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告诉我，安迪被关在烈日郡的拘留所里。 这不是常态，就算是阿拉巴马州，这样也不对。 被告一旦遭到起诉、进入司法程序，且保释遭拒，他们都会跟其他人一样前往州立监狱等待开庭。

只有安迪除外。

烈日郡的拘留所就在警局总部，充其量只是个牢笼，没有运动场，几乎没有阳光。 周遭不是酒鬼、毒虫，不然就是打算处死安迪的条子。

对他来说，这样还不算最糟。 我努力思索安迪为什么没有跟着正当的程序走，以及他的前任律师寇帝·华伦为什么没办法把他弄出来。

然后想到我跟哈利得到的温暖欢迎仪式，我就不再纠结了。 柏林警告过我，要我小心一点。 我走进警局时，拿出了手机，在搜索栏输入镇名，按下确定。 前面十几条新闻报道都不是什么轻松的阅读素材，事关一年前镇上外缘一间福音堂的爆炸未遂事件。 那是一间大多只有非裔美国人会去的教堂，但那里就跟每一间好教堂一样，无论肤色，来者不拒。 周日一早，牧师在教堂后面摆放的一叠《圣经》与杂志下发现炸弹。

“上头”有在看顾这间教堂，但我感觉不太对劲。 至今我在巴克斯镇街上看到的居民统统是白人，我实在不指望陪审团能有多公正。 其他报道就是不同人犯的定罪消息，以及他们的死刑新闻。 我收起手机，抹去额头上的一片大汗。

我经过一间小小的法律办公室，外头的小招牌打着“寇帝·华伦”的名号。 有位中年妇女坐在窗里的办公桌后。 我决定回来路上要进门拜访。 但首先，我得跟安迪·杜瓦谈谈。

短短的几节阶梯带我进入警局大门。 室内暂时晒不到太阳，却没有凉到哪里去。 两台大大的桌上型风扇对着柜台吹，没对着公共区域。 架高的咨询柜台后有位副警长，人很瘦，红色的胡子却很厚，电扇直接朝他脸吹。 名牌说明他是莱纳。 虽然他身材纤细，但他的手臂跟胸膛该鼓的地方都有鼓起来。 胡子让刻薄的嘴巴看起来柔和了一点。

“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他客气地问，胡子跟着微笑起来。

“我是艾迪·弗林。 我是律师，要来见安迪·杜瓦。”

莱纳副警长似乎不喜欢这个发展。 他没说话，径自朝后面的办公室走去，离开时还狐疑地望着我，仿佛我会偷走柜台上的叫人铃似的。

一分钟后，他回来，说：“安迪·杜瓦没有安排与任何访客见面，况且，现在也不是会面时间。”

汗水将衬衫黏在我皮肤上，我今天还没吃到早餐、喝到咖啡，睡眠更是不足，我好奇在我打断他的鼻梁后，鼻子下方的胡子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听着，安迪的律师失踪了，我是来这里替他辩护的。 我只是得先跟他见个面。 别逼我去找法官开法庭命令，让我进去就好。”

“就我看来，他的律师是寇帝·华伦。 你要见的人不是你的客户，你是弄不到命令的。”

莱纳身后出现一位人高马大的先生。 他超重二十公斤，涨红着脸，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很不满。 深蓝色的衬衫上别了警徽，我猜他是警长。 近看他的警徽证实了这点。 他是柯特·罗麦斯警长，也就是见证安迪在认罪自白书上签名的人，大概整份自白也是出自他之手吧。

我花了几秒钟搞清楚状况，他们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们抱胸的双臂。 我转头望向左手边，一扇到我大腿高度的半截双扉推门分隔了我与后面的办公空间。 开放式办公室里还有另外六名忙碌的副警长。 左边角落是警长的私人办公室，后墙中央有一扇开启的金属门，只露出昏暗的走廊，我猜那里就是拘留室的入口。 我向双扉推门走近一步，想要看个仔细。

