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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大兵直视敌人的眼睛。大兵知道赌注有多高。大兵知道战略不当的代价。

将军们知道什么?层叠图和战术表而已。

指挥系统根本就是上下颠倒。”

——肯尼斯·路宾,《零和》


从突入罗夏的那一刻起就出了岔子。计划要求在新滩头造成精确的破坏,布置必须十分巧妙,好诱捕几个出来修补伤口的遥控血细胞。我们的任务是设下陷阱、退后等待,并且相信萨拉斯第的保证:我们不会等待太长时间。

结果我们根本一点时间也没有。刚一着陆,我们便发现沙尘的旋涡中有东西在蠕动,洞中那种迂回蛇行的动静立刻使得贝茨那著名的战场主动性高速运转起来。她的两个步兵冲进洞里,瞄准镜中照见一个攀爬者,正扒在通道的墙壁上直哆嗦。肯定是被我们降落时的冲击波震晕了,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贝茨花了半秒钟来评估这不可多得的机遇,然后整个计划就给轰到了九霄云外。

我还没来得及眨巴眼睛,一个步兵已经拿活体取样针管扎了那攀爬者一下。再过一秒钟我们就要把它整个打包带走,可罗夏的磁气圈偏挑了这时候发难。等步兵好容易恢复活动能力,猎物早已消失在了拐角处。贝茨与自己的部队之间用系绳相连,她下令追击,立马被它们扯进了通往未知的兔子洞里(“设好陷阱!”她回头朝萨沙大喊一声)。

我跟贝茨拴在一起,自然也被扯了过去;我才来得及跟萨沙交换一个惊慌的眼神,突然间就已经再次来到洞中。吃饱喝足的活体取样管从我的面罩上弹开,飞速后退,上面还连着几米废弃的纤维丝。希望我和贝茨打猎期间萨沙能把它捡回来,这样一来哪怕我和贝茨一去不返,任务也不算完全失败。

我们被步兵拖着走,活像是钩子上的诱饵。贝茨在我身前,飞行动作海豚般轻松优雅,她总能让身体处在洞中央,只偶尔需要稍微调整助推器。我紧随其后,歪歪扭扭地老往墙上撞;我努力保持平稳,企图表现出与贝茨相同的控制力。这是很重要的伪装。身为诱饵,关键就在于要让人家以为你是真家伙。他们甚至给了我一把枪,当然这完全是预防性措施,自我安慰的作用大于自我保护功能。它就装在我的前臂上,能发射不受感应场影响的塑料子弹。

只有我和贝茨。一个和平主义的大兵,外加抛硬币的概率。

像前几次一样,鸡皮疙瘩让我的皮肤有些刺痛,熟悉的鬼影不断抓挠我的理智。但这次的恐惧好像被消了音。很遥远。或许这只是时机的问题,或许我们在磁场中前进的速度太快,没有任何一个幽灵有机会把我们抓牢。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也许我对鬼魂的恐惧有所减轻,因为这回我们是来追踪怪兽。

那攀爬者似乎已经从我们抵达时受到的不知什么打击中恢复,此刻正沿着墙体全速前进;它的胳膊仿佛列队发动攻击的毒蛇,依次向前方伸出,将身体飞快地往前拉。机器步兵拼尽全力才没有把它跟丢。远远看去,它只是雾气中一个扭动翻滚的轮廓。突然它往旁边一跃,飞到通道的另一侧,跑下了一条旁支小径。步兵们跟着转向,它们撞上墙壁、踉跄着——

——停下脚步——

——贝茨猛地刹车,转身从我身边飞快地往回冲,而我还带着自己的手枪胡乱挥着胳膊。下一秒钟轮到机器步兵从我身旁跑过;我的系绳被绷紧、然后往回扯,使我完全静止在半空中。接下来的一两秒我身处最前线。在那一两秒钟里我就是前线,席瑞·基顿,记录员、内奸、什么都无法领悟的专家。我无助地飘着,呼吸声在头盔中咆哮;而几米之外,墙壁正在——

