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解与参考文献

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以下是参考文献和评注,目的是想说服你相信我没疯(或者如果不能成功,那至少唬得你不敢开口)。阅读有加分。

关于吸血鬼生理的入门小知识

纯从生理角度来合理化吸血鬼现象的作家,我当然不是头一个。在我出生之前理查德·麦瑟森(Richard Matheson)就已经试过。另外如果小道消息无误,那个叫巴特勒(Butler)的可恶女人马上要出一本新小说,也是关于这一领域的,不等你读到我这行字她的书就会卖得满大街都是了。不过我打赌是我头一个想到了用十字架障碍来解释吸血鬼为什么害怕十字交叉的形状——而一旦这灵感从天而降,剩下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对吸血鬼的再发现完全出于意外,当时有一种试验性的基因疗法出了奇怪的岔子,在一个患自闭症的孩子身上快速启动了一些长期沉睡的基因,并在其身体上和神经上激发了一系列(最终致命的)变化。促成这一发现的公司利用得克萨斯监狱系统的囚犯进行了广泛的跟进研究,并在之后公布了自己的调查成果。那次对谈外加视觉辅助都可以在网上找到;如果你是一位好奇的读者,又正好有半小时闲工夫,那么我建议你去看看,其中不但包含吸血鬼生理的细节,还有驯化吸血鬼的研究、资金来源,以及“伦理与政治考量”(不必说还有那倒霉的“为更美好的明天驯服昨日的梦魇”运动)。下文的概要更为简短,仅限于那一古老有机生命的几种生物学特征:

吸血智人(Homo sapiens vampiris)是一个短命的人类亚种,在距今80万到50万年间从我们祖先的血脉中分化出来。比尼安德特人和智人都更纤弱,与智人在身体上的主要差异包括略微拉长的犬齿、下颌骨和长骨,这些都是为了适应越来越接近掠食者的生活方式。由于这一谱系本身存活的时间相对较短,上述改变并未广泛传播,并与同种的异速生长多有重叠;只有当样本量很大时(N>130)这些差异才具有诊断上的意义。

不过呢,尽管吸血智人在大体的身体形态上与现代人类几乎完全一样,在生化、神经和软组织层面却与智人差异巨大。其消化道缩短,并会分泌一系列更适合肉食的特殊的酶。由于吃人会带来很高的朊病毒蛋白感染的风险,吸血鬼的免疫系统表现出对朊病毒蛋白类疾病极高的抵抗力,对蠕虫、异尖线虫等寄生虫也一样。吸血智人的听力与视力都优于智人;吸血鬼的视网膜是四色感光(含有四种视锥细胞,而基准人类仅有三种);第四种视锥细胞可感知近红外线,常见于从猫到蛇的各类夜间掠食者。与人类的标准相比,吸血鬼相对缺乏间质的白质,因此他们的灰质“连接不足”;这就迫使孤立的皮质柱变得自给自足、超级高效,进一步导致类似于全能型学者综合征的模式匹配与分析能力。

这些适应性改变几乎全都属于级联效应,虽说它们也是由各种直接原因导致,但最终都可以追溯到X染色体上Xq21.3型块的臂内倒位突变。这导致了编码原钙粘蛋白的基因发生功能性改变(原钙粘蛋白是一种在大脑与中枢神经系统的发展中扮演关键角色的蛋白质)。这在神经与行为模式方面引发了剧变,但在身体方面,显著的变化仅限于软组织和那些不可能成为化石的微结构。这一点,再加上即便在种群数量的巅峰时期吸血鬼的总数也极少(他们可是生存在营养金字塔最尖端的),就解释了为什么吸血鬼在化石中几乎无迹可寻。

这一级联效应还造成了显著的有害影响。举个例子,吸血鬼丧失了编码ε-原钙粘蛋白Y的能力,而其基因仅存在于人科的Y染色体上。既然自身无法合成这一必不可少的蛋白质,吸血鬼就只能从食物中摄取,因此人类这一猎物构成了他们食谱的关键部分。但人类的繁殖速度却相对较慢(这一情形非常独特,因为通常说来猎物的繁殖速度都比自己的猎食者高出至少一个数量级),正常情况下这样一种机制毫无可持续性:吸血鬼会捕猎人类直至其灭绝,然后自己也死于关键营养素的缺乏。

