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牧师

魔鬼的代言人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艾丝特·爱德华兹用颤抖的双腿走向厨房餐桌,手里端着的咖啡从杯缘洒出来。 液体溅在厨房肮脏的磁砖地板上,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每走一步,又洒一点。 这几只咖啡杯似乎有千斤重。 她把东西摆上桌时,低声道歉起来,说是因为医生开的药,才让她如此颤抖。 牧师点点头,大手握住她的双手,感受起她传来的颤抖。

她的震颤不是出自痛楚或药物。 他对她微笑,凝视她双眼深处的空洞,这个女人遗失了什么,遭到硬生生剥夺的是她存在的意义,生命力、希望、爱。 那部分的她此刻与她的爱女一起埋在巴克斯镇老墓园六尺之下的廉价冰冷棺材之中。

“我在葬礼上跟你打过照面。”她开口就破音。 “抱歉,我忘记我们是否交谈过。”

“我们有聊一下。”牧师说。 “但别担心那个。 我实在难以想象你的伤痛,你跟弗朗西斯经历的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弗朗西斯将咖啡拿到嘴边,但迟疑了一下,又把杯子放回去。

“我跟弗朗西斯说,我想尽可能帮忙。 我们给你们的钱只是起点。 我所属的团体,我们乐于确保你与你的丈夫在未来几年里都不会感到匮乏。”

她将双手从他的手下抽回来,原本空空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恐惧。

“弗朗西斯跟我说过你们的团体。 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 教授是怎么说的? 一个群体?”弗朗西斯问起。

“类似。 我们是一群愿意为了保护这个郡的基督徒而团结在一起,并采取某些手段的关切市民。”牧师说。

“这个郡的白人?”艾丝特问。

牧师先是露出微笑,然后才给她答案,说:“对,白人。 这些人失去的不只是斯凯拉一个人——”

“这些人?”艾丝特说。 “先生,我们都是人,每个人都是普通人。 没有谁的肤色更优越或更不堪。 小女遭到谋杀,我对凶手及袒护他的人只有恨,但我们没有偏见,他只是一个人......”

“我们都知道杀害令嫒的人是谁,也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这不是单一事件,爱德华兹太太,我可以叫你艾丝特吗——”

“爱德华兹太太就好。”她挺直身子,没有继续颤抖。

“艾丝特,这个人给了我们——”弗朗西斯开了口,却没办法把话说完。

“我知道他给了我们什么。”她转头面向弗朗西斯。 “为此我心怀感激,你知道我很感恩,但他说的不是事实。 这样不对。”

牧师感觉到外套右侧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这是他另一支工作用的手机。 他必须立刻接起的抛弃式手机。

“恐怕我得先告辞了,工作上的电话。 弗朗西斯,我自己出去就好。 也许你可以让艾丝特,我是说爱德华兹太太,看一些教授之前传给你的影片,内容深具启发意义。 谢谢你的咖啡。”

牧师穿过廊道,厚厚的灰尘积在桌上,桌面摆放着上头有红色旗帜图案的催缴信封。 他晓得他若要动摇弗朗西斯,金钱就派得上用场。 艾丝特则证实远比想象中难搞定。

他在身后带上门,同时听到厨房传来的争执开端。 他们家是这个街廓上五十间克里奥尔风格平房的其中一栋。 七十年历史,一开始用料也没有多好。 牧师走下门廊阶梯时,还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我不要那个男人再来我们家。 他有种族歧视,而且——”

“他给我们钱,一次都几万几万的。 之后还有更多钱。 我们需要那些钱,而且你知道吗? 他说得也许是对的——”

他查看手机的未接来电,然后拨打回去。

他回电的号码是另一支抛弃式手机,对方立刻接起。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又古怪,口音有点捉摸不定,一下是阿拉巴马州的乡村口音,一下又变成曼哈顿上东区的腔调。

“你刚没接电话,出了什么事?”兰道·孔恩问。

“你不用担心的事。 什么状况这么紧急?”牧师问。

“安迪·杜瓦的新律师今天造访了寇帝·华伦的办公室。 他在那边待了半小时。”

牧师接近他的黑色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打开车门,上了车,又关上车门。

“你担心吗?”