扭动……

就像肠道蠕动,起初我是这么想的。通常情况下,罗夏的通道只如涟漪般缓慢起伏,这次的动作却全然不同。于是我转念一想,原来是幻觉——然而就在这时,那些翻腾的墙壁伸出了无数石灰质的舌头,就像上千条鞭子,从每个方向抓住了我们的猎物,把它扯得粉碎……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把我转了一百八十度。突然间我被牢牢按在一个步兵胸前,它背后的武器孔持续射击,掩护我们朝通道口全速撤退。贝茨被另一个步兵抱在怀里。先前的翻腾涌动被抛在身后,但那画面却黏在我的视网膜上,仿若幻觉,同时无比清晰:

攀爬者,铺天盖地。一大片汹涌横行的攀爬者在墙上蠕动着,将手伸向入侵者,跃入通道内发起反击。

目标并不是我们。它们攻击的是自己的同类。我亲眼看见它的三只胳膊被扯下来,转瞬间便消失在通道中央那团翻滚涌动的混乱中。

我们逃了。我转向贝茨,想问她你瞧见——,但又忍住没问。即使隔着两副面罩和三米充满沼气的空间,她脸上那种拼了命的专注神情依然清晰可见。从平视显示系统里的信息看,两个步兵都被她做了脑叶切除处理,完全绕开了那些妙不可言的自主决定电路;它们变成了手动的提线木偶,由她亲自操控。

后方的声呐显示器上出现了颗粒状的回声波动。攀爬者已经解决掉自己的祭品,现在它们追上来了。我的步兵一个踉跄,猛撞上通道的侧墙。外星人室内装潢的粗糙碎片在我的面罩上划出平行的沟槽,还透过太空服的防护布料把我大腿撞出好几块瘀斑。我咬牙想压下那声尖叫,但它还是夺路而出。太空服里某个可笑的警报系统愤怒地啾啾起来,一秒钟之后,一打臭鸡蛋碎在了我的头盔里。我使劲咳嗽,臭气刺痛我的眼睛;我眼里盈满泪水,只勉强看见平视系统上希沃特指数瞬间闪成了红色。

贝茨一言不发,继续驱赶我们前进。

面罩开始自动修复,虽然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但至少关闭了警报。头盔里的空气也开始净化。攀爬者不断逼近,等我又能看清楚时,它们离我们已经不过几米。萨沙出现在拐角处,孤立无援,其他几个人格都已经被关闭。这是萨拉斯第的命令,起初苏珊也抗议过——

“如果存在任何沟通的机会——”

“不会有。”他回答道。

——所以萨沙才会独自一人。根据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判断标准,萨沙比其他几个人格更能抗拒罗夏的影响。而更能抗拒罗夏影响的萨沙现在正像胎儿般蜷成一团,手套紧紧捂着头盔,我只能向随便哪位尘封的神祇祈祷,祈祷她在被罗夏击倒前已经弄好了陷阱。攀爬者越来越近,贝茨一面高喊“萨沙!快他妈让开!”一面急刹车。太早了,成群的攀爬者像激流般扑向我们的脚后跟,贝茨又一声“萨沙!”萨沙终于动起来,她脚蹬离自己最近的墙,径直从我们炸出的洞口逃了出去。贝茨扳动她脑子里的某个游戏手柄,于是我们的武士轿车一个侧滑,吐出大片火星和子弹,然后跟在萨沙身后向外猛扑。

萨沙的陷阱就设在我们炸开的缺口往里一点点。贝茨在经过时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一拍,把它激活。剩下的活儿本该交给运动传感器——可敌人实在追得太紧,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给传感器表演。

我刚进入前厅它便启动了。炮网发射,在我身后炸出壮丽的圆锥曲线;它网住了什么,弹回兔子洞里,从背后撞上了我的步兵。反冲力把我们轰上了前厅顶部,力道太大了大,我以为准要把气囊撕裂。它挺住了,把我们扔回到网里那团蠕动的东西上。

到处是扭动的脊柱。带关节的胳膊好似骨头做成的鞭子,用力抽打。其中一只缠上我的腿,像石头巨蟒般把它绞紧。贝茨挥动双手,跳起疯狂的舞蹈,那只胳膊断成一节一节,散落到周围。

全乱套了。它们本该在网里,它们本该被牢牢缚住……

“萨沙!发射!”贝茨大吼一声。又一只胳膊脱离了身体,它被甩到墙上,不断地卷起、松开。

刚才我们一拽炮网,洞里就立刻充满了雾化泡沫芯。一只攀爬者晚了半秒钟,半边身体被冻结在泡沫里。它的中央躯块支棱在外,活像一个巨大的圆形肿瘤,还有恐怖的虫子在肿瘤表面扭动。

“萨沙!”