为了应对这一失衡,吸血鬼发展出了类似肺鱼的长时间休眠状态(所谓的“活死人”状态),由此得以大幅降低能量需求。为此吸血鬼在体内制造出高水平的内源性Ala-(D)亮氨酸脑啡肽(一种哺乳动物的冬眠诱导肽)和多巴胺,后者能在不活动期间强壮心肌。

另一个有害的级联效应是所谓的“十字架障碍”——视觉皮层中通常互不相干的受体阵列被交叉连接,于是每当处理垂直与水平刺激的阵列同时在视域内足够大的弧度上被激发,就会导致类似癫痫大发作的神经反馈性发病。由于自然界中几乎不存在相交的直角,自然选择也就没有筛除这一障碍;然而晚期智人却在稍后发展出了欧几里得式建筑,此时这一特征已经通过遗传漂变在吸血智人中固定下来——突然之间他们再也得不到猎物,整个亚种在有记录的历史诞生后不久就灭绝了。

你们肯定已经注意到一件事:朱卡·萨拉斯第和所有重构的吸血鬼一样,思考时会自顾自地发出弹舌音。这被认为是一种古老语言的遗存,一种距今已有50000年以上的弹舌音言语模式。基于弹舌音的语言尤其适合捕猎者在稀树草原跟踪猎物(弹舌音模仿草的沙沙声,既能彼此交流又不会惊扰猎物)。与古吸血鬼语最相近的人类语言是哈德扎语。

心智的障眼法

人类的感官极易被侵入;曾有人这样描述我们的视觉系统,说它至多也就是临时拼凑的“百宝箱”。我们的感觉器官获取的是非常碎片化和不完美的信息输入,以至于大脑必须借助可能性法则去解读数据,而非直接进行感知。与其说大脑是看见世界,不如说是根据经验和事实去猜测。这么一来,如果某种刺激信号被判定为“不大可能出现”,那它在意识层面就经常得不到处理,无论输入强度多强都没用。我们有种倾向,对于不符合自己世界观的景象和声音就干脆无视它。

萨拉斯第说得没错:罗夏对你们做的一切,你们样样都对自己做过了。

举个例子,那个年轻愚蠢的攀爬者耍的隐身把戏——就是那个限制自己只在人类视觉的间隙做动作的攀爬者——这个点子是我在读到一种名叫无意视盲的东西时想到的。有个叫雅布斯(Yarbus)的俄国人最先搞明白了人类视觉中的眼跳障碍,那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自那时起就有各色研究者做了许多试验:比如设计让物品快速出入被试的视域而不被察觉,又比如与倒霉的被试者交谈,而被试者从头到尾都没发现自己谈话的对象已经半路换了人。总之就是证明了人类的大脑对周围发生的很大一部分事情根本就注意不到。去伊利诺伊大学“视觉认知实验室”的网站看看他们演示你就明白我意思了。伙计们,这事儿真的叫人眼界大开。说不定这一秒钟就有科学教教徒[音译为山达基教(Scientology),是由美国科幻小说作家L.罗恩·哈伯德(L. Ron Hubbard)在1952年创立的信仰系统,广受诟病。汤姆·克鲁斯是其信徒——译注。]走在我们中间,而如果他们行动方式恰当,那我们甚至永远不会看见他们。

书中描写的精神病、症状和幻觉大多是真实存在的,梅岑格、魏格纳和/或撒科斯对它们做过详细描述(又见下文“知觉/智力”部分)。

其他一些(例如格雷综合征)目前还没挤进DSM——咱们实话实说,其中还有几个是我编的——但它们也同样是基于真实存在的试验证据。据说将磁场恰当地作用于大脑能引发各种效果,从宗教狂喜到感觉自己被外星人劫持应有尽有,就看你信谁了。经颅磁刺激能改变情绪、诱发失明,或者瞄准语言中枢(比如令人无法念出动词,同时名词又丝毫不受影响)。它还可以增强(或者损害)记忆与学习能力。而美国政府正在资助对可穿戴经颅磁刺激装置的研究,为的是把它用于——你肯定已经猜到了——军事目的。