“他的合伙人哈利·福特后来过去,离开时带走一叠薄薄的文件。”

“方思华斯的验尸报告?”

“我猜是这样。”

牧师咬紧牙齿,发出咯吱声响。 孔恩曾请教过牧师对于案件的建议,也提到展示斯凯拉·爱德华兹身上伤痕的难处。 这点让牧师觉得很有意思,图案具有对称性。 孔恩不晓得,也不能让他晓得,杀害斯凯拉·爱德华兹的真凶就是牧师他本人。 而他想继续保持下去。 因此对于这些检察官在验尸上的疑问,他尽量提供建议。

牧师先前建议除掉辩护律师与他的助理,再去威胁方思华斯。 他不能让律师挖掘出真凶的身份。 对他与检察官来说,安迪·杜瓦得到快速、利落的定罪是最好的结果。 孔恩有了另一具绑上电椅的尸体,牧师则有杀害白人女孩的黑人凶手定谳,正中他下怀。

“至少他们没有照片。 这是好事一件。 但记得,兰道,我跟你说过,贝蒂·麦奎尔早该跟寇帝·华伦一起消失。 这种安排更具说服力。 他们年纪相仿,同样单身。 哪天晚上带着客户的钱就私奔跑了。 再解释解释,为什么事情没有往这个方向发展......”牧师如是说。

“我不是动枪的人,这你很清楚。 我花了不少力气说服罗麦斯解决华伦,他不可能对女人下手。 他不是这块料。”孔恩说。

“我记得你讲过这种话,我也记得我说过我可以搞定这件事。 贝蒂看过那些照片。 她可以描述给杜瓦的律师听。 这个案子,我们不能再冒险了,贝蒂必须——”

“不,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那样会分散媒体的焦点。”

“不会的,交给我就好。”

“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跟贝蒂小聊一下,确保弗林不会继续得到帮助。 这点很重要。 杜瓦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件事只有两个面向,一是捍卫正义的人,二是打算拆掉法庭,放任凶手逍遥法外的人。 兰道,这话是你跟我说过的。”

孔恩叹了口气,说:“谨慎为上,马上就要开庭了。”

“我不会做什么危及庭审的事。 我知道这一切对你、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

牧师挂断电话时,思索起孔恩如果知道杜瓦是无辜的,他会有何反应? 答案显而易见,孔恩根本不在乎公平正义,他只在意权力。 牧师对孔恩了解很深,深知他的喜好,也就是判决出炉后,被绑上黄色大妈的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牧师多年前找过这位地方检察官,他的经历说明了一切,但一直要到他们见面后,牧师才晓得自己遇上了志同道合的灵魂。

孔恩是人面禽兽,恐怖天使。 跟牧师一模一样。 他有时在想,要是他不主动去找检察官,孔恩会不会来找他? 他认得出同类,也就是因为更崇高的道德准则,而不会受到良心困扰的人。 上帝杀了百万人,信徒也准备以他之名继续杀戮,他们为了上帝之国的纯净,身怀使命。 有时牧师一人独自待在黑暗里,他会想起要是父亲没有给予他那些恩赐,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人。 怪物并非天生,而是创造出来的产物。 牧师了解是上帝透过他父亲那双反应迅速的粗糙大手在行事。 他是为了上帝而受苦,而他也会回应上帝的呼唤。

牧师晓得孔恩的父亲也将天赋传给了儿子。 孔恩老爹是华尔街的传奇,不是因为他富可敌国,而是因为他乐意将对手赶尽杀绝。 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而言,金钱毫无意义,权力才是一切。 而这股对权力的喜好,加上善用权力的意愿与能耐,老爸一起传给了儿子。

他想起他们有次见面,几年前约在孔恩位于巴克斯镇的住所,他们在后门门廊喝着柠檬茶,在昏暗光线下看着一大群疯狂的椋鸟高速行进,在紫红色的天空下组成黑色的罗夏克墨渍测验图案。