前厅的地板像捕兽夹般飞快地闭合,然后一切都向它撞了过去,步兵、人、完整的攀爬者和攀爬者碎片。我无法呼吸。每一丁点重量都有一百公斤那么沉。某种东西把我们扇向一侧,就像有只巨手在拍打昆虫。也许是修正航向。也许是碰撞。

十秒钟后我们重新进入失重状态,而且简易的飞行装置也完好无损。

我们就像飘在乒乓球里的螨虫,被乱七八糟的机械和扭曲的身体碎片环绕。空中并没有太多类似血液的东西。仅有的那么一点点也只是些明亮的小球,颤巍巍、静悄悄地飘着。炮网飘浮在我们中间,仿佛一颗包裹在弹性薄膜中的小行星。网里的那些东西用胳膊环抱着自己、环抱着同伴,蜷成一个颤抖的球体,对一切都毫无反应。压缩甲烷在它们周围嘶嘶作响,让它们在回家的漫漫旅途中可以保持新鲜。

“见他妈的鬼,”萨沙望着它们,嘴里低声念叨,“还真让那吸血怪物说中了。”

他也不是样样都说中的。比方说一群外星人会在我眼皮底下把自己的同伴撕成碎片,这事儿他就没料到。

至少没跟我们提起过。

我已经开始犯恶心。贝茨正小心翼翼地把两只手合到一起。过了两秒钟我才看清她手腕间那条绷紧的黑线。那东西叫畸丝。她的谨慎是很有道理的;那东西像一缕烟,却能割断外星人的肢体,对付人类也一样不在话下。一个机器步兵在她肩头清理自己的口器,把下颚上的血擦擦干净。

畸丝从我的视界中消失。事实上我的整个视界都开始变暗。在这个巨大的铅气球内部,灯光似乎正逐渐熄灭。我们在滑行,彻头彻尾的弹道运动。我们必须相信斯库拉,相信一旦与犯罪现场拉开足够的距离,它就会一个俯冲把我们抓在手里。我们必须相信萨拉斯第。

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越来越难了。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基本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提出这个方案时贝茨曾经这样问他。萨拉斯第没有回答。或许他根本无法解释,无法对我们解释,这就好像要求基准人类对平面国的居民讲解膜理论。但贝茨想问的其实不是战术,不全是。也许她只是希望萨拉斯第能给自己一个理由:我们仍在入侵他人的领土,在捕猎、屠杀那里的居民,她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心安。

当然,在思维的某个层面上她早已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全都明白。被动的反应是不够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我们必须先发制人。萨拉斯第比我们更有智慧,对这个问题也看得更清楚。在内心深处,阿曼达·贝茨知道他是正确的——但也许她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当我的视力一步步恶化时,我心里所想的是,也许她在要求萨拉斯第说服自己。

但这还不是全部。


想象你是阿曼达·贝茨。

你对自己的部队拥有绝对的控制力,这力量能让从前的将军们梦遗,同时也能让他们噩梦连连。你可以在转瞬间进入任何下属的感觉中枢,从无数个第一人称视角亲历战场。你的每一个手下都誓死效忠于你,从不质疑你的决定,欣然遵从你所有的命令。它们对你的忠诚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想象。你不仅仅是遵从指挥链:你本身就是指挥体链。

你有些害怕自己的力量。你有些害怕自己用这力量所做的那些事情。

对于你来说,服从命令与下达命令都一样是你的天性。哦,有时你也会质疑某项政策,或者为了大局的缘故稍微越界。你在指挥中的主动性早已成为传奇,但对于上级的直接命令你从未违抗。上级征询你的意见时,你总是直言不讳,毫不遮掩——直到他们做出决定,下达命令。然后你就会依令行事,绝不质疑。哪怕真有疑问,你也不会问东问西浪费时间,除非你指望能得到一个有益于任务的答案。

那么,你为什么要求吸血鬼向你解说推理的细节?