有时对大脑进行电流刺激会诱发“异手综合征”——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作,完全违背被认为是说了算的“人”的意志。另外一些时候这会引发同样不由自主的动作,但被试者却坚称是自己“选择”了这样做,哪怕有压倒性的经验证据表明事实并非如此。把这一切结合起来,再加上事实上身体开始行动是在大脑“决定”要动之前(但却只是看看),这么一来整个自由意志的概念就会显得有那么一点点傻,哪怕是在没受异星造物影响的时候也一样——尽管毋庸置疑,从主观感受的角度看自由意志确实是真实的。

用电磁刺激侵入大脑是目前最时髦的思路,不过它远不是独一份。从肿瘤到铁夯棍,各种粗重的身体扰动都能把正常人变成变态杀人狂和恋童癖(苏珊·詹姆斯脑子里冒出的新人格就是这么来的)。而若想制造被上界的灵附体和宗教狂喜的感受,只需借助宗教仪式对人情绪的磨磨和蹭蹭就能达成,完全不必使用侵入性的神经工具(甚至不一定需要任何药理学工具)。人们甚至能对别人的身体部件发展出“归我所有”的感觉,也可以被说服相信一只橡胶手是他们自己的真手。视觉压倒身体感知:巧妙地操纵道具假肢就能说服人们相信他们正在做某件事,哪怕事实上他们正做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

这武器库里最新的工具是超声:比电磁较少侵入性,比灵性领袖激发的灵性复兴更精确,也不需要那些烦人的电极或磁力头罩它就能启动大脑活动。在《盲视》里它成了一道方便的后门,用以解释为什么在有法拉第防辐射涂层的情况下罗夏引发的幻觉依然阴魂不散——不过先回到咱们现如今:索尼刚刚更新了对一台机器的年度专利,这机器利用超声波将“感官体验”直接植入大脑。他们管它叫娱乐设备,说它在联网游戏方面有极大的应用前景。呵呵。要我说,如果你能把画面和声音远程植入某人脑袋里,那干吗不顺带植入政治信仰,或者让此人对某种新上市的啤酒产生无法抗拒的渴望?

我们到那一步了吗?

将我们的主人公送到故事发生地的“遥传物质”引擎是基于《自然》、《科学》、《物理评论快报》,以及(更近一些时候)所有人和他们的狗的看法例如。至于将反物质规格作为燃料模板进行传送的点子,据我所知只此一家。为了对忒修斯的燃料质量、加速度和飞行时间做出合理的猜想,我比照了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的数学物理学家约翰·拜艾兹(John Baez)的相对论火箭。忒修斯将磁场当作防辐射层是基于麻省理工的研究。我把(太阳能驱动的)伊卡洛斯阵列停靠在太阳隔壁,因为制造反物质显然要消耗巨大能量,而这在未来短时间内多半都不会改变。

忒修斯的船员在航程中处于活死人状态,这当然是对科幻界德高望重的休眠设定的又一次迭代(不过我自己觉得引入吸血鬼生理作为运作机制应该是我的创新)。最近有两份研究使得诱发冬眠的前景离成为现实更近了一步。布雷克斯通等人在老鼠身上诱发了冬眠,方法简单得惊人:将老鼠暴露在硫化氢里;这能把老鼠的细胞器搞得一团乱,将新陈代谢削减90%。匹兹堡大学“沙法复苏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做了更戏剧化(也更有侵入性)的试验,他们宣称复苏了一只临床死亡三小时的狗,采用的技术是用冰冷的生理盐水代替狗的供血。第一种技术多半更接近我的设想,虽说在我完成第一稿时这两条头条都还没爆出来。我也考虑过重新设定墓地的场景,把硫化氢加进去,但考虑到放屁的笑话恐怕会破坏气氛,最后还是放弃了。

游戏棋盘

《盲视》将大本描述为“大朝发射体”。目前这一分类还未被正式承认。大朝由美子报告说发现了此前未经记录的红外线发射体——比褐矮星更黯,但可能更为常见——质量是木星质量的三到十三倍。我的故事需要一个相对近些的星体,体积要够大,能承载超级木星级别的磁场;但又要够小、够暗,以至于今后七八十年都很可能不会被侦测到。大朝发射体比较符合我的需求(虽说对于它们是否实际存在显然还有一些质疑)。

