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牧师

魔鬼的代言人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牧师从屋顶窗望出去,看着象牙白的满月挂在巴克斯镇的屋顶上。

他听到走上阶梯的脚步声。

他转头,环视屋内,这里是一处偌大的开放式空间。 巴克斯镇保险服务公司楼上的空间没什么人使用。 房里一侧是档案柜,木头地板中央则摆了七张围成圆圈的椅子。 一张桌子搁在窗下,上头有杯子跟咖啡壶,牧师在后头小厨房里装好了咖啡。 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两面旗子。 第一面是美利坚联盟国国旗,固定在屋檐上。 第二面则是档案柜对面墙上裱在相框里的古董旗帜。 这面旗已经褪色,原本鲜红色的背景现在成了铁锈色。 在棕红色的中央则是一朵白花,历史悠久布料上的古老象征,山茶花,已经由白泛黄。 不晓得是因为太老旧,还是因为沾到尿,从中间绽放出来的七片花瓣失去了光泽。 大概真的有人会朝这面旗撒尿,八成有。 至今这张旗仅剩三面留存下来。 牧师在黑市开价五万美金才得标。

声誉良好的古董商是不会在公开场合贩售这面旗的,它有自己的历史。 轻薄、磨损的布料乘载了旗帜下沉重的罪行。

门开了,身着粗呢外套的矮胖秃头男走进。 穿这件外套的葛鲁柏教授汗流浃背。 虽然已是晚上,高温还是惊人,光是上楼的短短路程就让葛鲁柏的蓝色衬衫因为汗水而浸成深色。 在他身后是一位高瘦,有着红发、红色落腮黑色的男人,只有几处零星灰白毛发调和色调。 这位先生穿了格子衬衫与蓝色牛仔裤。 这两个人一起出现,看起来很不搭。

牧师明白,理念与思想会让各种不同的人齐聚一堂。

“这就是那位父亲?”牧师问。

葛鲁柏点点头。

牧师朝身穿工人阶级打扮的男人走去,伸出手,说了声欢迎。

男人望着牧师的手,然后接受了这声招呼。 他的手掌与手指因为粗活而粗糙干燥。

“先生,很荣幸见到你——”他还没能讲下去,牧师就打断他。

“我们在会面时不会用名字互称。 你可以叫我牧师,你已经见过这位教授了。 我们觉得这样比较安全。 我们经常清理在这个房间里的窃听器,这里很安全,但还是得确保别在电话里或其他地方的会面说溜嘴,我们不会在对话里称呼彼此的真名。 联邦调查局哪里都有眼线。”

男人点点头。

“我非常遗憾你失去了女儿。”牧师说。 “她是这个社区里一股强大的生命力量。 我们都感受到深刻的失落。 当然啦,我们的感受完全比不上你与夫人的心情。 来,请坐。”

男人正是弗朗西斯·爱德华兹。 他放开对方,用同一只大手轻抚自己的脸。 牧师注意到弗朗西斯双眼泛红湿润,鼻息沉重,仿佛即将崩溃,而每一刻都如同天人交战,不让他内心的痛楚爆发出来。

他坐在围成圆形的其中一张椅子上,牧师跟葛鲁柏坐在他对面。

“我要感谢你今晚过来。 教授说他在卡胡那里遇见你,那晚你喝得很凶。 我理解。 酒精可以镇痛,但很快就会让你站都站不直。 一旦缠上你,想摆脱就没那么简单了。 最好还是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

“我很感激我那晚遇到葛——,我是说教授。 我们......“弗朗西斯迟疑了起来。 他低下头,大大的喉结上下移动。 他清了清嗓,咽下威胁着要击溃他的情绪。

他把持住自己,双手交握反复搓揉,仿佛是在干洗手一样。

“我们聊起斯凯拉,这是,呃,我第一次真正跟人谈论起她。 警长说我该找医生或心理医生聊聊,但我的成长背景没有接触过那种东西。 你懂吗?”