不是为了获取信息。这就好像指望视力正常的人向天生失明的人解释什么是视觉。也不是为了进一步澄清情况:萨拉斯第的底线并无丝毫含混之处。你甚至不是为了帮席瑞·基顿一把,怕那个可怜的笨蛋错过了什么关键点,又不好意思自己举手提问。

不,你追问这些细节,原因只可能是一个:为了挑战。为了反抗,命令下达之后容许反抗的空间已经微乎其微,但你仍然想要将它充分地利用起来。

当萨拉斯第要求所有人各抒己见时,你采取了最强硬的态度,与他争论、向他呼吁。但他无视你的意见,他完全不肯尝试与对方沟通,反而命令先发制人,入侵外星人的领地。他早知道罗夏或许有生物居住,却仍然将它炸出一条口子,全不顾它们的死活。他杀死了无辜的平民。他也许激怒了一个巨人。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自己做了他的帮凶。

过去你曾在自己的同胞中见识过同样的傲慢。吸血鬼比人类更聪明,你原指望他们会更有智慧。你曾眼看着这样傲慢的愚蠢伤害无助的人类,这已经够糟了;但如今事关地球的命运,这样的行为简直教人无法忍受。滥杀无辜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风险;你们在以世界的命运赌博,挑衅一个漫游于恒星间的技术文明,而对方唯一的错处就是未经许可拍了一张相片。

你的反对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所以你把它控制住,只偶尔提个毫无意义、不可能得到回答的问题。包含在这问题中的反抗隐藏得那样深,连你自己都不曾察觉。即便你察觉了,你也不会流露分毫——因为你绝不想提醒萨拉斯第你认为他错了。你不希望他想起这件事。你不希望他觉得你在打着什么算盘。

因为事实正是如此。哪怕你还没有准备好向自己承认。

阿曼达·贝茨正在考虑夺取指挥权。


太空服上的裂口给我惹了不小的麻烦。忒修斯花了整整三天才让我起死回生。但死亡不是进度落后的借口;复活时我满脑袋都是更新,连嵌入设备也给堵住了。

我下去旋转舱,路上顺便浏览更新。四合体坐在底下的厨房,盯着盘子里那些营养均衡的烂泥巴。坎宁汉飘在自己继承来的座位上,冲我哼了一声算作招呼,旋即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一只手无意识地连续敲打桌面。

我不在期间忒修斯拉宽了轨道,偏心度基本上已经削平。现在我们与目标的距离保持在三千公里左右,时刻将它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我们的轨道周期比罗夏的长了一个钟头——对方爬行在较低的轨道上,永远领先我们一截——但我们仍然可以把它留在视线范围之内,只需要每两周多启动一次推进器就成。现在我们有了活体,我们会从手头的样品里榨出每一点有用的信息,在那之前没必要再冒险近距离接触。

我在坟墓中安睡期间,坎宁汉扩大了他的实验室。他在一个全新的加压舱里建起了围栏,两只攀爬者各有一间单人牢房,中间由一堵共用的墙隔开。被微波烤熟的那具尸体也丢进了加压舱,就好像去年生日的旧玩具;不过访问日志显示坎宁汉时不时仍会去探望它一番。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他会亲自前往新客房的任何部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穿上太空服,跳过货舱。新隔间完全脱离船脊,用系绳锚固在船脊与飞船的外壳之间:萨拉斯第的命令,尽可能降低污染风险。坎宁汉对此毫不介意。反正他也宁愿待在模拟重力环境里,再说这并不妨碍他的意识摆弄各种遥控装置和传感器——他的两个新玩具周围全是这些小东西。

忒修斯见我过来,从厨房的配送器中推出一个挤压食泡,里面装满含糖的电解质。我从四合体身边经过,他们连头也没抬;食指心不在焉地敲打太阳穴,嘟起的嘴唇微微抽搐,这是他们进入内部交流模式的典型症状。在这类时候我从来看不出顶层的人格是谁。

我一面吮着挤压食泡一面看了看围栏里的情况。两个隔间都弥漫着苍白的红光:一只攀爬者飘在舞台中央,胳膊仿佛柔波中的海藻般前后挥舞;第二个笼子里的住户缩在一个角落里,有四只胳膊展开、贴在相邻的两堵墙上,还有四只胳膊在空气中挥舞。长出这些胳膊的两副躯体都呈球状,只略有些扁,与上一个标本那种扁平的碟形有所区别。另外它们的胳膊分布在整个表面上,而非出自哪个单一的赤道带。