当然,对这些庞然大物我们目前真正掌握的信息极少,所以具体细节我只能靠外推。为此我从好些有关气体巨行星和/或褐矮星的研究中偷来了数据,再根据我的需要按比例扩大或缩小。远远看去,罗夏发射的终极武器实在很像最近观察到的一颗褐矮星爆发,它产生了超大量的X光射线和射电耀发,而人们本来以为那颗褐矮星太小了,不可能玩出这样的把戏。那次耀发持续了十二小时,比木星迄今释放的任何东西都强上几十亿倍,而且被认为是由扭曲的磁场导致的。

本斯——考菲德大体上是以2000 Cr105为蓝本,那是一颗外海王星彗星,太阳系内已知各天体的地心引力无法完全解释其当前的轨道。

攀爬者的解剖与生理

我和许多人一样,受够了前额凸着大包的人形外星人,也受够了电脑合成的大昆虫形外星人——它们看起来倒是很外星,举动却像穿着甲壳质太空服的疯狗。当然了,要是仅仅为了与众不同就瞎编,那也不会比平常那些颅顶矢状面突起的假货强多少;自然选择与生命本身一样普遍,无论生命在哪里进化,最终都会被相同的基本进程所塑造。因此我面临的考验就是要创造一种生物,不但真正配得上“外星人”的名号,同时还要在生物学上显得可信。

攀爬者是我第一次尝试回应这一挑战——考虑到它们与地球大海里的蛇尾海星多么相似,我在“与你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这方面大概是搞砸了,至少从大体的形态学角度讲如此。结果蛇尾海星甚至也有一种结构,类似攀爬者那种分散的眼点阵列。另外攀爬者的繁殖——新生儿垒在一起,成熟后依次脱落——则是学了水母的模式。好吧,看来就算没在大洋里,我也还是海洋生物学家……

好在你越是细看攀爬者它们就越显得外星味十足。坎宁汉评论说地球上完全不存在它们那种分时共享的运动/感觉通路。他这么说倒也不错,但我可以举出一个先驱,很可能可以进化成这种设置。我们人类自己的“镜像神经元”不只在我们做某个动作时才放电,当我们观察别人做相同的动作时也同样会放电;这一特征在讨论语言和意识的进化时都曾被提及。

在新陈代谢水平攀爬者就更有外星味了。在我们地球,完全依赖厌氧ATP生产的东西从来没有超越单细胞阶段。尽管它比我们自己那种燃烧氧气的通路更高效,但厌氧的新陈代谢对于多细胞体来说实在是慢死人。坎宁汉提议的解决方案简洁至极,缺点则是你每回出来活动都要先睡上好几千年。

量子机械式的新陈代谢进程听上去可能不太可靠,但事实并非如此。波粒二象性可以对室温下生理状况的生化反应产生很大影响;有报告显示重原子碳隧穿可以将此类反应的速度提升多达152个数量级。

另外下面这点又够不够外星呢:没有基因。我用来做类比的蜂巢的例子最初见于达尔文那篇不怎么出名的小论文(见鬼,我想引用那家伙已经好久了);近期又有一群生物学家——人数不多但数量在不断增加——他们散布一种说法,说基因这个大类,尤其是核酸,一直被当成生命的前提条件,但实际上完全言过其实。生物学上的很大一部分复杂性都不是源自基因编程,而是依靠各构成要素之间纯粹的物理、化学互动。当然,首先你仍然需要有某种东西来设置起始条件,然后这些进程才能出现;这就是磁场发挥作用的地方了。再说罗夏那种环境,不堪一击的核苷酸串本来也没可能存活。