“你为什么杀光他们?”牧师问。

“那是法律的要求。”孔恩回答得毫不迟疑。

牧师大笑,但笑声毫无喜色。

“你跟我都晓得才不是这样。 你可以在罗麦斯及其他人面前保持伪装,但你别想骗我。 你根本不在乎公平正义。”

“我是不在乎。 天底下没有真正的无辜之人,真的没有,重点是秩序。”

“才不是秩序。 我知道你处决了无辜的人,所以别演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选择死刑。”

孔恩放下自己那杯柠檬茶,凝视着飞鸟。

“你知道,没有人知道椋鸟为什么会那样一整群一起飞。 也许是为了抵抗掠食者,也许它们是在猎捕一群苍蝇,它们有很多聚集在一起的理由,但没有人晓得它们整体在短时间内一起转向是怎么办到的,仿佛每只鸟之间有心电感应一样。”

“你是说,你不懂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吗?”

“我只知道,当我看着这些鸟的时候,它们似乎很高兴。 感觉好就好了,原因重要吗?”

“我猜不重要。 这就是你的原因? 因为感觉很好?”

孔恩站起身来,高瘦的身子在傍晚投出长长的阴影。

“不只是感觉好,这理由太廉价了。 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晓得是我送他上去的,策划他的死亡,哎啊,这是言语说不清楚的滋味。 超越了感觉好不好。 我会觉得自己因为生命力与权力熊熊燃烧。”

“我懂这种感觉。”牧师说。

“你的小团体会给你惹出大麻烦。 联邦调查局紧盯着右翼极端分子。 他们搞定外籍恐怖分子之后就会立刻处理这个问题。”孔恩说。

“没有人晓得我参与其中,只有我信任的人知道。 我知道你我愿景不同,但我们目标一致。”

“制造恐惧。”孔恩说。

“白人主体的郡县害怕小规模黑人社区,这是可以利用的武器。 处在恐惧之中的人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有人肯解救他们,不管什么话,他们都会听。 当陪审团害怕被告的时候,要判死刑就相当容易。”

孔恩点头,说:“你这种人可以帮我的忙。 罗麦斯不会永远出手,有些事情他不愿意也不适合执行。 我知道你有勇气,该干嘛就干嘛。”

牧师举杯干杯,说:“敬我们彼此的利益。”

因此他们结盟了。 就是这种盟约让今晚的电话响起,还得到警告。 安迪·杜瓦罪名成立符合他俩的利益,谁也不准干涉其中的过程。

对牧师而言,过几天就是“大清算”了。

牧师发动引擎,加速驶离弗朗西斯·爱德华兹的住所。 他很快来到主街。 寇帝·华伦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坐在车上,等候贝蒂·麦奎尔下班。

他没等多久。

他看着她锁上大门,坐进停在办公室前方一辆车龄十年的富豪车。 引擎发动,车灯亮起,富豪开走了。 牧师远远跟车。 贝蒂独居在镇外不远处。 他等着她开在两线道笔直的无车路段,周遭都是柳树,树上披着宛如柔软天棚的松萝菠萝。 牧师打开警笛,闪起装在运动型多功能休旅车上的红蓝警示灯。

贝蒂将车停在路边,牧师停在她车后。 他慢条斯理,不急着下车,就让她等,营造焦虑感。 贝蒂不信任执法人员,背后也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从副驾置物箱里取出手电筒,走向贝蒂的驾驶座。 他稍微站在车窗后方的位置,习惯使然。 拦车警察会站在后门的位置,不会让身躯出现在驾驶座车窗旁边,不然如果驾驶拔枪,站在窗前就是在火线上,成为目标。

牧师敲了敲贝蒂的车窗。 他紧咬牙根,她摇下车窗,他的下颛激动地紧绷起来。 他靠向前,用手电筒直射她的脸。

“有什么问题吗? 我遵循限速,你——”

贝蒂的话没说完,因为沉重厚实的黑色手电筒直接砸向她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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