“你觉得你该去哪？”莱纳问。

我没搭理他，瞇起双眼。 那区大概有六间拘留室，有几间门是开的，空间并不大。 待在里头的人大多不会待太久，然后警察就会带他们去法院。

“先生，再前进一步，你就会遭到逮捕。”莱纳说。

我退了一步，默不作声，直接离开警局。

从警局到寇帝·华伦办公室之间不过150米的距离，我的后颈与手臂却已经晒伤。 我需要防晒乳跟好好冲个澡。 不过呢，我还是打开华伦执业场所的大门。 冷气大概是我今天早上遇过最棒的东西了。

中年女子从办公桌后起身朝我走来。

“抱歉，我们目前不承接新的客户。”她说。

“我不是客户，我叫艾迪·弗林，是亚历山大·柏林派我来的。”

她原先客气、上弯的嘴角与接待客户的开朗眼神瞬间坍塌，变得忧心忡忡。

“他找到他了吗？”

“就我所知还没。 柏林派我来接手安迪·杜瓦的辩护工作。 我得先找人了解案情才行，同时也试着想要搞清楚华伦先生出了什么事。”

这位女士无预警熊抱我，她的双臂扣得很紧，仿佛就要摔下悬崖一样。 这一刻我很庆幸我还没吃早餐，不然食物跟我体内的空气很可能会一起被她抱到吐出来。

“噢，谢谢你。”她说，然后松开手。

我吸气，重新让空气灌入肺里。

“我是贝蒂·麦奎尔，寇帝的办公室经理，也是秘书。 哎啊，这里其实只有我跟寇帝，但他喜欢叫我经理。 噢，我的老天，我太庆幸有人可以跟我谈谈了。 警长啊...... 哎啊，我觉得他暗地里很高兴寇帝失踪了。 他们一直不对盘，这几年交恶得更严重。 不过，我真是喋喋不休，请坐，你想喝点什么吗？ 茶？ 柠檬茶？”

“水跟咖啡就太好了。”我说。

她带我朝椅子前进，然后消失进办公室后方。 她每走一步，印花洋装跟小卷的头发就跟着摆动起来。

我环顾整间事务所，两张办公桌，一侧是一排档案柜，裱装的证书与执业执照，还有贝蒂与寇帝跟客户的照片，客人手里握着的我猜应该是大额的赔偿金支票。 寇帝身材矮小，比贝蒂玲珑许多。 我猜贝蒂穿的是同一件洋装，照片应该是近期拍的。 寇帝头发花白，有双真诚的大眼睛，还有和善的微笑。 有人说小镇律师需要的是能够印在高速公路广告牌上的一嘴灿笑，外加一串令人印象深刻的电话号码。

贝蒂回来时，稳稳地用托盘端来两个玻璃杯，一杯是水，一杯是茶。

“抱歉，咖啡只有寇帝在喝，一周前就喝完了。”

“这样就好，谢谢。”

我灌完整杯水，小啜冰茶，但实在太甜了。

“你上回见到华伦先生是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一周前。 寇帝出远门一定会告诉我。 他没有家庭，没结过婚。 你知道，他满脑子只有工作，还有艺术，他收集画作，那是他的生活。 我原本以为他可能去找某人，或手机掉了，但他现在已经失踪了一个礼拜。 我们最后一次联络是传讯息，他发信息来，问我 FC 这两个字母对我来说有什么意涵。”

“那是在问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是没有，我不晓得这两个字母代表什么，至今也想不通。”

“寇帝住在附近吗？”

“当然，我去过他家。 我把车开进车道里，他的车不在。 屋里没人。 我打过他手机，没回音。 我担心了起来，于是报警。”

“他们有办法追踪他的手机吗？”

贝蒂就此打住，皱起眉头，然后说：“亲爱的，警局连动根手指都懒。 他们嘴上说得好听，却什么屁也不做，抱歉我粗口了。”