吹毛求疵的好奇宝宝也许会说:“啊,可是没有基因这些家伙怎么进化呢?它们如何适应新环境?作为一个种族,它们如何应对预料之外的情况?”而如果罗伯特·坎宁汉今天在这里,他也许会说:“我敢发誓一半的免疫系统都在主动瞄准另一半。而且也不止是免疫系统。部分神经系统似乎也像黑客一样,唔,总想黑进彼此。我认为它们的进化方式是机体内进化,不论这听上去有多疯狂。整个有机体都在组织层面同自己作战,在细胞水平上发生着某种‘红皇后’效应[《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红皇后告诉爱丽丝,在这里你必须不停奔跑才能留在原地。生物学家范·瓦伦(Leigh Maiorana Van Valen)据此提出红皇后假说,主要是指在外界物理环境相对稳定的条件下,物种之间的关系也构成驱动进化的选择压。一个物种的任何进化改进都可能对其他相关物种构成竞争压力,所以即使外环境不变,种间关系也可能推动进化。简单说,不进即退,停步等于灭亡。——译注]。就好像布置一个由互动的肿瘤构成的殖民地,你相信肿瘤之间的竞争会非常激烈,因此事情不会失控。这似乎起到了性和变异在人类进化中的那种作用。”而如果你冲这一大堆模棱两可的话翻白眼,他多半只会朝你脸上喷口烟,然后指点你去看一位免疫学家对完全相同的概念所做的解读,而且那人举的例子是(你想不到吧)《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他也许还会指出你自己大脑的突触连接也是由类似的机体内自然选择塑造的,而催化这一进程的是那些被称作逆转录转座子的寄生DNA。

其实在这本书较早的一稿里坎宁汉的确说了类似的话,可那一大堆见鬼的理论说明实在太过繁琐,我干脆把它剪掉了事。毕竟罗夏才是这些东西的直接缔造者,就算单个的攀爬者做不到,罗夏也能搞定这一切。而《盲视》想要传递的一条关键信息就是,生命不过是程度问题——有生命的系统与无生命的系统之间的差别从来都难以确定,而在遥远的奥尔特云,在那讨人厌的人造体肚子里,事情就更是如此。

知觉/智力

这是我写这本鬼东西想讨论的核心问题。咱们先搬大石头。梅岑格的《不是任何人》是我读过的最艰深的书(而且有好几大块我至今没读懂),但同时书里也包含了一些最教我眼界大开的点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小说中都无出其右。在论及意识的性质时,绝大多数作家都厚着脸皮偷梁换柱。平克给自己的书取名《心智如何运作》,然后在第一页就承认“我们不知道心智是如何运作的”。科霍(就是创造了“僵尸特工”这一说法的家伙)写了《寻找意识的远征:一种神经生物学进路》,结果他羞羞答答地绕开了整个问题:为什么神经活动就理所应当要导致任何一种主体性的觉知呢?

梅岑格高高耸立在这群娘娘腔头顶上,他径直抓住了公牛的蛋蛋。他的“世界——零”假说不仅解释了自我的主观感觉,同时也从源头上解释了为什么这样一种虚幻的第一人称叙事者会成为某些认知系统的萌生属性。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这人远远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畴——但至少他处理了那个真正的问题,那个在凌晨三点、最后一根大麻烟也老早就熄灭以后还令我们盯着天花板发呆的问题。丢进《盲视》里的许多症状和疾病我都是在梅岑格的书里第一次见到。这一小节里有任何未标明出处的论断或说法多半也是源于他那本书。

如果不是出自他的书,那可能就是出自魏格纳的《有意识的意志之幻想》。魏格纳的书不像梅岑格的那么野心勃勃,也容易读懂得多,它讲的其实不是意识的性质,更多是讲自由意志的性质——魏格纳把它概述成“我们的心智如何估量它认为自己做了什么”。魏格纳同样列出了许多症状和疾病,而这一切都强化了一种叫人心惊胆战的感觉:我们确实是一种十分脆弱而又很容易被颠覆的机器。另外当然了,奥利弗·撒科斯一直从意识的边缘地带给我们发备忘录,在意识这东西变成研究大热门之前老早就开始了。

说不定把没有尝试过“解释”意识的人拿来列个单子还更容易些。现有的理论包罗万象,从弥散性电场到量子提线木偶戏;意识被“定位”在额岛皮层、下丘脑以及二者之间的一百个动态核。(至少有一种理论暗示说虽然类人猿和成年人类是有知觉的,人类的幼儿却没有。我承认对这一结论抱有一定的好感;因为如果小孩子不是无知觉的,那他们就只可能是心理变态了。)

