满腔的怒火。 他既瘦又虚弱，布洛克基本上是扛着他上来。 他的脚踝、手肘跟双手都有摩擦水泥地板的伤痕。

派翠西亚看到他接近，一切对她来说都太沉重了。 拥抱儿子的欣喜与看到这位年轻人成为如此憔悴、病恹恹的模样，让她松了口气却也失声哀号。

“你怎么变得这么瘦？ 里面没给你吃饭吗？”她问。

“我不喜欢那边的伙食。 我的马铃薯泥里有尖锐的东西，会刮舌头，让我后面流血。”他说。

她瞇起双眼，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清楚，但我不会告诉她。 烈日郡的副警长在安迪的食物里加了碎玻璃。 他会吃才有鬼。

她紧紧拥抱儿子，顺带扶着他朝大门前进。 哈里在车上，等着送他们回家。 凯特没跟他在一起。

我靠近时，他摇下车窗。

“凯特呢？”

“她回旅社替我拿东西。”

安迪保释的手续花了点时间，要填表格，还要取回私人物品。 我打开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的车门时，看到凯特从街角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咖啡色的纸盒。 鸡油菌旅社距离法院只有十分钟的脚程。 她将包裹交给哈里，他道谢，然后将东西塞进副驾的置物柜里。 凯特坐进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 我跟布洛克则沿着街道去拿我租的 Prius，跟他们在派翠西亚家会合。

派翠西亚得拖着安迪，他才有办法坐进后座。 他的体力让他走不到500米就汗流浃背。 不过不是因为阳光，安迪习惯这样的天气了，这是因为他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移动躯体，但身体没有能量。

布洛克负责开车，跟着哈利穿过好几条暗巷，然后开上高速公路，进入环绕巴克斯镇郊区鬼影幢幢的小区，这里只有泥巴小路。

我们抵达派翠西亚家时，太阳正要落入环绕她家的高耸树木之间。 没有条子跟白人民族主义恶棍出来欢迎我们。 眼下安迪可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安迪与派翠西亚跟着布洛克进屋。 我下车去找哈利与凯特。 凯特在车外透气。 哈里则留在驾驶座上，车窗是开的。

“纸盒里是什么？”我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凯特说。

“现在我必须知道。 怎么会是你去拿？”

“因为旅社登记的不是哈利的名字。 快递需要入住人的姓名才同意运送。”

“哈利，怎么回事？”我问。

他靠向置物柜，拿出包裹，打开来。 里头是一个手工打造的花梨木木盒，尺寸类似折叠起来的《纽约时报》。 他打开盒盖，出现的是一把一九一一年开始生产的柯特手枪及弹匣，就搁在泡棉内衬上。

“我今早联络丹妮思，请她用急件将这个快递过来。”哈里说。

“在我们查看斯凯拉尸体寻获的地点之后打的电话，对不对？”

哈利没有回答，他又出现今早那种神情。

“这个案子让你真的很不安，对不对？”

“这是我当兵时用的手枪。”哈利开口。 “岁数比你大，但比你可靠。 带在身边我会感觉好些。 这把枪陪伴我穿过好几处危险的丛林。”

他闭上双眼，将手枪从盒子里取出，装上子弹，拉动滑套，一枚子弹入膛。 随着滑套将子弹送入膛室发出的声响，他的肩膀这才松懈下来，他吐起大气，缓缓睁开眼睛。

“那玩意儿你用多久了？”我问。

“很久，但不够久。”

“哈利，也许你该回纽约。 等到这件事结束。”我说。

“你觉得我太老了？”

“不，你太老这件事我很清楚，但问题不是这个。 这不是批评，完全不是，某些案子就是会让人很愤怒，且挥之不去。 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我看得出来这个案子对你的影响，而——”

“你误会了，这个案子不是让我愤怒。 我是害怕，你也该怕，你们都该害怕。 杀害斯凯拉·爱德华兹的凶手传递出了一个讯息。”

“什么消息？”凯特问。

哈利开口时，目光飘向远方，脸上冒起汗水，汗珠一路滑向他的嘴唇。 “《启示录》十二章里，女人遇到恶魔后活了下来，却遭流放，战争因此在天堂爆发。 《启示录》十五章里，上帝派出七位天使、七种瘟疫来人间，结束战争。 斯凯拉·爱德华兹的死不是结束，仅仅只是开始。”

我跟凯特一度没有说话。 她的手指在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上敲出紧张的节奏，然后她伸手进车里，搭在哈利肩上。

“哈利，这只是某个疯子在闹事。 我们会查出杀害斯凯拉的真凶，将其法办。”

“当然会罗。”他说。 “于此同时，我会枪不离身，祈祷它派不上用场。 我就待在这里，车上。 我会沿着泥巴路前进一点，确保我能够看到主要的公路。 你们进屋去吧。”哈里说。