牧师点点头,脸上浮现微笑。 弗朗西斯提到自己女儿的名字,这点不知为何让牧师觉得很烦,但他不会跟刚刚失去爱女的父亲告诫这点。

“我非常明白。 你能找人分享真是太好了,会有帮助的,但我们能做的不只是聊天,对吗? 教授?”牧师如是说。

葛鲁柏点头起身。 他走向档案柜,拉出抽屉,取出一个没有密封的大大牛皮纸袋,有12厘米厚。 他将东西交给弗朗西斯。

“我们相信在你女儿命案之后,你无法出门工作。 你是长途卡车的司机,对吗?”牧师问。

弗朗西斯望向牛皮纸袋里面,一手扶向额头,仿佛里头的物品攻击了他一样。 这时他才开始哭。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肩膀好像是抽动泪水的帮浦。

“信封里有两万五千元,我们六个人凑出来的。 我们知道你不好过,我们想尽量帮忙。 短时间内还会有更多钱。”牧师说。

“不,拜托,这样已经够多了。”

“别开玩笑了。 听着,你认识教授,我跟你也见过面了,教会还有其他四个人。 我们都身居高位,是有影响力、有力量的人。 而我们在乎这个州的居民。 某种程度可以说发生在你女儿身上的事在所难免。”

弗朗西斯抹了抹脸,用不解的神情望向牧师。

“我知道她对你来说有多特别,对我们这整个镇都是。 不久前,她才是我们的返校舞会皇后。 我看过她坐在葛斯简餐店,一边喝奶昔,跟朋友有说有笑。 当我说,如果出事的不是她,就肯定是别人的时候,你要相信我。 看那边,看到那面旗了吗? 那是原版的白茶花旗,一百五十年前就挂在路易斯安纳州的一间教堂里。 坐在那面旗子下的男男女女深知我们如果不整治那些人,我们的生活方式会遭遇何种恐怖影响,你懂吗? 杀害令嫒的不是白人,白人干不出那种事。 我们得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弗朗西斯目不转睛地瞪着牧师,脸上闪过类似难以置信的神情,还有困惑。

“我不希望更多白人父母坐在你此刻的位置上,替他们遭到谋杀的孩子流泪。 我们会协助你与你的妻子,但你必须清醒过来,明白你正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就跟其他每一位白皮肤的男人一样。”

弗朗西斯哑口无言。

“好,现在回去。 我们明天再聊。 我知道就要开庭了,还有很多事要讨论。”

一阵静默,然后弗朗西斯起身,谢过二人,转身就走。

葛鲁柏跟牧师一直等到听见一楼大门关上的声音才开口。

“我不太信任他。”葛鲁柏说。 “距离『大清算』不到一周了,他还没准备好加入,让我——”

“我告诉过你,他就是天选之人。 他会准备好的,我们还有六天,这样足够——”

“不,这样风险太高了。 我这是在说,时间不足以——”

“你会担心,我可以理解。 你需要信任我。 你是对他没把握,还是对自己没把握?”牧师问起。

葛鲁柏摇摇头。

牧师说:“我们都说好了。 没有其他办法,会有人跟着丧命。 我以为你已经接受这点了?”

“我接受。你知道我接受的。”

“六天后他就会准备好。 你有他的电子信箱,对吗? 给他一点影片,平常的那些东西,布莱巴特新闻网、福斯新闻、一个美国频道。 他很快就会信了。”

“你说是就是啰。 我明天会去找他跟他老婆。”

“很好。 现在,告诉我,这个弗林到了没?”