然而意识“是”什么只是一个流于表面、不具威胁的问题,在它下方还漂浮着一个更功能性的问题:它有什么用处?《盲视》花了很大篇幅探讨它,我也不准备再重复已经阐述过的观点。这么说吧,至少在常规情况下,意识的所作所为基本止于从更丰富得多的潜意识环境接收备忘录、盖戳,然后再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事实上无意识心智单打独斗的成效经常都非常好,以至于它竟会在前扣带回皮质雇一个看门人,别的什么也不干,就专门盯着有意识的自我,不让它干涉日常的运作。(如果你大脑的其他部分真的有意识,那它多半会把你当成漫画《呆伯特》里那个头发尖尖、只会捣乱的老板。)

你甚至不需要知觉就能发展出一种“关于心智的理论”。这看上去也许完全反直觉:如果你连自己的利益与企图都无法觉知,你又如何能学会辨别其他个体的利益与企图、认出其他个体是自主的主体?但这里并不存在矛盾,也用不着意识。你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自省的特质也完全可能追踪到他人的意图。诺瑞钱德斯就直截了当地宣称:“意识纯属欺诈。”

艺术可能稍微算是例外。审美似乎需要某种程度的自我觉知——事实上,说不定最早推动知觉这个球滚起来的就是审美的进化。当音乐美得让你颤抖时,那是你边缘系统里的奖赏回路发动了:你睡了个魅力十足的床伴,你大口猛吃蔗糖,此时奖赏你的也是这个回路。换句话说,这等于是一种黑客活动;你本来应该通过增加自己的适应水平来赢得奖赏,结果你的大脑学会了用作弊的方式骗取奖励。这感觉很棒,它让我们满足,让人生感觉值得。但同时它也让我们转向内在,让我们分心。还记得六十年代实验里的那些老鼠吗?学会压下控制杆来刺激自己快感中枢的那些?它们用上瘾的狂热猛压控制杆,连吃饭都忘了,最后是饿死的。我毫不怀疑它们死得很幸福,但它们毕竟死了。毫无疑问。它们的适应度降到了零。

审美。知觉。灭绝。

这就将我们带到了最后的问题,它远远地潜藏在下方的缺氧区:意识的代价是什么?与无意识的处理相比,自我觉知既缓慢又昂贵。(有一种观点认为我们大脑的基部潜伏着一个独立的、速度更快的实体,危急关头就会接管控制权,这是基于很多学者的研究,其中包括纽约大学的乔·勒杜)。我们可以做一个类比,想想学者症患者那种快如闪电的复杂运算;那类能力是非认知性的,而且有证据表明他们这种超级功能并非源自心理进程的大一统整合,而是由于神经系统的相对片断化。就算有知觉和无知觉的进程都同样高效,对内心所受刺激的有意识的觉察,从定义上讲就必定要分散个体对环境中其他威胁与机遇的注意。(我对自己的这一洞见相当自豪,结果发现魏格纳在1994年就提出了类似的论点,你们肯定能理解这叫我多么恼火。)较高的智力是要付出代价的,就连果蝇的试验都证实了这点:在争夺食物时,聪明的果蝇输给了蠢的,这可能是因为学习与记忆所需的新陈代谢占据了它们觅食的能量。不,我并没有忘记自己刚刚用了整整一本书来论证智力和知觉不是一个东西。这个试验仍然跟我们讨论的问题相关,因为智力和知觉有一个共同点:从新陈代谢的角度看它们都很昂贵。(区别则在于智力至少在某些情况下是值得这个价钱的,而痴迷于日落能有什么生存价值可言?)

