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我看不到六点半的天光，通常这时间见到我的人都会觉得我状态不是太好。 今天早上，身旁驾驶座上哈利的鼾声吵醒了我。 昨晚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放下坐垫，在车上过夜。 这辆租来的车上只有一套修补破胎的用具，最近的道路救援小组说他们过来要六个小时。 可八个小时过去，他们尚未现身。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直射，似乎穿透了我的眼皮，直击我的大脑。 我的后背唱起难听的曲调，头隐隐作痛，仿佛严重宿醉，但我根本没碰酒精。 哈利醒来，下了车，伸展身子。 我喝了点水，下车找他。

“我收回先前的话，这辆车挺舒适的。”哈里说。 “你脸色真差。”

“谢了。 你没有哪里酸痛吗？”

“我在距离西贡外十二公里、老鼠肆虐的险恶丛林散兵坑里睡了一个月。 这辆号称是汽车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轻拍引擎盖。 “相较之下豪华多了。”

我们记得在主街上看过一间简餐店。 我们只穿衬衫跟皱皱的裤子，领带也打得歪歪斜斜，在太阳还没彻底高挂之前徒步过去。 天光之下，整个镇看起来更显不堪。 街边两排大多是一或两层楼的低矮房舍。 有些建筑带有破旧的遮棚，有些则挂着亮黄色的塑胶帏幔，在橱窗上说明店内正在特价，但实在看不出来到底在卖什么。 我们右转进入主街，看到葛斯简餐店，典型草根美国风格。 包厢卡座座椅裹了层红色假皮，硬实的塑料餐桌，长长的金属包边吧台旁边还有固定在地上的高脚皮革凳。 我指向角落的包厢座位。

旧习难改。 我喜欢留意进出的人，后背要靠墙。 还处在骗子生涯的宿醉感之中，我的生存全仰赖晓得何时该闪、该怎么闪。 当庭审律师也是一样，交互诘问的关键在于晓得何时该闭嘴、该把屁股坐回位置上。

我们坐进包厢，哈利艰辛地翻开菜单。 塑料薄膜夹着的内页加上莫名的潮湿、冷掉的油脂让翻页听起来像是在扯皮肤上的封箱胶带。 店里生意不算忙。 两个穿格子衬衫、牛仔裤、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在提高自己的胆固醇数值，大啖炸鸡与松饼，一位老人家坐在吧台看报，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啜咖啡的壮汉。 他壮硕的体格真的很显眼，而且西装太紧了。

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店外。 原本应该是红色的车，现在看起来锈色斑斑。 引擎盖上有两个洞，但汽车冒出的黑色废气基本上遮住了这两个洞。 身穿服务生制服的女人下了车，跑进简餐店。 她绕到吧台后面，绑上围裙，抓起点菜本跟笔。 烤架旁边有个大汉正在忙碌，他看了看外场，要她来我们这桌。 从她的神情看来，这位老兄的口气大概不是太客气。 她有一头深色秀发，哀伤的蓝色双眼，浑身散发炙热的机油味。 除此之外，她还是挂上了笑容。

“嗨，我是珊蒂，今天由我来替你们服务。 请问两位想来点什么？”

我们都点了松饼跟咖啡。

我看着身穿西装的壮汉起身，不太顺手地扣上外套，然后走到吧台去。 他找来烤架旁的男人，男人用白色纯棉围裙擦手，然后靠上吧台。 壮汉对他低语了几句，接着，他们一同转头望过来。 我挥手示好。

烤架男说：“谢了，温菲尔德先生。”这时西装壮汉转身离开。

烤架男走到我们的位置来。 他手臂粗壮，壮到没有脖子，顶个秃头，态度很差。 白色衬衫胸口处的名牌说明他是葛斯本人，我猜他就是老板，但话又说回来，我们正身处阿拉巴马州，简餐店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叫做葛斯，说不定其他的女服务生也叫这名字呢。 葛斯又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你们就是安迪·杜瓦的律师？”他说。

哈利望著我。

“如果是呢？”我问。

“那就滚出我的餐厅。 我们不会提供食物给帮那脏东西辩护的人。 他杀了那个女孩，就该电死他。”语毕他随即转身，提高嗓门大吼：“珊蒂！ 我们不服务他们。 他们要走了。”

珊蒂从吧台后面提着咖啡壶出现。 她一脸不解，说：“但他们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他们是安迪·杜瓦的律师。”

“所以呢？”她问。

“所以你被炒鱿鱼了。 不要质疑我是怎么做生意的。 今天是你本周迟到第三次。 东西拿拿，给我滚。”

珊蒂放下咖啡壶，脱下围裙，在泪水还没涌出前涨红着脸离开。

我与哈利跟着她的脚步。

外头的太阳似乎变得更毒辣了，我感觉到后颈开始冒汗。

“妈的死王八蛋。”珊蒂一边说，一边踹了自己车尾一脚。 面板似乎凹了进去，还有生锈的碎屑天女散花般喷溅在空中。

“哈利，拖车根本不可能大老远跑来这里。”我说。

我走向生锈的车，看到车尾有福斯汽车的标志。 车身也许烂得差不多，但福斯的引擎可以撑到世界末日。

“嘿，珊蒂，刚刚的事我很遗憾。”我说。

珊蒂用手遮住阳光，说：“噢，又不是你的错。 葛斯这几个礼拜一直在找机会弄走我。 也许这样最好。”

“是这样的，我们需要一辆车。 你需要钱。 这辆...... 车，你打算开多少？”

“一千块。”她说，回答速度快得超乎我的想象。

“报废还得贴两百五呢。 你觉得四百如何？”

“五百就给你。”她摇晃起车钥匙。 先前认为南部人淳朴老实反应慢的误解此刻统统烟消云散。 要是现在不说好价，我觉得我最后会严重失血。

我点起五张百元钞票，塞进珊蒂手里，接过钥匙。

“这是福斯哪个型号的车？”我问。

珊蒂此刻已经走远三公尺，但她转身微笑，说：“这不是福斯，却有一个漂亮的福斯汽车标志。 我其实不太确定这是什么车，但祝你好运了。”

哈利抓住钥匙，上了车，发动起来。 发动得很顺利，然后引擎发出巨响，接着冒烟，但至少还在运转。

“我得逃离这个镇一下，买点吃的，替小骡子弄两颗轮胎回来。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沿著街道朝警局望去。

“我要跟我们的客户聊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