“不清楚,但我已经帮忙把消息放出去了。”

“好吧。”牧师说。

两个男人又交谈了一个小时,讨论起他们各自的准备工作。 牧师跟葛鲁柏有一致目标,但有时他们对于手段会有不同看法。 葛鲁柏明白也接受牺牲在所难免,只要牺牲的不是他就好。

“开庭后,我会尽量每天陪着他,但我偶尔也需要其他人过来接手。”葛鲁柏说。

“你有什么计划吗?”牧师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的哀伤很烦。 作为一个让人哭泣的肩膀,我能提供的时间是有限的,然后我就会觉得很烦。”

“其他人都在忙。 你此刻没有事做。 这项沉重的工作似乎只适合托付给你,毕竟,他喜欢你。”

葛鲁柏离开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牧师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于是葛鲁柏车一开走,他就上了街。 如此深夜,巴克斯镇静悄悄的。 如果避开酒吧,你可以走在镇上,久久遇不到另一个人。

他喜欢这种宁静。 街灯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投射出热气。 他并不觉得热,他从小就不怕热,如果饭没吃完,父亲就会把他扔进箱子里,那个箱子跟烤箱没两样。 一条一条的木板之间会有光线照进来,足以让他读他的《圣经》,但不足以从事其他活动。 任何行为都可能让他进箱子,讲话太大声啦,忘了刷牙啦,或是祷告的时候不够认真。 他的童年经验意味着他不会抱怨高温,因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在那箱子里烤还要难过了。

他在巴克斯镇郊外的一处农场长大。 他对童年生活没有什么印象,只有热气与受到保护的感觉。 牧师六岁时,母亲过世,只剩下他与父亲,父亲一直没有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 母亲离世让父亲自责,他觉得自己不够虔诚,因为怠慢了上帝,所以上帝将神圣的怒火发在他家人身上。 他取下家里挂的画像、时钟,取而代之的是厚木板上的手刻《圣经》经文。 他们每早都会去教堂,礼拜天更是去两回。 在蹲箱子与挨揍之间,牧师学会了上帝语言的力量。

他驻足在巴克街街角。 镇上的两间饭店依稀可见,鸡油菌旅社外头停了一辆他不认识的车。 他沿着街道前进,看到那是一辆丰田,车内有两个熟睡的男人。 车胎遭到划破,旅社没有空房容得下这两位陌生人。 牧师在网络上看过艾迪·弗林的照片,认出他来。 穿着外衣入睡的男人看起来相当邋遢。 牧师咬着牙,这个男人存在的目的是为了保住安迪·杜瓦,牧师可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街上没有其他人,没有监视摄影机,没有车辆,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他身后轻抚矮小松树的风声。 这些树近期刚种在街道两侧。

牧师在父亲的农场里待了十年,脑袋的螺丝逐渐旋紧。 随着他成长,他晓得自己发作前会有哪些征兆。 咬牙算是其一。 牧师深深吸气,想要放慢自己的呼吸。

不过没有用,他的心脏还是怦怦跳,他握紧双拳。

他弯下腰,脸靠上副驾驶座的窗口。 他每次的吐息都在玻璃上形成雾气,仿佛是鼻子贴在牛仔表演栅门上的大公牛,蓄势待发,出动在即。

他伸手进外套里,掏出点二二手枪。 对准弗林的脑袋,枪口差点就直接贴在车窗上了。

如果他此刻扣下板机,那他也得杀死驾驶座上的男人。 这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们都一样,纽约精英,不懂真正的美国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们跟牧师不一样,不是爱国分子。 牧师可以为了这个国家、他的使命杀人。 再过六天,大清算就要登场了。

他的手指扣在板机上。

他想象起这一枪。 枪火会划破黑暗、寂静的街道,他隔着玻璃,弗林看起来扭曲变形,车窗上只留下一个弹孔造成的蜘蛛网裂痕。 他会调整准心,对着驾驶座上的黑人来个两枪,然后他就闪人,走进夜晚吞噬的暗巷之中。

一颗汗珠从他脸颊上滴落。

杀死弗林会引发更多关注,不需要的关注。

他放下手枪,弯腰对着车窗龇牙咧嘴,发出无声的呐喊。

牧师转头离开汽车时,他听到“喀啦”的断裂声。

他踩到树上掉落的枯干细枝。

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他转身回到自己车上,回忆起上次听到这声响的情景。

那声“喀啦”。

那就是他掐死斯凯拉·爱德华兹时发出的声音,两根拇指交握,压碎她纤细颈骨时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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