尽管已经有好些人指出了知觉的各种代价与缺点,但却几乎没有人迈出下一步,大声说出那个问题:这鬼东西是不是根本不值这个价?大家都想当然地以为它必定物有所值;否则自然选择肯定早就把它剔除了。这些人多半没错。我希望他们没错。《盲视》是一次思考的试验,一场“我们来试想”和“如果要是”的游戏。仅此而已。

另一方面呢,再早一千年,渡渡鸟和斯特勒的海牛也完全可以用这条论据来证明自己的优越性:如果我们缺乏适应性,为什么我们还没灭绝?为什么?因为自然选择需要时间,而且也有运气的成分。在任意时间点,整条街上最壮硕的男孩并不一定是适应性最好的,也不一定是效率最高的,再说游戏也没有结束。游戏永远不会结束,在热寂的这一侧不存在终点线,因此也不会有胜利者,有的只是尚未输掉的选手。

坎宁汉关于灵长类自我辨识能力的数据:那些也是实实在在的。黑猩猩的脑/身比例高于红猩猩,然而红猩猩一贯地能认出镜中的自己,而黑猩猩只有大概一半的时间能做到。与此类似,在非人类物种中,拥有最精巧的语言技能的是各种鸟类和猴子——而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是我们血缘最近的近亲,那些“更有知觉”的猿类。如果你眯细眼睛细看,这类事实或许暗示说没准知觉只是一个阶段,一个红猩猩尚未迈过的阶段,而它们那些更先进的黑猩猩表亲已经开始要迈过去了。(大猩猩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也许它们已经迈过了知觉,也可能它们从未发展进入知觉阶段。)

当然,人类并不符合这一模式。甚至我都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模式。

我们是离群值:这也是我想表达的要点之一。

但我打赌吸血鬼是会符合这模式的。这是我想表达的另一个要点。

最后,恰好就在《盲视》进行最终审校时,这一令人不快的假说获得了一些非常及时的试验支持:原来在面对复杂的决策时,无意识心智比意识心智更为出色。看来似乎是因为意识心智能处理的变量更少些。引用一位研究员的话说:“在进化的某个时间点上,我们开始有意识地做决策,而我们在这方面并不是很在行。”

零散的大氛围(背景细节、糟糕的脑回路、人类的境遇)

幼年的席瑞·基顿并非个例,我们使用大脑半球切除术来治疗某些严重的癫痫病已经有五十多年历史。很奇怪,去掉半边大脑似乎并不会严重影响智商或动作技能(不过大多数接受大脑半球切除术的病人原本智商就较低,这点与基顿不同)。我至今也并不完全确定为什么他们要去除半边大脑;如果仅仅是想阻止两边半球之间形成反馈回路,为什么不直接切开胼胝体?他们拿走半边大脑是为了预防异手症吗——如果真是这样,言下之意难道不是他们蓄意摧毁了一个有知觉的人格?

为了在受损的儿子身上迅速重启母爱,海伦·基顿用了一种母性回应的阿片类药物,这个点子的灵感来自最近对老鼠的依恋缺乏障碍所做的研究。“天火坠落”后出现的那些吸食铁的云是基于普雷恩等人报告的现象。四合体的语言学行话是我从各种资料里搜罗来的。忒修斯船员所使用的多语种言语模式(谢天谢地书里只是描述,从来没有照实引用),灵感来自格拉多尔的思考,他提出科学必须保留在多种语法内通行,因为语言引领思想,而单一一种“普世的”科学语言会局限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斯宾德和坎宁汉的基因外扩表现型现今已有先例,那就是马修·纳吉尔(Matthew Nagel)。移植的假肢令他俩能够以联觉的方式感知实验室设备输出的数据,这是源于大脑感觉皮层那惊人的可塑性:你可以把听觉皮层变成视觉皮层,只需要将视觉神经植入听觉通道就行(当然这一步必须趁早)。贝茨的碳铂增强附件根植于近期心理肌肉系统的发展。萨沙对二十世纪精神病学的挖苦和诋毁不仅源于我本人(有限的)个人经历,也源于两篇关于所谓多重人格障碍的论文,它们揭开了遮盖在这些病例上的神秘面纱。我对这个概念本身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不满它的诊断方法。害死切尔西的那种纤维发育不良是基于卡普兰等人描述的症状。

另外信不信由你,小说结尾处萨拉斯第使用的那些尖叫的人脸,它们代表的是一种再真实不过的数据分析形式:切尔诺夫脸谱图。在传达数据集的关键特征这方面,它们比一般的图表更加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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