“我本要请布洛克盯哨。”我说。

“布洛克要开始调查孔恩，寻找寇帝·华伦的蛛丝马迹。”哈里说。

“行了，我就——”我说。

“你待在这里。”凯特说。 “我跟布洛克回旅馆，选陪审团的事交给我就好。 你得跟我们的客户好好谈谈。 有太多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答。”

“你跟他在拘留室里的时候，有机会问他背上抓伤是怎么回事吗？ 还有他的血液怎么会出现在受害者的指甲上？”

“我问了。”凯特说，但她低着头。

“他怎么说？ 有合理的解释吗？”

“他没有任何解释。 他只是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这个案子真是越来越精采了呢。”哈里说。

凯特跟布洛克开 Prius 离开。 哈里将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停到通往派翠西亚她家的唯一一条泥巴小路上。 我待在客厅里，帕特里克与安迪看着几张老照片，互相拥抱。

我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此刻我无法开口。 安迪看起来疲惫又虚弱，看到他跟他妈终于团聚我也很高兴。 他在拘留所里关了几个月，遭到虐待、毒打，我觉得得先让他自在一点，然后我们才好聊聊他刚甦醒的那场恶梦。

安迪吃了半个花生酱加果酱三明治及一杯牛奶，之后直接回房了。 他在自己的床上立即熟睡。 我吃了另外半个三明治，帕特里克吵着说要弄炸鸡给我吃，我婉拒了她的好意。 她连脚步都变得轻盈。 虽然脚踝依旧严重肿胀，但她不会让身体的痛楚拖累她，她也不会让接下来的庭审破坏这个夜晚。 今天晚上，她的儿子回家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难掩脸上的微笑。

不过，我还是有工作要做。 此刻我必须确定一件事，因为若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的辩护就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我没有直接问安迪，但问问帕特里克也无妨。

“安迪跟凯特说过，他不晓得背上的抓痕是怎麽来的。 他也不清楚斯凯拉的指甲里怎么会有他的 DNA。 我不想让你失望。 让他回家已经堪称奇迹，但我想确保他能够继续待在家里。 你有什么想法吗？ 任何有帮助的事情都可以？”

“我会跟他谈谈，但你得知道，我家安迪不会撒谎。 如果他说不知道，那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他总是实话实说。”

我谢过她，她说她要睡觉了，我没必要留下来。 他们会很安全。

“我想留下来过夜，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而已。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不想勉强你。 我可以跟哈利一起睡车上。”我说。

“沙发会舒适一点。 我来拿毯子给你。 噢，弗林先生......”

“请叫我艾迪。”

“艾迪。”她唤起我的名字，仿佛是在测试说这两个字的感觉。 “谢谢你带我儿子回家。”

“我的荣幸。”我说。

让安迪离开拘留所已经很不容易了，让他逃脱死刑则是另一场博弈。 我越来越觉得我注定会输。

她铺好沙发，然后走进她的房间。

我累，但热到睡不着。 我反而倒了茶，去外头小小的门廊乘凉。 厚实浓密的树林充满生机与声响，温暖的徐徐微风将淡淡的朽烂气味朝我吹过来。 我解开领带，打开衬衫的钮扣，扫视起树林。 差不多凌晨一点。 我知道我该过去跟哈利换班，但不知为何，我不想留派翠西亚与安迪单独在屋内。

来到这种地方会让我强烈想念纽约市。 我在布鲁克林区长大，周遭是车流、街上的孩子，还有犯罪事件与音乐，以及漫长午后从理发店、街角酒吧流泄出来的欢声笑语。 把我跟三个彪形大汉一起扔在暗巷里，我不怕，此刻却截然不同。 我不喜欢离开城市灯火，来到黑暗之中，周遭是动物、蛇、蜘蛛、昆虫，还有鬼才晓得的什么玩意儿正在某处钻溜打洞，发出太多奇奇怪怪的声音。

我跌坐进派翠西亚门廊里的摇椅，喝我的茶。

再度睁眼时，茶水里的冰块已经融化。 我肯定打瞌睡了。

实在太黑，我顶多只能看到房子周遭几公尺外的浓密树林。 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停在泥巴小路远处。 就算有光，我也不确定我看不看得见那辆车。

我放下玻璃杯，起身伸懒腰。

这时我听到某个声音，绝对不会误会的声音。

甩上门的声音。

我掏出手机，打给哈利。 他可能只是去树林里小解，下车一会儿罢了。 也许不然。 电话响了又响。

哈利没有接。

无论斯凯拉·爱德华兹命案背后有什么黑暗的理由，我今天都很确定其中跟什么《圣经》里的灾祸理论无关。 哈利年纪比我大，老实说，他也比我精明得多，但他在教会长大，那种经验永远不会离开他。

我告诉自己，他没事。 也许关车门的声音只是我的想象。 他大概睡着了，那家伙在什么鬼地方都睡得着。

他没事的，我确定他没事。

非常确定。

我再次拨打电话，还是没接。

我翻过门廊扶手，快步朝泥巴路冲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