她下唇颤抖起来，深呼吸，用长长的指甲轻点双眼。 她的指甲擦了亮黄色的指甲油，十根指头的甲面中间黏了不同颜色的水钻，周围还有一圈比较小的水钻。

“你觉得寇帝的失踪跟杜瓦一案有关吗？”

“我说不准。 寇帝没有敌人。 讨厌他的人就是执法人员，当然还有检察官。 那家伙就是一条米田共，噢，抱歉我又粗——”

“别放在心上。”我又喝了一口甜茶。 我可以感觉到茶水正在侵蚀我的珐瑯质。

“我会尽全力寻找寇帝，但我得加快了解杜瓦一案。 寇帝有什么推论或前置作业可以让我参考吗？”

“我们的档案摆在他的后车厢里。 下班后他会带资料回家。 我手边大概只有我们的专家报告。”

“寇帝找了专家？”

“只有一位，独立作业的法医。”

“这种状况不常见。”

“对寇帝来说不会。 方思华斯博士原本是隔壁郡的法医，现在退休了。 寇帝只要接谋杀案就会请他另外验尸。 方思华斯很正直，我们郡的法医就不好说了。”

“怎么说？”

“因为我们郡的法医有时会漏东漏西，可能对辩方有利的东西。 我联络不上方思华斯博士。 我知道寇帝想找他谈。 我不晓得在他失踪前，他们见面没。 我的电邮里有我们的验尸报告。 现在就可以印出来给你。”

“贝蒂，是这样的，我得去一个地方，我不希望带着重要的文件过去。 谢谢你的茶。 如果可以的话，我请我的同事哈利·福特晚点过来拿好吗？”我一边起身一边问。

“当然好啊，亲爱的。”她说。 “你突然要去哪里啊？”

“我要被逮捕了。”我说。

室外的温度仿佛恶魔又丢了几千枚灵魂进地狱之火里燃烧一样。 前往警局路上，我紧贴着建筑物前进，把握每一寸出现的阴影。 距离大门三米，我停下脚步，打电话给哈里。

“我会带咖啡跟煎蛋三明治回去。 现在在等轮胎。”他说。

“别费心帮我带食物了。 我得去见安迪，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得使出狠手段。 我要你帮两个忙。 你回镇上的时候，去寇帝·华伦的办公室拿一份报告。 我跟办公室经理贝蒂聊过了，她很帮忙。 告诉我，F 跟 C 两个字母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我是想不出来。 跟什么有关？”

“寇帝·华伦失踪前曾传讯问贝蒂，她晓不晓得这两个字母有什么意思。 她说她也想不到。 现在别花心思想这个，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格外重要，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立刻保释我出来。 给我几个小时。”

“保释？ 艾迪，我知道你还没喝咖啡，但你在讲什么鬼——”

我挂断电话，拉开警局大门，直接穿过等待区，经过吼着“站在原地”的莱纳。 我推开双扉推门。

门上肯定连了什么警报装置，让条子知道有人经过。 三位值班的副警长坐在座位上，全都露出一脸傻样，看着我穿过层层办公桌椅，朝拘留区前进。

“我说站住，！”莱纳高喊。 他站在我面前，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他打算把我推回门外，一脚把我踹回街上。

我没有不喜欢莱纳，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 只是他挡在我与客户之间，这点孰不可忍。

我的右手握成拳头，迅速向前，这是一记快速拳，瞄得很低，非常低，谁也看不到这一拳出击。 特别是莱纳。 他就在我面前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我的拳头可以打到十五公分之外的距离。 猛力出拳有个秘诀，那就是要打在目标往下五公分的地方。

遭到猛力打击的睪丸部位疼感会延迟。

你会感觉到冲击，感觉到有东西迅速接触那块敏感部位，你一度会觉得没什么。 还不痛，只是擦过去而已，你欺骗了死神。

然后灼热的痛楚会贯穿全身，让你上气不接下气，你会倒在地上，就跟莱纳一样。

我跨过他。

此时我感受到重物打在我的大腿上。 警棍出现在我面前，我迎面倒在地上。

我的头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