飘在空中的那只攀爬者身体完全舒展开,直径大约有两米。另外那只的大小似乎也差不多。除胳膊以外两只攀爬者都一动不动。在它们的体表上,深蓝色的马赛克图案泛起涟漪,仿佛风吹青草呈现的式样,在长波光线中这些图案几乎像是黑色。许多彼此重叠的图表显示围栏中的甲烷和氢气都符合罗夏的水平,温度与光亮也没有问题。代表空间中电磁强度的图标并没有亮起来。

我翻阅档案,观看两天前外星人抵达时的画面。两只攀爬者都缩成一团,磕磕碰碰地飘进围栏里;它们缓缓地在牢房中弹来弹去,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的躯干。胎姿,我暗想——但很快它们的胳膊就伸展开,像石灰质的花瓣一般绽放了。

“罗伯特说它们是罗夏生产出来的。”苏珊·詹姆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头去。的确是詹姆斯,可不知怎的,看上去有些——压抑。她的餐点仍然没有动过,她的拓扑表面黯淡无光。

只除了眼睛。它们十分深邃,还有些空洞。

“生产?”我重复道。

“一堆一堆批量生产。它们全都有两个肚脐。”她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一只手碰碰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放在后腰上。“一前一后。他觉得它们是从某种柱状物里长出来的,一个个堆在一起。等顶上的那个发展到一定程度,它就从堆里脱离,变成自主行动的个体。”

档案中的攀爬者开始探索自己的新环境,它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壁爬行,伸开胳膊抚摸墙体接合的部分。我看着它们肿胀的躯干,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就是说,之前扁扁的那个是……”

“青少年,”她表示同意,“刚刚才脱离出来。这两个更年长。在成熟的过程中它们会、会慢慢胀大。罗伯特是这么说的。”

我吸净食泡里的残渣:“飞船自己生产船员。”

詹姆斯耸耸肩:“假设那真是飞船,而它们真是船员的话。”

我观察它们的动作。围栏里没多少可探索的东西,墙壁几乎是光的,只有几个探头和排气孔。围栏里配备了许多触手和操作杆,以满足更富于侵略性的研究需要,不过初次见面时这些东西都藏得很严。然而两只攀爬者仍然把自己的领地摸了个遍,它们沿着看不见的平行线前后移动,无比精细。简直就像是在描绘横截面似的。

詹姆斯也注意到了:“有条不紊,不是吗?”

“罗伯特怎么说?”

“他说蜜蜂和黄蜂的行为也同样复杂,完全是机械的神经反应。不是智力。”

“但蜜蜂也会彼此交流,不是吗?它们有种舞蹈,可以告诉蜂群花在哪里。”

她耸耸肩,表示承认我的观点。

“也就是说你仍然有可能跟它们讲话。”

“也许。按道理说是这样。”她用拇指和食指按摩自己的额头。“不过目前为止都没有丝毫进展。我们试过拷贝它们的色彩模式,调整以后再回放给它们,没用。它们似乎并不发声。罗伯特根据万用腔的构造合成了各种它们可能发出的声音——其实就是谐波放的屁——但同样没有效果。”

“也就是说我们仍然倾向于把它们看成带遥控器的血细胞。”

“差不多吧。不过你知道,它们没有进入死循环。按固有神经指令行事的动物会重复自己的动作。哪怕比较聪明的也会来回踱步、啃咬自己的皮毛。固定的行为模式。但这两个,它们仔仔细细地把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然后就——就关机了。”

在感控中心的档案里,两只攀爬者仍在继续,滑过一面墙,然后是第二面、第三面,缓缓绘出螺纹,不放过哪怕一个平方厘米。

“回来之后它们还有什么别的动作吗?”我问。

她再次耸肩。“没什么特别的。被戳到时它们会扭动身体。前后挥动胳膊——挥胳膊的动作基本上没停过,但我们从中分析不出任何信息。它们没跟我们玩隐身什么的。我们也试过把隔在中间的墙变成透明,让它们能看见彼此,甚至还接通了声音和空气频道——罗伯特以为它们说不定会以某种信息素相互交流——但还是一无所获。它们甚至对彼此都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试过,唔,激励机制吗?”

“用什么激励,席瑞?它们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同胞。我们不知道它们吃什么,所以也没法拿食物贿赂它们。再说罗伯特觉得它们不会立刻饿死。也许等肚子饿了它们会合作些。”

我关闭档案,转回实时信号。“也许它们吃——我不知道,辐射什么的。或者磁能。那些笼子能生成磁场,对吧?”

“试过了。”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肩膀。“不过我猜这些事情是需要时间的。他才研究了两天。我自己昨天才离开墓地。我们会继续尝试。”

“负强化呢?”我思忖道。

她眨眨眼。“弄疼它们,你的意思是。”

“不一定要那么极端。再说如果它们根本就不具备自我意识……”

转瞬之间苏珊便消失了。“怎么,基顿,你竟然提了个建议。你那什么不干涉政策,就这么丢开手了?”

“你好,萨沙。不,当然不是。只不过——想列个清单,看看已经试过哪些方法。”

“很好,”她的声音透着冷意,“我们可不愿意看你犯错。现在我们要去休息休息,所以也许你可以去找坎宁汉聊会儿。没错,只管去。

“而且你那套吃辐射的外星人理论,千万别忘了告诉他。我敢打赌,他肯定愿意乐上一乐。”

他站在生化/医疗舱里,尽管椅子离他也就一米远。那支无处不在的香烟从指尖垂下,不断燃烧,将近熄灭。他的另一只手正自娱自乐,几根手指依次叩击拇指,从小指到食指,再从食指到小指。他面前开着好几个窗口,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情报,但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我从背后靠近他。我观察着他的表征,听着他喉咙里冒出的柔和音节:

“Yit-barah v' yish-tabah v' yit-pa-ar v' yit-romam……”

不是他通常的那套仪式。甚至不是他通常使用的语言;那是希伯来语,感控中心告诉我。

听上去几乎像是祷告……

他肯定是听见了什么。他的拓扑形态变得单调、冷硬,几乎无法破解。近来要想准确解读其他人是越来越难了,但即使没有我自己的“拓扑白内障”干扰,坎宁汉也比绝大多数人更难读懂,向来如此。

“基顿。”他头也不回地打个招呼。

“你不是犹太人。”我说。

“它生前是。”过了两秒钟我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斯宾德。坎宁汉的字典里没有区分性别的代词。

然而艾萨克·斯宾德生前是无神论者。我们都是。至少开始的时候如此。

“我还不知道你以前认识他。”我说。至少按规定这肯定是不应该的。

坎宁汉一眼也没瞧我,管自陷进椅子里。在我俩大脑中,标注着电泳疗法的框里打开了一个新窗口。

我没有放弃:“抱歉。我并不是想打探你的——”

“找我有什么事吗,席瑞?”

“本想请你跟我讲讲你的最新发现。”

一张外星元素周期表在屏幕上滚动,坎宁汉把它记下来,注意力随后转向另一个样本:“所有发现都有记录。全在感控中心里。”

我诉诸他的自尊:“我想知道你认为哪些发现比较重要。你对这些数据的理解很可能同数据本身一样关键。”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嘴里嘟嘟囔囔,翻来覆去都是些不相干的话。

“重要的就是缺少的部分,”过了一阵他说,“我手头已经有了很好的样本,但还是找不到基因。蛋白质的合成几乎是普里昂[指普里昂蛋白(Prion),是目前已知结构最简单的病原体,没有核酸,仅由蛋白质构成,能引发疯牛病一类以中枢神经系统慢性海绵状退行性病变为特征的传染性、家族性疾病。]式的——以重构取代通常的录制途径——但这些砖块造好之后到底如何嵌进墙里?这我一直没弄明白。”

“能量那方面有什么进展吗?”我问。

“能量?”

“拿厌氧的预算搞有氧代谢,你忘了吗?你说它们的ATP太多了。”

“这我倒是解决了。”他吐出一口烟;船尾外,一点点外星组织被液化、变成了一层化学物质。“它们在冲刺。”

你不是厉害吗,倒是转译这个试试。

我还没那么厉害。“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生物化学讲究公平交易。你合成ATP的速度越快,为每个分子付出的代价就越高。结果我发现在制造ATP这方面,攀爬者比我们更高效节能,只不过它们的速度慢到了极点。当然它们大多数时间都不怎么活跃,所以速度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罗夏——无论罗夏刚开始的时候是个什么东西——它到这儿之前,很可能已经在太空里飘了一千年。这么长时间足够为现在的高频活动储备足够的能量了,而一旦打好基础,酵解的确能发挥爆炸性的作用。两千倍的推动力,而且不需要氧气。”

“从生到死,攀爬者都在冲刺。”

“它们很可能生来就塞满了ATP,然后用一辈子时间把它们燃烧殆尽。”

“它们的一辈子是多长?”

“好问题,”他承认,“活得猛、死得快。如果它们规划好配给,把大多数时间用来休眠——谁知道?”

“唔。”空中那只攀爬者飘离了围栏中央。现在它伸出一只胳膊抵住墙壁,另外几只胳膊继续挥舞,那动作真能把人催眠。

我记起了另外一些胳膊,它们可没这么温柔。

“我和阿曼达追着一只攀爬者,它冲进了一堆攀爬者里。它——”

坎宁汉的注意力已经回到自己的样本上。“记录我看过了。”

“它们把它撕成了碎片。”

“唔哼。”

“它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耸耸肩。“贝茨认为那底下可能在打内战什么的。”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也许它猜得没错。又或者攀爬者有同类相食的习俗,也可能——它们是外星人,基顿。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可它们并不真是外星人。至少不是智慧生命。战争意味着智力。”

“蚂蚁总在打仗,这只说明它们活着,除此之外别无意义。”

“可攀爬者算得上是活物吗?”我问。

“这算什么问题?”

“你觉得它们是罗夏用某种组装线生产出来的。你找不到任何基因。也许它们只不过是生化机械。”

“所谓生命正是如此,基顿。你就是如此。”又一口尼古丁,又一片数字,又一个样本。“生命没有绝对。关键在于程度。”

“我的意思是,它们是自然的吗?它们有没有可能是一种人造物?”

“蚁丘是人造物吗?水獭的水坝呢?飞船呢?当然是了。它们是由自然进化的有机体、按照其自然本性建造的吗?没错。那么请你告诉我,在无限广袤的多元宇宙里,怎么可能有不自然的东西?”

我努力压下声音里的愠怒:“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这问题毫无意义。你该赶紧脱离二十世纪了。”

我放弃了。几秒钟之后,坎宁汉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他的意识从机械中退出来,用自己的眼睛四下看了看,就好像在寻找一只突然停止嗡嗡的蚊子。

“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我问。愚蠢的问题,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如此的直截了当,简直有辱综合家的名头。

他的眼睛在僵死的面孔上闪烁。“不经理解,直接处理。这就是你的工作,对吧?”

“这概括简化得太过分。”

“唔,”坎宁汉点点头,“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老是这样窥探我们、向我们的主人打小报告,这样做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总得有人让地球了解情况。”

“往返各七个月。够难的。”

“还是得做。”

“在这儿我们只能靠自己,基顿。你只能靠自己。不等我们的主人知道游戏开始,它早已经结束了。”坎宁汉吸口烟。“当然,情况或许并非如此。也许你的报告不用走那么远,嗯?是这样吗?也许你在接受第四波的指挥?”

“根本没有第四波。至少没人跟我提过。”

“我猜也多半没有。他们永远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对吧?就算远远看着也嫌太危险些。所以他们才造了我们。”

“我们自己造就了自己。没人强迫你进行神经重构。”

“没错,没人强迫我选择神经重构。我大可以让他们切下我的脑袋,打包住进天堂,不是吗?这就是我们所有的选项。我们可以变成一无是处的废物,也可以想办法跟吸血鬼、人造人和人工智能竞争。也许你可以教教我,不把自己变成——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我要怎样才能争得过它们?”

声音里包含了那么多情绪,脸上却空无一物。我没应声。

“明白我什么意思了?不经理解。”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所以我才会回答你的问题。所以我才耽搁自己的工作,领着你四处转悠,因为这是萨拉斯第的命令。因为它那高人一等的吸血鬼大脑觉得有理由纵容你无休无止的两面三刀,既然这里是它说了算,我就只管照做。但我实在没它那么聪明,所以如果我有点敷衍了事,一定请你见谅。”

“我只是——”

“你只是在做你的工作。我知道。但我不喜欢被人玩弄,基顿。而你的工作就是这个。”


还在地球时,罗伯特·坎宁汉也从不掩饰他对飞船政委的看法。哪怕你对拓扑形态是个睁眼瞎,他的态度也一目了然。

我一直很难想象身为他是什么感觉。问题不止在于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面孔背后那些更微妙的东西也很少出现在他的拓扑形态中。也许是他故意压抑住了,也许他对船员中间有个间谍感到愤怒。

这自然不是我第一次遇到类似的反应。每个人都对我心怀怨恨,程度不同而已。哦没错,他们其实挺喜欢我,或者至少他们以为自己喜欢我。他们容忍我、他们很合作,而且他们丝毫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透露了多少东西。

尽管斯宾德给予我粗鲁的友情、尽管詹姆斯总是耐心为我解说,但在这一切背后却并没有真正的尊重。这些人怎么可能尊重我?他们是超前沿,是人类所有成就中最炙手可热的顶点。世界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中。而我不过是个搬弄是非的家伙,受雇于老家的那群蠢货。有时甚至连这也算不上——我们离家已经太远太远。多余的肉块。无法摆脱。犯不着为它浪费时间。

但无论如何,斯宾德口中的政委总带着玩笑的意味。坎宁汉却对这头衔深信不疑。过去我也曾遇到不少他这样的人,然而其他人只是试图躲避我的目光。能成功做到这一点的,坎宁汉是第一个。

训练期间我一直想要同他建立联系,想要找到那几片缺失的拼图。某天我看见他在操作模拟器的遥感器械,练习使用那些能将他扩散到墙体与线路中的新界面。计算机召唤出一个假想的外星人,好检测他的手术技巧。传感器和带关节的遥感手术刀就仿佛巨型蜘蛛蟹的腿,它们被坎宁汉附体,围绕着那似是而非的生物的全息图忙忙碌碌。坎宁汉自己的身体只稍微颤抖,嘴角还叼着支香烟。

我在一旁等待。终于他的肩膀不再紧张,他的代肢也放松下来。

“那么,”我敲敲自己的太阳穴,“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他没有回头。在解剖完毕的外星人上方,几个传感器转过头来,像脱离身体的眼柄般与我对视。此刻那里才是坎宁汉意识的中心,我面前的不过是一具沾满尼古丁的肉体。那些才是他的眼睛,他的舌头——又或者某种常人无从想象的感官,帮他分析机器传给他的一切。那簇传感器对准了我,对准了我们俩——而假如罗伯特·坎宁汉仍然拥有类似于视觉的那种东西,那么此刻他正用离自己脑袋两米之遥的眼睛注视着他自己。

“做什么的原因?”最后他问。“强化吗?”

强化。就好像他不过是买了几件新衣服,而不是挖掉自己全部的感官,然后在伤口中雕出一套替代品。

我点点头。

“必须与最前沿的技术保持同步,”他说,“不改装就不能接受再训练。不接受再训练的话,一个月之内你就过时了,然后你就成了废物,只能上天堂或者当个记录员。”

我没有理会他的挖苦。“不过这变化确实挺激进的。”

“如今也不算什么。”

“你不会被它改变吗?”

他的身体吸了口烟。不等烟雾飘到我跟前,标靶型通风系统已经把它抽得干干净净。“要的就是改变。”

“但它对你本身肯定也有影响吧。你肯定——”

“啊。”他点点头;在共用的运动神经另一端,遥感器械也感同身受般抖了一抖。“改变了看世界的眼睛,也就改变了看世界的主体?”

“差不多。”

现在他改用身体的眼睛看我,那些蛇一样的遥感器械和眼柄似的探测器转回身,继续对模拟尸体的工作,仿佛认定自己已经为毫无意义的事情浪费了太多时间。我琢磨着他现在究竟是在哪具身体里。

“你竟然还需要提问,真让我吃惊,”那堆血肉道,“难道我的肢体语言没有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职业嘴炮不是都会读心术吗?”

当然了,他说得没错。我对坎宁汉的言词毫无兴趣,它们不过是载波。他听不见我们之间那场真正的交谈。他所有的表征与形态都在不停地说话,尽管它们的声音因为反馈噪音与失真而变得有些模糊,但我知道自己终将理解它们的含义。我只需要让他继续说下去。

可朱卡·萨拉斯第偏偏挑这时候从旁边经过,精准无比地搞砸了我最最周密的计划。

“席瑞是最棒的综合家,”朱卡道,“只要他自己别陷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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